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七日上午九点阵雪
  我以为，我对自己很诚实，这些日子来企求夜夜回到梦里，只是为了好好陪伴书臣，助他寻回我俩记忆。然而，今早梦醒，两行泪灼，彷佛在警示着我自欺欺人的自私，迟早会适得其反，又一次被囚困梦境之外。
  也许，我早已迷失在梦境里，走火入魔了。
  前天梦里在白杨庄为令家还的钱，帮书臣在梦里短短半天，一口气找回了三七年热河事变后，书臣高中画展主题”泪色信慯”的背景记忆。喜出望外的我，隔日在学校顺势而为，循记忆将美术教室打理成当年画展的样子，并将书臣作画处，依他的喜好又一次悉心打理，好让书臣无忧无虑地准备画展。终于，过去一直不见踪迹的天蓝色布帘，在书臣想起画展的事情后，自个儿悄悄挂回了美术教室的窗前，也成叠地回到了一旁的置物柜里。
  如此长足的进展，诱使我继续加大刺激书臣记忆的力度，原本我俩梦里的同窗情谊，界线随之模糊了起来。书臣不知何时，开始主动与我互相逗弄、互相说笑、互相猜心，每天在画室里的两人时光，都漫着淡淡的青涩甜蜜。说不定，书臣对我萌芽的好感，也是他记忆恢复的征兆？
  “说不定，我只要再多些努力，书臣就能认出我才是真正的小霞呢？”
  正是这念头，诱我不小心放下了心防，让压抑多日的情感悄然挣脱了束缚。偶尔情愫撩动时，我竟不假思索地趁隙倚上你的背，回味着这辈子最缓心的温存。当我引着你的手画着美轮美奂时，我竟不经意地在内心偷偷乞求着，那怕只是一秒也好，你能允许我以你的爱人燕小霞的身份，而不是神出鬼没的女妖倩倩的身份，在这儿陪伴你，珍爱你。
  这些念头，就像癌症末期般在我心底扩散蔓延，却又像毒品般甜蜜得酥麻，难以释手。还没能反应过来，我早已迷失了初衷和自我，任性地拿着助你寻回记忆的借口麻痹自己、放纵自己。
  画展上，上百目光聚焦于你，上千掌声欢庆为你，我替你记忆康复而高兴的同时，眼里却也开始容不下紧拥你的小霞。尽管我清楚，这个小霞，只是你的记忆投射。
  庆功宴上，爱国四人帮从军报国的感伤饯别，和众人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洒脱，勾起了我十七岁那年最椎心刺骨的痛，和一辈子铭记在心的感恩。唯一我心容不下的，是在一旁耍着大小姐脾气的小霞，煞风景、不惜福。尽管我清楚，这个小霞，只是你的记忆投射。
  情绪汹涌时，我一人躲到了餐厅阳台偷偷掉泪。仅是如此，竟也吸引你的好奇，助你想起了我这辈子最爱不释手的香水，午夜飞行。我这也才知道，原来你这段时间看不见我时，嗅着的神秘花香，正是我在你记忆里的香味。书臣，你果然没有忘记我，你果然还感受得到我。那怕梦里的小霞总爱从中作梗，拉着我远离你，我仍旧深信你很快就会意识到，这个小霞，只是你的记忆投射。
  而我，才是真的小霞，才是与你同甘共苦一辈子的爱人。
  霅霅霪雨，隔日迎来没有四人帮的金华高校，也迎来了令妈妈知悉书臣出国深造的夜。一心想要争回身份的我，不顾梦里小霞的百般阻挠，硬是逼著书臣接受了我的同行，铁了心要在今晚与怒上心头的令妈妈面对面，用更直接的方式刺激书臣：我要在小霞下跪为书臣求情之前，抢先下跪，抢先说出所有小霞想说的话，诱发似曾相识的代入感，让书臣渐渐意识到我的真实身份。
  随著书臣踏入令家大门的我，头一次不是个不见踪迹的幽魂，而是个实实在在的人，是书臣的同窗好友。令家牌位前，母子两人滂沱大雨里的对立，令妈妈痛心疾首的自白，字句尽是为至亲至爱的牺牲奉献和忍辱负重，此刻更火上加油于我的激情，催使我顺势上前，双膝落地，声泪俱下，一股脑地将当年的内心话全盘托出。
  “令妈妈，是倩倩我的不是，请您别再责备书臣了。我明知道您反对书臣画画，却背着您鼓励书臣，协助书臣准备画展，还暗地里请我父母邀了威廉斯上校前来观摩。为这些事儿，请您接受我的道歉…”语毕，令母感叹离身，完成使命的我也旋即打伞告辞，大厅里留下的是书臣和小霞满满的错愕。小霞衔泪大雨中追出令家门，在托伞离去的我的身后，心有不甘地宣示战帖。紧随我俩的书臣，在令家大门前扶着他的右脑侧，痛楚中惊慌失措。
  而我，大雨里破涕为笑。这是我第一次成功扭曲了书臣梦境的进程，迫使书臣的意识正面应对我和小霞，这两个相互矛盾的存在。
  书臣也许记忆就要恢复了呢？书臣也许就要想起我了呢？
  然而，书臣意识接踵而来的反弹，远超我的想象。是日，书臣的潜意识，并没有开始重新省视我的身份，反而愈发剧烈地抗拒着我。其最直观的反应，便是小霞的冲天妒火，彻底破坏了梦境原有的和谐，和书臣形影不离之余，更是时时刻刻敌视着我，几乎要断了我和书臣的往来。无计可施的我，只能识趣地放低姿态，靠着美术社仅存的艺术交流时间，确保著书臣上意识还接受着我。
  数周折难后，终得小霞缓了点敌意，书臣和我也终得正常交流。我借机探了探书臣的近况，喜出望外地发现书臣的记忆，正以前所未见的速度在恢复着。书臣想起了当年我一意孤行北上寻亲的执念，更想起了当年他为了挽留十七岁的我，买下了杜鹃发簪作为我的生日礼物，相约天镜湖表白爱意的种种。
  喜上眉梢的我，尽管知道书臣放学后便看不见我，仍旧尾随他来到天镜湖，只为回味那天镜湖畔两小无猜的情愫。一面天镜，两夕相映，叶雅莲静，挂柳点萤，一掷水漂，千百漪清，比翼两情，铭刻蓝晶。眼前如画的一切，正是我俩当年定情的美景。书臣，你果然想起来了！我的努力，果然没有白费！
  “倩倩…你为何会…在这里？”忽然，身旁书臣天外飞来一笔，“那发簪…你是去哪儿弄来的？”
  瞬间，万千情感汹涌，这些日子以来的压抑全化作笑靥和泪水，随我一并扑进书臣怀里。
  你终于在学校以外的地方看见落单的我了！
  我终于不再是被回忆禁锢的倩女幽魂了！
  你看到我为你戴了五十八年的发簪了吗？
  那满载我们一辈子回忆的蓝宝石了吗？
  想起怀里我俩的温存了吗？
  书臣，你想起我了吗？
  “你这女妖把小霞怎么了？倘若小霞有个三长两短，我令书臣拚上这条命都要…”书臣突如其来的排斥，口吻之凶恶，面容之憎恨，瞬间击碎了我满心的喜悦，惧得我松手倒退了好几步。
  然后，这段原本看似美好的梦境，终因为我的躁进开始分崩离析。书臣剧烈反弹的潜意识，化作突然现身的小霞，天镜湖畔的告白回忆当下脱了序，我的存在也从一个同窗好友，变成了一个刺眼的第三者。更糟的是，隔日见到年轻时的我留在令家门前的道别信后，书臣不知何来的聊斋妄想，一口咬定是我不怀好心坏了事，逼小霞撒手金华只身奔赴北平寻亲。
  这些原本就该发生的事情，转眼全成了我的业障，我的罪孽。
  “…我只要你明明白白地记住，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思施展妖法，洗我的记忆坏我的心，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十二年的青梅竹马，燕小霞。这名字，伴着我俩酸甜苦辣的回忆，永远如烙铁般刻印我的心中。这辈子，我只会喜欢她，只会爱她，只会疼惜她一人，只会守护她一辈子，直到我倒下的那刻为止。”撂下这句狠话的书臣，无论我怎么呼唤他，也没再转头看我一眼了。
  滂沱大雨里，悲痛交加的我已不知如何反应。
  我笑着哭，见你如此深爱梦里的我。
  我哭着笑，央求你能想起真正的我。
  两行泪，伴我睁眼迎来了清晨的雪，留我孤单地迷失白霭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