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二日上午九点小雪
  我昨夜又一次回到了书臣的梦境，身着校服醒于金华佛寺，怀揣不安前去金华高中，祈祷著书臣能再次看到我。甫登天阶，忙着和小霞斗嘴的书臣一见我，便收起绘本躲躲藏藏，深怕我瞥见他绘本里的鬼画符。殊不知，我昨晚就在他身后看着他，以他甫恢复的生疏画技肆虐画纸呢！
  不过一见此，我心头大石终于落了地。我推敲着，书臣也许只有在白天看得见我，或是说，只有在书臣潜意识认为合理的地方，身为倩倩的我才得以现身。令家，特别是书臣的房，除了小霞从未有任何妙龄女子进出过，书臣在家里见不着我便是理所当然。既然如此，我在学校和书臣互动的时间，就变得至关重要，一刻不得浪费，遇着机会就得提醒书臣；不能太直接，否则书臣的上意识必定会忽略我，也不能太委婉，不然起不了任何刺激效用。
  要有耐性、一定要有耐性。就像我这些年照顾病人一样，缓着来。
  早上，要提醒书臣不得翻阅偷带的聊斋，因为他每周总是要被教导主任抓个一两回，罚得不成人形。中午，必须陪著书臣吃饭，没准他能想起咱俩树下用餐的更多回忆。下午，得警告书臣不要上课画画，特别是他最讨厌的物理课，那老巫婆施罚心狠手辣，可是驰名金华，远近皆知。
  而书臣的反应，也完全呼应了我的推测。早自习时段，书臣想起了王胜因借读聊斋，而代他受罚的记忆，中午用餐时，我的饭盒里短暂出现了书臣最喜欢的东坡肉，下午他也因没听我的劝，想起了给老巫婆罚了三十圈操场的惨剧。
  旁敲侧击、潜移默化，果真奏效了。那么，下课后在美术社，我是不是也能动点心思呢？
  下午我提前去画室打理，灵机一动，照着我俩在伦敦的画室，重新布置了整个美术教室。我在教室角落，寻着貌似尘封已久的欧式沙发椅，搬到了面对后校园的窗前，衬着外头的杜鹃树梢，正如我记忆里的美丽优雅。靠门的水槽旁，我找到了书臣最喜爱的画架和画具桌，同样也是陈旧不堪，但经我精心打理后，陈放在书臣最熟悉的位置，书柜伸手可及，水槽转身可用，往画布左侧看去，杜鹃花色的窗棂、精雕细琢的椅子，全都一览无遗，独缺倩倩的身影和书臣最喜欢的天蓝色帏帘。
  赶着下课钟响，我在楼梯口捉住了心虚逃社的书臣，把他拖到了美术教室的画架前。看他一路惶恐不安的样子，甚是逗趣。
  “书臣，昨晚辛苦你了，下回不要再画这么晚了，好吗？构图没构好没关系，我们之前不是还有另一个构想吗？今天我们试试别的主题，好不好？”我口中的另一个构想，是书臣今年五月在金华校庆画展上，描绘战争阴影下仍旧生意盎然的金华人们。不过，我清楚书臣现在想不起这些事，多说无益，只要悄悄提醒便可。
  等等！刚刚那句话，不就告诉了书臣，我知道他昨晚在画画吗？这不仅不是书臣缺损的记忆片段，还是我进入他的梦之后才新出现的事。书臣的潜意识，会对此作何反应呢？
  “女妖你不会是打算要吞了我的肉身，吸了我的魂魄吧？”书臣应道，令我是又好气又好笑。书臣不仅没听到我说的话，还继续放任他的聊斋妄想，梦里梦外尽是一个样！
  “今天我就做你的模特，你来画我，好吗？”我挪椅入座，书臣却毫无自信地百般推托，费尽我一番唇舌，才终于逼着他拾起炭笔作画。
  但，别怕，书臣，我相信你在这个熟悉的环境里，肯定能想起些什么。你还记得吗？在伦敦的小画室里，我就是这样静静地眺着杜鹃树梢间的远空淡云，你也就是这样默默地刻画着我的身影。
  “好了！倩倩你来看看吧？”不久，书臣喊了我过去，一见画，我满心的希望再次扑空。
  “所以我说了我不会画画…”书臣的作品和昨晚一样，笔触紊杂、光影错乱，连最基本的长直线条都拉成了曲曲肠儿。但是书臣，这不是你的错，别心虚，别自责，别为自己辩解。肯定是我做得不够，没能触及你的记忆的深处，你才没能找回你的画技。
  怎么办呢？我还能做些什么呢？想着想着，我循着这辈子的习惯，下意识倚上了书臣的背，紧握他执笔的右手，不顾他的惊慌抗拒，在画布上飞舞了起来。说实在，我并不知道要画什么，以我的画技，充其量不过只能画个简单的风景素描罢了，我只希望能藉此，唤醒书臣沉睡的美术记忆，诱他引着我的手，画出他自己的画。
  “书臣，你一定会画画，因为你就是那传承着令家和莫家香火的美术才子，以你的画笔在世界的舞台上发光发热。因为是你曾经这样领着我的手，教会了我素描写生，也教会了我爱的真谛。因为是你不离不弃伴我左右，日日绘着我的倩容，我才得以重生，和你白头偕老。”
  书臣，你想起来了吗？
  完工的画纸上，是我俩紧握的右手，上头系着我俩相互牵挂庇佑的手工腕带。这不是我画出来的作品，是书臣你的潜意识，引导你画出的回忆啊！
  书臣，你果然都还记得，太好了！
  “吶，书臣，现在可以画我了吗？”喜上眉梢的我再度入座，说服了半信半疑的书臣重新作画。这回，他成功了，画作里的倩倩，一如既往地优雅于风色窗棂前，完美的构图，细腻的笔触，所有属于书臣的画技，都回到他的身体里了。
  失而复得的欣慰和感动，潮涌般洗去了过去几天的压抑和悲痛。我多么想一下子跨过记忆的高墙，将我内心的千言万语全部倾诉，然后紧紧倚进书臣怀里大哭一场。然而，仅是凝视书臣几秒，仅是轻轻拨动了书臣青涩的情愫，他的潜意识便开始抗拒，梦境的内容顿时走味。不知何时出现在校楼下方的小霞，竟唤著书臣回家吃饭，这可是我年轻时从未做过的事啊！
  为什么？为什么书臣你要抗拒我？为什么你要远离我？
  情急的我想要拉回你，却又怕触动你更多的抵触，只敢轻轻揪住你的袖口，又轻轻的放手，深怕你又冷不防地将我从你的意识里剔除而去。我好不容易成为倩倩，得以待在你身边，也渐渐抓住和梦境里的你互动的节奏，绝不能因一时急躁，让我的努力付之一炬。
  我不允许，绝不。
  “好好善待她，别跟她老是斗嘴吵架了。她这次画展，会帮你很大的一个忙，可能会改变你这辈子的忙。”我抑住汹涌的情绪，回到倩倩的角色里，继续投以轻描淡写的提醒，继续望透你离去的背影，盼着你能逐步找回失去的回忆。
  而我，现在只要扮演好女妖倩倩就好了。只要能陪在你身边，我就应该万分满足了。
  但，不争气的泪水，却是对自欺欺人的我，最凶狠的咒骂，在入夜前空洞的美术教室里，刺耳地回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