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7章
作者:胡杨醉燕      更新:2021-03-30 20:04      字数:2210
  下半夜,邓劲松和那两个战友接到前去接应的命令。他们几个好一阵惊喜,既然接应,一定是前面的队伍捞着了。他们摸过去不到两小时,就跟先头的队伍接上头了。这阵儿又下起了毛毛雨,风声嗖嗖地响着,正好可以掩护他们回归。
  他们接应的地点离前沿就那么点距离,难就难在探地雷和排地雷。
  敌我双方都在前沿布下了大量防步兵地雷,大的像菠萝,小的如纽扣,就着地形设置。或者草丛,或者泥巴土堆,甚至树枝上,到处都有。
  地雷多了,还会用细线钢丝串起来。稍有碰触,必是灭顶之灾。防不胜防。
  邓劲松和二班副就是这样的高手,他们都是一排长老山东带出来的。
  周梅开就毁在一颗纽扣压发雷上。兴许他回归心切吧,邓劲松他们去接应的时候,他在取下一根绊线时身子歪了一下,人没稳住就要往安全线外倒过去。他伸出胳膊肘,往草地上靠,想把身子支撑起来。胳膊肘支上了那个纽扣压发雷,一声爆炸,引起一连串爆炸,大家本来趴着,可周梅开被炸中了。
  周梅开倒在排长的怀里,喘着粗气。邓劲松摸过去,已经闻到一股浓烈的血腥味。·
  ···天亮前,侦察队在炮火和机枪掩护下回到前沿。周梅开窝在老山东和邓劲松的怀抱里,流尽了最后一滴血。他的眼睛却瞪得很大,老山东给抹了三遍才肯闭上。
  一排长和向武立了大功。向武直接保送进陆军学院学习,一排长也送进军事学院深造。
  就在他俩才去军校不久,部队成建制精简的命令下达。连队干部转业到地方工作,士兵全部退出现役,邓劲松回到家乡。
  退役时部队有交待,退伍兵必须报备预备役,根据自己在部队所学的专业军事技术,到县级兵役部门登记备案。这样做,是便于备战。一但有战事需要,随时随地会被紧急召回参战。
  那位工作人员给邓劲松登记好以后,看了他一眼,不轻不重地说:
  “农村兵,回乡参加农业生产。”
  到县武装部报备服预备役以后,邓劲松没有耽误,直接坐上汽车往镇上赶。
  邓劲松本想先到溪河边,或者冰棒厂直接去找陈咏梅的。这个季节冰棒早已经停工停产了,那里肯定没有陈咏梅。
  陈咏梅会不会在自己的家里呢?她的父母亲?我怎么跟他们讲起呢?
  邓劲松犹豫起来。最后还是背着背包,沿着那条推运过煤块的车路往家里走。
  家乡在西边,镇里在东边,邓劲松是迎着午后的阳光回家的。因为是晚秋季节,田野里翻动着起伏不止的金色稻浪。
  这时间,车路也显得干燥,路面没有泥泞,也不似酷热的夏季那么尘土飞扬。
  一路上,肩挑重担赶路的人比从前少了一些,多出来一些骑自行车的人。
  这些原来必须凭计划,要票证,只有干部和城里人才有资格买到的自行车,现在被普通农民骑到了屁股底下。骑车的人一定很得意吧?来来往往遇到有人时,总会按动手下的铃铛,那铃声清脆悠长,煞是悦耳,响在人的心里。
  走在路上的人和骑自行车的人都一样,穿着补丁衣衫的人少了。好些人穿得崭新,像是要出门做客一样。尤其是那些女青年,一身鲜艳,花枝招展。
  走路的人也少有穿草鞋的,都穿上了布鞋或者胶鞋。有的人还把崭新的胶鞋穿在脚上赶路,也不怕泥土弄脏了鞋面,不怕脚板底下的砂砾磨破了鞋底。车路边不时有人家正在收割晚稻,打稻机被人踩得嗡嗡嗡嗡叫唤不停,像是安装了动力。和风吹送,稻浪一波紧接一波向他涌过来,拥挤成堆的稻穗沉甸甸的,争先恐后向他道喜,向他点头哈腰,向他轻声祝福。
  这阵势,比起参军入伍来,更是热烈。更是欢欣鼓舞,更让人陶醉其中。
  穿旧军装,背旧背包的邓劲松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路上的人你走你的,我走我的,同路人互相说笑,互相嬉闹,互相延续各人的话题。
  或者也有人朝邓劲松抛过来一个眼神,却并不会主动同他搭话。
  也许,人只要能够吃饱饭,不再受冻,不必要穿着补丁叠补丁的衣服抛头露面,能够行走自由,能够为了自己活命而辛苦劳动,甚至还可以像干部和城里人一样把自行车骑在屁股底下,把银壳子手表戴在自己手腕上,就会对与自己不是密切相关的东西失去兴趣。
  哪怕那些东西曾经是那样金贵,也是自己曾经梦寐以求的东西,哪怕它们代表了一个辉煌的时代,曾经让自己嫉妒得彻夜不眠。
  社会果然在变!
  古老的大桥已经挺着古老的桥亭,在迎接邓劲松回家。这是接近夕阳西下的时段,夕阳把桥亭照得金碧辉煌。桥亭下的栏杆桥板也像涂了一层黄金,亮闪闪刺眼。
  桥的东头有人摆起了小摊,是一对竹编箩筐。那箩筐里头装满了黄橙橙的蜜桔,蜜桔堆上压着一杆新秤。另一个则摆了干净的花生果。
  这些东西要在平时,可是只有年节的时候到镇上才能买到的,或许有钱也只好偷着买偷着卖。
  邓劲松走上古桥,这个老古董立刻把他融化在金光灿灿之中。这时候,如果邓劲松乐意站在桥上不动,远看去他真像一尊金菩萨。
  桥下的溪河水也被涂了一层金色,或者那本来就是一河流动的金水吧,由南向北流动,滔滔不绝,不舍昼夜。
  从金水里跳出来的鱼儿也是金灿灿的,那鱼鳞片儿同夕阳来一个脸碰眼,弹动出光闪闪的一片片,把桥上的邓劲松逗得花了眼,醉了心。
  河风不冷,像是一块轻纱慢慢往他脸上抹,邓劲松的脸额上没有汗水,也没有泪珠。这轻纱是要抹去邓劲松脸上的征尘,还有收藏在头发丝里的硝烟。
  轻风还在帮邓劲松抖动衣袖和裤腿,是要借助溪河里的清水冲洗掉集在这身战袍上的血痕和汗渍,还有曾经洒落在上面的泪水。
  邓劲松的鞋底上还夹着从战壕里带回来的泥土,泥土里浸润着光荣献身的战友的鲜血。邓劲松脚上那已经穿洞的旧鞋,在践踏这百年桥板时,每走一步都格外沉重,光荣者的鲜血趁机铭刻进以后无限的岁月年轮。邓劲松踩踏桥面雄纠纠生威,那声响也气昂昂着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