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月十一日上午九点粉雪
  前天梦里，我以为书臣接受了名为倩倩的我，已是长足进展。但昨夜一入梦，整个金华镇竟起了巨大的改变。
  醒于佛寺前的我，竟脱胎换骨面目一新，绑上秀气的马尾，身着青蓝色旗袍上衣，和黑色过膝长裙校服，恢复了金华高中的学生身份。而身后原本破秽不堪的佛寺，转眼回到了儿时庄严肃穆的模样，香客络绎不绝。我于佛寺里借了面镜子粗略一照，里头亭亭玉立的女孩，正是当年万人簇拥的金华校花。
  欣然雀跃的我，立马奔往天阶和书臣相会，这才发现，不单单是书臣接受了倩倩的存在，而是整个金华高中、整个金华镇、乃至整个梦境，都环绕着我的存在彻头彻尾地重建了。一夜梦回，我和梦里的小霞都成了校花。我和书臣合力创建的美术社，重现三楼边间的美术教室，祥瑞和心慈重返社内，爱国四人帮和梦里的小霞，也都认定书臣为美术社的实名社长。
  这些，说不定都是因为倩倩这个名字，唤醒了书臣的部分记忆呢？照顾失智和失忆病人的那几年，我从值班护士那儿学到了许多刺激病人记忆的方法，其中最常用的，就是持续使用病人患病前熟悉的事物给予感官刺激；病人爱看书，就让他不断阅读他喜欢的刊物；病人好音乐，就让他不断听着喜欢的音乐。这样做，虽不能保证记忆复原，但多能减缓退化，成效相当显著。
  倘若，书臣也是因此受了刺激，导致潜意识依照部分复原的记忆，重建了另一个梦境，那么我是否可以依循此径，转而尝试更多的刺激方式呢？
  我来到放学后的美术教室，空荡荡的教室里头，只有书柜旁的陈旧日历，孤零零地守着凌乱的三两虚席。这不是我记忆中的美术教室。就算是创社前，这教室也是满布整齐课桌，偶有课后活动会在这儿举行。我入了教室左右顾盼，先是注意到了日历上，透着淡淡熟悉味道的日期。
  一九三七年四月十五号，一瞥便挑起心头的雀跃期盼。啊！对了，这是三六年华北热河事件前两周，我父母出差华北前，难得折返金华，与书臣和我共进晚餐的日子。那晚，我饭后又犯了挂念父母的情绪，在书臣怀里哭诉了好久。
  这些事，不知道书臣还记不记得呢？
  接着，心慈和祥瑞来了。我助他俩摆好座位，用有限的物品设好静物模型后，便让他们开始作画，我则循着回忆继续在教室里翻找着线索。忽然，在书臣以前收纳失败画作的柜子里，翻出了我俩最珍贵的记忆：蓝色绘本。不过本子里，就像这空洞平庸的美术教室般，全篇白纸，只有第一页留著书臣在高一入学式当天，令家前院替我画的画像。里头的小霞不出所料，和我一点都不像，眉形笔直、鼻形袖珍、双唇圆翘，是书臣梦境里的另一个小霞。
  我琢磨了一会儿，猜测这本绘本，和这个空洞的美术教室，可能是书臣当下的记忆投射；绘本重现，象征书臣记忆的片段恢复，但其内容贫缺，可能正体现著书臣回忆的缺陷与谬误。好奇的我，尝试在空白页面上写下了几个词：白玉发簪，杜鹃丝绣，东坡肉，温莎牛顿，然后又取了几张白纸，写下同样的东西，一并夹在绘本里，好等会儿交给书臣。这些词，如果书臣能看得到，我也许可以避开话语，直接用文字与书臣交流。
  “倩倩，请你诚实跟我说。你是女鬼吗？”但，急忙赶来画室的书臣，什么正事没干就算了，还真把我误认成女鬼了。不过，不怪他，要这些光怪陆离的事发生在我身边，我肯定也是吓得魂飞魄散。
  我费尽心思阐明我的身份后，原想要书臣马上翻翻绘本，但一想到今晚与我父母聚餐的要事，我当下改变主意，提醒他赶紧回燕家，好助他按部就班地将记忆往前推进，并交代他晚上回家后，要在绘本上头构图。如果这些刺激皆有成效，也许他就能看见我留下的文字，没准明天会有更明显的记忆康复。
  只不过，看著书臣渐渐远离的背影，心头仍旧一阵刺痛。
  “这样，我真的就满足了吗？”我挥别书臣后，独自在画室里收拾完东西，游荡于金华镇上，不断自问直至天黑，终耐不住性子去了我家那儿。燕家胡同前，正巧遇着挥别小霞的书臣，我上前欲搭话，却发现书臣又看不见我，听不到我了。
  难道，这两天的进展，只是昙花一现吗？不愿屈就现实的我，一路随书臣身边苦苦呼喊着他，只求他能回头多看我一眼。然而，不仅书臣没搭理我，就连他沿路翻阅的蓝色绘本，里头竟也变回一片空白，只剩原有的小霞铅笔肖像；我下午留下的文字和纸条，全不见踪迹。
  “书臣，求求你，别又把我忘了！”
  不争气的我，又一次情绪崩溃，尾随书臣直至令家，绕着他不断地哭喊着、乞求着，可是书臣彷佛只微微感受到我的气息，还将其错认为妖魔鬼怪的现象。书臣房里，我蜷在书桌一旁啜泣着，看著书臣迷失在聊斋妄想中，再次对我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若书臣看不见我写的字，我尚可另寻方法，但如今要我再次被打回幽魂般的存在，我怎会甘心，怎能认命接受这般绝望？
  “管他是失忆还是妖魔鬼怪啥的，既然小霞也说我真的会画画，就让我令书臣来施展点画技吧！”就在我理性断线之际，坐在书桌前的书臣，从书包里掏出了绘本和铅笔，准备开始作画。我衔着泪抬头一瞥，所有的心碎、苦痛、绝望，霎时烟消云散。
  那是我回忆中，眉清目秀、才华洋溢的令书臣，泉涌灵感流窜于笔尖，两眼沁透着心无旁鹜，执笔肆意挥洒着美轮美奂。这是金华时光里时时刻刻绘着我的背影的令书臣，是抗战前后无怨无悔照料着我的令书臣，是留英时期悉心刻画着倩倩身影的令书臣，也是去年圣诞夜为我留下岁月倩容的令书臣。
  我缓缓起身，轻轻地从背后拥住了书臣，一如往常地抚着他作画的右手，感受着他背里的温存，好让自己坚强起来。
  “至少，书臣重拾画笔了。这就是一个好的开始，不是吗？”
  “好香。是什么味道呢？”忽然，书臣这样自言道，朝窗外左顾右盼着。书臣口中的香味是什么呢？我使劲嗅了许久，也没能闻到一点气味。
  不过，不重要了。这夜，只要这样静静伴著书臣，就足够了。
  下个梦里，我俩会何去何从，留给明天的倩倩去烦恼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