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荆轲列传(八)
作者:浮小      更新:2021-03-30 03:39      字数:5716
  许多年前,说起卫国朝歌祁连山巅的那场战斗,即使现在听来也不得不感到毛骨怂然。
  那是中原武林的一场浩劫。域外魔教入侵中原,相约在祁连山巅决一死战。
  九大门派死伤惨重,中原武林无一人能抵得住魔教教主魔刀一劈。
  那时所有人都认为只有年轻一辈的盖聂和西门秋水能与之一战。
  只不过江湖事自然该由江湖人来解决,朝廷中人是不会也不允许插手江湖事的。武林中的事如何如何,在这战国乱世的朝廷是谁都不会去在意的。
  况且,那一战胜利的终究还是我等中原武林。
  九大门派的弟子个个把自己家的掌门人形容得神勇无敌。只不过故事说到最后他们也不会忘记补充一句,魔教教主的魔刀的确是威不可当,若非惊动了慕容山庄的霸刀出马,恐怕谁也抵不住魔教教主那魔刀一劈。慕容家的霸刀最后还是将魔教教主击下了祁连山千丈高峰。
  这是人们传说的版本,却并不是真实的事实。将魔刀击溃的也并不是另一柄刀,而是一柄剑。一柄侠义之剑,英雄之剑。
  祁连山巅,面对魔教教主站出来的并不是哪一派的掌门,也不是哪位名动武林的侠客。而是一位年轻人,而那年轻人的身后却是空无一人的,看起来既荒凉又萧索。
  这年轻人的名字叫做庆喜。不过他的面上却鲜有笑容出没,他看起来是冷漠的,所配之剑既名贵也锋利。
  这少年人与魔教教主足足斗了三百个回合,过了不只八百招。
  庆喜一直都处于下风,可他的样子既不想放弃也不愿退缩。他的临敌经验毕竟不多,哪里能斗得过杀人如麻的大魔头呢。双方虽各有负伤,但不难看出,庆喜要伤得更重,血痕也更多。好在他年轻,他的体力或许略有不足,耐力却惊人。
  看起来魔教教主气力已渐渐不支,可庆喜却依旧很沉稳,换气也很均匀。只见庆喜缓缓收剑入鞘,气沉丹田,气定神闲。
  这时教主朝向庆喜挥刀霸斩,出刀之快,气势之猛,所看之人无不心惊胆寒,而庆喜那张冷漠非常的脸却没有分毫变动,连那双眼睛都依旧保持着死灰色。
  五步之内,庆喜拔剑!向上斜砍,魔教教主快,庆喜更快。魔刀霸道非常,庆喜这惊天十八剑,四两拨千斤之威,更是霸气十足。这拔剑斜挥的力量,竟然将魔教教主直直逼下祁连山千丈高峰。
  少年将手中剑一挥,未干的血渍将青草染红。这少年人看起来是何等的意气风发,何等的英雄气概。
  他并没有因为击杀魔教教主而感到兴奋非常,他心里甚至反而在叹息生命的无常和廉价。这是他第一次杀人,这是他杀死的第一个人。他与人比剑鲜有胜利,只因为他一早就知道,他的剑是杀人剑,他的剑法一经出手必死无救。他的剑既不是用来看,也不是用来与人切磋,而是用来杀人的。
  那时的他对手中这柄鲜血淋漓的剑,是充满着迷茫的。
  更可悲的是,眼前这少年人解决了一桩江湖人难以解决的江湖大事,非但没有被当做英雄对待,还在那重伤之躯下被无数人追杀。
  少年杀倒数人后翻身上马奔离祁连山。
  马儿跑了八百里开外,那些人就追了他足足八百里。
  少年人在一棵树下歇息。怀抱着剑,满目尽是愁容,那种身影看来既孤寂,更落寞。
  他从未想过他会杀这许多人。单是在那片树林下的尸体……别人一生也杀不了这许多人。
  不过此时的庆喜忽然想通了,至此,他已经不再因杀人而感到迷茫了,他想要成为英雄的梦也就此终结了。
  在这战国乱世,法律形同虚物的年代。无力是罪恶,力量即是正义,即使贯彻正义,罪恶也仍旧放任自流。要想在这个年代制裁罪恶,唯有以滔天巨罪,以恶制恶!
  那日,若没有遇见镜湖医庄的端木蓉,或许,庆喜的生命也就在那日结束了。
  对于持剑之人而言,庆喜这个名字似乎太软弱了。荆轲这个名字就是由此而来,活传说的故事也由这个名字的出现而出现。
  秦宫,咸阳,赵高亲赴秦王寝宫。宣告一件大事。这件事便是燕国降秦一事,而他们派出的使者就是燕国上卿,荆轲。
  嬴政一听到荆轲的名字,心头一阵激动,顿时感慨万千。赵高转念一想:莫非,陛下和荆轲过往也曾有所交集?原本想打算诋毁拒绝荆轲的话也自打心里收了回去。
  嬴政竟要设九宾大礼恭迎荆轲,更是让赵高吃了一惊。要知道上一次设九宾礼还是韩国灭亡之前,所迎之人正是韩国九公子韩非,看来这荆轲在陛下心中地位超凡呐。当初替盖聂接风洗尘都从未摆下这等大宴。
  星夜,阿房宫。丽妃正望向星空,星空是美丽耀眼的,她却如失了神一般,一双眼睛是既空洞又落魄。
  小小的胡亥时常看见娘亲这副模样。他也时不时总是能回忆起这幅画面。
  荆轲来的时候,秦宫之内满朝文武都在场。为这位燕国使者,为这位燕国新任的上卿接风洗尘。
  秦王政更是力排众议,给这位荆卿,给足了面子。荆轲来时更是笑脸相迎,即使荆轲身后背着一柄剑,也是毫无防备。
  那时秦国鼎鼎大名的人物都在场。有丞相李斯,中车府令赵高,有上将军王翦,副将蒙武,甚至就连大秦国尉尉缭子都身在现场就座。自然,也少不了与荆轲剑理背道相驰的盖聂,以及,如今已是秦王爱妃的丽姬。
  她依旧是美丽的,即使时光迁然,也盖不住她的这份美丽。纵然是放到现在,这天下第一美人也应当是她。
  可在荆轲眼里,她却黯然失色了许多。她虽然笑得仍旧很安详,那缕缕微笑还是处处流露出动人之色。可看起来就是黯淡,说不上哪里不好,总之就有那么些不好。
  和与他在一起时是完全两样的感觉。或许在这秦宫之内,一国之妃容不得她多活泼一分。
  他自己呢?当初那个无虑无愁的荆轲又去了哪里了呢。他也仍旧笑起来有那份阳光,满怀着过分的自信。可他也没了当初的那份味道。毕竟青春已老去,时光已流走。这一次次的时过境迁,在过往的处处风雨里,那少年少女当初的青春不羁久已随风散去,连那点点思念都早已不剩。这世上太多的如何如何,再也容不得那些男男女女了。
  美人已迟暮,英雄也已走到了末路。这也是这世上最悲哀的事情之一,尤其更也是这世上最无可奈何的事情之一。
  宴会过后,又是星夜。星空在屋外,荆轲在屋内。靠着大门,饮着美酒。背对着寂寥的夜,背对着挂满繁星的夜空。
  他忽然想起了许多事。想起当年他带走丽姬,逃离一舞倾城过后的故事。
  过往,各国都曾尝试过变法图强,可法律的不完善为后世带来了巨大的隐患。
  当一任君主,一介谋臣离世后。他们费尽心血修订的法律却尽由投机取巧之人加以利用。
  重“刑”,使无辜之人饱受苦刑牵连。重“势”,则君王当道,刚愎自用。重“术”,则奸臣当道,独揽朝纲。
  前人苦心钻研,加以完善的法律。却成了那些有权有势之人的武器,加以利用,既能当剑,又能做盾。位高权重之人逍遥自在,鱼肉的却尽是那些安稳朴实的百姓,和种种社会低下的无力者。
  那段时期,被现在称作法律的黑暗时代。
  而在这个黑暗时代。荆轲以刺客的全新身份尽最大的努力,以恶止恶。是以,刺客这个黑暗时代的产物成就出了最大的辉煌。
  有形的力量毕竟是有限的,这世上仍有杀不尽,数不清的罪恶。荆轲无数次问自己,自己所做的真的是正确的吗?如果只有杀人才能维持这新时代,那么他将一直贯彻刺客这条道路,直到他杀不动,直到他目光已触及不到所保护之物。
  以杀人来维持的时代本就是扭曲的,但也正因为如此,七国才诞生出了那位最杰出的人物。
  有形的生命的确非常脆弱,但无形的力量就会坚不可摧。这人便是集法家之大成者,韩非。
  “大秦律”,便是他的最高杰作。只要依靠这本律法,这世上万物就能够得到最大限度的公平公正。不需要杀人也能够开创出全新的时代,法律的崛起,同时也代表着刺客时代的终结。
  荆轲和丽姬共同生活的那段时光并没有人们想像中的那么逍遥。
  一个杀手放下了手中剑,那么他还能够做什么呢?
  那个曾经认为自己无所不能的荆轲原来根本就没有哪怕一技之长来养家糊口。
  至于丽姬就更不用说了……
  天下第一刺客,和天下第一美人。说白了他们都是在干天下最卑劣勾当的人,一个是杀人犯,另一个是风俗女。这样的两人若是在一起,要怎么样才能够得到幸福呢?
  荆轲渐渐意识到,他根本就不可能给予丽姬想要的幸福,他曾经拼了命将她带离“一舞倾城”,结果呢?他并没有让她的日子比以往好过多少。
  丽姬也察觉到他们两人之间的感情裂缝。他们的话变少了,他们放弃了老本行,然后发现他们每天都要为生计担忧。他们所建立起来的深深爱情,原来在生活面前竟是如此的不堪一击,是如此的一文不值。
  或许秦王嬴政带走丽姬是对的。否则,即使是秦王嬴政,又怎么可能从荆轲手上抢女人呢?
  至于和嬴政的那段往事。荆轲不愿提及,也不愿想起。饮完了这壶酒,他便沉沉睡去。
  在秦宫已居留数日,一日,荆轲同秦舞阳巡游秦宫。
  荆轲忽叹了一口气。
  秦舞阳问:“大哥为何叹气?”
  荆轲说:“我想起了韩非。他就死于秦国死牢。”
  秦舞阳忽也叹了一口气,说道:“九公子韩非,深知法家趋利而避害,却作儒家舍身而取义。他明知道出使秦国乃凶多吉少,却仍旧还要向死而行,就是为了一本‘大秦律’,为的是这七国天下的百姓。”
  “有时候我真想与他见一面。一位兵不血刃就能够开创出新时代的男人。”
  “一句侠以武犯忌,使刀剑沦为废铁。原本最为辉煌的刺客时代,也一下子跌落神坛。我们的时代结束了,那人寻找出了不用刀剑也能够迎来新时代的道路。这是一件好事。”
  荆轲笑了笑,问:“据说你十二岁的时候就犯下当街杀人的重罪。当时,你是因何杀人?”
  秦舞阳也笑了笑,问:“大哥可还记得是为了什么初次杀人呢?”
  “这么久远的事,我已不记得了。”
  “我也不记得了。”
  话语之间,一股杀气袭来,是剑气,在秦国,只有一人有这等剑气。
  秦舞阳目光一冷,自语道:“来了个相当惹人讨厌的家伙。”
  荆轲摆手示意,让秦舞阳不要说话。
  荆轲说:“榆次一别已不止十年,盖先生好。”
  来人就是盖聂,盖聂说:“荆先生十年前曾封剑归隐,再经出现便是以燕国上卿的身份,其间的身份转换实在不能不使盖某好奇。”
  “我只是奉燕太子丹之命出使秦国,商谈降秦之策。”
  “燕地督亢,樊於期项上人头,以及……你背上那把残阳剑?盖聂不能不防。”
  “盖先生倡导活人剑,荆某使的确是杀人剑。看来即使是十年光景,你我还仍旧是道不同不相与谋啊!”
  “荆先生作为七国第一杀手,剑下不知沾染了多少无辜者的生命。可在市野之间却依旧能够享有英雄的名号,不觉得受之有愧?”
  “我从未承认过英雄的名号,也从未否认过凶徒的污名。杀手就是一经杀人便再也停不下来了的人。”
  “谁挡了你的路你就得要他死!”
  “是!”荆轲的回答没有半分犹豫,荆轲说,“曾有数不清的人,死于在下手上。”
  盖聂说:“如果你背后那柄残阳剑又行杀孽……”
  荆轲打断盖聂的说话,荆轲说:“那就由你!来将我的生命了结。”
  荆轲说完这句话,便走开了。
  秦舞阳对盖聂说:“恕我直言,盖先生久居朝堂,不问江湖世事。对于剑,您已经忘记了很重要的事,凭你现在的‘天下第一剑’是杀不死荆卿的。即使剑速相当,一柄犹豫不觉的剑是胜不过杀人不留情的剑的。”
  又一日。荆轲一出门便看见了秦舞阳。
  秦舞阳笑看着荆轲。荆轲也笑对着他走去。
  荆轲说:“你怎么知道我这个时间会出来?”
  秦舞阳说:“我已经在这里等了两天了。”
  “找我有事?”
  “请你喝酒。”
  “请我喝酒?有银子吗?”
  “我请客,你付账。”
  “痛快,走。”
  秦舞阳便带荆轲走入了一家酒馆。他们寻了一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点了几碟菜,上了酒。小二将装满酒的酒囊递给荆轲,荆轲拔下塞子嗅了嗅酒香,又合上塞子。
  荆轲拿起陶瓷的酒壶替秦舞阳斟了一杯,又给自己倒了一杯。
  荆轲拿起杯中酒,问:“这里的酒好吗?”
  秦舞阳笑着说:“这里的酒是城里最差的。”
  “那你还带我来这里?”
  “这里酒不好喝,说书好听。”
  荆轲饮下杯中酒,又夹了一口菜,说:“说书的都一样,不是商周,就是春秋,老套了。”
  “这里谈江湖事,估计整个咸阳,也只有这里谈江湖事。”
  荆轲笑了笑,说:“在大秦律法下,还有人敢谈江湖事,我倒有些想听听了。”
  说书台上,一老者在拉二胡,而那小姑娘正在甜甜地与人说笑。
  台下一人问:“小红姑娘,今天谈什么?”
  小红俏皮地一噘嘴,反问:“你想听什么?”
  “我想听荆轲。”
  一听到荆轲这名字,那小红姑娘一张脸扑的红了。看起来是既害羞,又开心不已。
  小红说:“好,我就讲荆轲,我也只会讲荆轲。”
  “好!昨日小红姑娘讲了荆轲一剑将魔教教主逼下祁连山巅,随后又在九大门派围攻之下死里逃生。”那人接着说,“不如,今日就再同我们讲讲,荆轲是如何一人一剑将曾经那位倾国丽姬带离一舞倾城的。”
  那小红一扭头,假装生起气来的样子。
  那老者说笑道:“你们呀,知道咱家孙女喜欢这荆轲,怎么还提这丽姬姑娘的事啊?啊!”
  台下重人哄笑道。
  小红一跺脚,说:“爷爷!”
  然后这小红姑娘就有声有色地说了起来。
  “这荆轲是谁?那是天下第一等的英雄。而这丽姬又是谁?虽然小红不服气,但她确实是公认的天下第一美人,自古以来,英雄美人……”
  荆轲听到这说书的姑娘竟然谈起了自己的事迹。不由,心头一震。这说书人怎么可能知道自己这许多事?除非……
  “我这几天都在这里听书。我知道大哥是天下英雄,怎想到,我们所知道的原来不过都是些凤毛翎角。”秦舞阳说,“若没有秦王允许,这人一定不敢谈论大哥的事迹,想不到大哥与秦王交情如此之深,他竟能知道大哥这许多事。”
  荆轲的表情凝重了起来。因为嬴政原本是不知道这些事的。这世上只有一个人是真正了解荆轲,对荆轲的故事一清二楚的。她就是如今的大秦丽妃。
  荆轲说:“你故意把我带到这里来,意欲何为?”
  “既然大哥这么问了,我也就开门见山了。”秦舞阳严肃了起来,说,“你能否放弃刺杀秦王政?”
  秦舞阳接着说:“杀那人并非大哥本意,而是燕丹以大哥的兄弟做要挟。只要和秦王联手,这等小事随意就能迎刃而解。”
  “舞阳,知道什么是英雄吗?”荆轲说,“一个人,从拥有英雄的名号开始。就已经失去英雄的身份了。”
  荆轲接着说:“我从未做过一件背信弃义之事,是以,虽然我饱受骂名,却同样有部分人是敬重我的。如果我行了一件奸诈之事,小人之举,那么到时候全天下的人就都会来耻笑我了。”
  荆轲说:“英雄的代价是很沉重的。”
  秦舞阳说:“沉重到使大哥失去自己宝贵的生命。”
  “干我们这一行的人,是没有资格用宝贵来形容这条命的。杀手,就是挥起剑杀死第一个人开始就已经是刽子手了,一旦杀人,除非生命结束,就永远也无法停止杀人这件事,也永远都摆脱不了刽子手的污名。我的生命已是时候划上休止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