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于金华清悠年，自幼喜绘才气显，幸识燕家幼女霞，两小无猜戏湖涧。
  家道中落因父愆，父殪母忿将笔缄，避讳四载霞相助，终得伯乐千里荐。
  无奈干戈乱乡邦，家破亲殁友尽亡，宛平劫难总角癫，携彼走避渝麓茫。
  流离一旬终得归，却见神州硝烟飞，二遇伯乐慷慨谏，毅决背井英伦泪。
  画尽世间战火恫，修学有成艺廊丰，挥墨日夜伴婵娟，盼回佳人澈明瞳。
  西敏定情而立后，应邀洛城声名就，恸色悲颜战留殇，伊人倩影千古流。
  子女相偎天伦乐，偕妻绘遍世间歌，安生服业入花甲，喜幸旧识失复得。
  亲友良缘一线同，鸳鸯比翼奔枫红，落根加西嗣满堂，运毫余生纺倩容。
  种种回忆如走马灯般闪过眼前，书臣终于睁开了闭锁已久的双眼。心电图鸣叫声声刺耳，深冬里阳光缕缕刺眼，拂散了梦醒时分的浑沌。
  他缓缓左右顾盼，右手扎着吊瓶的针管，全身粘着生命监测仪的电极贴布，房里空无一人，身旁座椅上挂着熟悉的两件大外套。书臣细看，应是儿子正帆和女儿如伶的衣物。
  “我…怎么会在这儿？”书臣努力回想，右脑侧还残留一丝丝酸闷，却没能厘清自己为何身处病房内。往左边门口处望去，另一个床位只有空荡，看得他不知何来的焦虑和惆怅。
  “…小霞呢？”尽管意识混乱，书臣仍旧牵挂着爱妻，着急下使劲撑起了疲弱的身躯，几次差点摔回枕头上，总算侧身坐了起来。稍缓几口气，他竟擅自摘下身上的电极，自个儿下了床，搀着吊瓶架子蹒跚步出病房，留下生命监测仪尖锐的警告声，独留房里慌乱。
  长廊一侧整排落地窗，可由高处往下眺望医院旁的车水马龙，和数阵大雪过后，白皑覆盖的美丽市景。书臣甫步出边间病房，便被映入眼帘的景致吸引了过去。这一瞅，书臣倏地意识到，自己早已不在梦里儿时的金华镇，而是与小霞鬓发相守的温哥华，现在两人的家，坐落在十四街和橡树路口的罗兰寓所。
  医院此处视线可及的市区，是中央医院旁的十二街和橡树路口，早晨尖峰时刻的壅塞交通。平时前去任教的emily carr校区或是画廊时，是搭乘橡树路上的十七路公交车，转四路公交车到枞树和四街路口下车。偶尔去找儿子正帆或是老友尔伦，也是十七路公交车搭到六十七街口。十二街开车往东二十分钟，上一号高速公路，便可去素里市找如伶一家四口，过橡树桥往市中心去，就是中央图书馆和唐人街附近的中山公园和中侨同乡会。
  这儿，才是书臣的现实。
  书臣恍然，缓步长廊上凝望外头景致，隐约想起了圣诞节前夕，与小霞一同准备宴请儿女两家和尔伦的事。
  那天，圣诞餐会到底有没有办成呢？
  中侨同乡会的画展，是不是已经错过了呢？
  心慈远从上海那儿打电话来问候，后来怎么没继续说了呢？
  想到此，书臣猛地想起，圣诞夜当天小霞心脏病发，是自己在大雪纷飞里，奋力将她从十四街住所背到了中央医院的急诊室。他记得手术室前对小霞的依依不舍，也记得候诊区独坐时，不舍爱人正受着莫大煎熬，心头千刀万剐，泪流不止的悲痛。
  然后，他这才想起，自己最后是在候诊室里哭得晕了过去。
  这算是解释了书臣为何身处病房。
  但，小霞呢？心脏没事了吗？她人现在在哪儿呢？
  书臣越想越急迫，紊乱的脚步越踏越快，摇摇晃晃地穿过了长廊，来到了空无一人的护士站。
  “anyone…anyone here?(有人在吗？)”书臣羸弱地往护士办公室里喊着。只要叫来任何一个医护人员，兴许都能助他找到他的爱妻。
  “yes sir， how may i help you?(在，先生，请问有什么能帮您的吗？)”果然有个护士从办公室里探了头出来。
  “i am…looking for my wife…her name is…her name is…sharon…sharon yan (我在…我在找我的太太…她的名字是…小霞…燕小霞)”书臣勉强说出了小霞的英文名，护士却有些迷惑。
  “sharon yan…(燕小霞)”护士转头，对着办公室里见不着人的另一个护士问道，”hey leslie， is sharon the old lady from 1230 who went for her surgery two days ago at noon?(莱丝莉啊，燕小霞不就是那位1230病房的老太太，前天中午送去动手术的那位？)”
  “i think so.(好像是呢)”另一位护士应道。
  “hi sir， sharon has been moved to…hold on…(先生，小霞她已经被转到…等等)”护士探出头回复书臣，但话没说完，便意识到些许异样，”aren’t you…also from room 1230?(您不就是…1230病房的另一个…)”
  “what’s...with the surgery? what has happened...to sharon? ma’am， please let me know... what happened to my wife…please…i need to see her…i miss her…(什么…手术？小霞…到底怎样了？请您告诉我…我的太太发生什么事了…我得见她…我好想她…)”
  书臣语毕，脑里忽然闪过梦里金华佛寺前，与一个白衣女孩的诀别时分，泪水立刻不听使唤地划花了脸颊，万箭穿心般伤痛不已。
  在他模糊的梦境记忆里，那柳眉杏眼的女孩只是个梦中的人物，是个聊斋志异里才会出现的女妖，但梦醒前紧拥她于怀里的温存，却不断地倾诉着两人几辈子断不开的情缘。
  不过，长梦乍醒的书臣，还没能想起自己为何为了这女孩，如此悲痛欲绝。
  “sir， are you…shawn ling?(先生，请问您是…令书臣吗？)”护士瞠目结舌，上前问道。
  “my lord. this is a miracle...(天啊，这简直是奇迹…)”身后跟上的另一位护士，瞅了书臣几眼，再细看手里的病例后，惊叹不已地抓起电话通知部门医生，”yes， dr. livingston， he has woken up...yes， i'm serious. he’s right here， right now， at the front desk speaking to us.(是的，医生，他醒了…没说笑，他现在就在前台这儿和我们说话呢。)”
  “yes…yes， i am shawn. please…bring me to my wife…please…(是…我是书臣。拜托您了…请您带我去见我太太吧…拜托您了…)”书臣双手激动地颤抖着，哭得不能自已，话说得七零八落，护士看得赶紧上前搀扶。
  “hey shawn， no problem. you are fine now， you are totally fine now. let’s calm down a bit before we go see your wife， ok?(书臣，没问题的，没事了，真的没事了，咱们冷静冷静，再一起去看您太太，好吗？)”
  书臣抽泣不发一语，只是一个劲地点着头，千万心绪一波接着一波，将他淹没在无助彷徨里。
  “it’s fine now. everything would be alright.(没事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护士轻拥脆弱不堪的书臣，任他在她的肩头上宣泄情绪。
  不久，一位医生同两护士，搀著书臣上了电梯。沿途，书臣知悉自己脑溢血脑死后奇迹苏醒，才理解自己为何被送进了1230病房，还做了一个宛如永无止境的长梦，梦里全是发生在儿时金华镇，种种光怪陆离的异事。而他亲手送到中央医院的爱妻小霞，得知他脑死后，情绪极其不稳，入院整整三周半没有签下手术保证书，直到前天中午终才接受心脏绕道手术。
  “we did the very best we can， so did sharon. but all is up to god’s will now. our prayers are with her.(我们已尽了最大努力，小霞也是。可如今生死全看上帝定夺了，我们只能全心为她祈祷)”医生委婉说道，但甫出八楼电梯门，医生便携着他往安宁病房方向走去。
  书臣有底了。
  这也许是最后一面了。
  人生到此，无论再怎么不服天命，偕老鸳鸯终将不再比翼，紧握五十余载的双手终要释开。
  但出乎意料，他并没有崩溃于生离死别的悲恸里，反而陷入了更为混乱迷离的思绪，更加急迫地寻找着梦醒后，心急如焚的原因。
  终于，他同医生护士来到了安宁病房区深处，816号单人房。
  正帆，一表人才的丘吉尔高中校长，携妻子站在病床头处。如伶，亭亭玉立的外商资深经理，伴丈夫和两孙女伫在床边。祥瑞、心慈、尔伦，三个书臣的金华挚友，围绕床尾。而在众人身影后，床上不见面容的人，应就是小霞了。
  “is that...my sharon?(那就是…我的小霞吗？)”书臣伫在房门外，虚弱颤抖的声音，身边三人却还以沉默。
  “grandpa!(爷爷！)”突然，听见书臣声音的七岁小孙女艾玲转头一瞥，惊喜大叫，同十岁的大孙女乔安上前扑进书臣怀里。
  众人闻声回头，无一不惊诧不已。
  “爸？”儿女二人盯著书臣许久，不敢相信自己眼前所见。
  “书臣？”金华挚友们也不可置信地望著书臣。
  “小…小霞呢？”然而，书臣并不在乎众人的反应，一心只想赶紧见到心爱的发小。
  “everyone， shawn is neither a ghost nor a zombie， i guarantee. he really has woken up.(各位，我保证他不是鬼也不是殭尸。书臣是真的苏醒过来了。)”医生见状急忙解释道。
  “yup， our shawn is standing tall and strong.(没错，咱书臣身子可硬朗得很呢！)”身边的护士们也随之鼓舞着，终于助众人放下疑虑，箭步上前迎来喜悦。
  “爸！太好了！你醒了！”如伶上前紧抱著书臣，喜极而泣。
  “爸，欢迎…欢迎回来！”紧随身后的正帆，落着感动的泪水，牢牢握著书臣的手激动地说道。
  “书臣！太好了，太好了！我们都以为…都以为你已经回不来了…”一口乡音的尔伦，伫在正帆身旁热泪纵横。
  “太好了…老天保佑…老天保佑啊…”心慈和祥瑞也在书臣身边，泪水里喜笑颜开。
  不过，书臣沐在欢悦的氛围里，却没得一丝笑容。他总算赶着见着小霞最后一面，但视线却怎么也移不开她的面容，紊乱的心绪怎么也平静不下。
  因为，在众人交织的身影后头躺在床上的，并不单单只是他相守终身的妻子，还是一个梦里似曾相识，无时无刻不萦绕他身边的幽幽倩影。
  瞬间，书臣朦胧的记忆倏然明澈，一幕幕金华镇的梦境，全数归位。而如今眼前，书臣画了近七十年的小霞的模样，杨柳细眉、水灵杏眼、悬胆鼻、樱桃唇、纤细柔雅的身形，出尘脱俗的气质，一切的一切，和梦里那个翩然出现的女孩，终于完完全全地吻合了。
  “难道…”书臣颤抖的声音，硬生生截断了众人此起彼落的欢笑声，”难道…小霞…是你一直在梦里…唤着我吗？”
  此话一出，众人面面相觑。
  “爸…你在说什么呢？”如伶半信半疑地问道，但激动的书臣早已充耳不闻。
  “小霞…难道你…是为了唤回我的记忆…才甘愿化做倩倩…留在梦里陪伴我吗？”书臣心痛自问，任两条泪水划开他情绪的堤防。
  正是此刻，书臣彻底想起了梦醒前，金华佛寺香炉旁诀别的女孩，名为倩倩，实为小霞。
  梦里的万千纠缠，自始至终，全是因自己没认出心爱的发小真正的样貌。
  大家耳闻书臣所言，顿时哑然。原来，过去几个礼拜，每个人都以为小霞只是病入膏肓，又为书臣脑死的噩耗所打击，故日日神智不清，情绪混乱，老说着‘梦里要救回书臣记忆，不赶快回梦里就来不及了’等等的胡言乱语。
  可如今，书臣亲口所述的铁证，彻底击碎了所有人自以为是的臆测。书臣和小霞，在同入1230号病房后，确确实实地在梦境里神迹般见到了对方，小霞也的的确确地以倩倩的身份，梦里梦外任劳任怨地陪伴著书臣，直到手术前的最后一刻。
  书臣缓缓脱离了家人的怀抱，衔泪呆然往小霞那儿慢慢走去。
  “小霞…就是你…唤回了我画画的能力…带回了东坡肉的香味儿…为我绑回了咱俩的幸运腕带…伴我又一次走过了金华校庆画展的辉煌吗？”书臣凝望着小霞系着手工腕带、满是皱纹的手，想起了梦里倩倩倚在书臣背上，带著书臣的手飞舞画布的神奇时光。
  “是你…无怨无悔地夜夜陪在我身边…就算我听不见你…看不到你…你也用着我俩最熟悉不过的事物…指引着我寻找记忆的线索吗？”书臣注视着小霞苍白的头发，想起了梦里倩倩携回给他的蓝色绘本，头上破损的蓝宝石发簪，胸前口袋里血染的杜鹃丝绣，和弥漫金华镇的午夜飞行的香味。
  “是你…扛下了我对你的百般厌恶…舍身为我挡刀…飞蛾扑火般竭尽全力…帮我找回遗失的记忆吗？”书臣目不转睛地望着小霞岁月沧桑下，温柔婉约的脸庞，想起了梦里倩倩无论悲喜都挂着一贯亲切的微笑，宁可负伤也不愿就医，只愿停留书臣背上走完余生的夙愿。
  原来，书臣的梦里，无处不无倩倩相伴，就像当年小霞疯癫时，书臣如影随形陪伴其身旁一样。
  书臣的苏醒，是小霞化做女妖倩倩，一丝一缕纺绣出的奇迹。
  正如当年小霞的病愈，是书臣扮演着守护者，一点一滴照料出的奇迹。
  “可是…我怎么会忘了你呢？”走到床边的书臣，早已泪流成河，”我怎么就…把你的模样给记错了呢？”
  书臣懊悔，没能在镇公所后巷相遇时，就认出倩倩就是小霞。
  他懊悔，没能在倩倩带他画出两人手上的腕带时，就想起这是两人鬓雪相拥的信物。
  他懊悔，没能在倩倩下跪相劝令母时，就意识到只有小霞本人，才会知道当时事发细节。
  他懊悔，没能看住自己放纵的聊斋妄想，痴情于梦境里自己虚构的小霞，却把真正的小霞看作万恶之源。
  如今，小霞在安宁病房里，只剩最后一口气了，从脑死里复苏过来的书臣，尽管记忆恢复，却错过了和小霞在梦里相伴临终的机会。
  千错万错，原来全是自己的错。
  “对不起…小霞…对不起啊…”想到此，书臣更是悲从中来，泛滥的泪水完全洗花了他的视线，”让妳受苦了…我这个不称职的守护者…在梦里让妳受苦了…”
  “奇迹…真的是奇迹…”如伶掩嘴泪流不止，同众人惊叹这神迹一幕。
  霎那间，晨光穿过云隙洒遍病房，在书臣的泪光中，化作梦幻的光芒之幂。床上的小霞深沐其中，在书臣眼里竟回到了十七岁的美丽容颜，身着一尘不染的白衣，丝丝柔发捧着吹弹可破的白皙脸颊，清澄双瞳羞涩匿于阖起的两眼后头，静待她的守护神来到。
  而书臣，彷佛也回到了梦境中的十七岁，衔泪延续着金华佛寺前，两人没来得及道尽的别离。
  “小霞啊…妳听得到我说话吗？”书臣伸手轻抚小霞侧脸，万千情绪窜流指尖的颤。
  “谢谢妳…谢谢妳，小霞…我令书臣…妳的宁采臣…于梦里金华大佛前曾向妳应允…倘若梦醒…一定还要记得我的聂小倩…还得记得…我这辈子最珍爱的发小…燕小霞…现在我没事了…已经醒了…这就在妳身边陪着妳了…咱们七十载的回忆…都于我脑海里历历在目呢…妳美若天仙的模样…我这也都记起来了…一丁点儿没落掉…我…果然没有食言吧？倩倩…果然没有食言吧？…我的燕大小姐…”
  话没说完，情绪翻涌滔天，书臣泣不成声，临终诀别挚爱的悲痛，霎时染遍整个世界，所见者无一不凄然泪下。
  “谢谢妳…伴我身边…锲而不舍地指引着我…携我的手…走出了我的金华迷梦…在我对妳恶言相向…恨意高涨时…对我仍不离不弃…小霞…你无怨无悔的爱…我永世不忘…铭刻于心…和妳共结连理一辈子…我令书臣已无怨无悔…只希望…我还来得及…还来得及…和你相约来生…”
  也许是书臣的错觉吧？沉眠的小霞，彷佛清楚听见书臣的话语，缓缓绽放出那一贯的亲切微笑，犹如应允了书臣的希冀。
  此刻这淡淡的笑靥里，千万难以解读的情绪，已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留下的，是夙愿尽了的释然，是沧海桑田的惜福，是淡然今生的知足。
  书臣凝视小霞的笑容，终于也在无止境的泪水里，露出了最纯粹质朴的欣慰的笑。
  无言中，绘师与模特，静静地深情永别。
  “小霞啊…这些日子…辛苦妳了…妳若累了…想好好休息了…就先走一步吧…我要不了多久…就会带着我俩一辈子完整的回忆随妳一并去了…别放不下…别担心我了…好吗？”
  书臣语毕片刻，心电图上的读数开始渐缓，警告铃声响彻苍穹，眼前梦幻般的光芒，也越发耀眼夺目。
  他知道，时候到了，泪如雨下，缓缓屈下身紧紧拥住小霞，细语耳边。
  “来生…必再结连理…”
  泪光中，双唇轻触。
  如梦似幻里，小霞戴着最美的微笑，在书臣的怀抱里安然辞世。
  而倩倩，则长生于宁采臣的画笔下，成为了流传永世的聂小倩。
  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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