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法之天下,儒之教化
作者:浮小      更新:2021-03-30 03:40      字数:5682
  长公子扶苏。那双眼睛总是睡意朦胧,冷漠无情,此刻却泛出了浅浅的忧伤光芒。
  他总是彬彬有礼,但态度冷漠,难以接近。他一副慢条斯理温文儒雅的样子,他说起话来总有一种懒散、模糊不清的语气。这种模糊不清的声音听起来也总是很好听,但扶苏接下来说出口的那句话语气却并没有太好听。
  扶苏的语气无奈且曲折,扶苏说:“我理想的天下是法之天下,儒之教化。我希望天下的百姓都可以读得起圣贤书,到时候天下的捕快所守护的就是一个和平安定的国度。黎民百姓能够接受到良好的教育,就都能够消去心中的恶念,那么届时捕快手中的刀剑也就不必再出鞘染血了。”
  胡亥说:“儒以文乱法,法与儒本都是水火不容的,法理若容情天下还哪里来的公平公正可言呢?”
  “那么你我今日抛开兄弟之情,抛开皇室之恩。扶苏以一个平民的身份斗胆问廷尉一句:天下究竟是天下的天下,还是秦国的天下?”扶苏说,“我游历察视过七国各地,在秦国,真正幸福的只有秦地的百姓,而其余五地的日子却难以聊生。移民戍边,修筑长城,家中没了男人,土地连连荒芜,男人在边疆受苦受累,女人孩子在家中却连饱饭都吃不起,大秦统一天下的权柄就是为了建立这样一个将五地百姓视作奴隶,而秦地百姓却过着贵族般生活的一个如同奴隶制的不公平的社会吗?”
  “战国时期,连年乱世,使得华夏民族中原大地的战力大幅锐减,其综合国力远不及春秋和大周。秦灭五国与楚共分天下之后,战力再遭空前绝后的锐减,此时秦若不抵匈奴,楚若不退百越,中原大地遭异族所侵,胡亥连想都不敢再往下想。”
  “也就是说,中原战力的不足其罪魁祸首就在于妄图统一天下的秦国,是吗?”
  “帝国的战争只打了十年,七国间的战争却打了两百年,大哥,两百年呐,可有一天停止过?没有秦国的天下一统,哪来的天下太平?”胡亥说,“大哥,梦想虽美,却太脆弱,人还是现实一点的好。”
  “大周以礼治国,春秋以儒治国,秦国以法治国,这些原本都是梦想,而这些梦想却一件件的付诸了现实。我相信我的理想有朝一日也能够实现,不,在我看不到的未来里总有这一天到来的时候,你相不相信,天下格局绝不会如你所预料的发展,因为真正适合黎民百姓的定是‘法之天下,儒之教化’!”
  “大哥,你可还记得五蠹一文中记载有两则故事。一则讲楚国君王令尹,另一则讲天纵之圣孔丘。”胡亥说,“楚国有个叫直躬的人,他的父亲偷了人家的羊,他便到令尹那儿告发。令尹说:杀掉他。认为他对君主虽算正直而对父亲却属不孝,结果判了他死罪。由此看来,君主的忠臣倒成了父亲的逆子。鲁国有个人跟随君主去打仗,屡战屡逃。孔子向他询问原因,他说:我家中有年老的父亲,我死后就没人养活他了。孔子认为这是孝子,便推举他做丁官。由此看来,父亲的孝子恰恰是君主的叛臣。所以令尹杀了直躬,楚国的坏人坏事就没有人再向上告发了;孔子奖赏逃兵.鲁国人作战就要轻易地投降逃跑。君臣之间的利害得失是如此不同,而君主却既赞成谋求私利的行为。又想求得国家的繁荣富强,这是肯定没指望的。”
  胡亥接着说:“杀敌有功的人本该受赏,却又崇尚仁爱慈惠的行为;攻城大功的人本该授予爵禄,却又信奉兼爱的学说;采用坚固的铠甲、锋利的兵器来防备战乱,却又提倡宽袍大带的服饰;国家富足靠农民,打击敌人靠士兵,却又看重从事于文章学术事业的儒生,不用那些尊君守法的人,而去收养游侠刺客之类的人。如此理政,要想使国家太平和强盛是不可能的。国家太平的时候收养儒生和游侠,危难来临的时候要用披坚执锐的士兵;国家给予利益的人并不是国家所要用的人,而国家所要用的人又得不到任何好处。结果从事耕战的人荒废了自己的事业,而游侠和儒生却—天天多了起来,这就是社会陷于混乱的原因所在。”
  胡亥接着说:“儒法如同公私,公私尚且分明,儒法怎能兼修?大哥的梦想只会使国家再一次进入祸乱的局面,唯有法律的约束和管制才能够使天下安定,百姓繁荣。”
  扶苏说:“我知道十八弟素来重法贱儒,即使儒法不能兼修,但若以十八弟之理来治世,这天下还哪里来的人情味可言。”
  胡亥说:“世态炎凉,大哥却还有雅兴聊人情味?实在是令胡亥不敢恭维!”
  “以严刑峻法治世,即便制定了天下。那么到时候天下百姓和圈养起来的猪狗又有什么分别呢?百姓……我们是人,不是家畜!”
  “人和家畜本来就没有什么分别,只有把人当畜牲来管,老百姓才会听话。为什么人能够驯服得了野兽却从来都管不好同类,就是因为人类总以为人类要比别的生物高人一等!所以我素来瞧不起那些非要分个三六九等,尊卑贵贱的儒门子弟。贵族的命是命,猪狗的命就不是命了?”
  “发乎情,止乎礼。豺狼虎豹平等,猫狗牛羊平等,所以牲畜永远不能成人,因为谁也不服谁,所以永远野蛮。如果人人都是公子贵族,人人平起平坐,而不懂得向老师长者虚心求教,而不接受位高之人的管束,那么后来者永远学不会文明,有能者高居,唯此之道才能得到学问,才能有人才有的文明礼仪,若真是众生平等,那么人才真的和家畜没有分别。”
  “孔子位尊至天纵之圣,儒家祖师爷,却称赞奖赏鲁国投降逃跑的兵士,这算是什么圣贤?”
  “圣贤也是人,只要是人就会犯错,即使是圣贤也会偶然有一错的时候,即使这错不能挽回,也不代表不能原谅。”
  “很好,有错可以原谅,那么孔子的傲慢与偏见难道也应该原谅?”
  “何来傲慢,何来偏见?”
  “天下皆知,孔子轻待子贡,偏袒颜回。子贡赎人不受金本是好事,却遭孔子批评,子路救人受其牛却被孔子赞扬,而其理由却简直道德绑架,可见孔子对其门人不论才干,只分亲疏。孔子和他的学生被围困在陈蔡两国的边境时,既无粮食也无饮水,跟随孔子的学生很多都饿得站不起来,是子贡听到消息后立即赶来替老师解围。动用了不少关系和钱财方才使两国国君让出道来给孔子放行,孔子却反而评价子贡为‘瑚琏之器’,简直岂有此理!鲁国生死存亡之迹,孔门子弟难堪重任,又是子贡站了出来。子贡不辱使命‘止吴霸越,乱齐存鲁’方才解了鲁亡之危,事成之后孔子又怪罪子贡用纵横家的法子来办事。子贡问孔子:什么样的人是最难相处的。孔子回答:唯汝子与小人难养也,近之则不逊,远之则怨。意思就是:只有你这样的人与小人是最难相处的,和你走得近了你不懂谦逊有礼,疏远于你你又要心怀怨恨。孔子轻待子贡之举,条条框框,列之不尽。”
  “孔门弟子三千,贤人七十二,孔夫子最喜欢的,毫无疑问就是颜回。学无止境,颜回出身贫困,学习却是相当刻苦。子贡最为聪慧,学问却远不及颜回,曾亲口道出:回也闻一以知十,赐也闻一以知二。颜回英年早逝,夫子悲痛万分,孔子亲言颜回是所有弟子中唯一一个贯彻‘仁德’的学者,回本也能成就一番大事,却悟出人生百态唯平凡最为难能可贵的道理。是以,孔子对颜回赞誉有加并不是没有道理的。子贡聪慧,并且谦逊,子贡为何谦逊正是因为孔子从未对他侍宠而骄,唯有更高的学问才能让一个聪明人学会谦逊,如同十八弟对韩非自叹弗如,而子贡则对孔门儒学深叹不如,如果当初孔子以对待颜回的方式来对待子贡,那么子贡或许就会走子路被剁成肉酱的后尘,还哪来的端木遗风一说?颜回穷困,所以需要鼓励,子贡太过聪慧,所以需要打压,并不存在偏袒一说。”扶苏说,“子贡赎人不受金,子路救人受其牛,孔子批评子贡,表扬子路,在儒家学说中可视为道德绑架,但是放在法家,那便是赏罚分明。”
  扶苏说:“何为五蠹?五蠹就是那些著书立说的人,称引先王之道来宣扬仁义道德;讲究仪容服饰而文饰巧辩言辞,用以扰乱当今的法令,从而动摇君主的决心;那些纵横家们,弄虚作假,招摇撞骗,借助于国外势力来达到私人目的,进而放弃了国家利益;那些游侠刺客,聚集党徒,标榜气节,以图显身扬名,结果触犯国家禁令;那些逃避兵役的人,大批依附权臣贵族,肆意行贿,而借助于重臣的请托,逃避从军作战的劳苦;那些工商业者,制造粗劣器具,积累奢侈资财。囤积居奇,待机出售,希图从农民身上牟取暴利。上述这五种人,都是国家的蛀虫。子贡救孔子用的是关系和钱财,救鲁国又是行了纵横之术。是以子贡虽立了大功但孔子却不能赞扬他,因为早在《五蠹》之前孔子便已经知道商人和言谈者是国家蛀虫这件事了,孔子若赞扬子贡就是助长歪风邪气。韩非是出了名的重法践儒,但他曾经也拜荀子为师在桑海小圣贤庄求学归韩,成就七国第一贤才的地位。可见儒家的学问确实是有相当道理的。”
  扶苏接着说:“论语中提及子贡的章节最多,孔子死后子贡也是唯一一个守墓六年的人,别人说子贡贤于仲尼,子贡却将夫子比喻为万仞宫墙,过犹不及。可见子贡对孔子之才是心悦诚服的。孔子对子贡非常器重,往往将其学说的真谛传授给子贡,如何为仁,何为士,何为“己所不欲,勿施于人”,怎样为政、为仁等。孔子在危难之时盼望子贡。孔子病,子贡请见。孔子方负杖逍遥于门。曰:‘赐,汝来何其晚也?’孔子唯有对子贡才如此表达情感。可见孔子与子贡之间的感情是非同一般的。”
  扶苏话毕,胡亥正要反驳,但被嬴政制止了。
  嬴政说:“你二人不必再言,薛礼案已一清二白,莫再枉费口舌了,此事到此为止。”
  嬴政接着说:“寡人接下来还有另外一件大事要宣布。此事事关寡人多年来的一件夙愿。一统七国的大业,寡人决定兴兵伐楚。亥儿,你可有何良策?”
  胡亥的脸色忽然变成了一缕很奇怪的青色,似乎是有一种前所未有的,巨大阴沉的悲伤袭来。
  胡亥说:“儿臣虽略通内政,论军事儿臣就一概不知了,愿父皇恕罪。”
  “既是如此,你便退下吧!”
  “诺。”
  嬴政说:“扶苏,你呢?”
  扶苏说:“儿臣有一不情之请。”
  “说。”
  “七国百姓受乱世之疾久矣,如今天下两分。秦楚二国互不相犯,长城竣工,徭役遣散,匈奴亦击退七百余里。如今正是大赦天下,减轻赋税,使多年来在连年战事,修筑长城,妻离子散,生活苦不堪言的五国百姓也能够迎来幸福人生的时刻。怎能再起战事?眼下当务之急应当是理清内政,安抚民众的大好时机。”扶苏双膝跪地,说:“儿臣恳请父皇,兴兵伐楚之事暂缓,眼下当务之急应当是理清内政才是。”
  “你让寡人暂缓伐楚之事?你引荐韩信于我,并非是让他成为攻楚的利器?”
  “信是千年难能可贵之才,他能安邦定国,攻如利矛,固若栋梁。”扶苏说,“但眼下若再起战事,实非儿臣心中所愿。”
  “你可知道楚国的存在一直是寡人心头的大患,如梗在喉,如蛆附骨。寡人如今有了韩信,一位能与楚国项籍比肩的虎将,你却让寡人放弃攻楚的念头?扶苏,你究竟是何居心!”
  “天下百姓常年受战事之苦,受流离之难,扶苏希望后世说起大秦帝国是圣贤之国,而非暴法暴秦。”
  “我不攻楚,楚若攻我,应当何论?秦楚之战,在所难免。”
  “此时,应当遣使赴楚,签订和平条约。现在的秦国内忧外患,不宜攻楚,依如今天下大势,秦应当与楚天下两分修百年之好,方才是长治久安的良策。秦国一但将现在混乱的内政修好,即便楚若攻秦,国富民强,何惧之有?”
  嬴政叹了一口气,说道:“扶苏,你终究还是令寡人失望了。你不必参加攻楚之战,明日你备马赴边关,监蒙恬镇守匈奴的军队。”
  “父皇三思啊!”
  “寡人没有你这么软弱的儿子!”
  “天下究竟是天下的天下,还是秦国的天下?帝国利刃所指,为何受苦的总是芸芸众生?带来这理念的究竟是荆轲的剑!还是韩非的法?”
  “来人!将扶苏押下去!寡人从今往后再不想见到此人!”
  待扶苏押下后,嬴政又唉叹了一口气,自念自说道:“扶苏啊扶苏,你若不懂寡人,究竟还有谁能懂寡人?扶苏,你终究还是太过软弱了。”
  扶苏下朝后,随后,朝廷便商议起了如何攻楚一事。
  长乐宫,下人替扶苏打点好了行装。次日清晨,他便要动身前往长城边关。
  隔日清晨,长公子妃西门云问:“你还会回来吗?”
  扶苏说:“也许会,也许不会。”
  下人给扶苏备好马。西门云,蒙恬,韩信给他送行。酒过三盏,人北去。
  此时一辆马车徐徐赶来。车马是十八公子胡亥座驾,护卫是咸阳令阎乐。
  胡亥下了马车,阎乐亲自端来饯行酒。
  蒙恬喝道:“你来做什么?”
  扶苏摆手:“蒙将军不得无礼!”
  西门云叫了一声阿乐,阎乐低唤了一声师姐。
  扶苏对胡亥说:“你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来替我送行。”
  胡亥说:“大哥远去,我岂有不来之理?”
  “父皇十八子,平日里只有你不来给我送行。而如今我到了这步田地也只有你还会记得我。”
  “法之天下,儒之教化。大哥的治国理念总是令人惊叹,胡亥钦佩。只是……这理念用在如今内忧外患的帝国委实还太早,如果天下太平,我或许会认同你的观点。”胡亥说,“你我谋划天下的理念截然不同,我心中的天下是用完善的法律来约束民众,使得不得不服从。而大哥理想的天下更多的却是仁德和宽恕,是以你才能够说出法之天下,儒之教化的治国大略。”
  “你可曾还记得你我曾经约定无论谁坐了这未来的帝国高位,都要给天下,给百姓还一个太平盛世,国泰安康。”
  “胡亥不敢忘记!”
  “有你这句话,扶苏此去万里,心中已了无遗憾。”
  “我与你政见素来不同,但此番兴兵伐楚,我和你持相同的观点。”
  “你也不同意攻打楚国?为什么?”
  “我这么说大哥感到很奇怪?”
  “我可不认为你的理由是和我同样的为了苍生免受战乱之苦,流离之难。”
  “哈哈哈哈,知我者大哥也。但我不想让别人知道我的理由,包括父皇,大哥,任何人。”胡亥说,“一统七国,是父皇毕生的夙愿,昨日朝堂之上我远比你更想要阻止父皇。若昨日我与你共劝,父皇或许就真的决定不攻打楚国了。但我终究不是大哥,我是没有那个胆子去忤逆父皇的,有时候我真的很羡慕你,羡慕你的‘抗争’。”
  胡亥接着说:“算了,不说这些了。阎乐!上酒。”
  “诺。”
  胡亥与扶苏对饮,酒过,胡亥已打算回去。
  而此时,韩信却叫住了胡亥,韩信说:“十八公子留步。”
  胡亥转头,问:“你是何人?”
  “末将韩信。”
  “你就是帝国新任的上将军,阎乐少时的玩伴。果然是英气逼人,雄姿英发。你有什么事?”
  “方才十八公子认为秦国不应该攻楚,末将不解。作为帝国的上将军我希望十八公子能告诉末将,公子的理由是什么?”
  “你作为帝国的上将军确实有应该知道我理由的权利。你要真这么想知道,我可以告诉你。不过不是现在,而是你大破项籍、凯旋归来的时候,如果你能够活到那一天,来阿房宫见我。阎乐,走。”
  “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