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
  在接到娱乐城原同事阿蓉打来的电话，了解了这一切其实都是齐飞在后面拜托所致，第二天，小莺就开始着手找新的工作。因为之前在娱乐城工作的经验，最后给小莺答复的基本也是类似娱乐城这样的地方。最后小莺选了原来自己工作的娱乐城，也是齐飞他们现在依然在那儿驻唱演出场所的最强的竞争对手——那家酒吧。
  这可能是很多之前曾在原来工作过的地方受过打击的人都会做出的一个选择——到对方的竞争对手那里去。其实在作出这个决定之前，小莺感觉自己的内心也有过一些纠结，因为比起之前的娱乐城，那家酒吧名声更不好，据说经常会有寻衅滋事的情况发生；不过最终小莺还是没能拗过内心那份察觉自己成为被同情者后的失落沮丧，以及因此引发的一种隐隐的忿恨与不甘，考虑再三，还是选择进了那家酒吧，成为了一个驻唱者。
  而六哥，也就是在这里注意到了小莺的。因为这家酒吧寻衅滋事的情况比较多，所以六哥的身影也就理所当然比在原来那个娱乐城出现的更为频繁。因为酒吧里的其他驻唱歌手基本都是各个场子跑，唯独小莺是固定的一位驻唱者，恰巧这个酒吧也是六哥最常来的一个地方，所以一来二往，小莺就渐渐引起了六哥的注意。
  对于自己感兴趣的对象，六哥从不会像陆子川，阿灿，齐飞那样，找机会慢慢接近，赢得好感，他就是让酒吧经理直接去跟对方说，同意就跟他，不同意就算，倒也是高效直接，自成一派。
  后来酒吧经理跟小莺说了这事儿，小莺考虑了几天，提出如果对方答应她的条件，就可以。经理本以为是钱方面，但小莺提出的条件却是如果那个娱乐城请六哥去调解什么事情，六哥必须要带上她。
  尽管觉得有些匪夷所思，但经理还是把这个条件转达给六哥了。六哥本来也是觉得有些蹊跷，但因着这么多年在这些个场所做调解，多少也积累了一些经验，所以尽管不清楚小莺提出这个条件具体是出于什么动机，但他能感觉到小莺跟娱乐城的某些人肯定是有些恩怨纠葛。
  那时整条街上的娱乐场所有多少家是买自己的账的，六哥心里还是很清楚的。所以稍微考虑了片刻，他就答应了小莺的请求。于是就这样，小莺再度名花有主，暂时靠到了六哥这棵大树下。
  跟着六哥的期间，娱乐城虽然找六哥调解的次数不多，但还是有那么几次的。这几次，六哥依照之前答应好的，都是带着小莺一块去。
  而对小莺来讲，她可能一辈子都忘不了第一次六哥带着她走进那个她曾无比熟悉的娱乐城时的感受——地方还是那个地方，人基本还是那些人，不同的是他们脸上的神情，还有对待自己的态度——某种称得上是讪讪迎合，殷勤讨好外表装饰下的真实恐惧。
  所谓世态炎凉，有时一炎一凉间的转换，真的会快到让人惊奇。对比着之前的种种经历，在看着之前和现在对待自己完全不同的娱乐城的这些人，不知为何，小莺愈发觉得这所有的一切，都显得那么疯狂和虚假，似乎没有一个人是真实的，外面的那副皮囊似乎就是随时可以更换的戏服，而戏服下面究竟是什么，谁也说不好。
  在娱乐城所有这些人中，对小莺而言，她此刻最想看到的，无疑就是齐飞了。那天小莺特意穿了一件她以前跟齐飞一块逛商店时看中的衣服，当时因为太贵，没舍得买，而齐飞曾允诺，以后他们有钱了，一定买给小莺的衣服。
  可是那天，虽然齐飞对她的态度十分殷勤，但小莺察觉到对方的目光一直都是在避开自己的。有几次小莺故意挑起话头，问齐飞现在跟宋姐宋琦荣怎么样了，准备什么时候请大家喝喜酒之类的话题，齐飞也是低眉顺眼，含糊应承，目光刻意躲闪着小莺。
  看齐飞这样，有一个瞬间，小莺感觉自己真是无聊透顶，所有这一切，也都真是无聊透顶。可不知为何，越是这样，她似乎越是不愿放过齐飞，越是想要刺痛他。
  于是那天，小莺强烈清晰地感受到了存在于自己内心中的某种既强大，又无比脆弱的力量。因着其的强大，所以那天面对齐飞，面对娱乐城中的这些曾经的旧相识，小莺感觉像无法控制自己似的说了很多存心去伤害的话，做了很多故意显得很傲慢，很骄矜的举动；而也就是在这一天，跟着六哥回到其住所后，同样因着内心那股力量的脆弱性，小莺感受到了某种类似疯狂复仇后的虚无和沮丧，由是，面对内心那片望不到尽头的黑暗，她终于第一次尝试了注射毒品。
  而此后的岁月，生活，对小莺来说，已然就变成了一片黑暗，而唯一让她支撑着依然在这片黑暗中坚持苟且活下去的，只有两件事：一是能不定时跟着六哥去原先那个娱乐城，欣赏下齐飞，还有某些旧相识穿上“谄媚”的戏服，在她面前上演的那出叫做“恐惧”的闹剧；二就是用吸食毒品的方式，来面对内心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
  这样的日子大概维持了半年。半年后，六哥因着参与毒品交易，再度啷当入狱；而当时的小莺，却是已经有了三个月的身孕……
  “我第一次见到童童时，就感觉这个女孩眼中有种跟她年龄极不相符的一些东西。”传媒社主任办公室中，跟主任转述完前段时间跟小莺沟通的一些情况后，这时小田引出了关于童童的话题。
  “唉，小莺的经历太让人唏嘘了。不过好在她现在已经成功戒毒了。我真的觉得对于像小莺这样，因着年少不经事而走过了一些弯路的人多一些关怀。噢，对了，关于童童，当时具体情况是怎么样，你还记得吗？”一旁的主任忍不住插问。
  “当然。童童当时给我留下的印象太深刻了……”小田看向文致远，缓缓开始了讲述。
  城郊，一辆上面画着红丝带标志的面包车停在一片空地上，车外等了一些孩子。这时一个孩子胳膊上按着酒精棉球，胸前别着红丝带标志的小田带着他走下了面包车，交给了另外一名志愿者后，她走到排队等候的那群孩子的最前端，领着一个年龄看起来不到十岁的瘦弱女孩上了面包车。
  检测人员正在车里忙着做下一个孩子检测的准备工作。看到志愿者领着女孩上来后，就示意女孩可以坐下。但女孩似乎没有听到一样，还是低着头直直地站在那儿。
  这时小田也过来劝说女孩可以坐下，但女孩依然像是没有听到一样，继续执拗地站在原地。小林诧异地看了她一眼，而此时女孩恰巧也抬头。就在与女孩四目相对的那一霎，小田感觉自己的心，突然“咯噔”了一下。
  女孩的眼神中有种拒人千里之外的东西。可是这么小的年纪，怎么会有这样的眼神？跟女孩的目光接触的那一瞬间，感受着心里那一下“咯噔”，小田不禁在心中暗暗揣摩起来。
  虽然女孩的眼神让小田稍微有些心慌意乱的感觉，但她看到检测人员这边做好了检测的准备工作后，还是走向了女孩，想把她领到检测台这边来。可是一看到检测人员手中拿着的采血的仪器，这时女孩突然像发了疯一样，开始拼命哭闹，挣扎起来。小田见状连忙过来劝说，安慰，检测人员也马上放下了手中的器械，过来劝说。
  过了好大一会儿，女孩终于有点安静下来了。这时检测人员带上手套，再次尝试准备帮其抽血检测。看着鲜红的血缓缓被抽进针筒中，大家都以为没什么问题了，然而就在检测人员准备拔出针管的那一瞬间，这时女孩突然又朝小田看了一眼，然后猛地抖动了一下。
  因着刚才的哭闹，让本来头发就没怎么梳好的女孩，此刻更显得有些披头散发的。而她看向小田的这一眼，更是比之前那一眼，在小田的心中掀起了层层强烈的涟漪。加之女孩又突然抖动了一下，让小田的内心又是一次“咯噔”，然后她就察觉到一种隐隐的，莫名的紧张开始在自己的内心悄然蔓延开来。这时检测人员也准备拔出针管。然而，就在针管被拔出的那一刻，针头就这样不小心刺到了检测人员此刻正按着酒精棉球的左手无名指上……
  “还好，后来这名负责检测的护士没有发生职业暴露，否则真是后果不堪设想——”小田说到这儿，因着察觉到了主任和文致远眼中的那份吃惊，还有隐隐的担心，赶紧又补充说明了一下。
  “那还好那还好。唉，这些愿意无偿参与志愿服务的医护人员确实也挺不容易的。”文致远回应说。这时小田看了一眼文致远，又看了一眼主任，发现他们脸上都明显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表情。
  而此刻，因着刚才聊得似乎都是比较沉重的话题，稍稍显得有些压抑的办公室，气氛似乎也变得轻松了一些。
  “噢，对了，你们跟小莺的家人尝试联系过吗？能确定她就是之前报案的失踪人员崔英了吗？”主任这时突然像是想到了什么。
  “跟崔英的父亲联系过了，基本可以确定小莺就是崔英。而小莺后来选择失联，可能跟她所经历的这些有关。小莺的父亲一直很配合，提供了不少情况。小莺母亲那边尝试联系过，但一直联系不上，她外婆也是联系不上。但据小莺父亲说，小莺外婆后来从村里搬去了她母亲所在的那个城市，也就是她年少时到农村做知青，插队前所在的地方，跟她女儿外孙生活在一起。”文致远答道。
  “唉，确实，回城是后来很多知青一直想圆的一个梦，就像那会儿很多知青都一腔热情想要下乡插队一样，也像现在很多人都想往大城市跑一样。所谓今世的潮流啊，在时代的大潮下，有时一个个微小的个体，真的不过就像蝼蚁一般，或是主动追随，或是被动裹挟，成为大潮中一个微不足道的水分子。”主任若有所思，边说，边看了文致远和小田一眼。
  文致远正准备接话，就在这时，主任桌上的电话突然“叮铃铃”响了起来。主任拿起话筒接听，过了一会儿，文致远和小田发现主任的脸色变得越来越凝重。
  “您先稍等一下啊。”这时主任对话筒说了一句，然后用手握住话筒的一端，对面前的文致远和小田说。
  “你们先出去吧，我接个电话。”
  28.
  三个月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也不短，恰好足够一个季节的变换。文致远记得在主任办公室接到通知，暂时停止对小莺事件的跟进时，还是乍暖还寒的初春，眼下转眼，就已又是莺飞草长的初夏了。
  这三个月，对文致远而言，虽然过得看似比之前要清闲一些，因为就在接到那个暂停调查的通知后，他除了结合自己那篇调查报告，跟进跟进田家庄野生狐狸的保护及相关养殖业规范化管理的事情外，基本就没什么别的工作了。只不过，表面的看似相对清闲，并不代表他觉察不到某些跟小莺事件相关的暗流涌动。
  三个月前，在主任办公室，刚说完时代潮流的话题，主任就接了那样一个让她脸色凝重的电话。刚说了两句，主任就示意让他跟小田先出去一下，而看着主任当时脸上的神情，文致远就知道一定是有很大的事情发生了。
  果然，当天下午，编辑部就开了一次临时会议，告知文致远和小田这边关于小莺事件的调查跟进暂时停止；同时，编辑部参与的一个项目也暂时宣告终止。
  那天会议上的气氛似乎跟以前有些不太一样——凝重，简短，紧张，压抑。没有讨论，没有个人的发言，只是做了一个通知，一个无比剪短，但却十分明确，不容反驳，没有任何民主色彩，只是体现集中管理，且必须马上贯彻执行的通知。
  虽然知道不应该对此多去打听些什么，但当晚文致远在床上思忖了很久，越想越觉得蹊跷，所以第二天还是忍不住走进了主任办公室，想能不能从主任嘴里旁敲侧击些什么出来。
  而进了主任办公室的门，文致远还未开口，一看他那样一副心怀叵测，准备转弯抹角套话的样子，主任就对他的此行意图就已是心知肚明了。
  “我眼下忙着呢，没时间跟你在这声东击西。知道你想了解到底出什么事儿了，但你也知道社里的规定，有些是不能说的。不过因为你之前跟小田也是一直负责小莺的事情，也算是相关干涉的人员，所以跟社里这边也商量了下，某些情况，你和小田在规定范围内是享有知情权的。所以你去把小田叫来，有些东西我一块跟你们说了。”
  这边主任话音未落，就看到文致远一溜烟地开门消失了，不到两分钟，就跟小田一起齐刷刷站到了主任的办公桌前，两眼巴巴地看着主任，充满了好奇与期待。
  以往看到文致远和小田这幅神情，主任都会忍不住调侃其几句，但眼下，主任却好像并没有这份心。
  “小莺已经被暂时隔离起来了。所以关于她的一些调查跟进暂时终止。”主任看着面前的文致远和小田说，脸上看不出是什么表情。
  “隔离起来了！怎么回事？”一听主任这话，文致远和小田马上异口同声问道。
  但两人的这份默契似乎依然没能让主任有调侃或闲聊上两句的兴致。
  “我记得你们曾说过，红丝带协会的程女士跟小琴谈到小莺的状况的时候，曾说过她虽然做过相关检测，但结果一直无法百分百确定，对吗？”主任直接切入主题。
  “对啊，说她虽然有些状况跟普通感染者很像，比如免疫力下降等等，但有些状况却又有些不一样，所以一直无法确认。”文致远忙回应道。
  “现在有些结果已经出来了。在童童身上检测出了跟小莺身上一模一样的病毒，但并不是hiv。”
  “不是hiv，那是什么？童童和小莺身上检测出一模一样的病毒，那就是说——”小田似乎明白了什么。
  “对，已经能够确定童童就是小莺的孩子。但目前关于两人身上的这种新型的病毒，还不能完全确认。现在能确认的是，它跟hiv有些类似的地方——很强大，能吞噬整合人体内的原有细胞，快速地在人体内繁衍生殖，又有很强的伪装和自我保护能力，而且变异极快，所以基本没有任何弱点。唯一一点似乎就是喜爱阴暗潮湿，害怕暴露于外。只是它对人体免疫系统的破坏没hiv那么迅速厉害，更像是一种慢性病，但有一点它对人体的损害，好像是hiv所不具备的——”主任说到这儿，突然打住了。
  “是什么？”文致远立即追问。
  “这一并发症还没有完全确认是否跟此病毒有关，目前还处于跟踪测试阶段，所以虽然你们享有知情权，但对外一定要保密，否则后果你们是知道的。”从主任加重的语气来看，文致远和小田知道此事非同小可。
  看着文致远和小田都重重地点了点头，主任继续。
  “小莺和童童身体的部分器官都出现了硬化和脆化的症状，尤其是心脑血管和心脏。而且初步观察，这种病毒有一定的传染性，但具体传染的途径有哪些，还无法全然确定。”
  听到这里，文致远和小田面面相觑地对视了一眼。
  “能告诉你们的，大概就这些了。最后，我再强调一句，上面所有这些，都仅限于你们享有知情权，如果发现你们有对外泄露的情况，无论是对家人还是什么，一律严办。”
  三个月后，每次想起主任所说的那些，文致远依然会感觉有种莫名的沉重，但同时他也知道，这份沉重，是作为相关知情人员，有时都必须要承受的。毕竟言论这个东西，对他们而言，不只是上下嘴唇碰一下这么简单，而是要承担一定的社会责任的。
  尽管关于这些信息，社里只是相关的几个为数不多的人知道，社里的工作看起来也依然是维持着原状，但某些暗流涌动，文致远还是感受到了。
  首先就是因着小莺的事情暂停，文致远这边也没有什么新的要开展的工作，小田就暂时被主任调到自己身边，协助处理相关的一些事情了；另一件，就是社里的一位主管，被派驻到了外面，合作开展某个项目。文致远跟这位主管关系一直还不错，但被派驻后，这位主管跟文致远一次都没有联系过，而且具体派这位主管合作什么项目，社里也一直没有公开说过，只是给了一些大而化之的解释，所有这些，就让文致远隐隐有种感觉，该位主管所进行合作的这个项目，应该是跟在小莺和童童身上发现的那种病毒，有着某种关系。
  三个月过去了，文致远依然没有接到重启跟踪调查小莺事件的通知，但这位被外派的主管却回来述职了。看到他，文致远很开心，感觉关于那种奇怪的病毒，起码应该有一些阶段性的调查结果了，如果这样，关于小莺和童童的跟进调查又可以继续推进了。毕竟最近这段时间“失联社区”这方面，似乎没什么工作可以开展的，而小莺的事情，又是悬而未决地被暂时搁置在了那里，文致远总想不管如何，还是要有始有终，起码要给在“失联社区”一直关注小莺的朋友们一个交代吧。
  但让他万万没想到的是，三个月后，“失联社区”确实有新的工作需要开展了，但却不是关于小莺的，而是那位回来述职没几天又神秘失联的主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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