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家看似脏污不堪的小酒肆，在子时大多地方早已夜深人静之时，更显热闹非凡。小小的门脸，不过摆着十来张桌子，竟有一大半都坐满了人。多是些身着粗布衫子，大声猜拳喝酒，吃菜的时候不时发出吧唧声的粗野男子。此时，独坐于角落，一袭泛着上好衣料光泽绸质蓝底金线长衫的青年，便显得尤为扎眼了。
  江湖中人自然明白，这种贵公子难得来他们常聚的地方必是有自己的道理，只偷偷瞥了几眼，并不打扰。掌柜在给男子上酒的时候猛然认出，这居然是温家画坊胡歌巷分号的刘掌柜！
  酒肆的掌柜一边摆着花生、炒鸡蛋这些佐酒小菜，一边压低了声音试探：“莫不是刘掌柜，小店实在粗鄙不堪，怕是要污了您这身衫子……”
  刘晟面无表情，眼神没有聚焦，似是看着铺子里某张桌上没擦净的油渍，又似是在等着什么人。不过那掌柜的话他是听懂了：“不碍事，莫说是衫子污了，就是破了也不要你赔银子。”
  看起来刘掌柜心情不太好，说不得就是因了这个缘由，本该是出现在闻香茶楼这种地方的贵人才躲进自家酒肆里。喝点劣酒，放肆笑骂，才活得更像是个人，否则那些小心翼翼又假着笑脸的日子，像个精致的摆设更多些吧。既然他已诺了不需自己赔，那也不必担心今夜赚他的银两还不够那衫子的半个袖子。酒肆掌柜忍不住又看了刘晟一眼，摇摇头，捧着肚子坐回他的柜台间，嗑着瓜子，继续读着那个香艳又豪气的江湖话本。
  事实上，刘晟今夜颇有些想要放纵堕落一番的意思，才特别来到这家市井酒肆。只是，平日里惯常就是这般穿着，不曾想到也确实没有更适合这里的衣衫。
  衫子污了怕什么？自己原本就是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的家伙罢了！他凭什么以为自己竟可以和温彦君一教高下？够聪明，够有手腕，能在这商场上耍弄才智赚取银两，或许自己的确有这点本事。可是除了这些，他还剩什么？当温彦君的消息传来的那一刻，他的脑袋里嗡地一声，感觉莫不是被谁打了一下之后幻听了不成，直到真的确认了这并非玩笑，他能开始思考了，头一个念头是——温彦君正在这般好的年华，多可惜啊，以后真的再见不到他，倒似心里缺了那么一块。
  那个时候，刘晟才发觉，他心底扎扎实实地存着对温彦君的感情，这么多年来，那既是自己一心想打败的对手，又已然成为了撑起自己好好活下去的目标和动力。若没有了他，刘晟发现自己顿时失了方向，空落落的。接下来，他还求些什么，还能做些什么？
  而更令他觉得一片虚空的，是他想到这些年一直在身边的两个人。廖鹏此时在何处呢，他若是想起自己，定是带着几分恨意吧。在那个关头，他选择了舍弃他，所以同时，廖鹏必然也在心中弃了他了。而汪泰平，相信若不是因为表叔，未必就愿意一直追随着自己。
  所以，刘晟，你是一个连自己都不愿想起和怀念的人，又怎会有旁人愿意惦念你？就凭这点，早已远远输在温彦君后头了。此生，再无可能追回。
  一连三日，安筱蕤就把自己关在温家画坊温彦君原本用的那间书房里，累了就在榻上歇息片刻，饿了……并不怎么饿，阿玉送来的餐食，多半都是只吃了一两口便放在那里。下一餐的时候，阿玉再送上新的一份热乎的饭菜。
  没有人问过，或许是不敢，又或许是默认，温彦君死后，偌大的一个温家画坊，谁来撑起它。每天那几间分号还是照常开张，总号还是赶着那批贡画。一切如常，只是这些忙碌的身影里，少了一个温家少爷。
  所有人都用这种方式佯装着什么都不曾发生过似的。
  直至这一天。
  安筱蕤估算了一下，大约只再不用十日，便能把全部的贡画完成。加上裱画、装饰，总算一个月之内都能完工。这么一来，算是提早了整整十五日的时间。大事将成，可能是近些日子以来稍稍能让她放宽心的消息了。
  有人轻轻推门进来。心口的石头落了地，安筱蕤便回到了人间，能觉出腹内饥饿了。还在画着最后几笔，没抬头，却闻得鸡汤的香味，她不禁笑了笑：“谢谢你，阿玉。”
  那脚步停了下来，却不曾听到把餐盘放下的声音，安筱蕤颇有些讶异，搁下笔，看见温若瑜托着一碗鸡汤面、一碟香油拌野菜、一碟醋溜排骨。
  温若瑜这才把盘子轻轻放在桌上，依然面无表情：“你画完了，那便歇会儿吃点东西，稍晚些有事要和你说。”
  方才，他站着不动，是不想餐盘的声音惊扰到自己作画？这个念头一闪而过，安筱蕤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爱自作多情。可是下一刻她有些尴尬，温若瑜没有要离开的意思，那……他是要看着自己吃么？
  完全没能读懂安筱蕤此刻的表情，或许温若瑜根本也没有多在意她的迟疑。径直走到书桌边的书柜，随手抽了一本，便在一边的靠椅上坐下，翻看起来。他的模样倒似是在说，快些吃完才好，没空等你。
  安筱蕤暗自松了一口气，才觉得自在些。果真是饿了，鸡汤面又极香，那油淋过的野菜看起来碧色鲜嫩，可口得很，醋溜排骨更是开胃。吃了好几口，她才意识到也不知方才大口吞咽的声音有没有被温若瑜听去，便不由地放缓下来，细细嚼着，还用眼角偷瞟一眼他的方向。
  那本《风起长林》似是真的有趣，温若瑜读得简直对周遭发生的一切浑然不觉。
  “温若瑜，谢谢你帮我送来餐食。”安筱蕤用丝帕擦净了嘴角，走到画桌那里，和温若瑜隔开不到三步的距离，“专程过来是有什么紧要的事，说吧。”
  温若瑜眼神仍在书上，安筱蕤数着自己又呼吸了有十来下，他把书一合，想了想，从画桌上找了半张画残了的纸，轻轻撕下一条，又把那书打开，将一长条纸夹进其中。
  “他说，既是彦君答应的事，我须得帮着一起达成。所以下月你随我一起去藏画楼，把那幅《寒江笛声梅映雪》取了来。”
  请输入正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