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茹筠心目中，会嫌他面目可憎吗？突然在那一瞬间，他的心头翻滚起一股热意，里头生出些慌和怕来，然后那感觉快要沸起来。这些年他目睹了太多生死，人性被剥得鲜血淋漓，先是令人不忍直视，渐渐暗成一团看不清的漆黑。他猜想，自己的心的颜色，大抵也不过是那样了罢。
  可他又怎能这样去和茹筠相聚？她是笑起来明媚得连蝴蝶都忍不住要围绕着飞舞的，他却连骨血都在蛊和毒之中浸透了。
  阿威说得半分都没错，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那样执迷于看着那些人的生命和尊严就在他一挥间，像蝼蚁般弱小无助，可叹又可怜？或许就是在茹筠的身体从自己怀里一点一点凉了下去，再也没有一丝温度的那一刻吧。他记起自己的毒誓，要让那些人全部为茹筠偿命，一个也不会饶过。整整二十年，他终于报了所有的仇，不，只剩温云齐。不知他看了那封信会作何感想，真的好想亲眼看见那老不死的表情。
  不过他太累了，懒得再多等下去。温云齐总会死的，死在他前面或者后面，没有那么重要了。而最为令他畅快开怀的，是温云齐这辈子也不可能找他报仇了！
  哈哈哈……咳咳咳咳咳……一大口血喷涌而出，阿威他们呆呆地看着林若虚状似疯癫地笑，继而幽若鬼魅地哭了起来。
  他丢下一个药瓶，说：“直接吞下去，你们什么痛苦都不用再受了。若是以鸩毒混以竹叶青，泡开一粒药丸，然后全数喝下去，腹内如刀搅般剧痛三天三夜，熬过去，蚀心幽兰的毒便能彻底拔除。你们自己选吧。”言毕，倒恢复了以往戴着面具的模样，全然当他们都不在，自顾自转了身，缓缓走入那道门。
  从今往后，再也不需要这间暗室了。
  林若虚的身影消失后，暗室里的四个人面面相觑，似是期待有谁能告知一声方才是不是一场极致莫名的梦境。
  终于，阿威先回过神来，拿起地上那个瓶子，小心翼翼地打开。里面是几粒乌色药丸，带点辛辣冲鼻的气味。他把这几粒药丸装回瓶内，转过头看着风、火、雷、电四人，眼神里的疑问呼之欲出。
  要相信林若虚吗？这药丸，明明是剧毒，配上另几味毒，却成了最终的解药？
  没人敢就这么掂起一枚药丸，吞下去看看，究竟是就此解脱，还是更漫长的折磨。林若虚再不会像以往，过一阵便给一次解药了，其实不论怎么样，左右是要经历一次死，难道真的要让自己在煎熬恐惧中等待那一天到来吗？想到此处，电便从阿威手里拿过瓶子，微微颤抖着倒出一粒来，迟疑了两个深深的呼吸，一闭眼，一仰头，那颗药丸便滑下了喉咙。
  根本来不及问他的感受，那四人眼看着电的身子慢慢软下去，嘴角渐渐扬起笑意，满足得像是圆了什么美梦。没有一句呻吟，也不见一分挣扎，甚至嘴角都不曾有一丝鲜血流下。可他确然是停了心跳了。
  那么，究竟愿不愿意忍受三天三夜的疼，换一次重生呢？阿威也不知道答案。
  她说，最爱黄色的蝴蝶。
  每逢七八月，东海有一种特别的花，当地人称之为“唤蝶归”，会开成一大片一大片的绿如蓝，像是整片海连上了花田。那花的香从早到晚分为整整七重变幻，若是在那花海间坐满一天，闻遍这七种香，便似醉了一般。然而隔天无论什么烈酒，都能如饮甘泉，千杯不倒。“唤蝶归”的香气特别吸引一种黄翅蓝尾的蝶，亮得仿若阳光的暖暖的黄翻飞于蓝绿相间的花丛间，如同艳阳与海水粼动的波光，美得让人忘记呼吸。
  林若虚还不曾有机会见过那片花海，以及那种特别得黄色蝴蝶。但是光听茹筠的讲述，便觉得定是只要得以一见，必然会感到满怀幸福的景致。
  那是在茹筠儿时经常去玩耍的地方，在东海的另一头。
  “自从大梁与东海又开始交战，我便再也没有去过了。”茹筠把脑袋靠在他的肩上，仰望着天，“都有些快不记得那花香，那蝶飞。”
  他自然明白，在战时，想要横穿整个东海，尤其是经过戒备森严的东海军备区，是一件多么异想天开的事。他也问过茹筠，为何一个人住在最靠近大梁的这片海域，她既是东海人，家人何在，可她只是淡淡回了一句，母亲病死了，父亲……就当他也死了吧。
  林若虚想安慰几句，可茹筠笑着摇摇头，似乎并不在意。于是他只能无力地说：“等到休战了，我陪你再一起回去看看。”
  如今，怕是自己也没法再走到东海遥远的海岸线了吧。那么，陪伴茹筠的方式，只有这一种。
  林若虚把那枚“紫蝴蝶”药丸放在床头，挑选了一身浅青色绣花长衫，再寻出一根滚金边腰带，稍想了想，又换成一根银色的，把它们平平整整铺在床铺上，便去沐浴焚香。回来之后，换上这身衣衫，站在铜镜前，面带笑意看着这副装扮，俨然第一次见到茹筠时候的模样。可惜那一模一样的衣衫和腰带再也寻不见了。
  突然间林若虚觉得镜中那个男人太苍老憔悴了，且瘦得脱了形。同样的衫子穿在身上，似是大了一圈，再穿不出翩翩然的模样。他的笑一点点垮了下来，变成一声叹息。茹筠还认得出他吗，怕是又要嫌弃了吧。
  若然真的再被嫌弃一次，来生他必要更厚颜些，紧紧地抓着她的手，早早地就告诉她，这是他两世里见过地最美的女子，他定然要她是他的妻。
  听闻人在转世的时候，要喝下一碗孟婆汤，前尘尽忘。林若虚忽的感到有些愁思涌了上来，他能不喝那碗汤吗？那她曾喝下否？来世相见，他们究竟还能不能认出彼此？
  不不，这不是林若虚该有的模样！
  盒子里的“紫蝴蝶”光泽依然奇绝美艳，或许这样的毒，孟婆汤根本无法奈何它半点。他有种直觉，不论怎样，他必然会记得她的。这么一想，林若虚便释怀了，无惊无惧。茹筠哪怕不认得他了，他还是要跟着、守着她。下一世，再也不会错过了。
  轻轻把“紫蝴蝶”含进唇间，一股香甜即刻满溢开来，像是周遭开满了“唤蝶归”，林若虚醉在了梦里。
  这梦太美，叫人不愿醒。
  请输入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