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第十三幕 悔色忆回】
作者:芦漪      更新:2021-03-30 03:13      字数:9412
  书臣没命地挖,没命地挖,挖到双手失去了知觉,挖到他心里除了小霞容不下一颗细沙,任凭泪水和汗水无情地灼烧着双眼,也不愿认命发小已魂断此处。
  终于,在覆满黑灰的几片木板下头,书臣见着了满身伤痕的小霞,蜷卧在床动也不动,身上破秽不堪的白睡衣,处处沾满她的血渍。而小霞胸口处,仍见她面对死亡的剎那,紧抱不放的杜鹃丝绣和水蓝宝发簪,在她拳握的手中闪着最后一缕天镜湖的余光。
  “小霞!”书臣重见小霞的容颜,更是毫不留力地掘瓦挪梁,总算从炼狱里救回了发小,双手一抱就往门边通风处跑去。
  “小霞,你千万别死,千万别离我而去了,好吗?求你了,好吗?”书臣跪坐在地,将小霞搂在怀里哭道,但脸色苍白的小霞仍旧阖着眼没应声,身子如断了线的木偶,疲软地摊在书臣臂膀上。慌了拍的书臣边抹着泪,边尝试感受小霞背里起伏的呼吸节奏,却什么也感觉不到。
  “小霞…不要啊…小霞……”书臣心凉了大半,衔着生离死别的惧,将手移到了小霞的鼻口前。
  小霞,终究还是走了。
  该来的,终究还是躲不过。
  书臣从自知失去重要记忆的那刻起,就总有着预感会迎来家破人亡的悲剧,然而不管他怎么竭尽全力去改变命运,到头仍旧是一场空,心爱的人事物一样也没留住。
  “小霞…求求你…不要走…我…我还想…和你相守一生呢…小霞…求你醒醒…求你醒醒吧…”狂风暴雨般席卷而来的歉疚和悔恨,将书臣拖进了无底的地狱深渊里,万劫不复。他紧紧将发小的身躯拥在怀里,仰天放声哭嚎,怨天无情怨地无义,怨自己如此地无力。
  不远的上空再次传来战机的轰隆声,接踵而来的是另一波的日军轰炸,顿时金华又是一阵哀号遍野,但书臣的心已随小霞的魂,葬在灰飞烟灭的燕家大院里,一心只求老天能赐他痛快一死,方能随发小一起离开人世。
  “对不起…小霞…对不起…那怕咱们今世做不了夫妻…下辈子…我还是会履行我的诺言…画你一辈子的俪影,做你一辈子的守护神…令书臣,在此向大小姐起誓…来生无论天涯海角,小的必定寻到你,守护你一生一世…倘若半句有假,必遭天打雷劈,落十八层地狱永不超生…”书臣紧拥小霞,在她耳边不断细声覆述着。
  “咳…咳!咳咳!”忽然,书臣耳边传来数声剧咳。他赶紧松手一瞥,原已断气的小霞,竟然又死而复生了。卧在书臣胸前的小霞,侧头猛地咳着,吐了满嘴的黑灰。原来,方才小霞是给厚重的灰炭噎住喉头,呼吸道因而阻塞。多亏了歇斯底里的书臣,反复紧抱小霞痛哭流涕,不断挤压着小霞的胸腔,小霞才得以凭借其力,清开了呼吸道里的堵塞物。
  “小霞!”喜出望外的书臣,不敢相信眼前的奇迹。
  “书臣…”小霞微微睁开眼,一见书臣就在眼前,露出了如释重负的一抹微笑。
  “小霞!没事了,都没事了!我现在就带你逃,带你离开这儿,好吗?”书臣赶忙揽过小霞羸弱的手,放在脸颊侧抚蹭着。而负伤的小霞,疲惫不堪,只是挂着微笑点点头,便倚进书臣怀里休息。
  失而复得的喜悦,为书臣几近分崩离析的身心,注入了崭新的活力。两人的旅途,在这儿不是终点,而是新的起点。
  不过,正当他欲搀起小霞时,眼角余光扫过门前石阶一角,某样东西正泛着蓝色光芒,书臣细看,是小霞方才手里紧握的发簪和丝绣。
  奇怪的是,这条杜鹃丝绣竟被整齐地叠好,放在缺了花瓣的水蓝宝杜鹃发簪之下,彷佛有人刻意将其留在这儿。书臣迟疑了片刻,总觉得这不是刚才小霞手里握着的东西,回头一瞥,小霞手里果真空无一物。
  但令他惊讶的还不只于此。
  书臣这一瞅,发现连小霞的脸庞也开始出现巨变,从原先还有几分熟识、几分陌生的模样,变成了完全不同一个人。那曾经熟悉的笔直眉形,灵动鹿眼,袖珍细鼻,圆润翘唇,完完全全走了形。
  再细看,那温柔纯真的面容,细腻有致的五官,越来越像书臣更为熟识的某个人。
  但书臣没来得及反应,一大批的日军轰炸机再次翻过东边山头,继续对金华镇的疲劳轰炸,而从西南方倏地杀入战场的,是中国空军的战斗机群。转眼,中日空军全面厮杀于金华镇上空,被击落的战斗机宛如陨石般,将金华镇上残破的建物一一粉碎。
  在燕家附近落下的一台日军轰炸机,带着不少弹药,一着地便点燃接二连三的巨大爆炸,燕家往市集方向的巷口霎那间祝融肆虐。一切的场景,正如昨晚书臣在金华佛寺所见的幻象如出一辄,也和倩倩方才所言一致。
  金华镇果真要在今日,被战火彻底吞没,彻底凋零。
  书臣眼见大势不妙,快手抓起石阶上的发簪和丝绣放进兜里,并确认了绘本散页没有丢失,便迅速将小霞背上了背,往门外冲了出去。然而,出了燕家巷口,从高处往镇上一眺,书臣才意识到两人的处境是多么地险恶。
  燕家位处金华西南的山坡,想从此处逃出金华镇,必须经过镇广场和市集另一头的军工业区,但整个镇中心早已陷入一片火海,完全堵死了两人逃生的路线。更糟的是,书臣连驻足思考的时间都没有。金华上空的空战越发猛烈,战斗机交火的流弹散射四处,随时都可能取了两人性命。
  急坏了的书臣,只能赶紧往山坡上奔,能离熊熊烈火越远越好。来到华山路口,四周烈焰肆虐得不成样,只剩往金华佛寺的华山路深处,还未被战火染指,逼得书臣只能往佛寺方向逃去。
  沿华山路而上,坡度越来越陡,到了金华佛寺的石碑前,书臣早已上气不接下气,双腿发软,头昏脑胀。他蹲跪在地休息片刻,不时往佛寺石阶上头眺,那遥远彼方的黯淡红光,彷佛在呼唤著书臣,要他带着心爱的发小,躲进金华佛寺里保命。
  ‘书臣…你记起来了吗?是你在金华镇灭镇前夕,背着奄奄一息的我来到这儿避难,我们俩才得以逃过死劫…’
  忽然,书臣又想起了稍早倩倩的话,接踵而至的是昨夜在佛寺昏厥前,和小霞两人在佛寺里出生入死的可怖幻象。
  错了,不是幻象,是书臣所遗忘的记忆。
  “倩倩…难道昨夜你一直要我带你上佛寺…是在提醒我要带小霞去佛寺避难吗?”书臣自问,心头却又有几分疑问。如果只是提醒,为何倩倩要如此执着,非要书臣带着负伤的她上寺呢?她大可几句话交代,让书臣自己见机行事便可。
  这么一想,书臣猛地注意到,倩倩不知何时,又从书臣身边凭空消失了。那心头的空虚感,无故的鼻酸感,彷佛只剩他被遗留在这个悲惨世界里的无助感,还有明知某样心爱的东西正在流逝,却不知如何挽回的无力感,都在书臣耳边倾诉着倩倩的离去。
  “等等,倩倩…别走…别又留下我一个人…别走啊…”果不其然,书臣一想到此,两行泪已止不住,顾不得体力透支的疼痛,背着小霞就往石阶上冲。
  书臣自始至终没有弄懂,自己为何对倩倩如此挂心,甚至有时更胜对小霞的关爱。倩倩过去半年,老在书臣身边来来去去,多少机会能和书臣解释他俩的情缘,但倩倩却选择了以实际行动,介入他与小霞之间,彷佛不断地尝试替代着小霞。
  而每回倩倩的尝试,不但都在破坏书臣和小霞安详写意的生活,还连带会触发书臣的头疼,和一连串他误以为是幻境的记忆碎片。
  “…等等…倘若过去半年那些梦境…都是我的记忆的话……”这念头一闪过,书臣的右脑侧忽然一阵剧烈疼痛,比往常强大数十倍,随之而来的酸麻无力感,瞬间麻痹整个左半身。书臣意识到事态不对,立刻止步将小霞放在一旁草地上,自己接着便跪倒在地。
  “呜!小霞…我…”半山腰的石阶上,书臣眼前天旋地转,右脑侧的痛楚不断往外扩散,夺命般支配了书臣全身。
  “小霞…小霞……”握着最后一抹意识,书臣紧握住小霞的手,凝视着小霞温柔纯真的面容。如果,这就是书臣生命的终点,至少留在书臣回忆里的最后一幕,是发小心爱的容颜。
  就在此时,在书臣渐渐化黑的视界里,这数个月以来小霞的越发陌生面容,又一次渐渐熟悉了起来,但不是书臣记忆中的发小模样。
  杨柳细眉,明净杏眼,悬胆挺鼻,樱桃嫩唇;那是这半年萦绕书臣身边的女妖,倩倩的模样,披散乌黑的秀发,层层硝灰下仍清晰可见的白皙脸庞,受尽沧桑却仍带着坚强的温柔笑靥。书臣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右脑侧的痛楚逐渐化开,带着小霞远离战火的急迫感也随风而去。
  整颗心,静如止水,只剩重逢时莫名的欣慰感。
  书臣深沐其中,安心地阖上了眼。
  ※※※
  “令先生?令先生?”
  迷蒙意识中,书臣听见某人呼唤着他。微微睁眼,正午烈日的阳光夺目,洗白了书臣的视线。他伸手遮阳,映入眼帘的是两位高大的军官,左边身着中国军服的那位,正在尝试和书臣对话,而右边金发碧眼的外国人,正是曾应允燕父要推荐书臣,前往英联邦皇家美术学院进修的威廉斯中校。
  “请问你是令先生吗?”中国军官继续问道。
  “是…我是令书臣…这位是威廉斯中校吗?”书臣一问,中国军官笑道,”不是中校,是中将了。”接着转头向威廉斯少将点了头。少将喜上眉梢,上前立刻与书臣握手致意。
  “shu-chen, it must be fate that brought us together again in nanking ten years after we first met. how are you doing?(书臣,与你初识十年后,竟还能在南京遇见你,咱俩有缘极了。你好吗?)”
  书臣没听懂中将说了什么,迷茫地看着一边的中国军官。
  “令先生,中将和你问好呢。”军官翻译道。
  “我…我很好。”书臣回答得不怎么上心,左右顾盼,尝试着厘清自己到底身处何处。仔细打量了许久,才意识到身处车水马龙的下关车站口,大街上处处挂着庆祝抗战胜利的标语。
  不过,熙来攘往的路人,脸上少了应有的喜悦,许多人携家带眷拿着粮票,貌似要去领取救济,也有许多年轻人拎着反内战反饥饿的标语,成群结队地沿着下关路往市中心喧哗而去。
  这并不是书臣所知的南京。
  六朝古都,在他儿时几回来访游玩的记忆里,是个满溢着文化气息的国都,中华门下的车水马龙,夫子庙里的古色古香,燕子矶上的秀丽江色,中山陵前的庄严肃穆。
  不过,他似乎也隐约记得,这些南京著名地标,早已在日军侵华时一一陨殁,那燕子矶甚至成了日本军屠杀中国人的刑场之一。
  这些记忆,哪儿来的呢?
  “令先生,中将问您,您身后的那位是不是燕小姐?”忽然,中国军人喊回了书臣游走不定的意识。
  燕小姐?小霞吗?就在书臣身后?
  书臣倏地转头,身后的女孩却不是小霞,而是倩倩,清秀的身姿,飘逸的长发,但澄色双瞳里却透着几分空洞,眼神飘忽不定,莫名发着颤的手,正紧紧揪著书臣的衣角。
  “是…是的。他是燕大小姐…”没来得及反应,书臣竟脱口而出这番话。
  她不是倩倩吗?怎么书臣心里想的,和嘴里说的全对不上呢?
  “i heard from people at the nanking business organization about the tragedy of yens family at peking 10 years ago. i am extremely saddened by all the bad things happened to mr. and mrs. yen. however, it’s of a great relief for me that their beloved daughter has survived the eight years of horrible anguish.(我从南京商会那儿的人,听说了十年前燕家在北平的噩耗,十分痛心惋惜。不过能见到燕家心爱的女儿,仍旧让我安心了不少。那八年的战争,太惨了。)”中将说道。
  书臣听了中国军人转述中校的意思后,连篇的记忆又一股脑涌入。
  金华灭镇后,在大佛寺逃过死劫的书臣,带着疯癫的小霞逃离了首都圈,靠着在燕家废墟里翻到的一点盘缠,循着祥瑞交付的地址辗转到了武昌,暂时落脚在武汉大学附近的国军军部宿舍。但没待足个把月,武汉空战爆发,日军沿长江而上,节节进逼,迫使书臣又要带着小霞往内地逃难。
  不幸中的大幸是,靠着祥瑞亲戚在军部的关系,书臣和小霞得以被安置在重庆沙坪坝空军基地外头的眷村。在那儿,书臣谨遵自己的承诺,悉心照顾着小霞,哪怕日军在抗战期间,三番两次对重庆发动空袭,书臣在人心惶惶的风雨飘摇里,也没有一刻放开过小霞的手。
  燃毁的家可以重建,重要的亲人却无可替代。
  终于,一九四五年八月十五日,中国撑过了八年的苦战,在盟军于日本本土投下两颗原子弹后,迎来了抗战胜利。而这股举国欢腾的氛围,终也让小霞时好时坏的病情,有了长足好转。四七年初,书臣见小霞精神越趋稳定,决定带着小霞回京。
  尽管故乡不再,苏杭地区仍旧是他们的根。就这样,他们踏上了两个月余的归乡之旅,于同年五月返抵南京,却没料到首都处处弥漫着混乱、抗争和内战隐忧,小霞原已好转的病情再度急转直下,精神状态时好时坏,双手也开始无故颤抖。
  “谢谢您,中将。能在这儿巧遇您,真是缘分。我和小霞才刚回到南京,想带她回来好好养病,但首都这儿貌似以人事皆非,人心躁动,对小霞的病情影响甚大。”书臣回头忧望着倩倩,心里不知何时已认定她就是小霞,继续语重心长地说道,”我打量着可能要往苏州或是杭州那儿的商会分行,帮咱们找个地方安顿。不如咱们先留个联系方式,待我俩安定了,再行联络。”
  中将听了中国军官翻译,为小霞病情惊讶之余,赶忙上前交付书臣联系信息,并说道,”shu-chen, please reach out to me as soon as possible after you have settled down. i’d be glad to offer all the assistance you need to help with ms. yen’s sickness.(书臣,请你安顿好后,务必尽快联系我,我也很想为燕小姐的病情出点力。)”中将细看小霞几眼,见小霞颤抖的手和回避的眼神,惋惜不舍尽写脸上。
  “but more importantly, i still have your letter of interview offer from the royal college of arts sitting on my desk. the admission office has been requesting for your portfolio ever since they received my recommendation letter 10 years ago; but because of the war raging across the world, nothing was going as planned. however, i’ve got a great opportunity for you, shu-chen. i am heading back to london next month, and would like to invite you and ms. yen to the great britain for this delayed interview. don’t worry about the money; the flight, the hotel, the living expense, everything is on me.(但更重要的是,当年皇家艺术学院收到我的推荐函后,立刻要求提供你的作品集给他们参考,并邀请你择期前去学院面试。但无奈战火肆虐世界,把世事都给打乱了。现在,这封邀请信还在我这儿,原封不动。我觉得,书臣,这是一个不可错过的大好机遇。我下个月要回伦敦了,想顺道邀请你和燕小姐来英国一趟,完成这场迟来的面试。钱不是问题,机票,住宿,生活费,都由我包下。)”
  中将语毕,中国军官立刻将其转述。可是书臣听了,右脑侧又是一阵剧痛。
  “shu-chen, please take my word for it. this is an once-in-a-lifetime opportunity that you will not regret pursuing.(书臣,我一言既出,驷马难追。这绝对是你一生一次的难得机会,不去追求,这辈子肯定徒留悔恨。)”中将上前握住书臣的手,真切地允诺道。
  中将这句话,犹如压倒骆驼的稻草般,推翻了堵塞书臣记忆的巨墙。泉涌而出的画面,幕幕闪过书臣眼前。
  曾几何时,书臣手携小霞身处客机机舱里往外眺望。那是四七年六月全国的动荡不安下,南京凄美而惨淡的市容,和千年滔滔不绝的长江所孕育的苏浙故乡。书臣遥望紫金山后头延绵不绝的丘陵起伏,回忆着某个山头下,那已不复存在的金华镇。
  顿时,甜美写意的儿时回忆,参杂着离乡背井的惆怅,逼出了书臣的男儿泪。书臣掏出了包里破旧的蓝色绘本,里头记载了书臣过去二十五年来,与令母和小霞度过的种种回忆,以及过去十年抗战前后,中国各角落的人们,是如何在***主义肆虐的战火中,挺直腰杆活出气节的模样。
  曾几何时,书臣提着油画板和颜料,快步穿梭于英国皇家艺术学院的优美校园间,心里满是念着下一幅人像画作业要以何主题呈现。几经琢磨,书臣决定将自己眼里所见证的中国抗日战争下,受尽苦难却坚忍不拔的中国人们,画给老师,画给艺术学院,画给欧洲,也画给全世界看到。
  曾几何时,书臣身着毕业礼袍,搀着小霞步出了艺术学院,不久后于两人在伦敦泰晤士河南畔城区的简陋小屋里,搭起了书臣的个人画室。循著书臣的计划,原本破旧不堪的客厅,摇身一变成了精美的小画廊。
  天蓝色的帏帘衬著书臣就学时的得意画作,优雅地环绕起艺术创作的氛围。画室宽阔的一角,搭起了书臣专属的画架,背后的柜子里摆满了书臣最喜爱的温莎‧牛顿颜料,入座放眼画室,缓心的天空色尽收眼底,如儿时青青草地上,仰望晴空云色,得以任想象力无垠奔放。
  画室另一侧,杜鹃树前的窗口,那张古典精雕的老旧欧式椅,是书臣特地留给小霞的模特椅。无论小霞那对澄色双瞳里,背负了过去两载多少的苦痛悲伤,每当她坐在那张椅子上,便是那高雅的燕大小姐,清雅脱俗的身姿捧着飘然的细丝秀发,亭亭玉立于阳光遍撒的窗棂前。清纯而略带忧郁的眼神,穿透粉色花丛,直眺云端的虚空。
  只有那一刻,书臣和小霞彷佛回到了童年,绘师与模特的两小无猜,也只有那一刻,书臣打从心底知道,小霞伤痕累累的心,终于得以喘息。
  曾几何时,书臣靠着教画和卖画的收入,撑起了家计。他日复一日地画着小霞天使般侧影,见证了小霞打败心魔,走出伤痛。渐渐地,小霞的手不再颤抖了,眼神不再飘忽不定了,开始协助书臣打理家里了,开始出门买菜了,开始为书臣炖着他最喜欢的,过甜的东坡肉了。
  最后,小霞甚至背著书臣自食其力,申请上了市中心伦敦帝国学院的看护师训练班。曾经让书臣挂心的她,不知何时也照顾起了书臣,守护者与大小姐,悄悄蜕变成了相互扶持的小两口。曾经只静静做着模特的小霞,也开始问著书臣教她画画。
  从那时起,日复一日的不是书臣画着小霞,而是夕阳时分,小霞上课归家后,书臣斜阳里倚在小霞身后,握着小霞执笔的右手,在画布上飞舞着两人的心之所向。
  曾几何时,书臣大学授业积攒起了名声,助他的画室从三两观客,门可罗雀,逐渐成了伦敦市里小有名气的文艺景点,私下来拜师学艺的徒弟也逐年增多。终于,书臣攒足积蓄,选在来到伦敦后的第八年的圣诞夜,与小霞相约西敏桥畔相许终身。
  那白雪皑皑下的圣诞灯火,倒映在小霞无名指上的粉色钻戒里,和书臣不久前梦境里的景致完全相同。
  书臣相隔十八年的肺腑之言,小霞感恩书臣不离不弃的泪水,两人在大笨钟的午夜钟响下深情相拥。一切的一切,都井然有序地回到了书臣记忆里原本的位置。
  “还有一件事,小霞。”圣诞钟响后,细雪纷飞下的书臣挂着暖心的笑靥,向小霞说道,”昨天我回校向帕特森导师道圣诞快乐时,正巧遇见了威廉斯上将和他一群朋友,其中一位旅居美国旧金山的华侨,今早来了画室参观,特别喜欢咱们的作品,邀请咱们参加三年后在洛杉矶的反***抗战胜利十年纪念画展。”
  小霞听了,喜上眉梢,问道,”那,主题画作你决定要拿哪一张了吗?”
  “重新画。”书臣得意地说,”我有个万里挑一的主题,再适合这场画展不过了!”
  “令大画家,这回又有什么点子呀?”小霞笑问。
  “秘密。”书臣神秘兮兮地说道。
  这是自从金华高校画展后,两人久违的协作。也正是此刻,书臣才彻底记起了,是美术牵起了两人这辈子的羁绊,是书臣的画笔连起了两人的心。
  而,这些记忆画面里的小霞,全都不是小霞。
  全是倩倩。
  ※※※
  书臣惊醒于金华佛寺石阶上,右脑的疼痛不知何时已烟消云散。
  “小霞…呢?”大梦初醒的书臣,左右顾盼,不见小霞身影,但那血色的金华天空,仍旧处处染着战火的恸,不远处石阶的顶端,佛寺处传来的红光和鸢尾花香,仍旧细声唤著书臣上阶。
  书臣没有多想,只记得金华灭镇前,大佛寺就是他带着小霞最后逃抵的避难处。而没了踪影的小霞呢?书臣不知何来的感觉,十分确信小霞正在大佛寺前等着他的到来。
  于是,书臣顺着花香,登上了阶顶。
  一位身着白衣的女孩,奄奄一息,满身伤痕倒卧在染满锈纹的庙宇香炉前,乌黑长发无力地披散在地,苟延残喘地尝试着随风飘动。她的手里,正紧握着染着宛平血渍的杜鹃丝绣,和那支少了两片花瓣,没了金丝花蕊的蓝宝石杜鹃发簪。她的眼角,仍泛着悔恨的泪光,彷佛不愿就这样离开人世。
  “小霞!”书臣心头一刺,箭步上前将女孩拥入怀中。
  “是…书臣吗?”女孩缓缓睁开眼睛。似曾相识的柳眉杏眼、澄色双瞳、白皙脸蛋、和那愉悦中略带悲伤的一抹微笑。
  是倩倩。
  “倩倩…”但书臣已不惊讶了。他只知道他溃堤的泪水,全是因为见着心里最珍爱的人,正在受着莫大煎熬时,心头千刀万剐的痛。他只知道,尽管眼前的女孩,是半年前才出现在他生命里的女妖倩倩,但将她紧拥怀里的温存,却不断地倾诉着两人几辈子断不开的情缘。
  零式战机群逼近的螺旋桨隆隆声,和镇上传来震耳欲聋的轰炸声,阵阵响彻云霄。但那朝阳无惧战火,照尽日军轰炸下即将灰飞烟灭的小镇,也点亮了倩倩脸上涓涓流下的泪水,透着阳光闪烁在书臣双瞳里,成了两人诀别前,老天为倩倩画上最美的容妆。
  “书臣…别哭了……”倩倩挂起了一贯的微笑,使劲抬起虚弱的手,抚去书臣脸上颗颗悲伤结晶。这一抚,书臣更是泪如雨下。不知为何,书臣总觉得彷佛倩倩一阖眼,就是天人永隔,虽然他仍旧没有厘清,倩倩和他到底何来如此深刻的缘分。
  “书臣…可以答应我一件事吗?”倩倩发白的双唇,无力地问道。
  书臣衔着泪水,咬紧牙点了头。
  “如果…这一切最后都只是场梦……醒来后…你一定还要想起我……不要再忘记我了……”泪水泛滥里,倩倩那清澄的双瞳,深切地企盼著书臣的回复。
  当然,书臣怎么可能忘得了倩倩呢?那神出鬼没的女妖,那倚在他背上领着他的手,教会他画画的女妖,那大雨滂沱的夜里,在令母面前为书臣求情的女妖,那代替书臣挡下白蛇的夺命刀的女妖,那不计一切代价要唤回书臣记忆的女妖。
  “我答应你…倩倩…一定还会记得你…一定…”
  “笨臣…”倩倩听了,又一次轻抚书臣脸颊,微笑说道,”不准你…食言…”
  一瞬间,时间彷佛应和着倩倩的笑容,停止在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和远处节节进逼的咻咻声中。书臣视界里霎时万物皆空,只剩倩倩的容貌,耳里不闻四周嘈杂,只剩规律的心跳声。
  金华镇这儿的一切,霎时全如梦境般虚假,只有倩倩的笑靥独为真实。
  等等。
  倩倩是谁?
  “等等…”霎那间,书臣记忆里最后一块久冻不化的朦胧,终于融冰而去,”等等…不要…不要离开我…”
  “书臣…谢谢你…来生…还要相守…一辈子…”倩倩阖眼前最后一句话,全是不舍时的强颜欢笑,是无奈下的知命认命,是悔恨后的怅然放手。
  “别走…”
  错了。
  全都错了。
  眼前的女孩,本名不是倩倩,而是…
  “小霞…不要走啊!”书臣放声嘶吼的剎那,眼前的一切如昨夜开始剧烈震荡,所有的真实彷佛要在眼前崩溃殆尽。
  书臣转头,那架被击落的国军战机,正燃着熊熊怒火,笔直往佛寺这而冲来,和他记忆里与小霞躲进佛像后头避难前,所见的画面一模一样。
  但,书臣并不害怕了。在现实即将消散的此刻,书臣放下了所有执念,敞开心胸迎接命运的终章。
  轰!
  黑暗,吞食一切。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