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野狗
作者:浮小      更新:2021-03-30 03:39      字数:4689
  五年前,赵高将阎乐从长城的徭役中带回廷尉府。
  阎乐一进廷尉府就见到了一幕残不忍睹的景像。
  伏哨四散而坐,不像是官,更像是犯了事的贼。他们似乎对所着的官服并没有太多的兴趣。给人的感觉更像是别人让他们穿,他们才无所谓穿不穿。
  赵高将阎乐带去见周亮。
  赵高只对阎乐说了一句:“这人是伏哨组暂任的统领,你听他吩咐就是。”
  那时周亮和玲珑坐在一块。
  阎乐对周亮行了个礼,却也不知道要说什么。而赵高已远去了,看起来他根本就不重视这些伏哨。
  周亮也不说话,他的眼睛已经死了,对这支伏哨已充满绝望。
  先说话的还是阎乐,阎乐说:“据我所知,伏哨组应当类似于捕快。只不过其权利地位更在天杀地绝四大名捕司之上,乃咸阳最高法,不,应当说是大秦最高法才正确。为何如今竟是这番光景?”
  周亮说:“帝国的利器已经生锈了,一柄生锈的刀是不能制裁罪恶的,只会沦为废铁,然后被主人抛弃。”
  “我记得伏哨若在证据确凿的情况下治人的罪,罪犯若不肯服法。无论那人是谁,有多大的后台,都允许不经三堂五审,当街仲裁。”阎乐说,“如果治一个人的罪,可以类似于杀人,那么我想即使是废刀也有尝试的价值。”
  周亮一笑,说:“你能用废刀杀人?”
  阎乐将腰间佩剑随意扔到一边。然后上前从那堆破烂的玩意里挑了一把最破的刀。
  刀身已腐蚀生锈,刀刃也已无锋,单用肉眼看去就能望到许多坑痕。恐怕这里的兵器没有一件能比这件更派不上用处了,而阎乐却随便一挑就选中了它。
  阎乐说:“无论好刀还是坏刀。能杀人的就是利器,关键在于有没有那颗杀心。”
  周亮说:“好啊。要不要伏哨组统领的位置由你来坐,看看你能不能将身边这堆废铁打造成能用的器具。”
  周亮接着说:“你最好去领一套伏哨的官服,然后去咸阳城里走走。如果你能够交出令我满意的答卷,你再来找我。”
  阎乐着着伏哨官服。黑衣劲装,非常的贴身。既显出官家的威严,更显出法理的冷漠无情。
  阎乐走去街上。无数人对阎乐冷眼相待。阎乐知道,伏哨的身份虽为帝国高位,但它的本质脱不离“捕快”二字。既是捕快就当为民请命,替民做事。
  阎乐虽然不知道伏哨组内部究竟发生了什么,但有一点阎乐已几乎确定。
  那就是如今这支伏哨组已形如野狗。是不能够为咸阳百姓做出任何的保护的。当初建立伏哨组,“以守卫咸阳为己任”,这句话活脱脱成了一句尽是耻辱的笑话。
  而一座城市是不能没有捕快的。一旦没有捕快,法律就形同虚设,贼人定在第一时间钻这个空子。奸淫掳掠若不趁现在做,等朝廷下发新的捕快下来,后悔都来不及。
  而这座城市饱受苦难的百姓。最先责怪的定是那些当官的。
  也不知是谁起了个头。煎饼干果一堆堆地砸向了阎乐。然后阎乐静下了脚步,接下来那一刻感受起来竟是如此的漫长。
  然后叫骂声,水果疏菜一样样砸向了阎乐。甚至有人上前殴打阎乐。
  阎乐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但他的人却像铁一样站立着!
  无论他人如何叫骂责打,他的面色既没有委屈,那些硬邦邦的拳头和铁制的器具也同样打不倒这年轻人。
  一声响亮的“住手”!
  人群停止了骚动。这是女人的声音,并且是柔弱的女子所声嘶力竭发出的声音。
  阎乐睁开了眼睛,但鸡蛋清阻碍了他的视线。
  那温柔的女人用丝绢轻拭着阎乐的脸颊。
  那女人说:“我没有见过你,你是什么时候加入伏哨的?”
  阎乐说:“刚刚,伏哨组的人你都认识吗?”
  “我是中车府令的女儿,我叫做赵容。”
  “原来是赵高大人的掌上明珠,阎乐失礼了。”
  “你叫做阎乐……”
  赵容的话语中似乎还有未尽之言。她好像还想要对阎乐再说些什么。但被人群的骚动打断了。
  有人说:“一对狗男女!一条阉狗的女儿,一条廷尉府的野狗,正是天作之合啊!”
  此言一出!阎乐胸中满是暴怒,眼中杀机也暴现而出!
  又有人丢东西过来。只见阎乐拔出腰间未带鞘的锈刀,狠狠地击碎那人丢过来的东西。
  人群中发出一阵阵颤抖。
  此时阎乐正挡在赵容的身前,或许是出于男子汉的本能反应生怕别人伤了她。
  阎乐原本凶狠的眼神也一下柔弱了起来,阎乐说:“我知道伏哨组治安不力。但这是我等伏哨的责任,你们若要攻击我我不会抗拒。但何苦伤害一位弱女子。王上尚有犯错之时,又凭什么批评对大秦帝国鞠躬尽瘁的廷尉府总管,中车府令赵高赵大人。”
  阎乐接着说:“八年前司法机构紊乱,导致咸阳暴乱,是年仅十一岁的十八公子胡亥设立伏哨组,这才平息当初混乱的局面。而如今伏哨监管不力,使百姓受难,你们却忘了当初伏哨组是为了什么而出现在咸阳。”
  众人听到阎乐这么说,一个个都摇头探脑,有些明事理的甚至出现了低头不语的情况。
  一人喝道:“不要为你们的失职找借口,我们做百姓的不容易,经历了战乱之苦,好不容易盼来了国家的统一,做依法纳税的好公民。结果呢,被你们说上天的‘大秦律’根本保护不了我们,这和当初打仗时有什么区别!”
  “对啊!你们当官的不为民做主……”
  ……
  “那右司马掳走了我的女儿……”
  眼见民怨四起,阎乐却仍旧能够保持不太慌乱。
  阎乐忽抬起头!看向一老妇,说道:“秦国右司马刘意!好!你们带我去他的府邸,我去杀了他!将你的女儿还来!”
  听到阎乐这么一说,所有人齐皆怔住!人群变得无比的安静。好似这咸阳城从来没有这么安静过。
  一人轻语:“此言当真!”
  阎乐回答:“当然当真!”
  他们大概告诉阎乐右司马府的方向。阎乐便一人孤身前往了。
  看门的见到阎乐穿着伏哨组的官服。大声喝住!
  那看门人说:“来者何人!”
  阎乐冷冷地说:“伏哨组阎乐。”
  “伏哨不待在廷尉府,来我右司马府做什么?”
  “刘意犯了强抢民女的恶法。我是来押他回伏哨组,依大秦律处置。”
  “休得胡言!大人乃朝廷右司马,岂会行违法乱纪之举,识相的你最好现在回去,否则休怪我等不客气了。”
  那看门人说罢,一群人竟在光天化日之下将阎乐团团围住。
  阎乐拔出锈刀,说:“防碍公务,违逆伏哨组执法者,杀无赦!”
  阎乐以一对多。用一柄钝刀将那群手下一一击倒。阎乐使的虽是钝刀,但阎乐出手速度之快、力量之大岂是常人可比。那群人虽保住了性命,但一个个都被阎乐击倒在地。有的捂住腹部呻吟,有的大声叫喊,有的动弹不得再也使不出半分力站起来。即使还有能力站起来的人,也假装倒地不起。只因这阎乐武功实在太高,出手实在太重,已令人分不清,他到底是人类还是“活阎罗”。
  正常人哪里有敢闯右司马府的胆子和能耐。帝国右司马,位高权重,惹了他到时候的下场纵然是死,也不得好死。
  况且凭阎乐这种无名小卒去和刘意作对。必输无疑!
  因为即使阎乐能杀了右司马。他也永远找不到刘意的罪证。而谋害朝廷重臣的罪名,已足够阎乐凌迟!
  阎乐明知这一点却依旧无所畏惧。与其说是无所畏惧不如说他的面色根本满不在乎,对接下来他即将要面对的事,根本就无所谓它的发不发生。
  阎乐已走进右司马府。那些仆从杂务见到阎乐冷漠的表情一个个唯恐避之不及。
  阎乐挟持住一人。那人打了个冷冷的哆嗦。方才见到阎乐以一击多哪里还敢动弹反抗,一见到阎乐的面色,眼泪鼻涕大小便都差点失禁出来。
  阎乐说:“带我去见刘意。”
  那人一语不发勉强才动起身子带路。大门外那些被阎乐击伤的人还在停不住的呻吟叫喊,听起来就像是死牢里正在遭受鞭打的死囚一般。
  阎乐见了刘意,那刘意一跳脚,责骂道:“你这家贼,带他来做什么!”
  阎乐将他挟持之人甩去一边。
  那仆人连连跪地求饶:“大人饶命啊。属下没办法啊,真没办法啊。”
  从那宽大的宅院里又出来几道人影。
  刘意对他们说:“快!拿下此贼人,我有的是银两,拿下这人重重有赏!”
  那些人武功还过得去。想必是刘意花高价聘请的。
  但他们的本事和阎乐毕竟是处在两个级别上。阎乐若拿的是好刀,他们的死也不过片刻之间。即使是钝刀,在花费了一番功夫后也用蛮力将他们一个个击倒在地,再难起来了。
  阎乐一甩刀,说:“接下来轮到你了。”
  那刘意已吓得两腿瘫软,努力想爬起来,却怎么也站不起身子。
  阎乐刚向前移动了两小步。忽一阵杀气暴现。是从那宅院里散出,直逼阎乐。
  阎乐冷静起身子。他知道接下来的来人定是高手。
  宅院的大门缓缓打开。那人的腰间也配着刀。
  刘意一见到那人便连爬带跪跑过去抱住他的脚。急说,“快!拿下此人,重重有赏!”
  那人称了一声“诺”,便上前与阎乐对峙。
  阎乐问:“来者何人。”
  那人回答:“铁刀堂孙鹏。”
  “赵国铁刀堂铁骨铮铮,一身铁血,怎甘作奸人手中一柄利刃?”
  “你叫什么名字?”
  “阎乐。”
  “我没有听说过这名字。”
  “多说无益。还是用刀来见真章吧。”
  “你手中那柄钝刀是杀不死我的。同为刀客,你去换一柄真刀来。”
  “不必,我就用这刀。”
  那人的刀法虽一刀连着一刀,招招连贯。但即使是他,也并非阎乐敌手。
  阎乐抓住空隙,手中钝刀一击猛击孙鹏腹部。这一击虽中得稳,但并不能使体魄强健的孙鹏倒地。
  利刃对钝刀。阎乐虽多次将孙鹏击倒,但孙鹏始终能站起来,并取笑道,“一点都不痛啊”!
  反观阎乐,已身负多处刀伤,体力也已渐渐不支。
  眼见孙鹏又以一式势大力沉的“翻江倒海”击向阎乐。
  阎乐躲闪不及,稳稳中了这一招。
  只见阎乐爬起来拾起地上的刀。一句,“好机会”。
  竟模仿孙鹏使出一模一样的“翻江倒海”。孙鹏同样躲不闪这一击,被阎乐击倒在地,再难爬起来。
  阎乐便趁孙鹏倒地挣扎之机。拾起孙鹏的刀,砍死了慌乱的刘意。
  刘意一死。体力早已透支的阎乐也因受伤,倒地昏厥过去。手中孙鹏的刀随之落地,发出“砰、砰”的金属交击声。
  此时已爬起的孙鹏见刘意一死。自己的摇钱树就这么死了。
  大怒之下,拾起地上的刀就想要砍死昏过去的阎乐。
  这一刀正要砍下,孙鹏的双眼也已红出血丝。
  忽一阵阴冷急促的杀气袭来。一柄如邪风般迅疾的刀从孙鹏眼前划过。钉在墙上如弹簧般抖动。
  孙鹏一转头,便看到玲珑正对他微笑。
  玲珑说,“这人杀了刘意,就这么一刀砍死岂不是太便宜。应当进大秦死牢,判剐刑以儆效尤才对。”
  孙鹏见到玲珑竟活活骇出一身冷汗。
  玲珑飞身抽出钉在墙上的刀。面色犹如死神,孙鹏双腿一阵瘫软,急吓得倒地难起。
  刀光骤起,玲珑一刀向下击去。就当孙鹏以为这条命算是交代了的时候。这一刀竟是击向地面,孙鹏睁开方才吓得闭上的眼睛,看着眼前刺进地面的刀。
  玲珑说:“与奸人为伍在铁刀堂是大逆之举。但如今铁刀堂早已不复存在,你就依你的生存方式努力活下去吧。”
  玲珑说完这段话。背起地上的阎乐就走了。
  孙鹏问:“你要带他去哪里?”
  玲珑答:“凭现在这支伏哨组是没有权力杀死朝廷右司马的,我只能将他交由赵高大人发落。”
  阎乐醒来之时已在秦国死牢。区区徭役杀死朝廷右司马,这事不仅他自己要被凌迟处死,搞不好连将他带回来的赵高都要负一定责任。
  押阎乐进死牢,是帝国丞相李斯亲自下达的命令。
  阎乐在这座死牢里饱受酷刑。他靠着栏杆,衣服上满是鞭子抽打出的血痕,昏迷过去时扑向他身上的水渍也未干。
  一些囚卒在窃窃私语:你说那人傻不傻,替伏哨强出头,杀了刘意,如今就要当街凌迟了!
  那狱卒递了碗水过来。说,“给,赶紧喝光,别让人发现了!”
  阎乐道了一声谢,喝光了碗中水。他已经好几天水米未进了,如今还能活着已是奇迹。
  过了不久,那个女人来探望他了。赵高的女儿,赵容。
  赵容带了许多食物过来,在狱卒那里做了许久通融,这才能够见到阎乐。
  阎乐嗅到她身上有樱花香囊的淡淡清香。那双遗传自父亲的丹凤眼布满柔婉的眼神。
  赵容说:“吃吧。”
  阎乐便狼吞虎咽地吃了起来。
  一会,赵容问:“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可知道不日你将因剐刑而死。”
  阎乐咽了口口水,停下吃饭的手。阎乐说:“对我而言,活着这件事远比千刀万剐更令我感到残忍。像蝼蚁一般苟言残喘地活着,我宁愿倍受煎熬而死。我期愿的,是有朝一日能够活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