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地，大津，入夜的天，在窗畔喝酒的燕赐，满月。
  大津，就是三年前燕赐杀死那个见习天之捕快的地方。
  燕赐当然也杀死过忠良，害得人家妻离子散。但从未有第二件事能让他的心灵感到震撼，一想起那个夜晚，脸上这道从眼角直达嘴角的剑痕就隐隐作痛。
  一个人肉体已经死亡，精神却仍然不允许他倒下。无论谁和一个死人交手都是一件很可怖的事情，燕赐清楚那个人中了自己当头一劈之后就确定已经是个死人了，重新站起来的是思念体，究竟是什么样的思念鼓舞着他一次次又重新站起来的？
  今夜，燕赐并不是孤身一人。他的周围还有一些手下。今天有他的任务，他为燕丹在此地筹划了一场各地首脑的大会议，现在几乎整个潜杀和各地的反秦势力都在这座城中。
  这样的日子里燕赐实在是不应该喝酒，往常他从来不会在这种时候喝酒。但今天是难得的例外，三年前的事，他仍然耿耿于怀。
  别人喝酒总是越喝越昏沉。他却不同，酒一杯一杯下肚，他那双眼睛却越来越明亮起来，他喝得酒越多，一双眼眸就越亮。如今已亮如明星，盖过窗外那轮满月。
  所以他一眼就看透，二楼窗外那几个行进中不寻常的人。
  所以他抽起三支穿云箭来，架弓，发射。
  三箭连发，箭箭凶狠。人中此箭瞬间就被冲击力所射飞丈外，箭矢亦有大半截刺透血肉之躯。
  燕赐力大无穷，机簧弩弓的威力恐怕也没有燕赐这种持数箭仍拉满强弓，所发射出去的威力要大。
  射中人况且如此可怕，未射中的箭矢擦身而过，崩塌前方的土墙，贯烂两侧的木窗，同样形成了一种可怕的风景。
  短短片刻，凭燕赐手中一人的穿云箭已将这座城市的一角弄得满目狼藉。韩国造的军备，攻城拔寨无往不利，用来巷战确实是太过残忍了。
  那些睡梦中的人突然塌了房子被压死，那些正在促膝长谈的人却被飞来的凶箭结束了今生。
  用来发动战争的武器，往往都有这种无穷的威力。但燕赐不在乎，他要杀人的时候，从来不会去在意身边那些无辜者的性命。就好比一个人走路的时候，谁都不会去在意踩死了多少蝼蚁，在燕赐眼里，人命和蝼蚁并没有分别。生逢乱世，有时人命还不如蝼蚁。
  燕赐野兽的本能告诉自己，窗外他现在要杀的人应该是一些便衣，寻常的百姓不会让他不安。
  杀手在人丛之中往往看起来都很普通，普通到会有意无意隐藏自己的气息。便衣也一样。但真正的普通人看起来总有一些不寻常的地方，一个人看起来太过普通，那么这个人最低限度一定是一个不够普通的普通人。
  放在平时，有一个不够普通的普通人就已很难得。今夜一下子就来了好几个，恰恰说明那几个人绝对有问题。看他们身手矫健，来的还都是平常一个都见不到的稀世高手。
  无疑，今夜的行踪暴露了！
  人马从八方袭来，包围了这家小楼。
  燕赐纵身一跃，潜杀的人拔剑向前。小巷的暗处则出现了一队捕快，黑底布料，红色火焰图纹。天之名捕！
  潜杀与天之名捕展开了厮杀，周围平民早已跑得一个不剩。
  一名捕快冷喝道：“区区山野叛贼，竟是清一色的韩国军备，看来你们的主子来头不小！”
  起初潜杀还占有上风，但天之捕快变阵之后就渐渐落了下风。
  这些人不是一般的天之捕快，是最为训练有素的一匹人。
  燕赐拔剑冲阵，如一道青色流星。阵破，人亡。天之捕快又换阵，锁子飞盾个个袭向燕赐，却被燕赐轻轻松松全部击落。一众捕快霎时变了眼色。
  燕赐正要出剑急攻。忽然感受到了熊熊的杀气，他的杀人剑也不急发出，随之收手。
  暗巷之中出来了一位老者，他身着捕王官服，却和燕赐一样头戴蓑帽。
  “阿赐，此人功力很浑厚，不妙！”
  燕赐：“你们带主公先走，我随后再来。”
  “阿赐。你……”
  “神龙见首不见尾，天之捕王常笑。连我都不一定是他的敌手，你们快撤！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诺。”
  说罢，暗巷之中潜杀的成员已经只剩下燕赐一人。
  常笑说：“敌暗我明，身临天险之境，却还不忘顾忌部下的安危，作为一个凶徒，你实在是令人欣赏。”
  “我欣赏地之捕王铁铮，即使面对无底线的恶，也会搜罗铁证，走法律的程序来惩治恶贼，从来不会动用私刑来逼供。他是一个捍卫法律的，代表正义的光明英雄。”燕赐说，“但我实在憎恶你这位天之捕王，位列天地玄黄第一位捕王，虽也破获不少大案要案，但其杀百人只为治一人的作风，我实在不敢认同。以许多件别的凶案来破获一桩案件，你视法律为何物？这样破获的案件又有何意义所在？”
  “法律并不公平，也不怎么有效。韩非带来了一个不用刀剑也能够迎来新时代的国度，但江湖地位的低下同样带来了更可怕的弊端。当正义面对无底线的滔天巨恶根本无能为力。钱财使证据不足。权利使恶名虚无，予以假释。当正义以法律为蓝本，罪恶就能够轻易钻法律的漏洞。最好的例子就是自荆轲死后，以咸阳为首组织性犯罪的猖獗。使帝国安定的从来就不是大秦律，而是伏哨组，太过完善严明的大秦律反而成为了正义的碍脚石，光明的枷锁。”常笑说，“咸阳暴乱事件，十八公子胡亥意识到问题的根本，那就是在滔天巨恶面前大秦律根本束手束脚，一无是处。想要让如今的帝国长治久安就必须要有另一位能够代替荆轲的黑暗英雄出现，也就是后来拥有当街仲裁权这等特权的伏哨组。压制全国犯罪的并不是什么正义，而是一种合法的罪恶，也就是伏哨组。”
  常笑接着说：“张良曾经败亡了伏哨，他的目的就是要让秦国重新成为大秦律下的罪恶之都从而召集五国旧部联合楚国一举反秦。但随着新任伏哨统领阎乐的出现，张良的计划无疑是失败的。阎乐带来了一支更强大，更冷血的伏哨组，也因此剿灭了更多的罪恶。时代仅仅只有代表光明的正义是不够的，也需要我们这种身处黑暗的骑士。”
  燕赐说：“但天之名捕司并不是拥有当街仲裁权的伏哨组。伏哨组是正义不能完全战胜邪恶的代表，而你天之名捕司作为帝国法律的捍卫者却完全证明了正义在邪恶面前的脆弱。你不是一个能够得民心的捕快。”
  常笑叹了一口气：“我没有铁铮那么伟大也没有他这么有耐心，我想要的只是避免世上有更多的罪恶，即使这要付出一些冷血的代价。”
  “可笑至极的借口，冷血的代价伏哨已经付出了，你只是不愿意用合法的途径去惩奸除恶罢了，因为那实在太复杂，太困难。天之名捕司从来就不是秦国的伏哨组。”
  “或许你的内心仍旧清澈如少年，但你的所作所为并没有资格来批判我。”常笑说，“没有证据能够证明我滥杀，也没有证据能够证明动私刑的人是我。你呢？你要用什么方式来洗刷你的污名呢？”
  “天之捕王常笑，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据说极少出现在任务中，通常都是用来一击定胜的王牌，这世上除了被你杀死的人。没有旁人知道你的身份，你的武功，就像是一条蛰伏在深渊的恶龙。你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理由很简单，因为天之名捕司面前出现了一位战胜不了的敌人，所以我不能再潜藏于幕后了。”常笑说，“我知道你是英雄的血脉，你叫燕赐，你使惊天十八剑。我知道潜杀这个组织，我知道你是潜杀的王牌，我还知道你是挂名的潜杀之主。”
  “你没有理由知晓这么多。除非……”
  “不错，蝙蝠已在潜杀。”
  “你为什么要告诉我潜杀有蝙蝠？”
  “因为今夜，无论是你还是潜杀，都会消失！”
  “如果凭你和一堆杂鱼能杀了我不算你狂妄自大。你要凭什么让混迹在平民之中的潜杀消失？”
  “只要让这座城市燃烧。”
  从刚才还在楼台喝酒的时候开始，燕赐就在怀疑空气中满布的煤油味。只是他实在不能想像天之名捕会突然出现在他的眼前，常笑竟能做出焚毁一座城的恶魔行径。
  燕赐说：“让这座城市燃烧？连平民都不放过，你还真是人间的死神啊。”
  常笑说：“承蒙夸赞，只是我向来爱民如子，焚烧平民这种恶举自然是你们这些叛逆分子做的，我要做的是揪出你们幕后的龙头，将你们这些帝国叛逆扫平。”
  燕赐点头：“有理。潜杀作为帝国逆贼有什么恶举是做不出来的，纵然我们还能够活过今夜都无处去诉不平，更何况朝阳升起之时，能感受到第一缕阳光的已经只是一堆潜杀的尸体了。”
  常笑也点头：“有理。听到你能够这么说，我就更放心了。”
  常笑接着说：“年轻的时候我见过荆轲，那时我还是少林的俗家弟子。与魔教教主祁连山巅那一战我也在场，能够挡得住魔教教主魔刀一劈的并不是少林的方丈也不是武当的掌门，而是一柄少年英杰的剑，惊天十八剑。惊天十八剑就像是上天赐给荆轲的祝福一样，那一手五步绝杀直将魔教教主逼下祁连山千丈高峰。如果不是那一天，我不会知道原来江湖上的名门正派竟都是内心无比险恶的泛泛之辈……”
  燕赐说：“或许你的内心并不险恶，但你的所作所为却很可笑。你只是视荆轲为偶像，也妄想能够成为一个像他那样的黑暗英雄罢了。”
  “随你怎么说，反正今天，潜杀和你都会划上休止符。”
  “你错了。我并不会输给你这种人，你那可悲的焚城之火也根本就不能够燃烧。”
  “为什么不能够燃烧？”
  “你的蝙蝠对我还不够了解。或者你向你的蝙蝠隐满了焚城的计划。这次集会是我组织的，我只会在黑夜和暴雨天组织这种大型的活动。因为黑暗和骤雨能使我，能使整支潜杀变得更为强大。”
  “今夜并没有雨。”
  “有时候自然的规则并没有野兽的本能准确。”
  燕赐拔剑！方才收入鞘中的杀人剑又以双倍的杀气拔出，剑锋直指常笑，“我，能够唤来腥风血雨。”
  今夜本无雨。但燕国的骤雨忽然笔直落下！潇湘的豪雨，难怪燕赵之地多慷慨激昂之士，这潇湘的豪雨就好似那些抛头颅，洒热血的江湖义士。
  他，眼前这少年。真的能够……唤来腥风血雨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