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荆轲列传(一)
作者:浮小      更新:2021-03-30 03:39      字数:5308
  七国之内唯秦楚最强。在当时还没有皇帝这种说法的年代,嬴政还没有统一五国、文字、货币……的年代。在那个烽烟四起、战火纷飞的年代,也是刺客辉煌的年代。
  尤其是荆轲这个名字。在人们的印象中,他应当是高大的,穿着漆如墨的黑衣隐蔽在最不被人察觉的角落将目标一击绝杀。
  被荆轲刺杀过的目标遍布七国。小的有搜刮民脂民膏的地方官员,大的有独揽朝冈、作威作福甚至剑锋直指王上的高官。是以,贪腐之人恨不得撕下荆轲的皮,斩下他的头颅,再将他碎尸万段扔去喂狗。而对于百姓而言,他们明面上虽不作评价,但若真能见到荆轲,一定跪在地上痛哭流涕再拜谢他多年来惩治恶徒的大恩大德。
  少年人视荆轲作英雄。他们崇拜他,他们羡慕、他们也想要过荆轲那种快意恩仇、漂泊天涯的生活。
  ——英雄?什么是英雄呢?英雄的定义又是什么呢?
  英雄所代表的意思往往就是,冷酷,残忍,寂寞,无情。
  曾有人替英雄下过一个结论。那就是杀人如草、嗜酒如命、好赌如狂、好色如渴。
  如果用这些词来形容荆轲,他的确算得上一点英雄,因为这些他都沾一点。
  当然,这都不是绝对的。英雄也是分很多种的。但只有一点,也许是绝对的,无论要做哪一种英雄,都绝不是一件好受的事。
  荆轲的形象并不是人们传说的那样高大阴狠。他身材矮小,他认为就是因为他矮小所以他才会做刺客,他若是高个子,他一定改行做剑客。他容貌英俊,谈笑举动有一种形容不出的自信。他英俊过了头,也自信过了头。若是春意方才萌发的少女见了他,就没有不动心的。他潇洒自如的笑意似乎在表达只要是他想做的事就没有一件是做不到的,他简直就是天底下最能干的人。
  燕国酒肆,荆轲在喝酒。酒是劣酒,也是烈酒。酒坛里的酒一碗接一碗的倒。他似乎并没有醉,他的眼神却在迷离。他是在装醉,还是想醉?
  荆轲不由得自嘲了一下,愈是想要喝醉,却偏偏越不容易醉倒。他现在非但不醉,简直清醒极了。他是不是想要忘记什么?他是不是有非醉不可的理由呢?
  有人说,喝酒并不能使人忘记忧愁和烦恼。反而更令人多愁善感,更容易想起伤心事。这种说法并不是完全正确的。等到一个人真正喝醉的时候,他的思想和感觉就完全麻木了,那么这世上也就没有任何事能令他痛苦了。
  只不过,一个人伤心的次数越多,喝醉的次数越多,越需要喝醉的时候,反而却偏偏很不容易喝醉。
  酒肆中有人在弹奏七弦琴。最开始的琴声悠扬而纾缓,似乎是在形容山的庄严和水的清亮。曲中部节奏快了些,也更悦耳了些,犹如江河在舒畅流动,而高山耸立其间。后半部分曲音快速流畅,清脆绕耳,彷若看到流水不断冲击高山的湍急之势!最后用泛音结尾,如水滴石般的柔和清脆。
  一曲终了。荆轲忍不住赞叹道:“先生真乃琴中圣手,一指琴音,万种悠扬。一曲终了,余音久久绕耳不绝。”
  荆轲举起酒碗,带上那缕自信非凡的笑意对先生说:“干一碗如何?”
  先生抬起头,此人气质优雅阴郁,锁了锁眉头,只瞧了荆轲一眼,便不再理会。
  荆轲说道,“先干为敬”。碗中酒被他一仰头就喝干了。
  荆轲懒散说道:“巍巍乎志在高山,洋洋乎志在流水,先生弹奏的是《高山流水》,知音之曲。”
  先生抬起头,疑问:“你也懂乐曲?”
  荆轲摇摇头:“我只是在书上看到过,听起来大概就是《高山流水》了。”
  荆轲接着说:“既是知音之曲,是不是先生乐曲太过高妙,遍寻七国知音难觅,或是先生知交天下却没有一个称得上是真真正正的朋友,或者说,两者皆是。”
  先生问:“你是何人?”
  荆轲回答:“你是猜不出我是谁的,但我却知道你是高渐离,因为你和传说中的高渐离简直一模一样。”
  高渐离说:“你看起来绝非泛泛无名之辈。”
  荆轲说:“我叫荆轲。”
  高渐离抬头面向荆轲,震惊道:“何人?”
  荆轲摇了摇筷子,说:“荆轲,荆轲的荆,荆轲的轲。是不是大名鼎鼎,如雷灌耳?”
  高渐离低头抚琴,轻语:“你和传说中的荆轲很不一样。”
  荆轲苦笑,似泛起缕缕忧愁。他看起来依旧年轻英俊,他若不说明身份别人倒还以为他不过还只是个过了成人之礼的少年人。岁月并没有渐渐带走荆轲的容貌,但他的神情似经历了许多沧桑。事实上,他也并没有经历什么沧桑,只不过经历了一段情。
  店小二又拿来一大坛酒给荆轲上去。他就像是个酒坛子一般灌不醉。
  高渐离轻奏琴音,说:“只不过,你的这个名字实在是不应该逢人就说的。据我所知,你的人头前前后后加起来,大概差不多是一万三千两左右。”
  店小二的酒坛突然暴碎,一柄短剑朝荆轲刺来。这小二出手极为利落,看来是练家子。
  小二出手快,荆轲出手更快。当小二还在怒目逼人,荆轲的剑已从他心脏穿出。
  荆轲饮酒。那小二甚至都没有看到荆轲是如何出手的,他死也不信这世上有这么快的一柄剑。
  荆轲抽出剑,小二的人就倒了下去。
  荆轲一笑:“既然值一万三千两,那这颗人头自然很难拿。是吧,在座的诸位。”
  似乎是首领的人也缓缓端起酒饮了一口,低声说:“阁下的项上人头的确是贵得吓人,不过我们这里人太多,匀一匀或许稍微还可以分一点。”
  除了高渐离和那位首领之外几乎坐满的所有人都一霎时站了起来,脱去披身的斗篷,露出墨黑的官服。
  荆轲轻浮一笑,说:“秦国依法制国,据荆某所知,这是天杀地绝四大名捕司地字级的捕快。”
  首领说:“天下第一刺果然见识非凡。”
  “四大名捕司遍布七国,看来秦王嬴政果然有吞并天下的雄心。”荆轲说,“敢问,荆某犯了什么法,竟能惊动地之名捕。是你们单方面找我,还是嬴政命你们杀我!”
  “秦王日理万机,驾前又有盖先生护卫,即使是您这位天下第一刺也是惊动不了的。”首领说,“至于您犯了什么法,难道荆先生认为杀人不算犯法?”
  “这里并非秦国境内,在燕国敢谈秦法,足见燕王喜是何等昏庸无能。至于杀人罪,有一种人杀人似乎不大算犯法。”
  “江湖人?”
  “对的。”
  “按大秦律,江湖人不按江湖规矩杀人也算犯法的。”
  “可我是干刺客这一行的,不杀人岂不是要我砸了自己的饭碗?”
  “这我可就管不着了,大秦律是不允许有刺客这个职业的。”
  “即使我杀的人每一个都很该死!”
  “再该死的人也该由法律来管束,私行恶法就是你的不对了。”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忌。盖先生行的是义侠,而荆某行的就是惩凶斗狠的凶侠了。你们着官服行正事的人都是正人君子,而荆某这种人永远都是小人。”
  “都说荆轲爱读书,看来对韩非先生的《五蠹》也颇有涉猎。”
  “韩国九公子韩非,七国第一贤才,集法家之大成者,荆轲的确相当佩服,五体投地。但即使是韩非,也不能否认‘法律并不公平,也不怎么有效’的事实。”
  “秦法不同他国法律!这是九公子韩非拟定,秦王实行的法律,是天底下最公平,最有效的法!”
  “抱歉,再残酷再合理的法,也是避不开人情二字的,况且没有人可以保证一生不做一件错事。”
  首领说:“荆先生是打算投案,还是由我等动手。”
  荆轲说:“可知道秦国新来了一位丽妃。”
  “有这等事?霍某倒是没有接到消息。”
  “秦王犯了奸淫掳掠之罪,按大秦律……该当何罪?”
  首领拍案怒起,“大胆”!
  荆轲一剑出手,挥手间斩下一人头颅。谁都来不及反应这是何等速度,等周遭之人开始动手,第二人也已去了不归路。
  谁也想像不到,眼前这矮小纤细之人出手非但极快速,而且相当狠辣。荆轲的力量或许不足,但他一剑若真正出手,敌人必死无救。
  转眼间,除了那个为首之人,全部都死了。荆轲即使连续杀人,眼睛也不带眨一下,所有人都倒地他仍旧站得笔直,魄力十足,就连眼神和方才来比也没有半点不同。只因为他是真真正正的杀人狂魔。
  那为首之人见了这场面,神情依旧很淡定从容,看来他一定有相当实力。
  琴声奏起,是《高山流水》。
  荆轲剑指那人,微微扭头,嘴角微笑,说:“想必,你就是地之捕王霍千秋。”
  霍千秋扔去斗篷,说道:“慑其魂魄,扰其心神,势如猛虎,狂如蛟龙,惊天十八剑,果然名不虚传。”
  “就凭你,你还不配做我的对手。”
  “你说什么!”
  “不妨我们打个赌,你若能接我三剑‘九月鹰飞’,荆某随你处置。”
  “好!”
  《高山流水》跌宕起伏,已到了最高潮的那一段。
  霍千秋出手,荆轲后发。明明荆轲刚刚还在眼前,如今却已不见其人。一阵恐慌感袭上霍千秋心头,与此同时,荆轲反手一剑从霍千秋身后刺入,心脏穿出。他竟已到了霍千秋身后!他什么时候?
  霍千秋根本来不及问,在那阵恐慌感袭来,冷汗还来不及冒出,他就已经离开这人间了。即使是一代捕王,终究也无法抵挡荆轲“九月鹰飞”的一剑。
  直到此时,荆轲似笑非笑从容优雅的面容才流露出一缕哀伤和忧愁。
  高渐离问:“阁下为何感到悲伤?”
  荆轲回答:“杀人并不是一件值得骄傲的事,尤其是我这种只会杀人的人,我绝不可能令谁感到幸福,我只会带来很多的痛苦和不幸。”
  “惊天十八剑素有一剑黄泉的威名,荆先生又来自君子之城朝歌。无论剑道还是人道都已无愧于心了。”
  荆轲苦笑:“我并非君子,剑客才能论剑道,杀人剑与诚信高洁之剑是不同的。”
  荆轲说:“早年,我凭借剑术游说卫元君,卫元君并不任用我。在榆次与盖聂谈论剑术,他瞧不上我。在邯郸与鲁句践切磋技艺,他用卑劣形容于我。莫说卫国,放眼天下豪杰谁人曾用‘君子’之词来形容过荆某,一听到荆轲这个名字就斜眼摇头了。”
  高渐离那忧郁黯淡的面容忽起了一点变化,只一点。他的眸中似乎有了一点光,他的嘴角也有了一缕苦,他那样子就像是感受到了同病相怜。
  良久,高渐离才说:“荆兄此言差矣。世人眼中的小人,固然未必全都是小人,世人眼中的君子,又有几个是真君子呢?这世上真正称得上君子的人本就不多,荆兄认为杀人可耻,在下认为已远比那些杀了人还沾沾自喜的人高贵得多了。”
  荆轲的眸中似也有了一缕光,握剑的手也有了一缕松动,也过了良久,荆轲说:“渐离兄此言当真!”
  “当真!”
  荆轲不由悲叹了一口气,道:“流浪天下,七国之内有渐离兄一人懂我足矣。”
  高渐离问荆轲:“荆兄博览天下群书,凭荆兄之才可否回答渐离一些疑问。”
  荆轲摆手,以示礼仪,“渐离兄,请指教!”
  “秦王政连灭韩、魏、赵三国,军临临淄,剑指易水,呈势如破竹之势。照理说要带走如今强弩之末的卫国易如反掌,他为何偏偏要手下留情,秋毫无犯呢?”
  “卫韩多贤才,燕赵多义士,秦楚多强将。卫国八百年来虽不及韩但也有君子之国的美誉。天纵之圣孔丘曾在卫国游学十载,吴王寿梦第四子季札对其评价‘卫多君子,其国无患’。秦王政若不想朝中文武尽是些粗俗之人,留它一个弹丸之地又如何。是以,灭卫,有害无益,留卫,有百利而无一害。”
  “韩国内战过后其军事实力已大大削弱,免不了作为七国俎上鱼肉这件事了。但国中强弓劲弩,贤才智士却是七国天下远远及不上的。秦王政大可将韩划为诸侯国,为何一定要将其斩尽杀绝呢?若如荆兄所言,卫韩两国异曲同工之妙,可其差别待遇,可谓天差地别。”
  “秦王政读《孤愤》、《五蠹》,《说难》等等……对其作者韩非钦佩赞赏之情无以复加,发出“嗟乎!寡人得见此人与之游,死不恨矣”的感叹。”荆轲说,“韩国大将军西门烈云独揽朝纲,权侵朝野。韩王安又昏庸无能,非但不用‘依法治国’那一套,简直瞧不起韩非,使韩国形势危如累卵,处于灭亡边缘。韩非在举目无亲,朝中无人,如此不利的情况下联和张开地,明算鬼谋终于将朝中最大的隐患西门烈云击溃。但此时的韩国,在政治、军事的内战下,本就危机四伏的国力更是元气大伤。”
  荆轲说:“韩国连喘息的时间都还没有。此时,大秦铁骑却已将新郑城团团包围,围而不攻。谁也料想不到秦王嬴政竟会因为一个人不惜发动倾国之力攻打一个大国,而嬴政想要得到的人正是韩非。”
  荆轲说:“韩王安别无选择,只能遣韩非出使秦国。嬴政设九宾大礼恭迎韩非,韩非与嬴政一见如故,相谈甚欢。随后,车裂嫪毐,使文信侯吕相自鸩,废秦太后。自此,秦国大权才正式由嬴政独揽。”
  “只可惜,韩非虽身在秦国,虽认可秦王政,但他的心始终是向韩的。若韩非有朝一日回到韩国,若他做了韩王,若借君三十年,那历史的车轮是否还会如如今这般滚动呢?”荆轲说,“秦国第一个要灭的就是韩国,而韩非这等天纵鬼才……自然是非死不可。‘大秦律’,这原本应该在韩国实现的愿望终究归了秦,韩非拟定,李斯颁布。”
  荆轲说:“韩国不同卫,八百年的时过境迁,卫国只是区区卫国罢了。韩国则不同,韩再弱也是战国七雄,国中兵器盔甲七国第一,国中能人贤士更是七国无二。尤其是那是七国第一智者韩非的国,是以,韩国非但要灭,还要第一个灭!”
  高渐离说:“秦王政有统一天下的野心。只不过,他如此大张旗鼓,三年内连续灭了韩、魏、赵,如今更是兵临临淄,剑指易水,他就不怕楚国铁骑渔翁得利?”
  “这话听似有理,实则荒缪!楚国若真想做渔翁,早在秦国攻打韩国的时候就出动了。嬴政就是料定楚国绝对起不了什么风浪,是以,他才发兵天下。”荆轲说,“楚国拥有最大的土地,最多的人口,最精兵法的将才,最训练有素的士兵。只可惜,楚国之强大多都是地方势力,而楚王室并没有将这些大族统治起来的能力,楚王室并没有什么威信。楚王之所以还姓熊,是因为地方上大族无力靠一族自立推翻楚王室,楚国能勉强维持国内势力的稳定已实属不易,还谈什么攻打秦国呢?这样的国只不过是表面上的统一罢了,实则分崩离析。倘若这等现状不加以改变,自取灭亡也不过只是时间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