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荆轲列传(四)
作者:浮小      更新:2021-03-30 03:39      字数:4881
  卫国乃君子之国,朝歌更是天下有名的君子之城。其富丽堂皇虽稍逊新郑,但书香墨气却再也找不到比这里更浓重悠远的地方了。
  再繁华的地方也有荒凉的一处。远山。千里之外的远山,这里有一座山城。黄沙漫天的山城。
  荆轲又回来了,回到了这座城。这里的风沙黄土和这里的人他都久已熟悉。
  因为他从小就是在这里长大的。他是个浪子,浪子是没有根也没有恨的。他的童年是由一连串恶梦组成的,可是在他恶梦中最不能忘怀的还是这个地方。
  天才刚蒙蒙亮,他牵着一匹疲倦的马儿。而他却依旧是神采飞扬的,他似乎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劳累的人。
  他来的也太早了。这家连牌匾都不挂一个的客栈也才刚开门。
  这家客栈三十年前就开起来了。那时候老张并不老,但现在他已老了。他的头发已花白,腰背有些驼了下去,人也消瘦了。
  荆轲虽认得出老张。但老张却认不出这是荆轲了。
  老张料定这是一位他从来都没有见过的少年人。
  这人在笑,笑得阳光自信。他看起来并不是一个自以为自己很了不起的人。但他看起来又实在是太自信了些,这自信实在是已经很过头了。似乎这世上只要是说得出来的事,他都能够做得到似的。
  据说韩国的那位九公子也是一位过分自信的青年才俊。只是眼前这人绝对不会是韩非,因为韩非已经在秦国死牢死去了。
  老张不由得哀叹了一声。他又看了看眼前这年轻人,他担保这是他绝对没有见到过的人。因为这样的人但凡看过一眼就没有失去印象这回事的。
  他看起来也像是一位贵族。难不成他也来自韩国?
  新郑城已破了。他是不是也流亡而来,只是他为何不去朝歌繁华之地,而来这荒野山城呢?
  此人的相貌极为英俊。说是天下第一美男子也并没有什么不妥的。真要算起来,他和“一舞倾城”的丽姬姑娘……倒是郎才女貌,佳偶天成……
  一想到这里,老张又唉叹了一口气。
  荆轲说:“店家不请我进去坐坐,在这里叹什么气啊。”
  老张这才反应过来,摆摆手,请荆轲进来。
  老张说:“小店的灶还没有开,馒头和卤菜是现成的,客官要不要来点?”
  荆轲问:“有没有酒?”
  “酒是一早就热好的,只不过酒并不是好酒,不知客官……”
  荆轲打断:“唉~,酒不好并没有关系。我只要是酒,管它冷的热的,好的差的,一并照单全收。”
  “好嘞!”
  老张给荆轲上了酒,又问:“不知客官要不要再来点小菜下下酒?”
  “好啊。”
  “客官来点什么?”
  荆轲说:“我要吃你。”
  荆轲说这话的时候依旧带着那阳光爽朗的笑容,语气也平淡得很。
  可这一下着实把老张吓得不轻!
  “你要吃我!”老张简直吓呆了,“你为什么要吃我?我有什么好吃的?”
  “你当然好吃,我若不吃你,怎么能活到现在?”
  荆轲说完这句话的时候,他的笑容似乎有了一种亲切的味道。老张竟对这少年人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
  老张瞪大眼睛,吃惊地看着荆轲,忽然大笑起来。笑得比任何时候都要开心,开心得眼角似有了泪。
  荆轲也笑,大笑!
  老张从上至下打量着荆轲。瞧见他穿着的一袭黑衣干净整洁,除了那柄剑是破旧不堪的,他全身上下都打理得整整齐齐。哪里还像是当初那个面容冷峻严肃,穿着破布衣裳还总是因为练剑沾了一身泥巴的冷漠少年呢。
  荆轲打开蒸笼,把里面的包子馒头一个个地吃起来,似打算将它们全部吃光。
  老张笑了,说:“只有小孩子的胃才像是永远填不饱似的。”
  荆轲也笑,他说:“我是练出来的。”
  对于一个从六岁就开始挨饿的人来说,别的本事练不出,这吃起来可是谁都比不上的。
  荆轲还记得,他流浪到这座城的时候是刚满十岁那年。那个时候还在下雪,很大的雪。
  雪一下起来,声音就一下子消失了,令人害怕的寂静。一个人都没有,就算想叫谁,却连一个能叫喊的名字也没有。四处一片雪白,白得把四周都包围起来,仅有一个人的世界,只是害怕。除此之外再也找不到还有什么别的感觉了。
  若是换作谁,早都已经死了。可是荆轲还没有死,他躺在雪地里,他在哭吗?
  那时候吕家的小姐还是一个小女孩,似乎连走路都还不怎么会走。但她给荆轲送来了热腾腾的食物。
  那时荆轲看着眼前的大宅,看着眼前穿着昂贵衣服的小姑娘。气就不打一处来,荆轲抓起那一袋食物就朝那小姑娘脸上砸去。
  小姑娘坐在雪上哇哇大哭起来。或许正是这一点温暖给了荆轲最后一口苟延残喘的气,他爬起来,往前面走,走近一处荒凉的茅草屋。
  如果那时候老张没有碰见他,荆轲一定死了吧。他那时候脑子里也只剩下一个念头了,就是靠着稻草,然后在这里一个人静静死去就好。
  老张看着眼前大口大口嚼着馒头的荆轲,忍不住叹了一口气,说,“你尽管吃吧,反正我也已经被你吃习惯了”。
  老张瞧了瞧荆轲的配剑,说:“我记得你以前那把剑比这把还不如,只不过是两片木板嵌上一支薄薄的铁片。”
  荆轲说:“我练起剑来还又滑稽,又难看,常被人取笑。”
  “可你乐此不疲,偏偏就是要练这样的剑法。怎么,你现在的剑法已小有所成?”
  “老爹你可真会开玩笑。若是小有所成,江湖上怎么会没有我的名号呢?”
  “多年前我去朝歌城找过你,他们说你只在城里待了两年不到就走了。”说到这里老张的眼角湿润了,“也不知走去哪里,他们都说你是一块读书的好料子,不过和人拼剑却一次都没有赢过。”
  老张在哭,荆轲却笑了,他故意问:“老爹是去找我,还是去找那位倾国丽姬瞧瞧的?”
  “那丽姬姑娘的价钱我可看不起。”老张也故意笑问:“你这次回来可是在外边做成了什么大事,来报答我的?”
  荆轲叹了一口气,说:“我要是能干成什么大事,怎么会等到现在才回来?”
  “那你现在回来做什么?”
  “我要是再不回来,老张也就变成死张了。”
  “你你……你这混小子。”
  忽然一姑娘跳进老张的店里,用手上的红鞭指着荆轲,问,“你谁啊”?
  荆轲冲她笑笑,从头到脚又打量了一番。他用这么斯文的表情来打量一个姑娘家的身段,实在是令人不自在,可荆轲又偏偏太英俊,她也恨不起来。
  姑娘叫唤道:“喂,我问你话呢,你谁啊?你怎么笑得这么讨厌,你是不是很喜欢你自己啊?”
  荆轲回答:“想要讨到女孩子的欢心,最好的法子就是先让她知道我自己就很喜欢我自己,没有之一。”
  那姑娘笑了,笑得很甜,她从来没有碰到过像荆轲这么逗的人,所以一下子就忍不住笑了。
  她笑起来真可爱。如果说荆轲是男孩子里笑得最阳光的,那她应该就是女孩子里笑得最可爱的。
  那姑娘语气变得温柔起来了,她问:“你叫什么名字?”
  荆轲答:“我叫庆喜。”
  那姑娘愣住,问:“喜庆的庆?”
  “喜庆的喜。”
  荆轲细细打量那姑娘的脸,痴痴地看着,一想起她笑起来好可爱好可爱的样子,竟有些失魂落魄起来。
  但是,现在那姑娘一张表情已经变得很凶恶了。她手中的长鞭一把卷住荆轲的脖子,前前后后重重地箍了四五个巴掌,外带一个扫堂腿,荆轲不仅摔了个狗啃泥,嘴里还被塞进一个大大的馒头。
  然后那姑娘一甩头,头也不回地走了。
  荆轲爬起来,吐了吐嘴里的泥,说:“这是谁家的丫头,我又没惹她,她怎么这么凶?”
  “谁说你没惹她?”老张说:“小时候她追着你跑,你还老凶她哩!”
  “谁?”
  “她是笑笑啊!”
  荆轲着实吓了一跳,说道:“你说她是吕笑笑?我没有看错?”
  荆轲又自语道:“好家伙!还真是女大十八变呐!那小姑娘如今也出落得水灵灵的。”
  老张说:“你是不是做了什么欺负她的事,她一见面就给了你一个下马威!”
  “是是是,我不仅碰过她的手,她的腿,她身上的地方就没有我没碰过的。”荆轲说,“不过我记得她以前可是很温柔的,现在怎么变得这么凶?”
  “你以前不像个混蛋,现在却是个十足的混蛋。以前温柔的人现在变得刁蛮,也没有什么奇怪的。”
  话已至此,荆轲已打算走了。他向老张挥手,牵着还没有摆脱疲惫的马儿就打算走了。
  ——他为何走得这么匆匆?他为何不多留一会儿呢?
  老张目送荆轲远去。打开蒸笼想看看还有多少馒头剩下。
  然后老张揉了揉眼,竟然看到一笼叠一笼的金元宝。
  他大声叫住荆轲,喊道:“臭小子,你有东西落下了!”
  荆轲头也不回,说:“我来的时候只有一人一马,走也是这么走的,我能落下什么呢?”
  老张气愤道:“我的蒸笼可蒸不出黄金来!”
  “什么黄金?我只是扔了一堆馒头,只可惜你给我的馒头能救我的命,我给你的馒头却是吃不得的。”
  老张又叹了一口气,喃喃自语,“你以前就说要报答我,要一百倍,一千倍的报答我”。
  此时荆轲的眼眶却湿润了,他原本想在这里多待些时日的。可现在他却待不了了,因为有一件他非做不可的事等着他去做。
  他要将丽姬从那“一舞倾城”的金丝笼里带走。即使粉身碎骨,永堕地狱也非这么做不可。
  丽姬这么说过,如果可以选择,她想要做蝴蝶,哪怕只活一个春天。
  他也一样!他宁愿做只活在春天里的蝴蝶,也不要做一只长寿的乌龟!如果他现在不这么做,那么他日后一定非后悔不可!
  即使这会献出他的生命。他们的生命……
  可如果不这么去做,他们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
  这许多年来,她一定在等,等一个人将她带走。无论是谁,只要他有这份勇气,她一定随他而去。
  荆轲行走在这漫天黄沙的地方。想起十年前,他也从这里离开。那时他穿着的是普通的麻布衣裳,只有剑是崭新的,那是一柄好剑,至少是这座荒凉的小城里最好的一柄剑了。流着眼泪递给他这柄剑的人是笑笑。荆轲看着手中这柄剑,如今却已经认不出是当年那柄剑了,剑锋已打磨得很薄了。
  这时,后边传来马儿嘶叫的声音。吕笑笑就从滚滚飞沙中朝他飞奔而来。荆轲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吕笑笑问:“你要去哪里?”
  荆轲不语,他继续往前走,可他的面容却一点点痛苦起来。
  记得十年前,或许已不止十年。他也从这里走出去,他的眼眶也是红红的,他也曾流过泪。
  那时候他的回答是:因为我一定要成名,有朝一日我也要像鲁句践,像盖聂一样有名。他握紧了拳,他说:并且我一定能做到!
  可是现在,他要怎么回答她呢?
  她的长鞭又挥了过来。可这次被荆轲握住了,这只白净纤细的手一下子变得结实而有力。
  吕笑笑似还想再动。荆轲左手反手抽出斜挂在左侧的配剑,斜抵住吕笑笑的咽喉。
  那一次,吕笑笑哭着把这柄剑给他,替他送行的时候。他的一颗心是火热的,但现在已冷如磐石。
  吕笑笑认得这柄剑,纵然别人不认得,她也是认得的,这剑上有她留下的印记。
  她摊开荆轲的手,看见布满了厚厚的茧,他的两只手都布满了茧。
  她看见他还在用这柄剑,一下子就高兴起来了。她似乎又变回了那个全天下最温柔的吕笑笑,而荆轲也做回了那个冷漠如冰的庆喜。
  吕笑笑问:“你怎么把我送你的剑用得这么破了?”
  ——一柄剑若成日与打杀和血腥为伍,那么它纵然再好也早晚会被鲜血和残忍所腐蚀。
  荆轲回答:“因为我并没有珍惜。”
  “你以前说你会成为英雄,看你的样子难道你做到了?你用另一个名字将自己隐藏了起来,对不对?”
  有些能人智士空有一身才干却依旧不得在朝堂之上有所作为。沙场之上,空有一身高超武艺,举世兵法却还是只能做个步卒。
  江湖也一样,要在险恶的江湖成名,谈何容易。即使你有绝世的武功,高尚的品格,你若不想懂江湖上的规矩,那么你想要成名,你想要行侠仗义,都是一件很难做到的事。
  荆轲回答:“我是一个不祥的人,无论谁和我有交集,都不会是一件好事。”
  “你在说什么啊,你这次回来是不是就不走了?”
  吕笑笑的眼神中布满柔情。她这是在深深地挽留。
  荆轲告诉她:“我这次走,永远都不会回来了。”
  她整个人就像是丢了魂一样,她问:“为什么?”
  “我有心上人。”
  听到这句话,吕笑笑的心都碎了。她苦等了他十年,已不止十年。换来的竟然是这样一句话。
  然后荆轲走了。有时候人就是这样,越是重感情的人有些事做起来反倒最是无情。
  他若曾经不是痴于情的人又怎么会换来别人的真情呢?只不过有些事就是这么的无可奈何,他非失去不可。
  他没有想到她会记住他这么久。他原以为她早已将他完全忘记,他也就不至于现在被那些不完整的记忆和不完整的思念所困扰。
  他是一个负心的人,他不必解释,所以他没有解释。而他心中所对她的愧疚和酸楚,也永远没有第二个人知道。至少,这种做法已远比那些冠冕堂皇的人要君子得多了。
  即使,他曾经也是爱她的。他也想过他若成了名、发了财,他一定会回来找她,然后说不定就可以相守到老。
  但是,到头来,也只不过是一场初恋罢了。因为他根本就无可奈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