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梦色倩容】(前)
作者:芦漪      更新:2021-03-30 03:13      字数:3987
  我醒于规律而刺耳的心电图鸣声中,意识的朦胧渐渐淡开,眼前是趴卧床边的如伶,睡得正香。
  “如伶…我在哪儿?”我忍着胸口的闷痛,勉强挤出一点声,惊醒了如伶。
  “妈!妳醒了!”如伶喜出望外,”妈,妳先缓着点说话,我去把尔伦叔和正帆叫过来。”
  如伶一出房门,寂寞流窜。我努力回忆,终于想起我心脏病发作,书臣在大雪里背着我来到中央医院的过程。这里,应是手术后的康复病房。
  书臣又救了我一命。等会儿书臣来了,我肯定又要哭成泪人儿了。但,几分钟后,我没能等到我的丈夫。回来病房里的,只有如伶、正帆、尔伦、还有我的两个手术医生。
  “书…书臣呢?”我没等他们开口,抢着问道。
  答案,晴天霹雳。我的书臣,我的守护神,为了救我,早一步离开了,徒剩脑死后的身躯,苟延残喘于人世。
  而我的心脏病因,是心肌梗塞,三条供血动脉全堵上了。医生们原打算立刻进行绕道手术,但见我年事已大,检视我的病历后,只敢使用抗血栓药物急救。
  “we can only guarantee a 30% success rate at most.(手术成功率,最多只有三成。)”医生这样说。我不动手术,可能撑不过三个礼拜,一病发随时会走,而倘若我签下协议书,奇迹撑过了手术的死劫,也难以避免卧床余生。
  那晚,我没能签下任何字,只是抱着如伶和正帆,默默掉了一整夜的眼泪。我清楚,这天迟早要来,迟早我俩得先后奔着下辈子去。
  但,这一辈子的情,要割舍地如此仓促,要放手地如此唐突,怎么可能呢?
  怎么可能呢…
  老天爷啊,我真的不求多。
  我只想再和我的宁采臣,多过几个美好的日子。
  一夜未眠的我,隔天清晨向医生提了个要求。我希望,将我和书臣转到一间两人病房,至少用我的余生,陪著书臣。那怕他再也听不见我,看不见我,只要待在他身边,听着他的呼吸声我都满足。也许这样,我就能鼓起勇气签下协议书,正面迎接我的命运终章。
  四天后,我的愿望成真了。
  我和书臣,搬进了中央医院十二楼的边间1230号病房,两床相并左右,我终得紧握他的手,缓下心头的悲痛,迎来窗外一九九五年元旦的瑞雪,也终于在入院后,头一次挂着微笑安然入睡。就连梦里,我都得以回到高中时代的金华镇,见到书臣、爸妈、令妈妈、薛姨、还有金华的大伙儿们,过着开心写意的生活。
  我见着年轻时的我,和书臣天天上下天阶,无时无刻不在斗嘴打闹。我也见着爱国四人帮,还在我身边打转,傻里傻气的王胜,还满口爱国文宣在追求着我。我见着祥瑞心慈一如既往地如胶似漆,也见着教导主任火冒三丈地叱咤金华校园。颜料摊的王伯伯、热干面摊的林阿姨、菜摊的吴大娘、白杨庄的白姥姥。金华镇的一切,在金华大佛寺前的晨曦下展开,在夜幕里入眠,所有的回忆,历历在目,真实感无比强烈。
  人生的终点前,能携手挚爱入眠,在梦里回味儿时甜蜜,好不幸福。
  也许,正是儿时金华大佛听见了我的祈愿,此刻才有这般福报。
  至少第一次梦醒时,我的确是这么想的。
  但很快地,我嗅到了些许异样。第二天入睡,同样的梦又再度浮现。从金华大佛寺香炉前的观景悬崖迎接晨曦开始,一模一样的旁观视角,一模一样的场景情节,看着金华镇重演着优哉游哉的生活,一切看着都是如此的祥和,如此的完美。
  等等,不对。
  书臣形影不离的蓝色绘本呢?
  我俩创立的金华美术社呢?
  书臣他,怎么不画我了呢?
  第二夜,我满身大汗惊醒于凌晨四点,心慌意乱直至天亮,不敢琢磨这段梦境的细节,只求是脑子作祟,梦里胡乱编撰的内容。然而,第三天,又是同样的梦,又是始于金华佛寺,终于金华佛寺,梦里的金华仍旧写意,梦里的书臣也仍旧和美术没有一丝一毫的联系。
  慌张的我不断地呼喊著书臣,他却视而不见、充耳不闻,自顾自地陪着年轻时的我,过着自己无忧无虑的生活。束手无策的我,只能像个幽魂般,静静跟著书臣和年轻时的小霞,游荡金华各处。
  第四天,第五天,皆是如此。入睡前,祈愿着昨夜的噩梦不再上演,却又在入睡后,做了书臣身边隐形的旁观者一整夜。
  第六天入睡前,我起了些许疑心。
  这辈子,我有记忆的时光里,从未连续这么多天重复同样的梦,其细节也从未如此真实。但,在梦里急于唤回书臣关注的我,甚至连我自己年轻时的生活细节,都没有注意过,只是不断地被梦里的书臣牵引着,空洞地游荡四处。
  假使还能回到那梦里,我是不是该看看其他的事物呢?
  我抱着疑惑入睡,金华佛寺的晨曦,毫不意外地第六次迎接了我。这回,我没急忙奔下石阶寻找书臣,而是驻足佛寺,嗅着蛛丝马迹。
  金华大佛寺,是我俩儿时每周必来之地,书臣喜欢这儿的碉楼砌石,杨柳清风,和形形色色上访的香客。而我,则喜欢在寺前眺望艳阳下的山谷里,金华镇生气蓬勃的脉动,和屹立于镇另一头的半山腰上,金华高中庄严优雅的钟楼。傍晚回家前,我俩总会上香祈愿,少女情怀的我,每回都向大佛祈求,要和书臣一辈子不分离。想想,也许真是我的诚心打动了大佛,才得书臣相守至今。
  可如今,我回首一望,佛寺景色竟面目全非。
  杨柳垂垂,清风摆曳,石柱木门,斑驳老漆,暗厅深深,空台倒椅,尊佛遍藓,愿不得祈。
  我随着布满青苔的石阶,走进了残破不堪的寺厅里。供桌上空无一物的供盘,和白蜡烛一并被厚重的灰尘包覆。石壁上大大小小的佛像,全给缠绕于层层蜘蛛丝之间。抬头仰望正厅中央的大佛像,只剩残破的庄严。这和我儿时记忆的金华大佛寺相去甚远,反而更像是金华灭镇后留下的遗址。
  若是如此,佛像后头应该会留下书臣和我避难的陋棚才是。
  但,这一瞥,空无一物,令我疑心更重了。
  我下了佛寺,笔直往我的家里走去,越是琢磨越感事有蹊跷。一入燕家大院,只见薛姨一如往常在大厅里打理,父母的房门紧锁,肯定又出差去了。我家的一切,确实和我的记忆相符。至少表面上看起来如此。
  我接着进了我的房间。大床、梳妆台、衣柜、书桌,一件不缺,全都是我房里该有的东西。然而不知为何,我怎么琢磨都感觉这房间不大对劲。细看许久,我下意识地往梳妆台走去,这才了解问题所在。
  梳妆台上的用品,全都错了,全是后来书臣在伦敦进修时,替我买的东西,许多厂牌在三零年代根本还没上市,更遑论出现在战前的中国乡村。
  我霎时有点底了,起身便往金华高中去,并刻意选择书臣不常走的路径。
  沿途,是春天的花团锦簇,金华小巷里的三两行人,和赶早上课的学生们。乍看,一切正常,但路边的花草一细看,并不是我所熟知的油菜花,而是书臣家门前小径的蒲公英。
  市集处,我刻意到王伯伯的摊位巡了一回架上的货,百物齐全,我俩小时常买的弹珠和小饰品一样不缺,却独缺书臣情有独钟的温莎‧牛顿颜料,和我用来编织手工饰品的彩色棉线。
  到了学校这儿,更是撼人。除了本来是美术社的三楼边间美术教室,成了破旧不堪的储物区之外,凡举书臣和我所熟悉的人事物,细节无比准确,其余,只要我能回想起的关于我的私事,全都错误百出。
  我终于懂了。
  这不是我的梦。
  这肯定是书臣脑死后,残留的回忆所构筑的残破而谬误的梦,里头没有他的画笔,没有我的绘影,没有才气横溢的宁采臣,也没有淡雅脱俗的聂小倩。
  赋予我俩一辈子情缘的事物,全部消失无踪,全被遗忘殆尽。
  而在我俩神迹般重叠的梦境里,我只是个没有一丝存在感的旁观者,一个彷佛从未存在的幽魂。
  我心凉了大半,游魂般地顺着午饭的钟声,寻到了坐在校楼旁大树下,嬉闹用餐的书臣和小霞。书臣三寸不烂之舌、过剩的聊斋妄想,年轻时的我的霸道骄纵、口是心非。两小无猜,好不甜蜜。我五味杂陈地凝视著书臣,任泪水肆虐。
  至少,书臣还留住了这段回忆。
  至少,燕小霞,还在书臣的回忆里。
  然而…
  书臣身边的燕小霞…
  不是我。
  这几天眼里只有书臣的我,从未注意梦里小霞的模样,眼角余光扫过她看似陌生脸孔,我全以为只是眼花。但,整整看了书臣画笔下的倩倩一辈子的我,怎么可能不清楚自己的长相呢?我那细致尖挑的杨柳眉线,纤窄笔挺的悬胆鼻,皓齿朱唇的容貌,和那对深邃灵动的杏眼深瞳,全部都走了样。
  书臣,这女孩,根本不是我啊!
  你难道不记得了吗?
  你难道,真的都忘了吗?
  如果书臣是带着这样的回忆离开人世,我怎可能接受?我没能来得及和他道别,和他道谢,和他叙旧,和他相约来生。就连梦里,我都没这机会了。因为,他看不见我,听不见我,记不得我的长相,连我俩最重要的蓝色绘本都寻不着根了。
  哭得两眼发疼的我,魂不守舍地漫步这虚空的金华镇,独自泪洗曲折于天阶上的身影,独自恍惚于车水马龙的市集,独自打水漂于天镜湖上的山头水莲,独自崩溃在星空夜色下的佛寺香炉前,心碎于金华镇灯火通明的夜景里。
  然后,梦醒,抱着金华佛祖这场恶意满满的玩笑,继续独自心碎,继续独自哭断肝肠。
  接下来三天,我一入夜就害怕阖上眼,不敢面对书臣破碎的梦境,甚至连书臣的手都害怕触碰。儿女和友人见了身心俱疲的我,总会关心询问,但我却无从开口,只能强颜欢笑。
  和书臣的梦境重叠这种事情,宛如聊斋情节,满是牛鬼蛇神,说了谁可能信呢?
  为了助我转移注意,我交代了如伶把我的日记捎给我,好让我回味俩英国时期之后的生活。然而,几天下来我的心情不但没有好转,反而意识到自己逃避现实的窘状,故更加失魂落魄,连笑靥都假装不起来了。
  “妈,你是不是什么事憋在心头了?在外人前您不好开口的事,说来让女儿分担分担吧?”心细的如伶,挑了天夜深人静,独留病房里和我聊了起来。一周以来的抑郁,一下子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我两个小时没停地哭诉,告诉了如伶我在梦里见到的一切。
  “无论是不是爸爸的梦,只要你陪伴在他身边,他一定能感受到你的爱。”如伶抚着我的手静静听完,这样劝道,一语点醒了梦中人。
  是啊!当年的书臣,面对可能疯癫一辈子的我,仍无怨无悔地陪伴我身边,以他无条件的爱,唤回了我迷失的灵魂。
  此刻的我,又怎能为其伤心害怕,反而更应紧握书臣的手,伴其左右,直至长眠。
  恍然大悟的我,抱着女儿彻头彻尾地哭了一场,将数日累积的情绪宣泄殆尽,然后怀揣着不安,再次握住书臣的手,鼓起勇气进入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