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六日上午十一点小雪
  今天起晚了，因为昨夜的梦太过甜蜜，我乍醒时的灿烂笑靥，惹得如伶满心好奇，我便在写日记的同时，向我女儿娓娓道出美梦的细节。
  昨天入睡前，我满心忐忑，深怕再也回不去书臣的梦境里，因而辗转难眠，在梦与现实的边缘游走着。迷蒙意识里，我伫在佛寺香炉前的艳阳高照下，回首望着佛寺大厅内，一个朦胧的男性身影。他是书臣吗？他看得见我吗？他听得到我说话吗？我使劲地唤着他，喉咙却出不了一点声，欲入寺接近他，双脚却动弹不得。挣扎之余，眼角余光一瞥，那直递天听的线香的烟，竟结冻于空气中。
  时间，彷佛止步不前了，而我就在这时间的牢笼里，倒数着我的大限。
  “书臣，求求你看见我，听见我吧！我的时间快要不够了，我还想再多陪陪你啊！求求你，让我见你吧！”
  剎那间，停滞的梦境被我绝望的嘶吼狠狠撕裂，一阵剧烈的下坠感，将我浅眠的意识吸入无垠的黑暗里。不久，睁开眼睛，我又一次身着校服，回到了金华佛寺前的香炉旁。但，迎接我的不是朝阳晨曦，而是金黄晚霞。我走到悬崖边跳望金华镇渐明的夜景，和对面山腰上逐渐隐没于夜色里的金华钟楼，不断自问着，这里是书臣的梦，还是我的梦呢？我要等到明天去学校再确认，还是今晚就去令家找书臣呢？
  “佛祖啊，请保佑咱俩家人万事平安，也请保佑这位香主，能得其所愿。”忽然，身后传来了熟悉的声音，回头一瞥，只见书臣正双手和十，对着大佛诚心祈愿。
  书臣，我回来了！谢谢你，没有抛弃我。这次，我会管好我的情绪，会更耐心地陪伴你。
  “喔对了，还请佛祖开示，那女妖倩倩身在何处，我得赶紧把东西给她，交差了事早早回家。”明明是如此感动的时刻，书臣却如此煞风景，仍旧女妖来女妖去的。
  “就跟你说了我不是女妖…”一时气不过的我，偷偷溜到书臣身后，把他吓得不成人形。但，一见他摔了满地的颜料和绘本，我又是无比欢欣。我过去几天助他寻回的记忆，他全都保留下来了。这么一想，书臣似乎对突如其来的背后声响特别敏感，小时候在镇公所暗巷里玩捉迷藏时，我仰赖这弱点吓了他不知多少回。没想到几十年后的今天，这却屡次成了我进入书臣梦境的叩门石。
  但，出乎我意料的还不止于此。我和书臣搭上话之后，了解到他的梦境，竟会因我的存在与否产生巨大改变。这两天我不在他身边时，书臣的梦境停滞了下来，仅仅往前推进了半天，期间，书臣的潜意识又一次重构了梦境，以致金华镇的人们完全忘记了倩倩的存在。
  那么，如今我的归来，是不是又悄悄地改变了书臣的梦呢？
  我和书臣在皎白月光下聊着天，看着夜景，画着素描，这才知道书臣并不是完全听不到我说的话。书臣潜意识无法接受的事物，在他的耳里全都是杂音。他在梦里认定了我是倩倩，所以我自称小霞时，几乎都无法传达我的话语；关于我心脏的病情，前天清晨病发急救，书臣脑死失忆，以及他梦境里所有的谬误，都无法传达给他。
  这么一想，也难怪书臣看不见我在绘本上写的字，也不是随时都见得着我。毕竟，我现在不是小霞，是倩倩，是他口中妖法无边的女妖。不过，是个假女妖，只能刻刻仰天企盼，自己真能修得些妖法，立刻唤回你的记忆。
  但如果是梦里制作出的，符合书臣当前记忆的东西，书臣貌似就不会对此抗拒；前天梦境里的东坡肉，就出现了明显成效。换句话说，也许能让书臣看到听到的事情，得贴近他当前的记忆路线，他的潜意识才能为其建立联系。
  对了！我前天梦里织的腕带，不就正好符合书臣现在梦境的进程吗？被青白两蛇打伤后，书臣肯定很快能想起我当年在上学途中，送给他手工护身腕带的回忆。择时不如撞时，我赶忙从胸前口袋里翻出了腕带，像当年一样轻轻将腕带绕在他的手腕上，悉心在腕底打了个情人结。尽管书臣当下没记起什么，离开佛寺时仍旧满口的聊斋妄想，但这天夜里，书臣画的画不再肤浅，渐渐有了他年轻时的视野和深度。而我虽然在他的房里，又变回一个毫无存在感的透明人，我仍一如既往地倚在他身旁，静静地陪着他挥洒艺术，耐心地盼着这条腕带，得以成为书臣记忆的突破契机。
  梦里的隔日，我的企盼成真了。依据书臣记忆现状，抢先小霞做出小霞原本会做的事，这法子果真又一次成功诱发书臣的记忆恢复。梦里的小霞，不仅仅煮了东坡肉带给书臣，还织了条一模一样的手工腕带，如当年我在金华天阶下，欲拒又还地打算送给书臣。而更出乎意料的是，小霞见到书臣已经有了条相同的腕带，竟醋劲大发，对书臣闹起了别扭。
  我在书臣的心里，原来是这么个醋坛子吗？美术社活动时，见了委屈的书臣心不在焉的模样，惹得我不禁翻起自己的回忆。从当前回朔至伦敦时期，我着实记不起什么妒火中烧的事儿，但并非我心胸宽大，而是书臣格外安分守己。他的油嘴滑舌、甜言蜜语，一字没对他人说过，他追求美感的视线，也从未流连其他美人儿身上。他的画笔只精雕细琢两个女孩儿，一个是倩倩，一个是如伶，其余俪影只是淡淡描绘。这样的书臣，绝不可能有机会见到我吃醋的模样，此等经历，肯定是出自前半辈子的记忆，而且，应该是跟当前事件有关连的记忆。
  是啊！我怎么忘了呢？当年我正值少女年华情窦初开，既想摆脱青梅竹马的束缚，又害怕自己的心急会坏了两人关系，所以只敢旁敲侧击，为书臣系手环、做东坡肉、办设画展，只求能叩动书臣心房，故变得患得患失，一见书臣做哪些不如己意的事，便把莫名火全发在他身上，连他多瞄别的女学生一眼，我都会怒目相向。书臣肯定是因为这样，才对年轻时的我留下了好妒的印象。
  现在一想，年轻，不懂事，不惜福啊。每回书臣见我闹别扭，总是无条件地先道歉，千谬万错全往自己身上揽，不计一切地把我当公主般宠爱。就连现在梦里，他对小霞的霸道跋扈，拳打脚踢，依旧逆来顺受，对小霞百般呵护。
  此般深情，我此生怎能忘却？
  见你在破碎的回忆里，仍旧对我如此珍爱，我怎能不为此动容？
  “等下你要遇上小霞，无论对错先跟她道歉，不知道错在哪儿也给我道歉，然后好好问她，她的生日礼物想要什么。我的猜想是，她一定也没底，毕竟她从小没跟你要过生日礼物。这时，你就好好动你那石头脑袋，想想你应该要给他什么礼物。记得，小霞特别看重心意。”理清情绪，我再次抛给书臣一记提示，以解当前之危，并助他以现有的记忆，逐步连系上他在我前去北平前，送给我这辈子最珍贵的信物，杜鹃发簪。
  这句提醒，成效出乎意料地好。书臣平息小霞的情绪后，全心投入画展准备，如当年般走遍金华造访各行各业，将抗日战争前金华镇民的纯朴与辛勤，在蓝色绘本上一笔一划地刻画下来。书臣的画技，梦里短短一周已然完全复原，炉火纯青的技巧烘托的作品里，满载着我俩的记忆片段。日以继夜守在书臣身后的我，无时无刻不是满心喜悦，挂着笑容掉着欣慰的眼泪。
  不自觉间，我将梦境当成了现实，默默地为书臣做着更多对记忆有帮助的事，然后沐在书臣持续康复的愉悦里，完全不想从这梦里醒来了。
  我只想留在这儿，领著书臣走过黑暗，就像他当年无怨无悔伴我身边一般。
  然而，无情的现实仍旧按时敲了门。梦里的周日晨曦，我静伫熟睡的书臣身旁远眺窗外鹅白，忽感身边事物有些淡离。我要醒了，要暂时离开书臣身边了。不舍、彷徨、着急、牵挂，忽然一股脑全上了心头，我只想在梦境散灭前的最后一刻，再为书臣做点什么。
  我决然起身，抛下熟睡的书臣，赶往白杨庄为令家偿还了一百二十五块六分大洋的债务。我相信，书臣很快就要回想起这段记忆，而我抢在小霞前还了这笔钱，还是个如此不寻常的数目，一定能诱导书臣想起更多的事。
  书臣，加油！明天夜里，我就回来陪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