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梦色倩容】(1995-01-24 日记一)
作者:
芦漪 更新:2021-03-30 03:13 字数:2317
元月二十四日早上八点冰雨
如伶和正帆前天中午来了,劝了我整整一天,要我签下手术的协议书,却被我崩溃的情绪吓得手足无措。从前天午夜急救清醒后,我不吃不喝,不眠不休,只是抱著书臣哭得虚弱不堪,在他耳边不断喊求着他的原谅,直到昨天傍晚体力不支,才昏睡了过去。
但这一入梦,佛祖的责罚更是刀刀见骨。
书臣找回了幸运腕带的记忆,却仍旧认定名为倩倩的我,是拆散他和梦里小霞的凶手。他想起了在王伯的摊贩购买颜料的记忆,却认为那是我的妖法留下的后遗症。他寻回了关于金华美术社正确的记忆,却放下了画笔遗忘了绘画。就连梦里的小霞提及蓝色绘本,他的意识仍强烈排斥其存在。
梦境里,我依旧无时无刻不以泪洗面,哭喊书臣耳边不得他应,萦绕书臣身边不得他瞥,又一次成为了他身边的倩女幽魂。
我心已累,如梦里倾圮坍塌的金华佛寺。见你和小霞玩耍于锈迹斑斑的佛寺香炉前,留给破碎石阶上的我的,只有无垠的悔恨与自责,只能衔泪于大佛像前,苦苦央求着能再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用我仅剩的余生,换书臣重新看我一眼,投我一笑。
不过,连这都是奢求。
书臣接着想起了青白两蛇二度大闹令家,和令妈妈背著书臣为他积攒留英旅费的回忆。原本见此康复速度,我应是开心不已,但书臣却将他所有的懊悔和愤怒,转注到了画满我俩儿时种种的蓝色绘本上。
我从未看过书臣如此大动肝火,握着绘本使劲往墙上一砸,散落的页纸如落花流水,带着我碎灭的心于苍白月色下惨淡。那一刻,书臣你崩溃于失忆的恐慌中,在你身边的我却无能为力,只能再次蜷缩屋角,泣不成声。
其比生离,我俩彼此皆未弃。
其比死别,我于你梦里已殪。
梦醒时分,我已没于泪水中,胸口闷闷作痛于病发边缘,稍缓气息后暂时压住病痛,转头一看,如伶正于窗前月光下,忧心忡忡地望着我。
“妈,是不是又做恶梦了?”如伶问道,我却没回答,只是默默伸出羸弱的手,拾起我的日记不断地翻阅。也许,我能在过去四十五年的笔迹里,找到书臣留给我的蛛丝马迹,可以用来唤回他的意识。
那怕就只有那么一点机会,我也不会放弃。
永远不会。
“妈。别再这样下去了。爸如果还有意识,肯定不想见您这样继续糟蹋自己了。”如伶缓缓抚住了我颤抖的手,轻轻说道。
“如伶,你不懂啊!我前些日子不都和你说了吗?你爸爸的的确确还有意识,所以我才想尽办法要救回他的记忆啊!我现在得在日记里找些线索,才能…”
“可是您并不知道,您所看到的梦境,到底是爸爸的梦,还是您自己想象出来的噩梦啊!”如伶忽然打断了我。
“当然是妳爸爸的梦。我梦里都看得很清楚,你爸记得关于他自己的事情都是对的,关于我的私人事情都是错的,而且每天入梦,情境都是延续的,这难道不就是最好的证据吗?”我质疑道,但话一出口,我隐约意识到了自己逻辑里的莫大谬误。
“可是妈,这也可能是你太过担心爸爸,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啊!也许从头到尾根本是你自己在和你自己煎熬着啊!”如伶一语中的。
女儿说的一点都没错,走火入魔的人可能真是我自己。梦境重叠这种事,只有两者梦醒,才能相互对证。过去二十四天,我所见的所有梦境,没准自始至终只是我一个人的独角戏,只身对抗着自己的心魔罢了。
我最心爱的书臣,近在咫尺,却早已脑死,也许根本没有作梦的可能了。
我知道、我清楚。
我全都知道,心底一清二楚。
但我放不下,我怎样都放不下啊!
假使我从入住这间病房起,就从未梦见书臣的梦,又或是在那金华美梦里,也从未看见书臣残缺的记忆,因为我的陪伴和努力而逐步恢复,也许今天的我就不会这么一意孤行,就能在相伴书臣三周后的今天,果断地签下手术协议书。
但狠心的金华佛祖,虽给了我在梦里挽救书臣的希望,却又只留给我不到一个月的生命,竟还要我亲眼看着梦里的书臣,因我俩深情而饱受煎熬。
这要我怎么放得下?
这要我如何放得下?
“如伶啊,不管是妈妈自己的梦也好,还是爸爸的梦也好,只要还有一丝机会,妈妈只想在里头,救回咱俩一辈子的回忆。至少,让我临走前能了了这心愿,好吗?”我崩溃边缘前,对如伶垂死挣扎着。
“妈!可是正帆和我,还有您的俩孙女,都不想连您也一并失去了啊!”如伶闻言,两行泪下,紧抱着我说道,”医生已经和我们说得很明白了,您不签协议书,不动手术,最多只有两天了。”
我没应话,只是望着日记本里,书臣口述给我金华灭镇前的点滴,任海啸般的泪水染晕白纸黑字,染尽我的心碎。仅剩不到两天的时间里,我究竟还能在梦里做什么?我说不定连让书臣看见我的机会都没了啊!
“妈,不如我们还是把协议书签了,但把手术时间定在明天中午,好让您再陪爸爸一会儿,好吗?”如伶央求道,终让我于别无选择的绝望前,有了生死的觉悟。
不动手术必定一死,但就算隔天上了手术台,我也没什么希望活下来。签不签协议书,对我这条残烛之命来说,真的没有分毫差别,只是图儿孙们一个心安罢了。
然而,这二十四小时,我至少能在梦里,静静陪着我这辈子的挚爱直到最后。
抑或,这二十四小时,我能有幸让书臣重新看见我,然后和他好好道别,相约来生。
又或,这二十四小时,我也许再努力些,就能求得一丝机会救回书臣的记忆。
无论这个书臣是我想象出来的他,还是与我梦境重叠的真正的他,我都不在乎了。
我只愿傻傻地坚信,我在梦里梦外所做的一切努力,身边的书臣肯定都能感应得到。
只有这样,明天我才能彻底放下执念,走上手术台。
我和如伶翻阅了一整夜的日记,静静细数了我和书臣记忆的点点滴滴,里头有笑、有泪、有满足、有遗憾,有恸色战殇发表后,书臣口述给我的,当时八年逃难的颠沛流离,也有英伦定情后,在异乡为生活奋斗,带着正帆如伶成长的天伦之乐。
直到天色渐亮,我终于缓下了万千情绪,做出也许是我人生最后一次的抉择。
“签吧。明天中午,妈妈就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