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二十四日下午四点小雪
  今早入睡后的重逢之梦，敲响了别鹤孤鸾的倒计时。
  入梦，我回到了书臣第一次见着我的镇公所巷口，入耳的是巷内传来书臣撕心裂肺的哭喊。你见梦里的小霞越发走样，故喊出了你内心最深层的恐惧，也喊出了你对我一世不悔的情爱。不过，如今只是个幽魂的我，仅能默默从身后抱着你轻轻掉泪，感谢着你在记忆破碎的此刻，仍不愿放下对小霞的牵挂。
  书臣，谢谢你。
  梦里隔夜，我同你又一次走遍金华各处，看你画山、画水、画小霞，做你身后静静相随的女妖，然后在你每次蓦然回首却忽略我的存在时，继续挂着我承诺过我自己的一贯微笑，忍着胸口淡淡的闷痛，掉着泪水凝视着你温暖的背影。不管你还能不能看见我，我也一定会伴你身边直到最后。
  书臣，我爱你。
  “等等，午夜飞行？”陪着梦里小霞午睡的书臣，忽然从我的妆台上拿起了我最爱的香水，喷洒面前细细嗅着，倏地意识到了什么，立马往金华高中飞奔而去。我随他身后，涉险来到了三楼的美术教室，一开门，里头竟完好无缺，是金华校庆画展前的天蓝色陈设，是伦敦画室的陈设，也是十二街寓所画室的陈设。
  书臣，这就是我俩一辈子的小天地啊！你终于留住了这段记忆了。
  “倩倩，你是不是又在唤着我画画呢？难道，倩倩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吗？”书臣此话一出，我灿烂地笑了。过去数日的悲痛煎熬，霎那间如过眼烟云。一剎那，幕幕我俩相伴画架前，两手相握飞舞画布上的美好记忆，全都一一浮现我眼前。
  书臣，你果然感受到我了吗？
  喜极而泣的我，在你背后看你入座执笔，悉心做画时，那个画了几十载倩倩的令书臣，在我眼前又一次重生。我如以前一般倚上你的背，轻轻抚住你的右手，最后一次让你领着我挥洒艺术、雕琢精致。此般温存，助我暂时忽略了越发强烈的胸闷，直至你作画完成的那一刻，我仍陶醉其中不能平复，伫在窗边凝视杜鹃树梢上的蓝天，任甜蜜的回忆流转心间。而你无论梦里梦外，都是一如既往地对自己的画吹毛求疵，看着画里的倩倩，数落着自己的过错。
  “不会的，书臣画的画，永远是最完美的。书臣画的我，永远是最真实的。”殊不知，我这句挂在嘴边数十年的口头禅，竟打开了你封闭已久的心防。你望着杜鹃窗台边的我，喊了声倩倩，凝视我的眼神里除了惊讶，还有那么一丝重逢的感动。
  书臣，我回来了。
  你猜得一点都没错，过去二十四天，无论梦里梦外，我一直都在你身边。
  而现在我总算有机会扑进你怀里，赶在我的心脏停摆前，咏出生死永别前的离言了。
  但这突来的幸福，终究不是幸福。
  我忘了，你的潜意识自始至终只接受了倩倩，我对你来说，仍旧只是那个贸然闯入你的生活，改变了金华镇的一切，那个妖法无边的女妖。你依旧不愿意听见不符合你梦境进程的话语，更从未怀疑过你身边的那个面容已经走样的小霞，并不是真正的小霞。
  我俩一世挚爱情深，竟成了你我天人永隔前，如高山深海般的巨大阻碍。就连简单的道别，我都无法好好传达给你，更没一丝机会和你相约来生了。我截断不了你梦境里的空袭警报，阻止不了你固执的离去，也停止不了二十四小时的倒计时，和心脏病发作前高涨的胸口痛楚，只能又一次望着你三楼长廊上远去的背影，彻底崩溃于美术教室前渐暗的夕色。
  “为什么，我都这么努力了，书臣你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
  就在这时，雷响了，雨落了，空袭警报停了，日本人的轰炸机掉头归返了。一切的一切，都如我抄写日记上，你口述的金华灭镇前的回忆一模一样。
  今夜，就是你于青白二蛇威胁下，舍身挡刃救母之夜。
  而明天一早，就是导致金华灭镇的南京大轰炸第五日，金华空战。
  而这梦境的细节，我才在我的日记本里细阅过啊！
  我霎时明白了，这可能是金华大佛在我辞世前，赐予我最后一次唤醒书臣记忆的机会。这段青白蛇的回忆已与小霞无关，理应不会诱发书臣潜意识的反抗，所以只要换我舍身救令母，替书臣挨下这刀，逼著书臣梦境再度改变进程，没准能给书臣最剧烈的记忆刺激。
  “书臣，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现在就来救你了，来救回我俩这辈子的回忆。”
  果不其然，生死交关前，书臣赫然见我代他被刺的那刻，深锁的记忆大门终被叩开了。
  当书臣背着负伤的我下山时，不仅他的潜意识不再忽略我的话语，连他的上意识都想起了今夜原本应该发生的厄事，也明了了我为他挡下这刀，其实是在改变他的梦境进程。最后，甚至连我提到他背我大雪里飞奔中央医院的事，都让他慌乱攻心、泪流不止。
  书臣，临终之前，我终于能和你好好说话了。
  我好高兴、好高兴。
  好想永远倚在你背上，走完这辈子。
  只不过，梦里挨刀，疼痛竟如此真实，疼得我备感虚弱，胸口发凉。我知道，我心脏快要不行了，但二十四小时还没倒数完，我不允许自己现在就倒下，我一定得撑过这次病发，回到梦里来。
  书臣，记得我俩的约定，一定要待在寺前别离开。
  我还有千言万语未尽，还要向你好好道谢，立誓来生续缘。
  书臣，我好爱你。
  我还不想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