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破晓，一片橙红从天边染开，而后一轮炽白色圆轮从海水中缓缓升起。山崖间云雾翻涌，也带了些那些日出时的霞光。
  南柯坐在石台上，默默的看着海边。
  白衣从上面跳了下来，稳稳的落在石台上，有些诧异的看着已经起来的南柯。
  “我以为你会因为整晚兴奋睡不着，今天会起得晚一些。”白衣在石台边缘扫开几条藤蔓，然后坐在如溢水般往下衍生的绿苔上。
  南柯坐在一旁，没有说话，只是看着那边云雾外的日出。
  白衣同样是看着那边的初阳，看了一会说道：“崖上日出向来比其他地方要早，此时你若下崖，便可发现崖下还未渡过漫漫长夜。”
  南柯听着，终于转头看着白衣问道：“为何？”
  白衣说道：“或许是因为磨剑崖比较高？我也不太清楚，当年是六师姐发现这件事情的。”
  “以前没有人发现？”
  “师父之前，大家都是想着往死里修行，希冀能够超越函谷观，谁会注意这种事，后来磨剑崖出了一个剑圣，大家才松懈下来。”白衣说着，看着那片海边霞光与橙色晨雾，笑了笑道：“不过，另有一种别有意思的说法，那便是有人认为我们脚下的大地是圆的。”
  南柯有些无法理解，看着白衣皱眉问道：“什么圆的？”
  白衣想了想，张开手比划了一个大圆，说道：“就是这样的。”
  “如果是圆的，那为何人不会往两边掉？”南柯说的两边，自然是将自己看作在圆的顶端的那一点。
  白衣说道：“这你就要去问李缺一了，这个说法便是从他那里而来。”
  再次听见李缺一这个名字，南柯有些好奇的问道：“我听你一直说李缺一，李缺一究竟哪一点强？”
  白衣愣了愣，而后看着南方那座南衣城叹道：“李缺一不是哪一点强，他是所有方面都比我们强。”
  南柯问道：“能不能直接一点？”
  “我师父当年因为他的一个疑惑，便远赴东海彼岸。”
  “我记得你说过剑圣四十岁以后就没有下过崖。”
  “是啊，所以那是很久以前的事，那时我都未曾上崖，李缺一才十四岁，如果不是真的看好，又怎会因为一个稚童的一点疑惑便深入无尽深洋寻找一个可能不会存在的答案？”
  南柯点点头说道：“难怪你一直不想见他。”
  白衣难得没有反驳，说道：“见了心烦。”
  一如昨日白衣说不去两千九百丈住的时候那种语气，反正过不去，何必见了自找不快。
  南柯突然想起在安宁城中白衣无比倔强说自己打不过李缺一只是因为没必要时的反应，想来那时那么大的反应，多半便是因为心虚，不由得笑了出来。
  白衣疑惑的看着南柯，问道：“你笑什么？”
  “没什么。”南柯挥挥手，止住了笑容，看向白衣问道：“话说你这么早就来找我干什么。”
  白衣这才想起正事来，站了起来，拍了拍南柯肩膀说道：“你不说我都忘了，你如今也算是十年剑宗弟子，自然要带你去见下师兄们。”
  南柯点点头，见白衣从那条小道走去，问道：“不是从崖壁这边过去？”
  “带人飞太累。”
  “那我今天没有葫芦，怎么走？”
  白衣停下来，想了想，把自己葫芦丢给南柯，说道：“拿着这个吧。”
  南柯拿着这个安宁城中随处可见的葫芦，说道：“这个也行？”
  “这个都能飞，为何不行？”
  南柯想起来自己和白衣便是坐着这个葫芦一路从北方飞来，也便抱着葫芦跟了上去。
  白衣看了他一眼，嘱咐道：“记得拿着剑。”
  南柯皱着眉头说道：“不会还要和师兄们打一架？”
  白衣诚恳的说道：“有这个可能，我尽量劝着他们一点。”
  “可不可以不去？”
  “见一见总有些好处。”
  南柯想了想还是回石室取了剑背在身后。
  二人沿着昨日走过的小道，重新走回那条崖阶之上，南柯看着那条无数阶的石阶，叹了口气说道：“我实在不知道为何你宁愿走石阶，也不愿直接飞过去是什么意思。”
  白衣看着崖阶说道：“少废话，你知道世间修行者有多少渴望走上这条石阶的吗？”
  “但是我知道你说的最好的屠夫和纺工肯定不想。”
  “但是你不是他们，你既是十年剑宗弟子，便必须要走过这些道路。”
  南柯叹了口气，抱着葫芦走了上去，剑意瞬间袭来，葫芦中传出一股同样的剑意，二者相互交缠，很快便消失。
  “看来你的葫芦还是不如三师兄的好用。”南柯感受着手中葫芦传来的力量波动，有些握不住。
  白衣看了一眼南柯手中葫芦，说道：“如果当时你肯给我买个好点，也不至于如此。”
  南柯叹着气，一步步走上去。
  走了一半，南柯突然感觉有些不对劲，低头一看，葫芦底部多了一道剑痕，酒液哗啦啦的流着。
  “葫芦破了！”南柯叫住前方的白衣说道。
  白衣心中一惊，匆忙回头，然后匆匆走到南柯身边。
  “我.....”南柯正想说什么，却见白衣心痛的把葫芦拿过去，张嘴接着留下来的酒水。
  “咳咳。”南柯吐了口血，好在有昨天的经验，快速的拔出剑来，黑色的巫鬼之气缠绕剑身，而后蔓延至南柯握剑的手，那些剑意撞击在黑气之上，发出铿然剑声，却无法伤到南柯。
  “我总感觉你是故意的。”南柯将剑插在石阶上，有些脱力的弯腰扶着剑站定，抬头看着面前的白衣。
  白衣将葫芦中的酒喝了几口，沉默少许，说道：“是的。”
  “为什么？”
  “我不知道你为何无法接受这种力量，但是我觉得这种并不是什么坏事。”白衣说道，“我相信你一定记得，我以前和你说过的那段话。”
  南柯想起那个下午在安宁城长街上的那次对话。
  “修行者与巫鬼神教的一般，都是在用着外来的力量，如果用粗鲁的一点话来讲，元气与巫鬼之气就像一坨狗屎与另一坨狗屎，你既然能够接受我们所用的狗屎，为何不能接受云梦泽的那坨狗屎。”
  南柯低头看着缠绕在身周的那些黑气，想了想道：“但是你们的狗屎我知道是狗拉的，而这坨狗屎却不清楚，甚至它都不一定是一坨狗屎。”
  白衣向南柯伸出一只手，而后四周剑意剧烈的躁动着，无数元气出现在白衣身周，紧接着那些元气如同染了墨水一般，化作了与南柯身周一般的黑气，白衣黑气，怎么看都有些突兀的美感。
  “你看这样如何？”白衣看着南柯问道。
  南柯皱眉感受一会，说道：“气息不同。”
  白衣低喝一声，身周那些黑气再次暴动，不断翻涌着，剑梯之上那些剑意都被驱散不少，这一片都有些空荡起来。看着身周黑气的环绕，白衣皱了皱眉，却满意的点点头，说道：“现在气息是否相同？”
  南柯沉默少许，说道：“是的。”
  白衣松了口气，维持那些黑气说道：“世人都说巫鬼神教，以为是巫鬼，神教，实际上它极有可能是巫鬼神，教。所以为什么你会抗拒这些东西？南衣城中李缺一败给自称鬼主的巫鬼神教的年轻人，莫非还能是鬼？”
  南柯说道：“我从不抗拒这种力量，只是我不明白他们是从何而来。”
  白衣摇摇头说道：“说到底，你还是做惯了小人物，对于一些东西缺乏安全感。”
  南柯想起这些年的一些事情，平静的说道：“我是一个孤儿，所以只有确定已知的东西，才会让我感到安全。”
  “但是如今你既然在磨剑崖上，你就该清楚，没有什么比这座看起来冷清的山崖更具有安全感的东西。”
  南柯沉默少许，点点头说道：“我会试着改变的。”
  白衣拍了拍他的肩膀，抬手才看见自己白衣之上依旧缠绕着那些黑色之气，皱了皱眉。
  “若是不喜欢，你可以变回原来的样子的。”南柯说道。
  白衣叹了口气，说道：“谁叫你是我唯一的师弟呢，就这样吧。”
  “......”
  葫芦破了，南柯纵使如何无法接受，也只能借着那些巫鬼之气抵御剑意。
  两千七百丈，有一条小道没入崖间。
  白衣看着南柯说道：“这里便是六师姐住的地方了。”
  南柯疑惑的问道：“为何会先见六师姐？”
  白衣总感觉南柯的眼神中有些不明意味，恼怒道：“你瞎猜什么？其他师兄都住在上面，自然先见六师姐。”
  南柯呵呵笑道：“欲盖弥彰，欲盖弥彰。”
  白衣一葫芦敲在南柯头上。
  南柯：“......”
  沿着小道走去，一路上与先前那条小道不同，有许多青色的植株，崖间石头也是一副低眉顺眼的秀气模样，别是一番清幽之景。
  本来以为也是住在崖壁之上，但是直到走到尽头，南柯才发现原来六师姐便住在面朝青山这一面，小道尽头有一个架在空中竹屋，大半个屋子倚在山崖边上的青萝藤蔓之间，四处都是青绿之色，竹屋之下有一条细小的溪流，咕咕的流着，虽然不是十分寂静，但是却莫名的令人心安，一排竹子从屋门口延伸到小道上。
  白衣带着南柯走上那排竹排，下面正是溪流。
  “这是师姐才拥有特权，这道溪流是从浊剑台上引下来的。”白衣给南柯解释道。
  南柯看着那道溪流往上慢慢消失在山崖间，想来便是去了浊剑台之上。
  二人走到竹屋外，南柯才注意到原来这间竹屋是没有门，屋外只有一条竹子铺成的小道。
  南柯奇怪的看了白衣一眼，白衣讷讷的说道：“本来有门的，只是因为以前我喜欢到师姐这里来把里面的书乱翻，后来，门就没有了。”
  “还真是熊孩子啊。”南柯感叹道。
  白衣正想反驳，却听见一个慵懒又有些清冷的女声说道：“小白你都这么大了，还喜欢乱翻？”
  二人闻声看去，才发现原来竹屋下清溪旁有一个披着长发穿着宽大青色衣袍的女子，二人看去时，她正握着书卷坐在溪旁竹躺椅上，一只脚蜷在身下，另一只脚踩着一块溪水中的青石。
  白衣笑了笑，拉着南柯跳了下去，落在那条清溪之中，顿时溅起一蓬水花，南柯没有想到白衣会来这一出，差点摔得骨折，狼狈爬了起来。
  “我又不是小孩子了。”白衣笑嘻嘻的从小溪里站了起来，蹲在青石旁，伸手捧住六师姐的脚仔细看着，说道：“师姐你的脚还是这么好看。”
  六师姐淡淡的把脚从白衣手里抽回，瞥了一眼一旁的南柯，对着白衣说道：“那你来这里干什么？”
  白衣从溪中走上来，擦了擦脸上的水渍，指着南柯说道：“自然是来带新上崖的十一师弟给你看下。”
  南柯向着面前这个看起来有些慵懒的女子一礼，道：“见过六师姐。”
  六师姐随意的看了一眼，点点头说道：“无须多礼。”又看向白衣说道：“为何此事我不知道？”
  “崖上师兄们也都还不知道，只有大师兄和三师兄知道，是师父要他上崖来的。”
  听到这是剑圣要他上崖来，六师姐这才合上书卷，仔细的看了一眼南柯，而后想了想说道：“叫什么名字？”
  “南柯。”
  六师姐点点头，不再说话，重新打开书卷。
  白衣凑过去，蹲在六师姐竹椅旁，笑嘻嘻的说道：“师姐你真的也是看书看傻了，师弟来了，不送点小礼物啥的？”
  六师姐歪了歪头，看向白衣，慵懒的眉目间带了疑惑说道：“是这样吗？”
  白衣肯定的点点头。
  南柯看着白衣和六师姐的对话，也算明白了，原来六师姐先前的态度并不是冷漠，只是有点不善于交际。
  六师姐看向南柯，想了想说道：“你喜欢什么？”
  南柯突然沉默下来。
  这是这么多年来，第一次有人问他，你喜欢什么。
  你喜欢什么？
  你喜欢什么？
  这个慵懒的声音就在南柯心里不断回响着，如同洪钟大吕，如同万丈瀑布击打巨石。
  自己没有什么喜欢的东西，南柯有些失落的想到。
  场间一时有些沉默，六师姐看着身边蹲着的白衣，想了想，重新蜷了蜷身下那只脚，那手中书递给南柯，看着南柯说道：“你看这本书喜不喜欢。”
  南柯接过书来，说道：“谢谢师姐。”
  六师姐点点头，感觉手中没有书，有点奇怪，摸了摸身边白衣的脸说道：“既然谢谢，那肯定喜欢。”
  说罢，站了起来，踩在清溪中，看着白衣说道：“还有事吗？”
  白衣笑嘻嘻的说道：“没有了。”
  六师姐看了一眼二人，沿着溪水走过去，踩着一路青萝走上竹屋，玉足青萝相交映，煞是好看。
  白衣看着六师姐的身影消失在竹屋间，这才看着南柯说道：“你怎么了？”
  说的自然是南柯之前的沉默。
  南柯摇摇头，仿若没有发生过什么一般，说道：“没什么。”
  而后低头看着手中书卷。
  封面上有几个随意写成的小字。
  青牛五千言。
  南柯默然。
  如同一个断手的人得到一柄绝世好剑一般。
  白衣看了一眼，兴趣也不大，说道：“走吧。”
  “你不看看？”南柯问道。
  白衣摇摇头道：“看过了，没意思。”
  “喔。”南柯把书收到怀里，跟着白衣走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