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生在荒野，不知父母是谁，或许他们已经死去，所以才抛下了我。我混在乞丐堆里长大，八岁的时候我因为被人诬陷偷了一位公子的玉佩而被那位公子的随从打得奄奄一息，扔在了乱葬岗，被一个贵人捡到，从此有了新的人生。
  我有了一位养父，多了一个妹妹。
  我这个妹妹生的可爱，笑起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两个浅浅的酒窝，生气的时候眉毛凑到一起，可爱中便多了几分滑稽。所幸她并不爱生气，于她而言，高兴的事情才是十之八九。我宠她，爱她，给与她我所能给的所有的爱护与关怀，自然也不愿见她蹙眉或是落泪。
  旁人或许奇怪，我为何深爱这个没有血缘的妹妹，只有我自己知道，我对她深切的爱，都是命中注定。
  她是个爱闹腾的小姑娘，每日脑中总有些新奇玩意儿，起先我不晓得她是哪里来的鬼灵精想法，后来才发现她有个很不寻常的朋友。我那个妹妹，有个精怪做朋友，她以为自己藏得很好，以为她父亲不知道，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们都晓得，不过是怕她被人窥探了秘密后沮丧。
  妹妹她爱吵爱闹，不爱读书，唯一爱看的志怪故事，看得津津有味，却难以将她培养成一个端庄得体的名门淑女。可我不怕这些，我的妹妹就算不是个淑女，就算张扬过分，也是全天下最好的姑娘。
  家中的先生每日授课，妹妹都会晚起，我去敲她的房门，她便装作听不见。我推开门去扯她的被子，她就趁机缩进我怀里撒娇说让她再睡半个时辰，她软软糯糯地叫我“哥哥”，我得压着心中的异样平静地叫她起床。她自知撒娇对我无用，便学聪明了，每夜记得锁门，于是我从敲门变成了踹门，依旧按时叫她。
  她得了便宜还卖乖，开始夸我武艺高强，文武兼备，我假装不在意地收下她的夸赞，告诉她，无论她如何夸我，课业都不能落下。她佯装生气地踹我一脚，心不甘情不愿地抱着先生给的功课缩在角落里，委委屈屈地写着。等她走了，我再藏不住开心地笑起来，我十分开心，我在她心中是那样好。
  趁着她写字的工夫，我瞧瞧走到她身后，瞧她写着一遍又一遍的“谨知”。她顽劣过分，先生罚她写够自己的名字，我在一旁看着，她笔下的“谨知”比这世间任何字都要好看。
  上元节的时候，我和妹妹在后院放天灯，原本她要出门去放河灯，可是我不能出府，她便陪着我待在家中。我瞧她在灯上写下愿望，希望哥哥能一直陪着她，这自然也是我的心愿。她探头来瞧我那盏灯上写了什么，发现并无一字，她就缠着我问我的心愿究竟是什么。我揉着她的头发告诉她我的心愿便是她的愿望能够实现，她笑着跳到我背上，我就背着她奔驰在后院的每一株花草前头。
  她永远不会知道，我希望她能嫁给一个举世无双的少年郎，而我，深切地想要成为那样的少年郎。
  这说来并不羞耻，我也不惧告诉天下人，我饱读诗书，明白事理，然后深深地爱慕着我的妹妹。超越兄妹，是一个男人爱着一个女人那样爱着她，从我见她第一眼，就注定了这份爱意。
  我本是生活在淤泥里的人，忽然见得一束天光，我想追逐着这束光，让它成为我生命的一部分，却忘了天光虽然会穿透肮脏的泥土，却永远不会融进淤泥之中。我十二岁的时候，养父将我送去了天下第一的琅嬛城，要我完成他多年的筹谋。他告诉我，这样的筹谋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他年幼的女儿，我的妹妹。养父位高权重，却告诉我比起心怀天下他更加自私地只想自己的女儿平安顺遂。我也一样，天下在我眼里不过是毫不相关的物什，大越繁荣与否，江山安稳与否，我都不在意，我只要我的妹妹每日都能因高兴的事笑出来。
  我离家的时候妹妹挽留我，眼泪鼻涕都哭在我的衣袖上，我极度忍耐地推开她，告诉她，她的父亲权倾朝野为臣奸佞，她生而污浊，怎能败坏了我一心想要报效大越匡扶社稷的清白。她怔怔松开手，满脸的难以置信，我想替她擦拭眼泪，却知道不可以。
  比起她好好活着，她的恨意并不算什么。
  我去到琅嬛后，我假死的消息传回家中，听说我那妹妹哭得伤心，饶是我言语恶毒中伤了她，她还是为我流了眼泪。我想我终有一天会回到她的面前，告诉她我离开的真相，然后与她回到我们欢愉的那些年。我蛰伏在琅嬛城，终于到了位极人臣的时候，我写了密信送回家中给我的妹妹，也猜到她知我活着必然大发雷霆，恨不得咬断我的脖子。如若相见的时候她还愿意靠近我，让她饮干我的血又何妨。
  我改名换姓，利用了对我情深义重的姑娘，带着权力和地位回到了帝京。在我妹妹的及笄之宴上，我与养父装作不相识，三言两语在说话间定下了我与妹妹的婚事。别人看着以为这只是我们的说说而已，我自己却知道，我无比认真，万分坚定。
  当年没有写出来的愿望好像就快要成真，我心中雀跃，却冷眼看着满座诧异的朝臣。
  他们不晓得妹妹的好，以为我色令智昏，被那小姑娘迷了心窍，又或是我图谋太多，想要连根拔起一座相府。他们自以为窥得我的心思，其实不过是聪明太过。
  我在花灯会上遇见我的妹妹，她笨笨呆呆磕到了脑袋正疼着，我走到她跟前，便听见她嘲讽我，不留情面。我从善如流地收下她的嘲讽，想着终有一日我们会成为眷侣。
  妹妹学会了刻薄，是我从前不知道的，这与我离开，必然有关系。我的离开与残忍，将我深爱的妹妹向着深渊推了一把。她终于沦为乖张的魔头，人人痛恨，人人喊打。我万分懊恼，但并不后悔，皆因我知我别无选择。
  我所辅佐的，居于天下第一城城主之位的姑娘爱慕我，她爱我惊才绝艳，爱我指点江山，爱我理政之才无出其右。她更爱的，是我这副皮囊。这并不可笑，谁又不是好色之辈，我那样爱我的妹妹又何尝不是因为她的艳丽模样。
  爱慕我的姑娘想走进我的心里，像我贪婪地欢喜妹妹一样欢喜着我，可我不喜欢她，正如我的妹妹不喜欢我一般。
  任凭我如何自欺欺人，装着糊涂地允诺与妹妹的婚事，都不得不承认，她欢喜的，另有其人。她从不在我面前遮掩她的欢喜，这是她作为一个妹妹，对兄长的倾诉。我有时自私地想，不论她欢喜谁，我都要将她囚禁在身边，剥夺那原本不属于我的爱意。但我爱她，盼着她事事如愿，此生没有遗憾，所以只好放手成全她。
  可她欢喜的人并不欢喜她，还要践踏她的真心，我痛恨之余觉得好笑，这样的戏码我见的太多，可不论是我还是谁，都没有此时让人愤怒。
  那个人竟然瞧不上我的妹妹，可见是愚蠢至极，我在心中咒骂那人许久，才反应过来，我竟荒唐至此，气度全无。
  卫国使团到来的那日，宫中设宴，我约了妹妹见面，话没说上几句，便被寻她而来的太傅公子发现，妹妹嘴上说着恨我厌我，却还是护着我不被人发现。我欢喜着偷偷溜走，却不经意瞧见妹妹看见那人时故作深沉还眼里带笑。
  那是我穷尽一生都无法得到的笑意。
  我悄悄写好了一封婚书，仿着妹妹的字签了名，送到她手里，为了来日救她一命，也为了我不能言说的小心思。
  妹妹十七岁的时候，北上去看红叶，我跟着她，在红叶节上按着风俗送她红叶。她一眼看出我的伪装，并不接受我的示好，我直言说要娶她，她却当我是在玩笑。
  要她怎么相信，我的伤害，都是因为爱。
  在她生辰那日她大醉一场，放下与我的心结，我想我们还有好些时候玩笑，她却因为一桩极为惨重的事情赶回了帝京。
  她爱慕的少年郎失去了父母，她的父亲被当做凶手，她以为这已经可怕无比，还不知不久之后那个少年郎的妻弟也会死去。
  她不顾一切自欺欺人以为终能跨越的深仇这一辈子都不能跨越了。
  然后帝京天翻地覆，我的养父被人数落罪状，我的妹妹这时已经得知了一切真相，知道我的身不由己，平静地叫我“兄长”。
  恭敬疏离，全然不如当年。
  养父被人贴上的罪状罪无可恕，被判处绞刑，我妹妹好不容易被保全性命进宫谢恩，却再没有活蹦乱跳地从宫门走出来，窜进正阳街吵闹。
  我那举世无双天下难得的妹妹，死在她十八岁那年的夏天，死在我的怀里。我紧紧地抱着她，感受着她生命的流逝，再一次感到无能为力。她告诉我，要去奈河桥上等我五十年，来世与我做姐弟，我只好答应她，哪怕我已不想与她困于所谓的亲情。我深爱她，她的愿景不论是今生还是来世，我都会满足。
  她说的最后一句话，是“有哥哥在，就不疼了”。
  她重新叫我哥哥，声音像她小时候一样糯糯的，我泣不成声。
  我怎么舍得她疼。
  妹妹死后的第八个年头，我正好三十岁。与我缔结姻缘的妹妹死去了，那些想要同我攀上关系的大臣便纷纷将自己的女儿推给我，任凭我那位城主如何驱赶恐吓，八年来从未断绝。
  我带着城主，每年都去北方洛川小住，那是妹妹最喜欢的地方。我未必想带着城主让她看我对我妹妹的神情，然后轻贱她的欢喜，可她缠着我，不肯离我分隔。她着实是个傻姑娘，怎么就这样喜欢我，她的喜欢，我半分也配不上。
  她趁着一日醉酒，耍赖窝在我的怀里，脑袋埋在我的胸口，嘟囔着问我为何就是不肯喜欢她，她自认是个顶好的姑娘，却始终参不透她在我心中到底差在哪里。说到最后，她嚎啕大哭起来，从我见她第一眼开始，我从未见她哭得这样伤心过。
  她丝毫不差，任谁见了她，都会说一句才貌无双且权势逼人，若是要与我的妹妹比，十之八九的人都会觉得她更好。可感情不是谁好谁坏便能左右的，我混沌地过着没有妹妹的这些年，不得不承认，我爱她而不得，都是命中注定。
  妹妹临终前告诉我，城主做我的妻子她很满意，她为我思虑了我的婚事，却从不肯费心瞧我眼中的别样情绪，瞧出我的爱意。
  在她死后，我也曾想要成全她的愿景，成全城主的心意，可我岂能握着一个姑娘的爱却冷冰冰地依旧不爱她？
  这太残忍。
  我渐渐疏远城主，希望她发觉出我的不好，去欢喜别家的好儿郎，可她缠着我，说要不死不休。她每年都会在我妹妹忌日那天备上香烛纸钱，我问她何必做到这个地步，她告诉我，我的妹妹就是她的妹妹，算来是她份类之事，不必讶异。
  在我三十岁那年，她已经二十有七，作为一个还待字闺中的姑娘，受了不少冷眼。我知道那些讽刺的人世俗又龌龊，不过是呈口舌之快来说作笑谈，可我再也无法容忍她为我受这些恶语。
  在那一年，我备下丰厚的聘礼，求娶了我的城主大人。她哭着扑进我怀中，说她等了太久，不论我喜不喜欢她，她都不在意了。
  我瞧她这样哭过两次，一次是因为我不打算娶她，也不喜欢她；一次是因为我想要娶她，却还是不喜欢她。我冷血心肠，不知何时才能被她焐热。我抱着她，同她说我的心里话，我的的确确无法割舍我深爱的那个姑娘，但是我会学着慢慢欢喜她，总有一天，会像她欢喜我那样欢喜她。
  她抹着眼泪点头，说她一定会等到的，她已经等了我十六年，何妨再等几十年。
  我轻轻吻在她的额头，暗自许诺，不会让她等太久。
  我从来言而有信，从不讹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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