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荆轲列传(二)
作者:浮小      更新:2021-03-30 03:39      字数:6168
  燕国集市。荆轲饮酒,高渐离击筑。荆轲是好饮酒之人。那高渐离和宰狗的屠夫亦是酒中豪杰,是以三人早早结为了知己,他们几乎每天都在这燕市饮酒高歌。
  谁也想不到燕国最最有名,万金易得,一曲难求的高渐离会私混在酒徒之中。若非那高超绝世的曲艺,他若说他是高渐离是谁都不会信的,非但不信,还会认为他不过是个疯子。那阴郁优雅之人,穿着最整洁的衣衫,豪饮着最劣的酒,时而击筑,时而抚琴。总是有人为这翩翩男儿放着大好前程不走而成日当街厮混而扼腕叹息。
  荆轲呢?他早就连这个名字都几乎忘记了。自他结识高渐离,自他来了燕国结识了这许多慷慨侠义之人!也就去他的天下第一刺了,他早就扔了手中剑,并且把自己的名字改成了“庆喜”。
  这位“庆喜”先生实在令人眼前一亮。谁要形容这位庆喜,都用流氓,无赖这些词。可他又实在不讨人厌,还总能讨到女孩子的欢心。
  他的头发有些凌乱,嘴边还满是胡渣,身上的衣服非但旧,并且已经洗得有些发白,他实在是个不修边幅的人。他也是一个“智勇深沉”的人,不知不觉间他发现他竟能结交到许多朋友,或者说谁都愿意与他交朋友,因为他无论怎么看都不像是一个平凡的人,或者说,他已经不是那位“荆轲”了。
  他看起来应该是很有本事才对。若论饮酒风月之事他样样在行,可干活赚钱的实干事,他却一件都做不好,简直糟糕透了。别人说他以前一定是富家子弟,说不定还是韩国流亡而来的贵族。
  荆轲仰天一笑,说,说他的确是韩国人。原本是新郑城外看城墙的士兵,秦国打过来的时候是第一个撒腿就跑的。途中还趁着战乱劫了一户人家,是以发了一笔横财。
  这些并不是什么光彩的事,他说起来却一点都不惭愧,别人听着也不觉着这人无耻。或许正是因为他直言不讳,是以虽然他干了小人的勾当,别人也觉着他有君子的气概。
  荆轲饮酒,就着狗肉,和着筑的节拍。酒是劣酒,劣酒也往往都是烈酒。今日他虽嘴角也挂着常笑,但似乎少了许多往日的风采。
  一人走来,这人穿着是粗布麻衣,年纪也已过了精壮之年。荆轲老远就望到了他,眼神中流露出一缕他多年前才有的凶恶眼光,转眼又化为平常模样。
  那人上前。荆轲端起碗中酒,面容不悦,道:“田光兄日理万机,多日不见踪影,怎一出现就来看庆某喝酒了?”
  田光说:“庆喜老弟这话说的,田光是个闲人,哪里有什么机可理,一来就给庆喜老弟问好,这还不好了?”
  “田光兄若是来喝酒,那自然痛饮,若是来找事……”
  “若是有事相商,庆喜老弟又有什么好办法拒绝呢?”
  荆轲面容虽没什么变化,依旧保持他常有的似笑非笑,可手中碗却已有些捏紧。
  荆轲说:“那也就不必喝酒了,有话直说。”
  田光一摆手:“庆喜老弟,借一步说话。”
  荆轲和田光离开集市,到了一处人烟稀疏之地。
  “我听说燕国归来了一位大人物,质于秦的燕太子丹已回到都城。”荆轲说,“太子丹质于秦的日子并不好过,他此番回国,可有什么大的动静?”
  田光说:“齐地已经陷落,秦军虎狼之师不日即可横渡易水,剑指燕都。”
  “燕国是反击,还是投降呢。”
  “太子丹的意思,是誓与暴秦鱼死网破。”
  “鱼随时都会死,网可没这么容易破,与秦相争无异于以卵击石。”
  “太傅鞠武一早便已行过规劝,可咱们这位太子,并不是一位能忍气吞声的人。”
  荆轲沉默,他只能沉默,天地之大竟无他安身之所?
  田光说:“田光此番前来,是来寻一位传奇英雄,一位曾令七国闻风丧胆的英雄侠士。庆喜老弟曾经威震七国的名字,天下第一位刺客,‘荆轲’!”
  荆轲说:“你怎知我是荆轲,我不过是个酒徒罢了!”
  “一个像你这样一点都不普通的普通人……我知道你并不是一个平凡的人,你不是一早就知道我知道了你的身份了吗?”
  “田光兄满腔豪情壮志却不肯在这诸侯争霸,连年战乱的年代做官。一直行侠仗义,广交朋友,素有‘节侠’之名,否则在你知晓荆某身份之时早已成了剑下鬼。”
  “我知道我泄露出你的名号是我不对,可我不能让太傅难堪,让燕国太子空积一堆旧恨。”田光说,“即使我不说,你的名字也早晚会被朝廷所知,因为你是荆轲,无论你到哪里你都是荆轲,你避不了的。”
  荆轲说:“太子丹是否让我刺杀秦王政?”
  “是!”
  “我就不能不去?”
  “你不能。”
  “即使我已要成婚?”
  “这是你无论如何都逃不过的一关,你根本就无可奈何。”
  “荆轲纵横江湖十五载,从来没有人能逼迫得了荆某。”
  “从前不能,现在却能。”
  “为何从前不能,现在能!”
  “因为你现在有了很多朋友!你能否放弃你一生知己高渐离!那宰狗的屠夫!你未过门的妻子!你在这闹市之中结交的许多慷慨激昂,醉笑淋漓的江湖侠士!你能否将这些人全盘放弃!你根本就做不到!因为这就是你荆轲的为人!你并非那些世家君子口中的七国第一凶徒,你重情重义,是天下难能可贵的真正能配得上‘君子’二字的人!”
  “我这一生在而立之年遇到了一生挚爱,一生知己。在不惑之年竟已结交了那许多我曾经永远都不可能有的‘朋友’,已死而无憾!”
  荆轲说:“田光兄可听说过我曾授张开地之委托,行刺西门秋水一事。”
  “那一次,是荆兄败了。但西门秋水却不似盖聂。他相当敬重于你,若有人说你的不是,他一定会说‘荆轲是这天下真正的豪情义士,是无愧为传奇的英雄’!”
  “六国君王都曾朝见于我,嬴政更是寻访于我。不错,荆轲是杀人如草,但荆轲这一生只杀过两种人,一种是该死之人,另一种是要我死的人!”荆轲说,“西门秋水是唯一的例外,我听信张开地之言差点误以为他是和西门烈云一路货色。但从他的剑法和神态举止我不难看出他是真正的诚信高洁之人,否则也绝不可能练出这‘痴’于剑的绝世剑法。”
  荆轲说:“我与西门秋水比剑,他先有三处破绽流露。可这三处破绽都太致命,我若一剑刺出,必死无救!而我又不能让像他这样的人丧命。是以我没有刺出那一剑,而等我露出破绽的时候西门秋水也没有杀我,仅仅只是制服了我。”
  田光说:“荆兄身为剑者,却在能必胜的情况下败了。是以才能得到这一代剑神的尊敬和认可。”
  “秦王政,他是真正精通帝王之学的人,在他统一的天下可延绵千秋万世,国富民强。他若不死,在日后的史书上定是千古一帝,他绝不是一位该死的人,他曾经甚至是我的‘朋友’!”荆轲说,“可如今我却要去面见太子丹,要去杀这位本不该死的人,并且我非杀不可!”
  “满腔热血之人生气,血气上涌,面色发红。再好一点的也会发青,真正沉得住气的只会泛白。”田光说,“如荆兄这般气上眉梢,却依旧面不改色的实乃平生仅见。”
  荆轲说:“话已至此,荆轲去了。”
  荆轲方才一转身,田光便取出匕首将自己刺死。荆轲耳目何等敏锐,一回头便看见倒地的田光,他的心口插着锋利的匕首。
  荆轲赶忙过去,惊道:“田光兄这是为何?”
  田光一笑,血从嘴里大口溢出,呈青黑色,这匕首竟还淬有剧毒!
  田光说:“刺杀秦王政本是燕丹委派给我的任务。可我已年迈,已不复当年神勇。我如今知道了燕国的惊天秘密!自杀尚可保全名声,被杀可就身败名裂了。”
  荆轲赴身前往燕都会见燕丹。刺秦乃绝密事件,荆轲被人引进太子府中,那人便退下。空荡的会见室只有太子丹一人,再无旁人。
  荆轲见了太子丹,也不行礼。
  太子丹问:“您就是荆先生?”
  荆轲答:“我是。”
  荆轲坐稳后,太子丹以头叩地,说:“如今天下之势,燕国已在唇亡齿寒之间。秦王贪利,不占尽天下的土地,不使各国的君王向他臣服,他的野心是不会满足的。”
  荆轲说:“太子的用意,我已听田兄说明过了。只不过刺秦实乃下下之策,我与秦王交情不浅,如若太子肯和谈,荆某愿出使秦国,十之八九可使燕国免受战火,成一地诸侯。”
  “燕秦不两立,和谈之策我已听太傅讲解过,不合吾心。”燕丹说,“只要能杀了嬴政,国内出了乱子,大将又在外独揽兵权。君臣彼此猜疑,趁此机会,东方各国得以联合起来,就一定能够打败秦国。”
  “太子丹的用意,荆某领教了。不过咸阳宫之军事部署,秦王政之机敏果断,况且还有盖聂在侧,我们得先想个法子能使我混进咸阳宫。”
  “进宫之策,丹已有浅见。丹三朝六礼册封荆先生为燕国上卿,然后荆卿拿着督亢地图出使秦国,诈降之计,如何。”
  “光督亢地图不够,最好再加上秦国叛将,燕国大将军樊於期项上人头。”
  燕丹一惊,沉思片刻,摇头,说:“樊将军在穷途末路的时候来投奔我,我不能这样背信忘义的杀他,请您另想办法。”
  “既然这是太子的意思,荆轲便另拿主意。”
  “有劳。”
  说罢,燕丹取出一件用上等丝绸包裹着的物件,此物看似似乎是一柄剑。
  燕丹双手持此物,一个“请”字便奉送给荆轲。
  荆轲解开包裹,里面果然是一柄剑。一柄剑鞘漆黑,剑柄漆黑的剑。
  荆轲见到此剑,沉静的面容竟起了一丝惊骇,眸中竟荡了一缕波纹。
  荆轲拔出剑,这剑实在是黯淡,实在是天底下最不起眼的一柄剑。
  荆轲左手持鞘,右手握剑。他沉默良久,竟似生出很多感情。
  荆轲说:“残阳剑。世袭马服君赵括所佩之剑。乃天下第一利器,无人可驾驭之凶器。”
  燕丹说:“不知天下第一刺的荆轲能否驾驭此剑?”
  “这剑和刺客是相似的。两者都是天底下最黯淡最不起眼却最最可怖的。”
  荆轲说:“剑我收下了,如没有他事,荆轲退下了。”
  “荆卿慢走。”
  荆轲收剑归鞘,已背对太子丹走到了大门口,他才说,“田光已死”,然后头也不回的离去了。
  此时的荆轲若有人见到,一定不难联想到赵括。昔日马服君,一人一剑,在临阵换帅的兵家大忌下,于武安君白起决战于长平的悲壮决绝。那时的赵括想必也手握着残阳,在残阳下,肩负起一个国家的生死存亡。
  入夜,燕国将军府。桌上的油灯还没有熄灭,大将军樊於期也还没有入睡,一个人走了进来,这人便是荆轲。除了荆轲又还有谁能入将军府如入无人之境呢?
  樊於期见到缓步走近的荆轲,这久经沙场,功勋卓越的大将,背脊竟生生起了许多冷汗。一股寒冷肃杀之气直上心头,实令人防不胜防。
  樊於期问:“何人?”
  荆轲答:“荆轲。”
  樊於期一惊!急问:“哪一个荆轲?”
  “卫国朝歌人。”
  “荆先生应当在多年前便已封剑归隐,今日怎有幸驾临我将军府?”
  樊於期右手已抚至剑柄。两人杀气腾腾,似随时准备出手交手。
  荆轲坐下,杀气却不减,跟樊於期相较,还多了三分自如。
  荆轲说:“燕丹让我刺杀嬴政之事,看来大将军并不知晓。”
  “什么,你要去刺杀嬴政!”
  “荆轲知道,樊将军和嬴政不共戴天之仇。嬴政诛了将军父母宗族一个不留,又赏千金邑万家来要你的首级。”
  “哼!每次我想到这里就恨不得吃秦王的肉,饮秦王的血!”
  “荆轲不日即出使秦国。以诈降之计暗杀嬴政,不过嬴政这人太多疑,光凭一张督亢地图是不够的,所以我还希望能向将军借一样东西,而这东西也只有将军有。”
  “你要借什么?”
  “借樊将军项上人头一用,只不过这东西借了就没法还了,故特来请示将军。”
  樊於期一笑,说道:“荆先生天下第一刺,要杀嬴政或许有些难度,不过用燕国最大的将军的首级做牺牲品,是不是有些得不偿失?这是否是太子的旨意?”
  荆轲也笑,荆轲笑得很狂妄,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荆轲起身,说:“用太子来压我是做不了什么数的。”
  樊於期手已紧握住剑柄。
  荆轲说:“如今荆轲乃燕国上卿,又身负刺秦的国家大任,樊将军若杀了我,是否又做好颠沛流离的叛将生涯呢?”
  樊於期拔出手中剑。但他方才才刚拔出剑来而已。荆轲却已疾身而过,残阳剑上的血还没有开始滴落,一颗人头却已坠地滚落。
  荆轲那双眼睛连波纹都未曾泛起,甚至还有一缕对此人的不屑。自语,“能死在我最强的一招下,已足够你自豪的了,虽然你不是很配”。
  次日,燕丹大怒,遂召见荆轲,为何非致樊於期于死地。
  荆轲答:“田光可以死,我可以死,谁都可以死,为何樊於期不能死!”
  出使秦国的日子已迫近眉睫。当晚,荆轲去见了高渐离,双方都知道这已是他们最后一面,却谁也没有提到一个“不”字。
  酒过了一轮又一轮,却谁都没有喝醉,酒虽未醉,人呢?人却想醉。不想喝醉的时候总是偏偏喝醉,而如今真到了该醉的时候却无比清醒。
  人虽是清醒的,却也要演出个似醉非醉的样子来。
  荆轲说:“我要去秦国了。”
  高渐离说:“你这一去是否还能回来?”
  荆轲苦笑,说:“在秦国有一个我不想见的人。”
  “谁?”
  “一个女人。”
  “女人?”
  “是的。”
  “早听闻荆轲丽姬郎才女貌,江湖里逍遥,世间里流连。本是一对神仙眷侣,羡煞旁人,却从未听荆兄提起过。”
  荆轲一笑:“那算什么逍遥?我未曾提起,渐离兄也从来不问起。”
  “昔日‘一舞倾城’,荆兄联合七杀堂,使出唐门暗器‘暴雨梨花针’,使得那满庭江湖豪士,武林正派皆非荆兄敌手,这才当着众目睽睽,夺得美人归。”
  荆轲仰天狂笑,哈哈哈哈声不止。
  “荆某杀人,全凭一手惊天十八剑,是堂堂正正的剑,何时藏过一枚暗器?荆轲素来独行,几时与七杀堂这种三教九流沦为一伍?我带走丽姬全凭一人一剑。”荆轲说,“只不过,名门正派胜了是堂堂正正,我等就是手段毒辣奸诈。他们若败了,是别人暗箭伤人,我等若败了,就一定是学艺不精。这世上真正配得上‘君子’二字的人,才有几人而已。这世上的许多小人,行事作风还远比那些所谓‘君子’要君子得多了。”
  见过高渐离后,荆轲便去睡了。却在床上翻来覆去,辗转难眠。他此刻正思念着她,思念得太深。
  他并没有将她忘却,也从未想过要将那段往事忘记。他很少想起她,可一旦想起,往往很难停止,事实上这思念已深入骨髓。
  他希望她能够活得幸福,而他是永远都不能做到的。一个以杀人谋生的人和一个与风尘为伍的人是怎么也得不到幸福的。他们的身份都太低贱,他们能做到的事也太有限。否则即使是秦王嬴政也夺不去原本属于他的女人的。
  他永远都不想见她。却并不是因为他讨厌她,憎恶她,恨她,他不是这种懦夫。
  他是真正的男子汉。而一个真正的男子汉若觉得自己活得屈辱,是永远都不会去见他所爱的人的,宁愿去天涯流浪,宁愿死!因为他根本无颜去见她。
  荆轲回燕都时,身后一女子追逐他而来。她大声念着,“庆喜,庆喜……”。
  荆轲停下脚步,背对着那女人。那女人问,“你为什么一定要走”?
  荆轲回答她——英雄的代价是很昂贵的。
  然后荆轲就走了,他一刻也没有回头。
  临行前,燕丹派秦舞阳跟随荆轲。
  荆轲同秦舞阳喝酒。
  荆轲说:“我听说过你,你是燕国贤将秦开之孙,你十二岁的时候就杀过人了,在杀手这一行称得上好手中的好手。”
  秦舞阳说:“杀人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也一点都不有趣,我第一次杀人,见到血流出来,呕吐得止都止不住。”
  荆轲说:“这并不是一件丢人的事,我第一次杀人还吓得哭了。你觉得杀人并不是值得夸耀的事,已足够让荆某佩服。”
  那日,荆轲同秦舞阳出发了。
  荆轲说:“此去秦宫,九死一生,我知道燕丹不放心我,特派你来监督我,但你还是走吧,没有必要为了这等小事丢了性命。”
  秦舞阳说:“我看得出荆兄的为人,你是说到做到的人,你不会临阵脱逃的,但我还是要跟你一起去,因为至少要留有一人去见证传奇的英雄最后留下的史诗,而不是被秦国史官随便胡诌乱造。”
  “如果你一定要随我去,我也不拦你。但你绝对不要出手,你不出手不一定死,你一出手必死无疑,你一定要答应我,否则我是不会让你去的。”
  “好,好,好。我答应你。”
  行至易水,只听到击筑之声气势磅礴。
  那人穿着白衣,戴着白帽。他的姿态是优雅阴郁的,但这乐音是何等激昂。
  荆轲行过易水,吟起一曲悲歌。
  ——车如流水马如龙,美人如玉剑如虹。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