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柯看见白衣神情有些不一般，说道：“看来此事并不一般。”
  白衣回头看了眼山道尽头的那件草庐，说道：“是的，因为那个人名字叫李二。”
  能够让白衣说出的李二，自然便是函谷观观主李二，而不是某个屠夫或农夫。
  “这便是你说的磨剑崖与函谷观的旧怨所在？”南柯想起安宁城中时白衣便对出身函谷观一脉的云北便一直没有什么好脸色。
  “因为当年想要上崖的人太多，那些往年想要从剑梯上来的人还有许多青山那边来的人，全都挤上了这条山道，其中不乏凡夫俗子，一夜之间数千人死在这条山道之上。”白衣说道，看着远处函谷观所在，“李二觉得这样不好，所以便从关外赶来，打断了十师兄的一条腿。”
  南柯看了眼崖顶，问道：“剑圣不管？”
  白衣说道：“师父从不管这些小事。”
  “原来只是小事。”
  “对于师父而言，一切都是小事，除非某件事会颠覆整个人世，大概他才会从浊剑台上走下。而李二不同，他很在意人间的一切事情，所以他这些年做过很多事情，比如当年通天河泛滥，沿岸无数城镇都被洪水淹没，便是李二从关外而来，一人之力，在通天河中以一身修为硬抗了三天，才化解了这场灾祸。”
  “如此看来，李二倒是一个圣人。”
  “他为人间做过许多事情，自然对得起圣人这个称呼，可是关于这件事，便是他错了。”白衣有些不服的说道，“那些死在崖上的人，自然都是自己自找的，师兄只是听从师父的意思，守住这条山道而已，自始至终他都没有动过手，那些人死在剑势之中，为何他李二就觉得这是师兄的错？我在路上放把刀，有人拿他自杀，莫非槐都还要治我的罪？”
  南柯哑口无言，看着北方许久，才说道：“或许是他老了吧。”
  白衣沉默少许说道：“或许是的，李二他与上一任崖主是同一时代的人物，甚至在上上任崖主的时候，他便已经行走在世间，就算能扛得住通天河的水，也扛不住时间，终究是老了，所以近年来，都是李缺一在人间行走。他虽然这件事错了，但是终究是圣人。”
  白衣将先前的话反过来说了一遍，感叹了一句。
  “世间不见李二久矣。”
  南柯没有说话，静静的看着远方。
  ......
  世间不见李二许矣。
  青莲抱着葫芦站在某个小镇外小路上，看着那个在青山下捧着溪水喝的老道人，忽而感叹了一句。
  真的许久没有过李二在人间的消息了。
  于是他提着葫芦走过去，在老道人身前停下，躬身一礼道：“磨剑崖青莲，见过前辈。”
  前辈自然便是世间许久不见的函谷观观主李二。
  老道人相貌极为普通，有着许多岁月留下的皱纹，穿着一件陈旧的褐色衣裳，弯着腰在溪畔静静的捧着溪水，如果此时给他一张网，那么站在溪边的便是捕鱼归来的渔夫李二，给他一柄锄头，站在溪边的便是劳作归来的农夫李二。
  函谷观李二，自然可以是世间任何一种李二。
  老道人喝完了水，用衣袖擦了擦嘴角的水渍，而后静静看着面前极为恭敬的青莲，想了很久才说道：“剑圣可好？”
  “师父一切如旧。”青莲恭敬的答道。
  老道人感叹的点点头道：“那看来他快了啊。”
  青莲默然。
  老道人又问了一些其他无比寻常的事情，青莲一一回答。
  很多东西都是没有意义的，但是青莲还是回答的很认真，因为他知道眼前这个老人对于世间的意义。
  暮色洒落青山溪旁，水中似乎有鱼儿游动，惹起一阵橙色波纹。
  老道人看着暮色中的山水飞鸟，忽而感叹了一句：“人间是真的很美好，生命也是。”
  青莲的酒葫芦挂在腰间，听着这种感慨，他很想喝两口酒。
  因为他也是这么认为的。
  “想喝就喝吧。”老道人说着，“我也想喝一口，很多年没喝过酒了。”
  青莲取下葫芦，双手握着递给老道人，老道人看了他一眼，拿过酒葫芦痛快喝了一大口。
  喝完了酒，老道人长长的出着气说道：“听说南衣身边的那个孩子上崖了。”
  青莲知道老道人不远千里从关外赶来便是为了这件事，点点头道：“是的。”
  老道人平静的看着溪水流淌，说道：“所以先前我说生命是一件美好的事情，是因为我不想再看见当年那种事情发生。”
  青莲恭敬的说道：“所以他现在在崖上，这也是师父的意思。”
  老道人看向那隐于云雾之中的三千丈高崖，说道：“我知道青衣的想法，但是他毕竟是当年那个人的弟子，磨剑崖也曾是那个人的磨剑崖。”老道人顿了顿，说道，“所以还是亲自看一眼比较好。”
  “那前辈看了，觉得如何？”
  老道人点点头，看向磨剑崖某处，说道：“这样我也放心了，世间的事，缺一终究很难管的过来，而且他又太过于喜欢探究事物究竟，有你们这一代帮忙分担着一点，我也算放心。”
  青莲突然有些觉得不对劲，却见老道人将酒葫芦递回他手中，缓缓在溪畔坐下，带着笑意看着这片夕阳下的人间，青山清溪，高崖大河，小镇炊烟袅袅，不时有孩童的欢笑传来。
  老道人低头看着溪水，笑道：“生命真的很美好，我很想让他停一停啊。”
  青莲沉默着，一开始下崖的时候，他以为只是一件小事，却原来是这样的大事，看了许久，青莲拿着手中酒葫芦，朝着面前的这个老人深深一礼，而后拔开酒塞，站在溪畔翻转葫芦，清澈的酒液连成线倒入溪中。
  远处孩童的欢声笑语依旧在不断传来，老道人却再没了声音，暮色下只剩青山肃静，溪水流淌，酒水哗哗。
  青衣平静的站在浊剑台看着这一边，身畔难得有风吹过，青衣翻飞，眼中满是感慨，而后弯下腰向着老道人方向一礼。
  一剑站在崖阶，沉默不语，同样深深一礼。
  木鱼本来走回了草庐之中，此时也走了出来，站在山道之上，弯腰一礼。
  崖间诸位弟子都是心有感应的看向青山下那一处，皆是沉默着，朝着那个方向行着礼。
  南衣城，站在一片城墙之上的记录着某些东西的李缺一忽然便停了下来，因为手中之笔突然断了杆，墨水在书册上胡乱的染开一大片。
  “原来你走了啊。”这个被天下所有人赞誉的年轻人叹息着，而后面朝东海方向跪了下来，郑重的磕了三个头。
  黑袍人站在云梦大泽旁，沉默着看着东海方向，鬼脸人站在身旁，有些奇怪的问道：“父....师父，怎么了？”
  黑袍叹息着说道：“李二走了。”
  “这不应该是好事？”
  “自然是好事，可是我们与他，只是理念不同，而圣人便是圣人，你若曾为天下人弯过腰，自然值得天下人为你弯腰，李二此人，当恭送。”黑袍说着，朝着东海方向弯腰行礼。
  磨剑崖山道，白衣突然看着崖下，叹了口气，说道：“我说错了。”
  南柯有些奇怪，问道：“说错了什么？”
  “不是世间不见李二久矣，而是世间不见李二矣！”
  白衣朝着那边行过礼。
  南柯沉默着，明白发生了什么，也是行了一礼。
  崖外青山下，清溪旁，青莲将葫芦中的酒缓缓倒尽。
  一阵清风吹来，老道人的身体轰然倒下，落进溪水之中，而后沿着溪流流向大河，流向东海。
  青莲将葫芦挂回腰间，背对青山离开。
  世间不见李二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