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件事不对。”叶秋所说的不对并不仅仅是芍药的行为也包括这个事情的整个脉络都极为怪异，好多东西看似能够说得过去可是难免太过于牵强。
  行尸依旧在撕扯着道人的血肉，可是道人从始至终都没有发出一声惨叫，叶秋从来不相信有人真的能够修道修到五感尽失，所以他走了过去，“你到底是谁？”
  “你又是谁？”道人满目慈悲。
  “我觉得你身上有杀气。”叶秋说道。
  “杀谁？”道人依旧在笑。
  场面极为诡异而且血腥，行尸在杀人，不，准确来说是在吃人，可是那一刻的叶秋和那个道人则像是两个旁观者一样，没有流露出任何不适，而一旁的芍药则像是被定格了一样，脸上的恨意依旧。
  “你说的一切都是假的。”叶秋的脸贴在那张血肉模糊的道人双目之前，轻声说道，“因为你本身就是假的。”
  “你在说什么？”道人的眼睛里闪过一丝莫名。
  “你才是芍药的父亲吧？”叶秋的牙齿很白，此时的他咧着嘴就像是一条狗子。
  “我？”道人呵呵一笑，“我怎么会是她的父亲呢？”
  “不祥。”叶秋说道。
  就在这时时间像是终于停格，叶秋感觉到了一丝灼热，像是鲜血当中苏醒了某种东西，于是他的眼睛变得模糊而不真切。
  当他拼命眨着眼睛试图让视线变得清晰时，面前始终从容的道人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恐惧的表情，那种恐惧之中又夹杂着似有似无的惊喜。
  “真的是你啊。”道人的声音变得飘忽。
  此时的叶秋双目血红，而在他的视线当中一切都变得逐渐清晰，此间之中只余黑白再无其它。
  面前之人只剩黑气一团，并无血肉。
  “你的心倒是硬得很。”叶秋说道。
  道人摇了摇头，“我只是一心向道。”
  “何为道？”叶秋冷笑。
  “天道无情，众生草芥，凡尘俗爱，皆为枷锁。”道人风轻云淡，“我要去除枷锁，得自在。”
  “那你活着的意义是什么？”叶秋觉得可笑。
  “成仙，得道！”道人并无半分犹豫，脱口而出。
  风在耳畔，拂去尘埃。
  “所以你杀妻杀子，还杀这富贵村一百七十二户人家？”叶秋怒目而视。
  “凡夫俗子，砺心之石，见生死才能见大道，你觉得呢？”道人却是狂笑。
  “可是我们明明都是俗人啊，你见你的大道，可与这俗世有什么关系呢，拿你眼中肮脏低下的俗人换来的大道就真的是大道吗？”叶秋很是不理解，为什么人们总是喜欢一边说着某件事肮脏又乐此不疲的在这肮脏里打滚撒欢。
  道人的脸上终于出现了一抹迟疑。
  “我看你才是真的肮脏！”叶秋说道。
  “你知道什么！”道人像是一条发了疯的野狗，试图攻击所有靠近的人们。
  “不要坏我的道心，我没有错，没有错！”道人双目圆睁，对着叶秋怒吼，“你知道什么？你知道我付出了什么吗？”
  “你觉不觉得这像极了一场赌博，你就是那个输急眼了的赌徒，因为你输了太多，所以便觉得回头无望，不是不能而是不愿，你宁愿一直错下去，也不敢舍弃之前所有的努力，于是你只能走下去！”叶秋寒声说道：“你在害怕，你不敢回头。”
  道人横眉冷眼，“你呢？”
  叶秋奇怪，因为这道人的心绪平复得太快，刚刚还处于崩溃的边缘现在却又古井无波。
  “你以为每次都让行尸野鬼啃食血肉灵魂便能心安？”叶秋嘲笑，“这么多年，你一方面想要踏出最后那一步，绝情绝义，真正太上忘情，可是另一方面你又在后悔，不停地后悔，你想回头可是又害怕回头看到那些白骨尸山。”
  “假如我说的没错，你最后要杀的就是你的女儿。”叶秋看着那个带着恨意被定格的芍药，“你要让她入魔，你要让她心神崩溃，因为她的身上有一股气运，你杀不了她，杀不了她成了你的心魔。”
  人心是一件很有趣的东西。
  一个一心求道求长生的人求了一生发现自己与长生无缘而自己那个刚刚出生的女儿竟然天生道运昌盛，于是自己越是求不得那么嫉妒之心便越是无法抑制。
  那一年他终于开始窃夺自己女儿的气运，每隔七年天机遮蔽，便是一次机会。
  他太想长生了，即便长生并没有什么意义。
  道人脸色阴沉，“别说了！是我又怎么样，我就要成功了，这个世界不就是成者为王败者寇吗？你能阻止我吗？”
  叶秋挑眉，因为他看到道人动了，他的身上开始散发出一股蛮荒的气息，暴虐残忍。
  叶秋在后退，他的动作很快，快到连他自己都觉得很快，道人说：“其实你也是不错的祭品。”
  叶秋的眼前一花，觉得像是被扯进了一个漩涡之中，眼前尽是黄沙。
  而黄沙之中探出一只手，那只手很黑，像是被烧焦了一般，随后是另外一只手，然后很多只手，它们都在撕扯叶秋。
  那个场面谈不上多么美观，但是叶秋出奇地平静，任由那些手在他的身上撕扯。
  鲜血慢慢流出，
  而叶秋也越发平静，在他的怀里是依旧被定格的芍药，叶秋抱着她不让那些手触及到她，没过多久叶秋的鲜血已经沾满了芍药。
  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芍药睁开了眼睛。
  当她睁开眼睛的时候看到的是另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很深邃，就像是漆黑的夜，蔚蓝的海，目眩神离。
  “富贵，你怎么了？”芍药的声音很温柔，就像是叶秋第一眼看到芍药的时候。
  “没什么，你累了吧，继续睡一会吧。”叶秋轻轻说道。
  “我不困，你身上怎么那么多血啊？”芍药问道。
  就在这个时候芍药终于看到了那些手，她起身，挡在了叶秋面前，没有人注意到在她的身上有一道光，光影闪动，那些手那些黄沙，那些风全都消散，整个世界豁然开朗。
  叶秋笑了，在他的面前芍药就像是一个仙女，她温柔地看着叶秋，然后转身。
  道人的面容很复杂，像是有欣慰又像是有不舍与愤怒。
  “爸。”芍药开口说道。
  “你都记起来了？”道人说道。
  芍药轻轻挽起头发，然后嗯了一声，很奇怪，叶秋的血并没有什么浓烈的血腥味，反而泛着淡淡的花香。
  “所以你怎么选？”道人的声音很平静。
  “我想知道母亲是不是真的已经死了？”芍药开口问道。
  “她……”道人叹了一口气，“死了。”
  “那么您去陪她吧。”芍药低着头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
  道人轻声一笑，“很好。”
  于是当芍药遥遥一指，道人便是变成了粉末，缓缓消散。
  叶秋看着这一幕终于是昏迷了过去。
  等到他再次睁开眼睛已经是黑夜。芍药就坐在他的身旁，看到他醒了过来柔柔一笑，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他们身处的地方依旧是在院子里，叶秋有些奇怪，只不过他没有开口。
  芍药说，她知道了一切，所以有些伤心。
  富贵村里的人全都死了，是她父亲杀的却也是她杀的。
  那天夜晚村子里又聚集了好多萤火虫，是那些村民的灵魂，这一次芍药没有喂它们东西吃，只是坐在那里，默默地看着他们，看着他们慢慢聚拢又慢慢消散。
  这个世界有很多东西难以说清，因果报应，生死轮回，难以说清，那天叶秋才明白这个世界上只有是非没有对错。
  富贵村早就是一个亡灵之村了，只不过村子里的人不记得自己已经死了，他们还活在那个杀人的梦里，还在为粮食为生活发愁祈祷，每天白天为人，夜晚为魂。
  芍药在复仇也在赎罪，他们在杀人也在忏悔，也许人类不管生前或是死后都极为矛盾。
  就像是那些铺面而来的鬼火，它们消散之后再次聚集，好似回头的浪子突然发现回头又能如何便又转身成了浪子。
  一静一动，亦正亦邪，
  所谓的一念之间，天堂地狱，而它们不愿意相信自己已经死亡，所以便想要杀死这个造谣者。
  鬼火幽蓝，看似毫无杀伤力，实际上翻腾的鬼火足以烧燃任何人的灵魂。
  叶秋挡在了芍药面前，芍药笑着摇了摇头然后挡在了叶秋身前，像极了一场舞蹈，光影之间，两人一进一退，便是人间盛景。
  芍药朱唇轻启，“富贵，其实你喜欢我，对吧？”
  她说话的语气很轻，还带着一丝少女的狡黠与得意。
  叶秋却是一愣，“我觉得今晚的风，很暖。”
  翻涌的鬼火如同大海里的巨浪，狂暴得想要将人间吞噬，可是巨浪也好，大海也罢终究都是可怜的，因为无论它们到哪里都是囚牢，对于大海来说，海岸便是囚牢，对于野鬼来说，人间也便是囚笼。
  叶秋知道那些鬼火想要的并不是杀死芍药而是想要一个结局，一个解脱罢了。
  于是，风起，
  于是，魂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