邯郸据点，直到如今燕赐也时常还会做起那个梦。
  燕地的雨总是潇湘，潇湘的大雨凄厉的人睁不开眼。四名捕快死于矮巷之中，次日，家属便来确认尸体。
  燕赐也在人丛之中，蓑帽挂低，长身直立。
  一白衣女子匆匆赶来，当看到丈夫血肉模糊的尸体时，手中的纸伞仓惶落地，人跪下，她埋头痛苦地抽泣着。雨水浇透了她的长发，虽然只有背影，但她的发梢是如此动人。那双捏紧的小手握住丈夫的衣衫，连骨头都森冷地印了出来。
  捕快想将她拉开，但她挣扎着不舍，眼中哗哗直流的清泪亦被潇湘的燕雨浇透。她爱他，她显然是深爱他的。终于，这白衣女子终被拉开了，捕快将他丈夫的尸体抬上担架，匆匆远去了。她仍然是不舍的，她止不住的哭，完全失了大家闺秀的形象，跪地，埋头，掩嘴，泪流，混着燕国的豪雨，这情景看来是何等的凄厉。
  燕赐走去，将他披身的斗篷丢到眼前姑娘的身上，那白衣女子瞧了一眼这黑衣蓑帽少年人远去的背影。
  血腥味，白梅香。形成一种浓烈的对比。
  燕赐剑上还有残留的腥臭气息，她身上飘过的淡淡白梅香却怎么也不能散去。
  燕赐被恶梦惊醒！他一把扯掉脸上的纱布，那道从眼角直达嘴角的深深剑痕显得格外狰狞。
  叶青竹见到燕赐时说：“现在把纱布拆掉，搞不好会留疤的。”
  燕赐说：“这道剑痕总是隐隐作痛，是去不掉的。”
  “能够令你受伤的剑客，有趣。”
  “砍伤我的并非剑技，是执念。”
  小楼，燕赐在喝酒。酒是美酒，菜是佳肴，桌上还摆着一柄青戈剑。
  燕赐就坐在小楼最不起眼的角落里，他爱坐这个位置。因为坐在这里最不容易被别人看到，而他总能够第一眼见到进来的人是谁。
  燕赐第二杯酒下肚的时候，他就看到有人进来了。一个执剑的人，那人第一眼就看中了燕赐的位置，燕赐第一眼就瞧上了他。
  那人过来，坐下就喝酒，抽出筷子就夹菜。
  燕赐警惕了三分，问：“你认得我？”
  那人摇摇头：“不认得。”
  “不认得你喝我的酒，吃我的菜？”
  “江湖辽阔，同病相怜之人却不多。况且你这里又有美酒佳肴，无妨坐下来聊聊天也好。”
  “和我聊过天的死人要比活人多一些。”
  那人一笑，说：“你也不是第一个无缘无故要我死的人，也绝对不会是最后一个。”
  “有趣，很多人都想你死？”
  “你呢，想你死的人我看也不少。”
  “你怎么知道我和你同病相怜？”
  “血腥味。你我二人都有掩不住的血腥味。”
  “你和我是同行？”
  “并不是，你求利，我求名。”
  “你怎么知道我是求利的？”
  “求名的通常吃一碗阳春面都赊账，哪里敢想这样的好酒好菜。”
  “说不定我是一个名利双收的人？”
  “名利双收？这是一个很可笑的词汇，图名就要有所牺牲，唯利就要不择手段！”
  燕赐说：“荆轲？”
  当燕赐说起荆轲这两个字的时候，那人涣散的眼神忽然就变了。变得肃然起敬，变得无比恭敬。
  只见那人叹了一口气，说：“荆轲确实勉强称得上一位英雄，但他也算不得名利双收。荆轲被人民称作英雄，一来自然是他强杀高官权贵，更重要的是他救济了不少黄河两岸的灾民，他自然不必吃一碗阳春面去赊账，但也不算是一个口袋里有很多银子的人。”
  燕赐说：“我知道江湖侠客为了行侠仗义，口袋里确实没多少余粮，一文钱难倒英雄汉并不是虚言。只是，英雄也会唤来腥风血雨？”
  “唤来腥风血雨的是你，飘来腥风血雨的是我。”
  “这两者难道有什么区别？”
  “有。你可以选择不杀，而我却非杀不可！”
  “什么样的人是你非杀不可的？”
  “我不杀他，他要杀我的人。我并不想杀人，我杀人，是因为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不杀他，他杀我。”那人叹息着说，“一个人到了江湖，很多事情都是身不由己的，杀人也一样！”
  燕赐也叹息了一声，说：“有理。看来有时候成名也并不见得是一件好事。”
  那人已经喝了很多酒，他说：“杀过人后，我一定要喝酒。”
  燕赐也喝了很多酒，他说：“没有杀人，我也一定要喝酒。”
  “喝过酒后，我一定要去找女人。”
  “没有喝酒，我也一定要去找女人。”
  “哈哈哈哈，想不到兄台竟也是一位酒色之徒。”
  “彼此彼此。”燕赐说，“既然都是酒色之徒，那么今日我决定让你一次。”
  “让我什么？”
  “让你付账。”
  “不必让，不客气。”
  “这次一定要让，一定要客气。”
  “不必不必。”
  “要的要的。”
  别人吃饭通常都是抢着付账，他们却在抢着不要付账。
  那人说：“你自己都在说一文钱难倒英雄汉，我哪来的银子，没钱！”
  燕赐说：“一个在我这里吹嘘有名的人，我看也算不得是什么大英雄。既然不是想做英雄的人，兜里多少总有些银两，付个饭钱，并不多。”
  “我的银两只够付个饭钱，你那银两，够你付一年的饭钱，还是得你付，你付。”
  “可我今天不凑巧，偏偏没有带银两。”
  “我不信！你说这话鬼都不信。”
  “我今天要杀人，我杀人时除了一个随身的酒囊从不带累赘的东西，免得碍手碍脚。银子就是最累赘的东西。
  “你可以带银票。”
  “我讨厌银票。”
  “为什么。”
  “一张银票也不知经过多少人的手传来传去，脏得要命。”
  “你可以将你剑上那七粒碧血丹心拆了拿去卖钱。”
  “真的早就让我卖了，这几颗都是红玻璃。”
  那人笑了，燕赐也笑了。
  燕赐说：“所以今天我一定要客气，一定要让你。”
  “嗨—，那我若今天没有坐下来喝酒呢？”
  “那时我自然有别的法子，可是既然你已经来了，我又何必去想别的法子。”
  “我还有一个问题，你杀人之前也喝酒？”
  “我杀人之前当然从不喝酒，只是我今天要杀的这个人，只有喝酒才能见得到。”
  那人差不多已经猜到燕赐在说谁了，不过他还是故意问：“你要杀的那个人，他是谁啊？”
  “是你。”
  “是我？”
  “是的，没错。”
  “我和你无冤无仇，你要杀我？”
  “最低限度能让我付了今天的饭钱。”
  “为了一顿饭钱，你就要杀人！”
  “能省则省嘛！”燕赐说，“顺便，我还想知道你到底是真的名动天下，还是徒有虚名？”
  青芒闪动，如流星临夜。没有人能想像得到燕赐这一剑会在此时出手，也没有人能不被这一剑的快速有力，精准稳定所惊艳。如此美丽的剑法却要刺透眼前陌生人的咽喉。
  更令人想像不到的是，即使是这样一剑那人居然也能够夺下燕赐手中快剑。随即那人的剑也抽出，就架在距离燕赐咽喉不到三寸之处。
  燕赐说：“偷天换日夺剑式。翠云峰，绿水湖，神剑山庄。这一手向来是神剑谢家传子不传婿，传媳不传女的独门绝技。能从我手中夺剑之人，恐怕阁下就是神剑谢家的下任当家谢步飞！”
  谢步飞说：“方才那一剑距离我的咽喉要害足足偏了三寸，我这一剑也差你三寸。我杀杀我的人，但我不杀一个不要我命的人。”
  说罢，谢步飞就将青戈剑递还给燕赐。
  而燕赐接过青戈剑后居然就将剑锋直指店小二，说：“你不付账，我就杀了他！”
  那小二随即跪下磕头，颤抖地说：“两位官老爷饶命，酒钱小的买，小的买！”
  谢步飞不动声色地喝了一杯酒，说：“你不杀他对我没有好处，你杀了他对我也没有坏处，我为什么要为了一个陌生人付酒钱？”
  燕赐这才真的怔住，随即收起剑哈哈大笑：“你和那些江湖侠义之士很不相同。”
  “你倒是和你的身份完全符合。”
  燕赐从上衣掏出一袋银子，扔给店小二，说：“多的全算辛苦费。”
  “谢谢官老爷！谢谢官老爷！”
  谢步飞说：“你今天带了银子，看来你今天并没有什么人要杀。”
  燕赐说：“可我确实已经没有银子再去找女人了。”
  谢步飞拍了拍自己的胸脯，说：“我有！”
  两个人都笑了。奇怪奇怪！这两个人刚才还死活不肯付饭钱，现在却一个比一个大方起来了。
  谢步飞问：“你叫什么名字。”
  燕赐犹豫了一下，说：“我叫阿吉，但我希望有一天我不再是阿吉。”
  谢步飞笑了一下，说：“我年轻的时候也希望有一天自己不再是谢步飞。”
  “然后呢？”
  “我依然是谢步飞。”
  “为什么？”
  “人一入江湖，就如同风中的流沙，水中的浮萍，根本由不得自己。我一天是谢步飞，我就永远是谢步飞。那些心高气傲的少年剑客也永远都想和我比一比看是谁的剑快。”谢步飞说，“你一天是阿吉，你一辈子都是阿吉。”
  离别往往都是为了相聚，但有一种离别却使人永远也不能相聚。
  燕雨潇湘，人呢，已肝肠寸断。白衣朴素的女儿家如今却换上了丧服成了寡妇。
  新婚之夜还在不久之前，如今却已哭成了泪人。
  那个少年郎啊。因为只能凑出五十两纹银来娶一位大家闺秀而感到愧疚。
  因为千里迢迢去做捕快，见习也有七钱银子的月俸。转正就有一两二钱。殊不知捕快是拿命在换钱，自己随时都会死去，说不定就在明夜。
  那着丧服的女人，低低地自语：“我又没有要你出人头地，我只要你和我一起好好的就好了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