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的英雄大会比想象中的还要万众瞩目。
  十月间的钩吾山上，虽然仍是飘雪漫山，这一日却是人山人海，热闹非凡，各大门派的前辈高人们聚在一起，谈笑风生，而聚闲庄内那个广阔无比的广场上，佩戴刀剑的各派中人数量也在慢慢增多。
  身着玄色衣裳的聚闲庄弟子将一个个或大或小的帮派掌门、长老引到场上，在相应的地方摆好了座位请他们坐好，然后再延请招呼别的前辈。
  自聚闲庄创立以来，每一次的英雄大会都成了武林中的盛世，江湖上的焦点。而在这个中原正朔王朝式微，胡族气焰猖狂的时代，聚闲庄还有着非比寻常的地位，远远不是一个江湖门派所能比拟的。
  此时天色尚早，而聚闲庄的盟主枯草大师自那日从山下归来后边一直在乾字堂密室里闭关，直到这时也没有出来的意思，而一众聚闲庄弟子又不敢进去打扰，于是只得去禀报了穆云。
  于是穆云摇摇头，起身去了密室，扣动门板，问：“枯草，英雄大会将启了。”
  半晌后，门内传来了一个沉闷中还带着些喑哑的声音：“你先去吧，我随后就到。”
  穆云也不多话，枯草虽然在聚闲庄存在感弱，却也是一个很有主见的人，这般说了，想必是还有什么要事，当即他只应了一声，便转身走开了。
  清晨的微光里，钩吾山上细雪纷纷，穆云走在幽深狭长的长亭之间，离了老远，也能隐隐约约可以听到外面校场上无数武林豪杰传来的喧嚷声，显然已经是人山人海了。
  穆云抬手，轻扶了一下脸上的半边面具，忽然心中有些隐隐的悲哀：朝菌不知晦朔，蟪蛄不识春秋，这些只有满腔热血的江湖群豪，又哪里知道，真正决定了这个江湖局势变动的，永远只是顶尖的那一群人呢？
  他的嘴角露出一丝冷笑，很快转瞬即逝，但下一瞬，他的脚步一滞，身后有轻呼声响，等他转过身的时候，眼前蓦然地已是多出了一个红色的身影，这个突然冒出来的女子容貌绝美，身段窈窕，但好像是因为跑得太急，胸口不住起伏，此刻还有些微微的气喘，但眼中却流光溢彩，有些期待之意。
  正是唐门门主唐子淮的小妹，穆云昔年的未婚妻子，唐薇。
  穆云看到她，也迟疑了一瞬，然后很快回过神来，平平淡淡行了一礼：“唐姑娘。”
  唐薇眼中的光芒，一下子黯淡下来，她的面上有些伤怀，又有些难过，但总算还是想起了自己这次来的目的，压低了声音说道：“你，你跟我走吧。”
  穆云听了这一句没头没脑的话也是有些莫名其妙，他问：“什么？”
  唐薇看上去有些焦急，她犹豫半晌，终于还是说道：“前两天，五军都督府的人找上了我大哥，说抓到了你的把柄，大哥与他们合计，要在英雄大会上让你身败名裂，除了他们之外，还有昆仑派的人好像也在……我不知道他们到底要做什么，只不过若是他们真的这么做了，你会很危险的。”
  穆云眼神淡漠如水，没有丝毫的变化，唐薇看着他忽然急了，激动道：“你还在想什么，你以为就靠韦清他们能保得住你吗？还有那个枯草，我知道你和他交情好，可这一回，他自己都自身难保了……”
  “所以？”穆云忽然开口问，截断了她的话。
  唐薇一下子沉默下来，片刻后，才幽幽道：“你跟我走吧。”
  穆云笑笑，问：“走？去哪里？”
  唐薇看了看他，白暂玉容上忽然泛起些许红晕，她垂下头，低声说道：“随便了，天涯海角。”
  穆云忽然也沉默了，二十年的江湖奔波，明争暗斗，早已将他一颗心锤炼得如铁般坚硬，但此时此刻，却也有隐隐的感动。
  他问：“那你的兄长，还有唐门呢？”
  唐薇一怔，然后幽幽道：“我现在不想理会这些江湖上的恩怨，我只想和一个人找个无人打扰的地方，安静地度过余生罢了。聚闲庄也好，唐门也好，和我一个弱女子又有什么关系呢？”
  穆云忽然语塞，他没话找话：“你怎么进来的？”
  乾字堂是整个聚闲庄的中枢，后院更是戒备森严之处，绝非别的门派之人可以轻易进来的。
  却见唐薇摇摇头，说道：“韦清认识我，没有拦我。”然后她话头一转，又转了回来，一双明眸秋波，一瞬不瞬地望着穆云：“那你呢，究竟有什么打算？”
  穆云眼中少有地闪过一丝愧疚，没有说话，但是唐薇眼中的光彩已经慢慢没去，她知道了穆云的选择，一如十二年前的那般。
  穆云一声叹息，淡淡道：“早些回唐门，忘了我吧。江湖，不适合你。”
  他转身就要离去，忽然唐薇扑过来，从后面抱住了他，泪水从她眼中落下，穆云刚要说话，唐薇却呜咽着开口：“别说话，让我抱会儿。”
  穆云默然站在那里，感受着身后姑娘的柔软躯体，一时无言，他忽然叹了口气，说道：“抱歉。”
  他知道她的意思，但始终没有承诺过什么。
  过了好一会儿，身后才传来低低的抽泣声：“穆云，我好恨你……”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止，长空的白雪纷纷落下，一周一片寂静无声。
  ……
  “你这算什么意思？”
  远远的高楼上，有两个人影静静立着。一个白衣佩剑，一个黑衣负刀，正是韦清、曾路两人，此时开口问的正是曾路，他看上去压抑着怒气，冷冷道：“方此之时，正是行差踏错便粉身碎骨的情势，你把这个女人放进去见大哥，是想让他分心么？”
  韦清遥遥望着人潮汹涌的校场，没有回答他。
  “说话！”曾路怒道。
  然后韦清默默地看了他一眼，淡淡道：“不论如何，当年之事，终是我们不对。已经耽误了人家姑娘十二年青春，让他们见上一面，又有什么大惊小怪？”
  曾路冷哼道：“以她的家世，容貌，又不是嫁不出去，非要和大哥纠缠不休。”
  韦清摇摇头，说道：“感情的事情，你不懂的。川蜀唐门的女子向来便是如此，看似温婉，实则刚烈，一旦喜欢上一个人，可不会这般轻易放弃的。”
  曾路冷哼道：“大哥身负重任，志向高远，又岂能沉溺于这等儿女私情之事。我可是听人说过，当年的霍骠骑曾有言曰‘匈奴未灭，无以家为’……”
  “老四。”韦清忽然开口截道：“己所不欲，勿施于人；己所欲者，勿强于人。你不是什么人，也无法替任何人做任何决定。”
  曾路一怔，他看见韦清的神色冷峻肃然，一时之间，忘却了想说什么。
  两个人都沉默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默不作声地抬眼望去，却见廊腰缦回，长亭之间，那个红衣女子失魂落魄地慢慢走着，而穆云已是失去了踪迹。
  而这时的聚闲庄校场上，陆陆续续的已是站满了数百人，形形色色，不一而足。有卓凌飞这等威严方正的一帮之主，也有步虚声这等儒雅风流的饱学之士，而宋惊渊、杨天仪、秦月道长之流，更无一不是武林中大名鼎鼎的存在。便是青海派这种地处偏僻的门派，因为并列在六大派之内，也很是有不少人过来讨好地招呼。
  寻常武人行走江湖，最多只能听闻这些人的名字，此时能亲眼目睹这些武林中顶尖的人物，无一不是心情激动，忙不迭地过去见礼，即便只是被这些大门大派的普通弟子打发了，也觉得与有荣焉。
  一时之间，校场上有些纷乱，各门各派的弟子、江湖散人、隐士豪客到处找那些德高望重的江湖前辈攀谈套近乎。
  于是像逍遥谷、恶人谷这等二三流的门派，便不怎么被人放在眼中。云垂天与一些江湖上薄有侠名的好友打过招呼，一回头看到杨天仪嚣张恣意的笑容，不由得心头一暗：逍遥谷号称江湖上的后起之秀，但比之昆仑派这等老牌的名门大派，还是有不小的差距。
  想到这里，他不由得看向了远处一个傲然而立的男子，正是华羽池。然而神剑山庄是三十年前的天下第一剑圣的基业，这个名头本是极响的，只不过华羽池此番单人独剑来赴英雄大会，他人又清高孤傲，看不上这些平平常常的江湖人，便径自到了角落来，向指挥着一众聚闲庄外门弟子忙得满头大汗的胡芦问：“穆兄人呢，怎么还不出来？”
  胡芦用袖子抹了把汗：“快了，快了，华前辈稍安勿躁，再等片刻。”
  华羽池哼了一声，若非穆云相邀，他本也不想来此的，看看左右也无事，直接走到了一张摆好的几案后坐下，闭目养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