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五日傍晚六点大雪
  十三号清晨五点前后，睡梦中的我再次心脏病病发，经整天急救后保住了性命，今天中午终于从加护病房转回了原本的病房，回到了书臣身边。医生离开之前交代，抗凝血剂副作用巨大，不得三番两次使用，劝咱们要赶紧决定手术事宜，协议书一签，明天便可马上动刀。然而，无论儿女俩如何好言相劝，我却抵死不愿签下协议书。
  书臣好不容易开始画我了，我在病发前的那场梦里，却因管不住自己的浮躁而铸下大错，让书臣对我的存在产生了抵触。要是他再也梦不见我了，我该何去何从？我不想抱着悔恨辞世，那怕我的日子只剩不到十天，今晚也非得回到他梦里不可。只要还能挽回的事，我绝不会放弃。
  而现在，我得赶在我回忆淡去前，把十二号病发前的梦写进我的日记里。
  十二号晚上入睡后，书臣的梦开始加速了。一夜梦回，我们三人同行，过了整整两周的写意生活。我也头一次有了机会，在梦境的金华镇里，做着更多对书臣记忆有所帮助的事情。在书臣看得见我的时候，我极力扮演好倩倩的角色，陪著书臣和小霞画遍金华的山水，并偶尔对书臣复述一些他曾经朗朗上口的扯淡。只要一抓住机会，就会诱著书臣做些我们儿时种种，不断地刺激着他的记忆。
  而在书臣看不见我的时候，我除了耐心地伴他身边、陪他作画外，也会在金华镇四处探索其他可做的事。我在市集的一间布料坊收集了大量蓝、白、紫的边角丝线，晚上坐在佛寺前的月光夜景下，徒手一丝一线地揉纺着，花了梦里整整七个夜，重新织出了当年我为书臣准备的手工腕带，留在胸前口袋里备着，时机一对便可交给书臣，唤醒他这部分的记忆。
  有鉴于书臣上回梦里，短暂找回了东坡肉的记忆，我也为此寻遍市集，找齐了制作东坡肉的所有材料和锅具，并与华山路上的某个人家借用了几夜炉灶，炖出了书臣最喜欢的，有点过甜的东坡肉，这几天午饭时间，它便可发挥刺激书臣记忆的效用。
  唯独书臣最钟爱的天蓝色布帘，我自始至终没能在镇上找到，但不急，等书臣想起校庆画展的事，说不定就能找得到了呢。
  书臣的潜意识，貌似也产生的更深层面的变化。除了记忆持续加速往前推移外，书臣身边的年轻小霞，竟意外成为书臣记忆康复最明显的投射。我带着两人前去王伯摊位购买画具颜料，想藉此提醒书臣，此处就是我俩儿时添购美术材料的去处；书臣吃惊之际，小霞便立刻接话，将我俩儿时游憩市集的记忆娓娓道来。我稍稍提及令妈妈反对书臣作画，小霞闻言不但立即谈起书臣高一时立志改变令妈妈成见，更透漏了部分画展惊喜的事，就连书臣在华山路口忽然看不见我了，小霞所投射出的书臣记忆也没有消失。
  想想也是。书臣对我一辈子的爱和信任，现在正投注在梦里的小霞身上，故许多关于我俩的记忆康复，也全都在小霞身上具象化。
  循这个逻辑，我忽然起了个想法。
  “如果我抢在小霞之前，做了年轻时我会为书臣做的事情，书臣的记忆会不会恢复得更快呢？”
  在我的记忆里，三七年四月二十八日，书臣于镇公所前巧遇四人帮，见证他们投下兵单的那天夜里，白杨庄青白两蛇来令家讨债打伤书臣和令母。当年的我，隔日知悉状况后，决心为深陷厄难的令家出份力，先是去了心慈家学好了东坡肉，五月初起天天为书臣准备午饭，又为他编织了手工护身腕带，某天早上在金华天阶下，系上了书臣的右手腕，更用了自己的零用钱，私下替令家还清一个多月的债务。那笔金额，我到现在都还记忆犹新，一百二十块整，全给了白杨庄的刘掌柜，自己只留下五块六分，后来因而在市场没买得那只杜鹃发簪，也留给书臣一个契机，在我十八岁生日前，将其买作我俩的定情信物。
  如今，这些都是我触动书臣记忆的筹码，我一定得抓准机会，赶在书臣梦里的小霞之前使用。
  这些念头在我脑海里躁动了数日，终于让我找到了一个绝佳的试验时机。书臣在四人帮投兵单那晚，护母负伤的隔天，我花了整个早上准备了三个美味的东坡肉饭盒，连同美术社用的颜料和画具，一并在午饭前搬上了天阶。只要书臣中午吃了儿时美味，书臣也许能想起更多我俩的事情，也许能找回更多西洋水彩的画技。
  也许，书臣这样就能意识到，我才是真正的小霞。
  也许，这才是在我内心最深处，一直不愿放弃的动机吧？
  果不其然，我的东坡肉确实唤醒了书臣的熟悉感，但，我还没来得及确认这次刺激的成效，一件意料之外的厄事突然杀至。
  “反正，书臣妈妈昨晚经历那种事情，心情不好没准备饭，换我帮你们煮点东西，也是顺手之劳嘛。”我这句无心之语，意外引起了书臣的注意。
  “我妈昨晚经历的事情，只有我和小霞知道，今天你明明也因为迟到，没有机会跟小霞聊到这件事情。为什么倩倩你会知道昨晚的事？”书臣不可置信地看着我问道。以前这些话，书臣不是都听不到吗？难道东坡肉起了效用吗？书臣是不是想起了更多回忆了？是不是认出我了？
  “因为我就是小霞啊！我昨夜就在你身边，看着你回想起舍身救母的记忆片段啊！书臣，你想起来了吗？你认得我了吗？”一个不小心，我又没看好自己的情绪，没能耐住性子，一口气把我想告诉书臣的心事全都倾吐而出，只求他赶紧想起我来。
  “倩倩！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但书臣不但没认出我，没听懂我说的话，还因而产生了强烈的恐惧和排斥，开始对我大吼大叫，吓得我眼泪夺眶而出，陷入歇斯底里。
  “因为…书臣！因为我就是小霞啊！因为我记得我们俩的所有记忆啊！可是我想和你说的话，你却什么都听不到啊！”才哭喊完，一阵心悸袭击，我瞬间意识到我可能犯了大错。我这样强烈的情绪反弹，可能会进一步激发书臣的防卫心，直接将我屏除于他的梦境之外。很多失智病人的亲人，也是因为这样而诱发了病人的敌意，从此再也无法接近病人。
  倘若书臣如此反应，一切就完了，全完了。
  “书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我赶忙道歉，可话还没说完，心悸忽然紧紧箝住我的胸口。我双眼发青失焦，全身随痛楚剧烈地震颤着。
  我的心脏，又不行了吗？我就要这样抱着悔恨离开人世了吗？
  “书臣，救我！书臣，不要离开我！”
  这是我被抽离梦境，送进手术室急救前，最后一个垂死挣扎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