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回顾到这里，齐浩然突然又记起了两件往事。一件是发生在齐浩然读初中时。当时他的成绩很好，各项表现也都比较出众，老师们都很喜欢他，尤其是他那时的班主任。当时齐浩然的班主任是一个刚从师范学校毕业的年轻女老师，身上有种刚刚步入社会的大学生对工作和生活所特有的那种热情和理想主义的色彩，平时喜欢跟学生打成一片。所以跟大部分同学一样，齐浩然也很喜欢她，甚至有点崇拜她，并且还在每周需要向班主任上交的日记中流露了这一崇拜之情，结果好像就引得这位女老师更加关注他了。
  就像在前面讲过的，此前一直让父母颇为引以为傲的齐浩然，竟意外地在升中学的考试中失利，被录取到了这所非重点初中。这次考试失利让父母对齐浩然大失所望。当时虽然年龄不大，但他也隐隐能察觉到父母的这种失望。于是上初中后，他把考试成绩看得比什么都重要。进入初中后的第一次期中考试前，还在日记中就表达了想考第一名的愿望。而班主任看到他的这篇日记后，甚为激赏，不仅在全班同学面前表扬了他，说齐浩然有志气，并公开对他寄以了厚望，说他肯定可以拿第一。
  虽然齐浩然异常勤奋，但是，成绩下来后，一位同窗的总分，还是高过了齐浩然，齐浩然屈居第二。虽然这位同窗看起来平时并没有齐浩然那么要把全部精力都放在提高成绩上，而是更愿意跟同学们一起玩玩闹闹。虽然后来这位老师依然鼓励齐浩然说：三门主科成绩加在一起，他是最高分，所以第一名还是他。但心灵上那层一直抹不掉的未能考上重点初中的失落感，加上班主任之前就此在全班同学面前对他的公开表扬，所以此时齐浩然要通过成绩来证明自己的意愿，已经强烈到了一种有些失去理智的程度了——他想要百分之百的第一，想要在实现自己心愿的道路上没有一丝障碍，想要所有的肯定与称赞，想要在同班同学中，有一种舍我其谁的至尊感觉。于是，在这份好胜心的蛊惑下，这位同窗的存在，在那时，无疑就成为了戳在齐浩然心上的一根刺。
  后来的情况证明，这根刺比齐浩然预期地还更加坚挺。因为每次考试，不是他第一，就是齐浩然第一，确实是难较高下。不过对此，这位同窗却似乎并没有齐浩然那么在意。所以每次坐在第一的位子上时，齐浩然感觉这位同窗总显得比自己更加从容与理所当然。
  就在齐浩然与这位同窗在考试成绩上难分高下的时候，恰逢这位女老师因为交了男朋友，心思难免被分散了很多，加上班主任的工作确实也繁重琐碎，因此有些上班时间无法完成的工作，她就让齐浩然课后留下来帮他处理。日子一长，齐浩然就感觉自己课后用来温习功课的时间被占用地越来越多了。他很怕一直这样下去，考试成绩会比不过那位同窗，拿不了第一，所以后来齐浩然就找了个机会跟这位老师说课后自己还要温习功课。这位老师一听，有些不愉快，然后对齐浩然说，之所以让其帮他做这些事情，主要就是想锻炼锻炼齐浩然，为他争取市优秀学生的名额，中考时可以加分。
  这是齐浩然从未想到过，而且也是他当时不太能够理解的一些东西。所以跟班主任的这次谈话并未能动摇齐浩然一切以考试成绩为核心的决心。事后，这位老师就再没找过齐浩然帮他处理事情，而是把注意力转向了那位跟他轮流拿第一的同窗身上。而这位同窗也确实比齐浩然更加愿意配合老师的工作。于是在初二那年，最终这位同窗争取到了市优秀学生的名额。当时在班里宣布这个结果后，这位老师还特别强调了一下说：之所以把这个名额给这位学生，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他在协助老师处理一些事务时表现地“任劳任怨”。
  与此同时，齐浩然的一切以考试成绩为核心的策略确实也算成效显著。考试拿第一的次数越来越多。不过虽然这方面的满足感明显得到提升，但看着班主任是越来越关注这位同窗，给予他的各项头衔称号也是越来越多，另外一方面的不满足感却又隐隐开始在齐浩然内心滋生和强化了。所以即便是拿了第一，齐浩然也基本没有从从容容地享受过拿了第一后的那种成就感和满足感。并且让齐浩然更为难过的是，因为把大部分时间精力都放在了功课上，基本没什么时间和心思交朋友，所以他在班上也变得越来越孤立起来。虽然最后，从初中毕业时，他还是如愿以偿地考入了一所重点高中。但毕业后，回顾起这三年的初中生活，齐浩然却发现除了成绩好，考上了重点高中外，其他自己基本没什么别的收获，尤其是不仅失去了那位老师对自己的青睐，而且也根本没有交上什么真正的朋友。但这位同窗，虽然他中考成绩不如自己，但借着市三好学生加分的原因，他最终也进入了这所高中；而且，更为重要的是，在初中这段时期，因着没有像齐浩然那样的一心就想着成绩的强烈好胜心，他还真得处下了几个关系不错的朋友。
  虽然从来没有人判定过在初中这三年中，齐浩然与他，到底谁更优秀？但齐浩然的心中清楚，就这三年而言，他是胜过自己的。虽然当时，齐浩然对于为什么会感觉他是胜过自己的具体原因还不是完全清楚，但已经能开始感觉到，使他胜过自己的这份优秀，应该不是在于他的那些头衔称号，也不在于他也考入了那所重点高中，而似乎是在于他因着没有自己那种一味追求成绩的好胜心，所呈现出来的那份从容；也在于这期间，他用真心跟别人相处。所以，让齐浩然感到不如他的内心的那份羞耻感，也不是来自于没有他的那些头衔称号，也不是来自于没能得到加分的机会，而是来自于心中的那份失落空虚感，那份因着因着要靠着在考试成绩上的争竞，来满足自我好胜心的欲望，从而造成了初中毕业时没有像他那样，在共同所属的那个班级里，如此受到老师和同学们的真心肯定。虽然严格来说，这份肯定，尤其是来自当时的班主任这边的，不全部都是正直的；但单就从这位同窗的做法来看，起码在当时，较之于成绩赞誉这些，他无疑是比齐浩然更加看重自己身边的人的。
  整个初中时期，按照某些标准来说，可以看作是齐浩然比较辉煌的一个时期。可尽管最后以自己考上了本市最好的高中收场，但每次回想起来，尤其是回想起那位同窗时，齐浩然总是会有种无法抹去的失落感。较之于此，从公司离职，应该是让人感觉挺遗憾的一件事，但有一个同事，却让齐浩然每次回想起自己人生中的这次失败，却总会莫名有种受安慰的感觉。
  当时，那位带有对抗意图，工作起来不要命的同事出现后，齐浩然知道自己做不到像他那样拼命加班，也做不到像他那样对老板言听计从，对于老板的一切决定都毫无疑义的赞同和执行；但果知道所能与之抗衡的，主要就是这几年积攒的老本——在老板心中的地位，在公司同事中的威望。当然，这位同事也深知这一点。所以他在拼命工作，拼命赢得老板信任的同时，也总是试图拼命拉拢着公司其他同事。而由于齐浩然依然是坐在原先由自己主管，现在由这位竞争者主管的这个部门中办公的，所以他拉拢的，首当其冲自然就是本部门同事。
  当时齐浩然的座位是靠近走道这一侧，所以座位的右边是没人的；而齐浩然旁边坐着的，是部门的一位新来的同事；再往里面，这位同事的旁边，就是那位竞争者的座位了。所以毫无疑问，为了在心理上击败齐浩然，展示出自己的必胜决心，这位竞争者拉拢人心的策略重点首先就放在了坐在两人中间的这位同事身上。
  于是每天上班时，他总是会想出各类由头，千方百计跟这位同事套近乎。同时，作为该部门主管，在工作安排上，他也总是想尽各种办法照顾这位夹在两人中间的同事。而齐浩然，虽然当时看起来职位比这位竞争者高，是他的上级，但在这个职位上做了不到半年的时间后，齐浩然心里就越来越清楚了：现在自己的这个职位是很难准确定位的。因为这个职位以前没有，是新增设的。而在这个公司里，一直以来，都是由各部门主管负责具体工作安排，掌握着实权的。因此，看似归齐浩然管理的各部门的工作，实际上是除了老板，其他人基本插不进去。所以，齐浩然所谓的这个管理者的职位，基本是很难界定职责范围的。
  当然，就像在第二家公司时的那种经历一样，如果齐浩然是那种非常有魄力，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或者是那种很善于权术，而且又肯为老板和这个公司无条件卖命，铁下心来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人，那么在这半年的时间里，他的确是有可能会在这个新位置上坐稳，把各部门主管收拾地服服帖帖的，进而把这位竞争者也收拾地服服帖帖的。但遗憾的是，齐浩然确实不是这种人。他明白，在这类事情上如果明争的话，根本做不到像那位同事那样豁的出去；如果暗斗，也做不到像那位同事一样可以放弃自己任何的立场去服从老板，毫无原则地对同事那样地拉拢，或结党或对抗。因为，即便是自己横下心一定要这样做，具体能做到什么程度姑且先不论，就算真得达到自己的目的了，当自己日后想起这期间自己做下的这样种种争斗和结党拉拢的事情，齐浩然知道，自己也是无法承受内心深处那份不安的。
  就在齐浩然与那位同事之间的这种争斗勉强维持了大概一个多月后，齐浩然终于找出了他工作上的一个失误，并利用自己的工作职权，在整个宣传策划部发邮件对他进行了通报批评。本来齐浩然以为这是对他之前一系列针对自己的争竞的一个正当反击，但没想到弄巧成拙。因为齐浩然发的这封邮件不仅本公司的员工可以看到，通过相应的技术处理，对手公司和一些外围单位也可以看到，所以此举引起了老板对齐浩然的强烈不满。加之不久，又出现了辛姐推荐齐浩然去那个大型集团的事情，于是经历了这种种波折后，最终还是齐浩然离开了这个自己毕业后进入的第一家公司。
  而那位坐在齐浩然和那位竞争者之间的新同事，在知道齐浩然要离开公司，曾用部门的公共邮箱给部门的每个人发了一封邮件。在这封邮件里，他给齐浩然写了一段话，主要是在齐浩然将要离开的时候，想感谢曾对他有过的帮助。信中最后一句话是：很多事情虽然我没有说出来，但我心里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就像我知道你有多么善良一样。
  就在离职看到这封邮件后，齐浩然感觉自己本来因着离开，有些绝望的心，好像重新被注入了一股生命的活力一样，感受到了尽管人生中的那些绝望是如此真实，但温暖和希望，却也是会在你最意想不到的时候，向你展露笑脸。其实齐浩然本来一直觉得这位同事就是个来公司不久，目前是处于公司生存链上最底端的一个人物。所以总认为对于自己与那位拉拢他的竞争者之间的这些纠葛，这位同事作为第三方，肯定是无法真正了解那些真相，也更是不愿过多被牵涉其中的。所以在那位竞争者拼命拉拢这位新同事的那段时间，齐浩然并没有参与到这个竞争中去。一方面是经历了这么多之后，知道通过拉帮结派搞对抗究竟有多苦多累；另一方面，齐浩然也曾是新员工，也曾在生存链低端待过，所以实在也不想把刚进公司的新人拉到这场争斗中来，成为炮灰。
  但读到这封信后，这份在即将离开之际偶然邂逅的这份美好，却让齐浩然心中真正充满了意外，也充满了对这位同事的感激。是啊，齐浩然以为没人会懂啊，以为随着生活的压力越来越大，大家似乎也都必须活得越来越现实，越来越功利，包括自己；以为在这个以结果为导向的世界中，在这个争强斗狠的世界里，当自己以这样一个离职者的形象离场时，没有人会愿意来肯定一下自己，安慰一下自己啊。可是这位同事真得懂啊，懂这一切到底是什么意思，也懂自己当时稍微站在其的立场上考虑后，所作出的那一点小小的牺牲。现在，竟还因着这一点小小的牺牲，勇敢地给予了自己这个失败者真心的安慰和认同。所以，齐浩然当时感觉自己的心，真得被感动了，也真得被这位同事的话安慰到了，被这个人安慰到了。
  而在感到安慰和感动之余，对这位同事，齐浩然内心还又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敬佩与羞愧。想到其作为一个新来不久的小职员，作为一个完全可以为求自保，置身度外，在自己与那位竞争者之间不选择得罪任何人的一个人，却在自己将要离职的时候，能因着内心的那份真诚，愿意公开表达出这样的一种心声。所以，当时其带给齐浩然的感觉，是那种无论取得了多大的成功，都无法体会到的一种崇高和纯净的感觉。也正是这种感觉，霎那间让齐浩然觉得自己的那些小小的忍耐全部都是值得的！那些一时的委屈和痛苦全部都是值得的！让齐浩然后悔为什么不能再为这位同事多舍出一些呢？为什么只做了这一点点呢？就只为着在生命中，还有人会让自己感受到这样的美好；只为着在这个唯利是图，物欲横流，争强斗狠的世界中，还有人，依然愿意听从内心的良知，依然真心认同善良的可贵；只为着这些，自己就应该为这样的一个人再多付出一些啊！
  这到底是怎样的一种感觉呢？自从看到这封邮件后，齐浩然就一直在回味和思索。哦，对了，它或许就是自己从初中的时候，就一直很向往的那种感觉吧。那种任何令人满意的考试成绩，重点中学录取书，市优秀学生的称号，别人跟风式的关注与称赞，难得的工作机会等等等等，所都无法带来的一种幸福感受，是那些所谓的伟大与成就，高高在上的地位都无法带来的一种感受，因为这是一种只有真正触及到了人的灵魂层面的一些东西时，只有两个灵魂之间真正产生共鸣时，知道自己得到了另一个人发自内心的真正认可时，才会有的一种感受。
  齐浩然知道，其实自己真得不配“善良”二字，如果这位同事可以看到自己全部的真实的内心的话，肯定也会吓一大跳。甚至那个时候，自己做出一些忍让的举动，无非是因着不想陷入更多无谓的争执，让自己的心能够更安宁一些罢了。
  可是怎么说呢？就在面对这封邮件的那个时刻，在面对自己与那位同事的这场为保住各自的职位而进行地明争暗斗中，这位看似卑微，但内心却有着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的同事，在给予自己“善良”这个评价时，在感受到一种与以前自己所认为的那种尖牙利爪，耀武扬威式的强大不同的强大之后，羞愧之余，在齐浩然的内心深处，想要成为一个像这位同事那样虽然职位不高，当时好像也没有什么特别突出的成就，但因为善良和坚定，却给人一种真实的尊贵强大之感的人的意愿，就变得空前强烈和真实起来。所以，还有什么成就伟业，会比像这位同事所做的，能够唤起一个人的良知，引导其向善的这种事情，更能称得上是真正的伟业呢？
  直至今日，齐浩然依然记得那种感受。虽然在这七年当中，一旦感觉别人成为自己建功立业，追名逐利，获得所谓伟大和成就的障碍时，齐浩然依然会下意识陷入黑暗的深渊。可是，追逐来追逐去，那满身满心的疲累感，还有那如捕风般的虚空感，却渐渐让职业，成为了齐浩然生命当中一个极重的担子，甚至是升职加薪，这些都没有真正能在齐浩然的内心积累下什么。反而是七年前的那么一封信，反而就是看似什么都没有做成，什么都没有得着的这七年，反而是在那种学习如何对人忍耐，而不是争强斗狠的过程中，反而是干着自己内心觉得有价值，但实际上却还看不到有什么回报的事情的过程中，让齐浩然对于职业，终于开始在内心真正积累起了一些东西。虽然到现在为止，他的那种憎恨，那种想要与之争强斗狠，想要靠所谓的伟大和成就来凌驾众人之上，不再受一丝一毫的不公和欺压的念头，依旧没有完全消失。但是，随着那种一直以来挥之不去的关于“职业对人究竟意味着什么？”的疑惑，渐渐开始消散，终于，齐浩然开始有点坚定了要做什么，更坚定了究竟为什么去做。
  一个月后，齐浩然经人介绍，来到了公信传媒社……
  读到这里，文致远开始不自觉的加快了阅读的速度。果然，笔记本上下面所记载的，跟文致远所了解的差不多——进入传媒社后，齐浩然如何从一线编辑做起，后来一步步做到了部门主管。而从其描述的语气来看，这段时间的经历，确实是相对比较平顺，比较开心的。
  尾声
  “看来齐主管一直有写日记记笔记的习惯啊。”传媒社主任办公室里，小田低头看了一会儿文致远递过来的齐浩然那本笔记后，抬头看向文致远，说道。
  “不止齐主管，其实做我们这一行，跟文字打交道比较多的，很多人都有这个习惯。主任，你，还有我，咱们仨，不是也都有写日记的习惯吗？”文致远回答。
  “这倒是。其实把生活中的一些东西通过某种方式保留下来，确实是挺有意思的。有时我翻看自己以前的日记，就觉得挺有意思的，当时竟然会有那样的想法。”小田接过了日记的话题。
  “噢，比如呢？”文致远马上接茬问道。
  “就知道你会问。嗯——，可能就有点像齐主管在笔记中写的，比如对职业的一些理解——原先我也觉得职业嘛，无非主要就是一种谋生的手段，但仔细想想，有些工作似乎只称得上是谋生手段，而称不上‘业’。”
  “说的好。我们手上所做的工，究竟是真正积累下了什么，这或许是很多人在想到关于职业这个话题时，都很少真正去考虑的。但在这一点上，我比较认同齐主管的看法。”听完小田一番话，这时主任也忍不住插了一句。
  “嗯——”听完主任和小田的话，文致远先是一副沉思的表情，继而边点头，边嘴上嗯着，表示赞同。
  “对了，齐主管笔记上写关于那个项目的事情了吗？”讨论完关于职业的话题，这时小田重新将关注点引回了当初三人一起查看齐浩然留下的这本笔记时最想解开的那个谜团。
  “正巧，我也想问这个问题。噢，还有，齐主管失联，跟他笔记上写的关于职业的这些有关系吗？然后，跟小莺和童童身上发现的那种病毒有关系吗？毕竟齐主管失联前参与的这个项目跟这多少有些关联。”
  “写了。不过这应该是下一个故事了。”文致远手里握着那本笔记，看向了主任和小田，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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