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
作者:
琥珀鱼 更新:2022-05-04 05:33 字数:3470
“你欺骗了我。”
张信的声音平静无波,但却给人一种奇怪的压抑感,就好像海底的火山。他又扭头看向林依依,声音越发地轻柔,他甚至还微微勾了勾唇角笑了笑。
“还有你,老师,你也欺骗了我。你明明答应过我的,你说你还会把我当作学生,我仍然可以随时向你请教问题,可是你却和他一起不告而别,你们抛弃了我!”
他的手指向张良,又收回来指向自己的胸口,他的眼圈微微泛红,鼻翼不断翕动,似是在极力地控制着自己的情绪,但是眼角,仍然有泪水缓缓流下。
坐在他身边的张辟疆似乎没想到张信忽然会变成这样,因为担心他的情绪会失控,破坏这好不容易才有的团聚,于是他伸手轻轻地拍抚着兄长的脊背,并且端了一杯茶水塞进他的手里。
“兄长,慢慢说,先喝口茶。”
张信回头看他一眼,没有拒绝他的好意,接过茶水喝了一口,同时也想平复一下自己的心情。
他明白弟弟的意思,同样的,他也不想把一切搞砸。
他千方百计地把人接回来,是想一家人开开心心地一起生活,不是想搞的所有人都不开心。
林依依呆呆地坐着,当她听到张信的这些指责时,她的心脏好像突然被一只手揪住了一样,有一种内疚、心疼的感觉。
她觉得他使用那样无耻又恶毒的方法不对,所以才会对他失望,可是正如他所说,自已又何尝没有让他失望,毕竟,她和张良,真的欺骗了他。
她看了一眼身边的张良,张良垂着眼睛面无表情,就好像在听一个不怎么吸引人的故事一样,竟让她感觉到一种无聊又不耐的态度。
他轻轻地端着茶杯,轻轻地吹着热气,然后不时轻抿一口,然后微微皱眉,似乎有些嫌弃。
房间里有了片刻的静默。
张信喝了一杯茶,情绪得到了一些控制,可是看到张辟疆,似乎又提醒了他,或者让他又多了一个控诉的理由。
“你们走的时候,有没有想过,辟疆他才九岁?他还是个孩子,你们怎么就能够忍心抛下他不管?你们怎么就能够忍心......不要我们。”
“不疑......”
林依依终是忍不住开口,她干笑道:“不是你想的那样,我们没有不要你们......”
话虽如此说,但她其实心里清楚,当自己决定和张良离开留候府的时候,就是抛弃了张信和张辟疆,就是不要他们两了,所以,话说一半,她自已也说不下去了。
“行了。”
从坐下后只问了一句话后便再没有开过口的张良这时却放下了茶杯开口了。
他看着张信,道:“如你所说,我们走的时候辟疆比你还要小那么多,但他现在却长成了一个可以顶门立户的男子汉,可你呢?你今年多大了?还离不开父母师长。我将留候府留给你,为你铺好了路,甚至求了皇帝把爵位给你,我有哪里对不起你?你若是知事,便该早早袭爵,娶妻生子,可你成天都在想些什么?你又做了些什么?”
似乎越说越是生气,张良的背挺的笔直,语气也越来越严厉。
林依依扭头向他看去,觉得他看向张信的目光很是恨铁不成钢。
“你这些年来在朝堂上的表现我一直在关注着,总体来说还可以,可你自己说说,这其中有多少是在别人的帮助之下所取得的成绩,又有多少是你自己的成就?就连辟疆,他给你收拾了多少烂摊子?”
张信一怔,被父亲这突如其来的一番责问给问懵了。
这些话里的信息量貌似有些大,让他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不过他也算听明白了一些。
原来这些年来父亲和老师一直都在关注着他?
原来父亲和老师希望他早日袭爵、早日娶妻生子?
原来弟弟辟疆在背后帮了他许多?
原来父亲对他有着很高的期望?
最主要的,父亲和老师离开他不是不要他了,而是希望他能够真正的长大?为此,还故意将还小的弟弟留给他照顾?
只要一想到这一点,张信的心就激动了起来,他忽然想到,自己的确是太过依恋父亲和老师。
他们在的时候,他只想时刻留在家里,陪伴在他们身边,哪怕是他们躲在那个小院子里修行的日子里,他也总是会徘徊在小院的外面,完全没有想要出仕或者做一番大事的想法。
他果然是太不求上进了。
难道正是因为这个原因,父亲和老师才会决定隐居,才会挑在新帝继位的时候把他推出去,然后不辞而别?
不得不说,脑补是一种很神奇的现象,当一个人想要得到一个自己想要的结果的时候,他会不由自主地补全所有的过程。
不管怎么样,张信积累多年的愤怒瞬间全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感动,甚至还有一丝淡淡的自责和羞愧。
于是他的目光开始变得有些闪烁起来,有些不敢看自己的父亲和老师,脸上也泛起了一层淡淡的红。
这突然的变化,让屋子里的其他三人都感觉到了,他们彼此对视,眼中闪过疑惑之色,尤其是张辟疆,他真的觉得自己有时无法理解这个神经质的兄长。
但是张信却在这时忽然对他表达了自己的感谢与愧疚之心。
“对不起,辟疆,这些年我没有好好照顾过你,反而让你为我的事情受累,为兄惭愧。”
“呃?”
张辟疆一怔,然后有些莫名地问道:“没事没事,兄长言重了。”让他觉得好不习惯。
原本以为会是一场暴风雨,张良不过发了顿不大不小的脾气,将张信骂了一顿,这一次家庭聚会的气氛莫名地和谐起来。
谁都不想破坏这样的气氛,于是都不再提起一些比较敏感的话题。而在调节气氛这一点上,张辟疆是最能干的。
“这么多年过去了,父亲和先生风采依旧,想来是先生的仙家手段,真是让人羡慕又向往。”
他看着林依依与张良那两张如同岁月静止的脸,忍不住赞叹,又询问他们隐居的时候每天都做些什么,待到听到他们自已种地打柴,亲手洗衣做饭,顿时露出惊讶的表情。
张信在一边听着,忍不住会想起他小的时候,也曾跟着老师四处游历,那时的他总是会被老师指使着亲自去挖药材,两个人的衣服也都是丢给他来洗,做饭的活计倒是大多由老师自已动手,那也是她嫌弃他做的不好吃。
那时的他每天都被指挥的团团转,但就是觉得开心,无论她让他做什么,他都喜欢的不得了。
想来,父亲的感受也是一样的吧。
他下意识地向父亲看去,发现他的目光总是会落在老师的身上,温柔而宠溺,而老师的目光也会时不时地投向他,带着满满的笑意和欢喜。
他们很幸福!
他的心里很酸,还有着说不出的苦涩,可是却好像没有那种恨了,他想,只要这样看着他们就可以了吧,他现在能够要求的,也就只有这么多了。
张良回府并没有大张旗鼓,但是一些世交好友还是需要见一见的,尤其是皇帝和太后,于是第二天,张良便进宫了。
新皇刘弘还是个孩子,什么都不懂,礼节性地拜见之后,张良便受到了吕太后的召见。
时隔多年,再次见到张良,吕雉很高兴,又因为多次受到他的帮助,哪怕他隐居了,他的儿子也帮了她的大忙,这无疑让吕雉很是感激。
她尝试着邀请张良回到朝中帮她,但却被委婉地拒绝了。不过在如何治理国家方面,他还是提出了一些建议,毕竟,这个帝国的建立也有他的心血,他也想让她变得更好。
从皇宫出来后,张良的心情就有些不好。
这些年来,他虽不在长安,但长安发生了些什么事情他却都知道。
吕雉说刘弘是刘盈的儿子,所以立了他为帝,但是张良却知道这个刘弘很可能并不是惠帝之子。
只凭她强逼着儿子娶了外孙女,也能知道她怎么可能容许其他女人先为刘盈生下长子。
但是外孙女太小,儿子又死的太早,为了将皇位掌握在手中,她硬是弄出这么一位皇子来,又如何能够堵得上悠悠众口?
无非是强权之下,没有人敢于说话罢了。
公元前187年,吕太后进一步巩固自己的权力,她公然违反刘邦生前与诸臣的盟约的“非刘氏而王者,天下共击之”,要封吕氏族人为王,将反对激烈的大臣撤换,打击迫害刘姓王候,行事越加肆无忌惮。
但是这个时候,大汉帝国的权柄已经牢牢被她握在手中,朝中要么是依附投靠吕氏一族的大臣,要么便是如陈平等虚以委蛇、明哲保身的大臣,那些头铁正直的大臣,已经无法再立于朝堂之上了。
这一年的张良身在长安,他亲眼目睹了这一切。
他关起门来,不见外客,但是总还有那么一两个人是他拒绝不了的。
毕竟,那些曾经和他一起辅佐刘邦的天下的老伙计们已经去的七七八八了,这硕果仅存的一两个就显得尤为珍贵了。
但是,林依依发现,张良的这些老友总是会兴冲冲来,怒冲冲的走,而张良,则会变得很沉默。
林依依知道原因,因为她不只一次地听到从张良书房中传出的大声指责与喝问,仅从那些只言片语当中,她也知道那些人来的张良为的是什么。
偶尔,她也能听到张良用低沉又无奈的声音劝慰解释,但更多的时候,她却只能想象他沉默的样子。
这些事情张良从来都没有在她面前提过,每当看到她,他总是会在第一时间对她露出温柔的笑容来,而她也不会去问,只会在看到他一个人呆在某个角落里沉思的时候走过去,给他一个拥抱,或者被他拥抱。
她想,他的心里一定很痛苦也很纠结,但她绝不会让他真的去做些什么,这个帝国,就让她按照自己的历史轨迹前进吧。
“子房,我们回桃源吧。”有一天,林依依忽然对张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