这是众人在甘州的最后一晚，知道接下来赶路必然辛苦，是夜倒各自清闲。
  姬无忧拐了祝昂去试验一种粘上皮肤便瘙痒难耐却无其他毒害的香草，祝昂在家哪里有人陪着他肆意玩耍，少年心性一下被激了起来，两人相约待解药研制也万无一失时，定要用在温若瑜身上一试，看这块木头觉得痒痒时会是什么样的表情。
  汪泰平被徐报国约了去喝酒和打架……不，比试武艺。这也算是不打不相识。经历了这些日子，徐报国觉得这些江湖人也恣意洒脱得紧，虽说因为见惯了各种阴诡手段，显得不如军中之人坦荡直率，能成为朋友的，确是值得一交。而且这些年北境并无战事，成日自己练兵，哪有和高手过招爽快，这还不急着抓住一个练练。
  不过刚过戌时一刻，驿站里人都散得找不见了，只剩温若瑜和安筱蕤，就着月色，煮茶对酌。
  这般安静却又无聊的夜晚，是两人许久不曾共度的了。一时间，只听得北境初冬时分的风声，和煮沸的水声。
  一壶茶饮完，温若瑜去续了水来。刚重新坐下，安筱蕤便说道：“真没想到，原来小无忌家里，竟有这样的背景。果然是，寻常人家，真的没什么机会把孩子送上琅琊阁学艺呢。”
  温若瑜稍稍楞了一下，随即明白了她这是在询问，轻轻笑道：“其实我的身世，也是听戚将军提起才全然知晓，这几日……不是发生了挺多的事吗，竟一时不记得告诉你——我们温家背景，可厉害着呢。”
  他，居然会调笑了？！
  安筱蕤一口茶水差点呛到。
  关于前朝的故事，安筱蕤知之不多，可是听到长林王萧平旌的名字，也不禁为之神往。想到那段奇遇，如梦似幻，一时竟无法把眼前的温若瑜和那些早已成为传奇的名字联想到一起，怔怔地望着他，目光悠远起来。
  “可惜生不逢时，无缘得见长林王的风姿。那必是俊逸洒脱，丰神卓绝的妙人吧！”安筱蕤幽幽叹道。
  “那林奚姑娘，必然也是空谷幽兰一般的神仙风采，看看老堂主的模样，怕是有她三分影子。”温若瑜给自己续上一杯茶，也心驰神往。
  安筱蕤突然收回神色，盯着他看了半天。夜色已深，月色正好，白月光洒下，温若瑜的脸上泛起的微微酒意看得无比清晰。怎会有酒意？他们明明喝的是茶水。所以，他这是脸红吗？安筱蕤回味了一下方才两人的对话，心骤然跳得厉害了起来。
  低着头佯装观测茶水煮沸了没有，安筱蕤找了个话题压下心中的跃动：“照戚将军所说的那段往事，你们温家的际遇还真是难得。若彼时萧家夫人顺利产下一子或是一女，凭着她与当年太子妃的交情，许是孩子和萧家都要留在帝都，待得小皇子登基之后，怕是完全不同的情状了吧。”
  “你说什么？”也不知是那一句话触动了温若瑜，他一把抓住了安筱蕤的手。
  安筱蕤一脸愕然地看着他，温若瑜也发现了自己的唐突，松了松手劲，抽回双手的动作却是缓之又缓。
  “怎么了？”
  戚九命在讲述那段往事的时候，温若瑜心中总觉得有哪里是整个故事里不太对劲的地方，却一直没有想到，安筱蕤这随口一说，他才想起其中的关键所在了。萧昱的儿子，那可是原长林王萧平旌之孙儿啊！
  安筱蕤仔细想了想其中的关系，点头道：“若萧家夫人顺利生产，的确不是孙儿便是孙女。可是，这有什么不妥吗？”
  温若瑜知安筱蕤不曾从《风起长林》中对前朝那些人和事了解得完全，也一时无法和她解释自己对慎德皇帝性情的揣测，只能摇摇头，尽可能向她解说：“这只是我一种感觉，并无凭据。总之，一代名将和巍巍皇权之间，那些关联总是微妙的。”
  安筱蕤也轻叹了一口气：“是啊，往事在后世看来，不过赢得几声唏嘘，可当年在局中之人所经历的那些，单凭揣想，又怎能体会半分？”
  眼见着安筱蕤竟有些伤感起来，温若瑜也不愿再继续纠缠这个话题：“北境毕竟比润城要冷些，咱们还是进屋去歇着吧。待回到润城，还有的是事要操心，之前答应你要去寻查的那些真相，我还记得的。”
  安筱蕤点点头，站起来便往屋里走去。温若瑜一直护在她身边，待送到内堂，却不再往前了。
  “你不回屋休息吗？”
  温若瑜站在门口，夜风吹得他的衣袂和头发飘扬，也颇有些飞扬桀骜的神采。他细长的眸子里闪动着坚毅的光芒，倒是安筱蕤不曾见过的：“这是在甘州的最后一个晚上了，我有些舍不得。大梁男儿，想起这北境长林军，总是不免升起豪情万丈。我还想看看这北境的星空，吹吹此处的风。”
  此等情怀，安筱蕤一个女子是体会不到的，她纵然大略有些明白，也不能感同身受。此时能做的，就是转身对温若瑜道过晚安，回到屋里安安心心睡上一觉。
  看着安筱蕤走进内堂，温若瑜旋即转身，从马厩里牵了一匹马，乘着夜色在这广袤无垠的大漠中驰骋。
  这是他祖辈征战过的沙场！
  这是赤焰、长林两代名将驻守的边境！
  忆当年，边城战火，万里冰雪茫。
  铁甲罗裙银枪，盼白首如霜。
  寒角旌鼓长缨，千骑卷平岗。
  灼灼棠棣，根骨自在华章。
  雨骤风狂，何妨？
  烈酒当饮，尽觞！
  唤男儿归来战北方，寸心寸血挽长缰。
  惊层云，平雪浪，息夜斗，射星芒。
  论豪气何曾怨悲凉，清平世间享。
  温若瑜策马不断唱着这首歌，歌声被风吹散了，远远地飘到幽渺的远方，似是穿越了时空。百年前那支驻守北境的英豪之师，也会听见后世仍有人记得他们的卓绝风采，绝世风骨，并以此为歌，唱响无数个夜晚吗？可还有些人，能够入梦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