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第十二幕 血色天际】
作者:
芦漪 更新:2021-03-30 03:13 字数:18302
“薛姨!快开门!小霞没事吧?”大雷雨中,气喘如牛的书臣,使劲敲着燕家大门,心头慌乱如麻,深怕小霞再次受惊逃家,深怕一路上越发强烈的不安,此刻真的成了噩耗。
“令公子,还请别敲门了!老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方哄大小姐入睡,可千万别吵醒大小姐啊。”薛姨急忙开了门,轻声阻止了书臣。
“薛姨,小霞真的没事吗?刚刚镇上拉起空袭警报时,小霞没大哭大闹吧?”书臣仍旧不放心,继续追问着。毕竟沿途走来,莫名的心慌一直挥之不去,如今听到小霞安然无恙,书臣一时半刻仍难以接受。
“令公子,您别担心。老奴一闻警报,立马进房安抚大小姐,没让大小姐受惊。也多亏警报结束得早,省了老奴不少心啊。”
“太好了…太好了。小霞没事就好…哈啾!”书臣闻言放心不少,却也因为淋了一身湿,打起了喷嚏。
“令公子快快请进,可千万别着凉了!老奴速为您备毛巾热茶去!”薛姨赶忙领书臣进了大厅。行经小霞房门前,书臣往门里一觑,一路心系的发小睡得正香,看了如释重负。
大厅里,书臣擦干头发,服着热茶暖手,静待大雨退去。不过,等了快两刻钟,雷声逐渐少了,但雨势仍旧不减。
“令公子,这雨看来暂时不会小了。天色已晚,别让令慈挂念您,您就先拿这把伞用吧。”薛姨悉心递上雨伞。
可书臣闻言,心头一震,方才的心慌感再次排山倒海而来。
糟了,要出事的可能是令母啊!
“谢谢您,薛姨!我、我得赶紧回家!我妈在家肯定有事!”书臣没好好道别,便打了伞赶紧冲出了燕家,没了命地往家里奔去。不过跑没几步,书臣右脑侧一阵疼,两眼发黑,迫使他赶紧靠上墙暂歇。
突然,书臣眼前闪过一幕幕怵目惊心的景象。
金华镇被无垠的火海彻底吞没,燕家大门望进去,楼倒墙塌,大厅处已完全认不出样,小霞卧室也岌岌可危,半倒的房间,屋顶摇摇欲坠。书臣欲冲进去营救小霞,却又被身后令母的呼唤声吸引了过去。
书臣转头,自己家里竟也惨不忍睹,令母下半身被活生生压在坍塌的大厅门前,声声哀号听得书臣内心淌血。顿时,书臣陷入了生死两难,先救谁都不是,急得书臣眼泪止都止不住,仰天嘶声喊出椎心之痛。
这一吠,书臣头疼忽然缓了下来,视界也恢复了原状。他倚墙左右顾盼,金华镇在大雨中安然无恙,不远的燕家也完好无缺,只有自己头重脚轻,残留的晕眩和厄梦的恐惧还没完全散去。
书臣清楚自己的当务之急,是赶回家中确认令母的安全。这些怵目惊心的画面,书臣只求是自己过度疲惫产生的幻觉,而不是一个预知幻象。燕家和令家的安危,只能暂时留给明天的书臣来担忧。
他缓了缓神,再度起步飞奔回家,可是每进逼家门一步,迫切感就越发高涨,狠压着胸口。
“妈!等我啊!我这就回来了,这就……”书臣才踏过转角,惊恐愤恨立刻溃堤。
令家大门前,青白两恶汉与令母扭打着,带着伤的令母蜷缩在地,全身染了湿滑的泥土,紧抱着怀里的箱子不肯放手,身后怒不可当的两汉则对其拳脚齐飞,下手毫无分寸,摆明要将令母往死里打。
“这个死老太婆!就知道你还藏着钱不肯还!给我放手!否则休怪我们把你这身老骨头踩碎!”
“白姥姥果然有先见之明,知道你这老不休城府深,去长沙前特地要咱俩留在金华善后,果不其然让咱们抓个正着!”
但顶着两汉凶狠拳脚的令母,丝毫不动摇。
“别妄想了!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书臣的东西,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出国深造!你们打吧、踢吧!就算取走我这条老命,我也绝不放手!”
令母这一喊,猛地唤起了书臣几个月前的梦境,当时,青蛇闻言立刻拔刀往令母刺去,书臣则舍身相救,替令母挡下了那刀。早在梦里预见这些噩事的他,灵机一动抓起路旁一块废木桩,上前猛地往青蛇后脑勺上砸了下去,震得青蛇应声趴倒在地,疼得满地打滚。
书臣这一记,成功避免了青蛇拔刀,也将白蛇的注意力从令母转移到了他自己身上。不过,接下来的事情,与梦境中的发展已经相左,书臣只能见机行事。
“你这小毛头,敢对咱们下手,真是求死心切啊!”白蛇火冒三丈,从背后掏出了更长的一把刀,往进退维谷的书臣步步近逼,斗大的雨滴敲打刀刃的铿鏮声,夺命般地刺耳。
“书臣!快跑啊!”令母见状着急大喊,却把事态喊得更糟了。
“跑?”白蛇闻言止步,转身冷笑走向令母,”老太婆,你可搞错事情顺序了。咱们可是打算先要到钱,才收你那宝贝儿子的命。”
白蛇此话一出,书臣自知事态不妙,但没来得及想出法子,白蛇已对准令母,高高举起手中的长刀。
“而你这老太婆的命,我就先取了!”白蛇怒喊。
“住手啊!”救母心切的书臣,终究还是舍身往令母那儿挡了过去。
书臣这十七年,是令母忍辱负重将其拉扯大的,令母所受的种种艰难困苦,书臣也都铭记在心。令母拚死守护的这笔钱,也许真的能改变书臣的一生,可是母亲的养育之恩,千金难换,母亲的珍贵生命,书臣几条命都抵不完。
‘所以,这刀,我来挡!’
“书臣!!”说时迟,那时快。书臣正要扑向令母时,被一只手顺势推往一旁。
身边闪过的,是熟悉的柳眉杏眼,黑发马尾,杜鹃发簪,和那抹午夜飞行的鸢尾花香,在大雨中飞扬而过。
是倩倩。
只见她奋不顾身地护向令母,正面迎着白蛇手中的利刃,眼神坚定不移,彷佛早将身死置之度外。
“倩倩…为什么…”书臣摔落泥地前,被倾盆大雨中不可置信的场面,逼出了莫名的眼泪。
明明只是个女妖,为何愿意为令家牺牲自己的性命呢?
霎时,银白色的刃深深刺进了倩倩的上腹,鲜红瞬间染遍了旗袍的青蓝。但倩倩不知何来的气力,两手紧紧顶住了白蛇握刀的右手,没让刀刃刺穿她的身体,妥妥地护住了身后的令母。但面对粗莽大汉的蛮力,倩倩一个柔弱女子,哪能撑得了多久?
“倩倩!!”书臣见状欲上前相救,却被起身的青蛇一拳揍倒在地。
“去你的死毛头!”满脸鲜血的青蛇,气急败坏,一脚踩上了书臣的头,”看我怎么收拾你!!”
“我的儿!你这禽兽给我住手!”令母见状早已顾不了钱箱,连滚带爬地上前紧紧搂住青蛇的脚。
“呜啊啊!”而失去身后支撑的倩倩,狠狠往后一摔,白蛇便顺势将长刀刺穿了倩倩的肚子,疼得她无力反抗摊躺在地。
“哼!好端端一个美女,大好青春不过,居然要为这窝囊一家子送死,蠢!”白蛇见倩倩已不成威胁,狠狠将长刀从倩倩上腹抽出,痛得倩倩惨叫一声,咳了满嘴鲜血。
“倩倩!倩倩!”书臣慌乱大喊,无奈势单力薄,不仅救不了身受重伤的倩倩,连自己都无法挣脱青蛇脚下。
“好了,去了一个路人女孩,总还是要轮到你啊,死老太婆!”白蛇提着血红的长刀,走到了令母身前。
“不…不要…妈!不要!妈!快逃!快逃啊!”书臣发了狂地喊叫,”谁!谁来救命啊!救命啊!!”
然而,令家附近几个邻居,早在八月底就已逃难去了,任凭书臣喊破了嗓也没人来应。
难道这就是三人生命的终点了吗?
陷入彻底绝望的书臣,眼角余光见到倒卧血泊中的倩倩,竟挂着一贯的微笑,往书臣这望着,口中念念有词。
“书臣…别害怕了…别着急了…马上就没事了…马上就没事了…”
书臣傻住了。
倩倩的表情在滂沱大雨里,竟是如此安详,温柔婉约的眼神,轻轻安抚著书臣慌张混乱的心,宛如夜夜溜进书臣房里的妖香,无比地缓心。
此刻,时间彷佛冻结在血色的雨滴间,死亡的惊恐瞬间化成了虚幻的冰晶。
金华镇的一切,霎时全如梦境般虚假,只有倩倩的笑靥独为真实。
终于,书臣彻底打开心房,将自己的命运完全交付倩倩,相信只要随她的引领,一切都会好起来。
果不其然,就在白蛇欲举刀杀向令母时,巷子下坡那端传来此起彼落的警哨声和吆喝声。
“可恶,是民警!”青蛇闻声,右脚用力一踢把令母甩开,箭步上前拾起钱箱,便往巷子另一头逃去。
“哼!这两个杂种,算你们命大!”白蛇也急忙随青蛇逃离现场,留下令家门前负伤的三人,在逐渐消弱的冷雨里打着恐惧的颤。
“书臣…我的儿…对不起…妈没保护好你…也没保护好留给你的钱…”令母狼狈地瘫坐泥地里痛哭流涕。
“妈!我没事!我…呜!”满身湿泥的书臣才站起身,上腹部忽然一阵刺痛。
“书臣!你没事吧?没受伤吧?”令母忍痛上前关切。
“奇怪…我刚刚应该没有伤到这儿啊…”书臣往痛处一看,的确毫发无伤。不过这一瞅,书臣立刻想起了身负重伤的倩倩,正倒卧在大雨中奄奄一息。
“倩倩!”书臣急忙上前搀起倩倩,一见她腹部的大片血迹,阵阵心痛席卷而来。
“书臣…我说的没错吧?不会有事的…”倩倩羸弱的声音。
“倩倩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替我挡这刀?为…呜!”书臣没问完,上腹突然又隐隐作痛。
“你注意到了吗?原本应该发生的事…没有发生…但是又好像曾经发生过…很奇怪…对吧?”但倩倩却挂着一贯的微笑,说着奇怪的话语。
书臣闻言,严重的记忆偏差感的确油然而生,可是没等他理清头绪,倩倩突然咳了起来,口口鲜血将她胸前染得惨红,连口袋口的杜鹃丝绣都淌着血泪。
奇怪,倩倩的杜鹃丝绣,哪儿来的呢?
“不行!倩倩,我得赶紧带你去大夫那儿!”但书臣无暇琢磨此事,见倩倩伤势越发严重,立马背起倩倩欲往坡下冲。
“书臣!”令母见状一怔,急忙喊道,颤抖的声音里尽是慌乱失措,吓得书臣立刻止步回首。四目交视的剎那,书臣见到了令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心有余悸的令母,全身狼狈不堪,面色憔悴无助,但唯独那对历尽风霜的眼里,仍旧流露着母亲的坚强和伟大,以及对亲儿的关爱和不舍。
“妈…”书臣一阵鼻酸,再也不忍令母为她受尽磨难。是时候像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用双手改变这不堪的命运了!出国深造的钱可以再攒,骨肉至亲的情却无可替代。他决心,待今夜噩事处理妥当后,必定要以一己之力,携令母、小霞、和薛姨离开金华,远离战火。
“妈!别担心了,你看我没事,毫发无伤!我得赶紧带倩倩去大夫那儿,她伤势太严重了。”书臣坚定的语气。
“好…好。书臣…早点回来…早点回来啊。”令母虽是百般不放心,但人命关天,刻不容缓,也只能将挂念说在嘴上,放书臣去了。
“嗯!妈,我快去快回,您放心!”
书臣背着倩倩,和上来的民警们简单描述情况后,便沐着暴风雨尾末的毛毛细雨,往镇中心飞奔而去。不过,才没跑多久,书臣心头突然一震,耳边突然又响起离家前,令母那句悉心的提醒,彷佛是母子天人永隔前的诀别,又加上稍早燕家门前的异相,心慌遂排山倒海而来。
书臣隐约感到,这并不是单纯的忧心,反而是旧事重演的痛心。
但,没发生过的事情,何来重演的道理呢?
“书臣…你方才…听到我说的话了吗?”倩倩虚弱地问道,顿时打断了书臣杂乱的思绪。
“倩倩,你别说话了,保留体力。”书臣急忙应道。
“书臣,我不会有事的…你别担心…回答我,方才你听到…我的话了吗?”但倩倩仍旧继续追问。
“有,有有有!原本该发生的事情没发生什么的。从你来到金华镇那天起,这种事情已经见怪不怪了,倩倩,拜托你别说话了,保护伤势要紧啊!”
“听到了吗?…太好了…太好了…”倩倩欣然,搂紧了书臣的肩膀,倚进了他的背里,”书臣…你那天大雪的夜里…也是这样背着我…去看大夫的呢…”
“倩倩你在说啥呢?什么大雪天呢?难不成又是咱前辈子的事吗?”书臣听得迷糊。
“刚刚那句话…书臣你也…清楚听到了吗?…没有…杂音了吗?”倩倩柔语书臣耳边。
“没,清楚得很,只是你说的事,我完全没印象。”书臣无奈道。
“太好了…终于能…和你好好说话了…”倩倩缓缓阖上了眼,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好希望…永远能这样倚在你背上…走完这辈子…”
“我说,倩大小姐,等妳伤好了,我给你一整周的时间和我叙述咱俩的前世记忆,但小的求你了,现在真的别说话了,对你的伤势没有帮助啊!”书臣听倩倩没完没了地说着,着急地说。
“等等…书臣…”行经华山路口前,被倩倩突然轻声叫住,”等…等一下书臣…不要去镇上…带我…去大佛寺…”
“啥?佛寺?倩倩你别说笑了,咱们赶紧去替你疗伤吧!”书臣闻言不可置信,但想继续往镇上走,却闻倩倩背后苦苦企求。
“书臣…拜托你…带我去佛寺…去佛寺那儿吧…我这伤…睡一觉回来…肯定一点事都没了…”倩倩强颜欢笑着。
“倩倩,你在说什么鬼话?被刀刺伤,能睡一觉就康复?你一直说你没有妖法,这时候又要号称自己有神力吗?你要是如此神通广大,能瞬间治愈自己的伤,为何不就地自疗呢?”书臣嘴皮不饶人,心里却是越发着急。
“拜托…书臣…我们…我们得去佛寺那儿…明天一早…明天一早就是…”倩倩话语声越来越虚弱,但仍坚持着要书臣带她上寺。
“倩大小姐,求你别任性了好吗?”
“书臣…求你了…相信我…和我一起去佛寺吧…”
踌躇不前的书臣,见倩倩如此固执己见,突然想起了方才家门前生死一线时,倩倩彷佛能预知未来的能力。这么一想,过去许多倩倩诱发的怪事,貌似都能以此解释清楚了。
在学校里,倩倩总能预知书臣会捅什么篓子;在佛寺上,倩倩预知了小霞送给书臣的礼物;在令母面前,倩倩预知了小霞想要说的内心话;小霞遇难归乡的日子,倩倩也是了如指掌。姑且不论倩倩洞悉未来的能力,是否为她的神通妖法,但既然倩倩非要书臣带她上寺不可,肯定也是倩倩预见了什么,才会抵死不去看大夫。
“书臣…别迟疑了…我知道…你觉得今晚…应该是你…要去镇上找大夫…但…现在你身上已经没有刀伤了…不是吗…?”倩倩突然天外飞来一笔,记忆偏差感立刻袭击了书臣,连带书臣右上腹都开始剧痛,右脑侧也闷胀不已。
瞬间,那夜梦境的延续,一下子涌进了书臣的记忆里。
当时,书臣为令母挡下那刀后,上腹受创倒地不起,令母一旁哭断了肠。幸亏随后赶到的民警们,将负伤的他抬下了山,送去大夫那儿急救。那夜,他意识蒙眬地在大夫那儿过了一宿,隔天一早却又因为某个原因,顶着刀伤拼命往家里飞奔而去。但当时的他为何如此着急,书臣却没能回忆起来。
但很明显,今晚的现实的确与这段记忆不相符。
或是说,是倩倩的介入,改变了这段记忆原本该行进的路线。
“等等…倩倩…原本此时应该是我…被刀子刺伤吗?”
“太好了…书臣…你终于…接受我了…听到我想说的话了…太好了…实在太好了…”倩倩闻言,笑容更是灿烂。
“倩倩,难道佛寺上头,还有什么事情要发生吗?”
“嗯,嗯…”倩倩阖着眼,弱弱地应着,”去佛寺…明早我好起来…再好好…跟你说…”
经倩倩这么一说,书臣更加确定,倩倩正舍身引导他找回自己的记忆。而现在上寺,书臣没准就能想起之后的事情。更何况,书臣有着强烈的预感,接下来的事情,肯定攸关令母与小霞的生死。
但倩倩的性命呢?那刀伤之深,随时可能夺走倩倩的性命啊!
“书臣…”突然,倩倩背后伸手,牢牢握住了书臣的右手说道,”书臣…相信我…绝对不会骗你…为了你…我一定会…好起来的…”
“倩倩…你还在逞强什么…我…咦?”书臣没来得及反应过来,莫名的泪水倏地攻陷了眼眶。
那是昨天暗巷口时,自知某样重要的东西正渐渐流失,却不知如何挽救的椎心之痛,狠狠地扎著书臣每寸心田。
“为什么…我…为什么…”霎时,书臣一心只想背着倩倩奔向某处。
但,不是金华镇的医疗站,也不是华山路上头的金华大佛寺。
金华高中、天镜湖畔、燕家大院,全都没对上头。
“我…倩倩…我…我得带你去…某个地方…可是我…我…找不到…”泪流不止的书臣使劲想着,右脑犹如钉锤重砸,眼前忽暗忽明,彷佛随时都要被抽离这个世界般。
“书臣…”此时,倩倩轻抚书臣脸颊的手温,竟是如此温暖,”没事了…我已经…没事了…你不用担心了…不用送我去任何地方了…现在…只要跟我上佛寺…好吗?”
“嗯…嗯,咱们…去佛寺…”
顶着头痛欲裂,书臣衔着泪水在细雨纷飞里背着倩倩,一阶一阶地爬上了山。这夜的金华佛寺,又如半年前与倩倩巧遇此处时一样,鸢尾花香四处弥漫,佛寺四周杨柳垂垂,寺内佛像庄严肃穆。而香炉那儿,快要燃尽的线香,正将缕缕祈愿的白烟,递往天听。
“书臣…带我去…佛像后头…”倩倩虚弱道。
书臣不假思索,背着倩倩穿过满布花果的供桌,往大佛像身后走去。但佛像后头,只见几块陈旧的木板,搭出的一个简陋棚子,里头铺着两块破旧的毛毯,和一些食物残渣,看上去不过是个借宿佛寺的乞丐,搭建出的粗劣住所罢了。
“倩倩,你不会…是要我把妳放在这儿吧?”书臣不敢置信,倩倩宁可来这儿休养,也不愿去医护站急救。
“…回来了…都回来了…太好了…书臣…太好了…”而倩倩却是欣慰地笑得灿烂。但书臣一细想,这几天和小霞来佛寺玩耍时,从来没见过佛像后头有什么东西。
“倩倩,难道…这就是你想给我看的东西吗?”书臣不解,眼前残破的栖处,到底和倩倩想要传达给他的信息有什么关系。
“书臣…对不起…我有点累了…要去休息一会儿…明天…我再……”忽然,倩倩虚弱的声音渐渐变成了杂音,伴着渐渐松开的双手,彷佛就要离书臣而去。
“等等!倩倩!你要去哪儿?”书臣赶紧捉住了倩倩滑落的双臂,”不要走!倩倩你千万别睡去!你的伤还得赶紧去治呢!”
眼见倩倩残烛般的气息,书臣万般自责,不该听信倩倩上寺,应该坚持将她送到医护站。然而,此刻后悔已晚,倩倩只能在忽起忽落的杂音中,努力交付了书臣最后一句话。
“……书臣…记得……别离开佛寺这儿…明早…我一定会在这儿…和你见面…一定………”
霎那间,倩倩凭空消失在书臣背上,连带周遭浓郁的鸢尾花香也消散而去,一丝痕迹都没有留下。
“倩倩!怎么一回事?倩倩!你去哪儿了?别闹了,别开玩笑了倩倩,快点出来啊!”惊慌失措的书臣,着急地四处寻找着,但不仅没寻着倩倩的身影,环顾四周,竟然连佛寺周遭的景象也开始剧变。
原先完好的佛像,就在书臣眼前瞬间锈蚀斑驳;满布果物的供桌,转眼成了灰尘裹覆的残破木块;四周墙上大大小小的佛像,一下子全成了满地的残渣碎片。而佛寺雄伟的屋顶,竟无故开了两个大洞,淌着雨水渗了满地湿辘。
“这…这是怎么一回事?”书臣吓得呆伫原地,”难道…倩倩你…离开了吗?不…不对…咦?我…我怎么又…又哭了…”
倩倩几番进出书臣的生活,书臣早应习以为常。然而,这次全然不同。书臣目睹倩倩离去,竟然立刻泪洗满面,心头霎时被惶恐和急迫淹没,彷佛倩倩这次离去,就是天人永隔。
但,倩倩为何对书臣如此重要,书臣却怎么也想不起来。
“倩倩,倩倩!你在哪儿?别又不告而别了啊!快点出来啊!”失措的书臣放声大喊,但空洞的回音却让书臣更加寒心。
“倩倩…别留下我一个人啊…呜…呜啊!”突然,书臣又一次被强烈的晕眩袭击,右脑侧痛得就要迸裂。
不过,伴着这阵头疼而来的,却是又一抹怵目惊心的幻象。
转瞬间,大佛寺竟然又回到了完好无缺的模样,果物布满供桌,佛像庄严肃穆。但往寺外望去,视线可及的天际全被染成了战火的血红,日军的战机盘旋不去,炸弹骤雨般落在金华镇上,此起彼落的爆炸,一次次撼动着大地。
为数不多的中国空军战机,死命凿战日军于金华佛寺位处的山头上,流弹四落,把佛寺周围打得不成样。一台甫遭击落的日本军机,烧成一团火球直接擦撞过佛寺的屋顶,砸出了两个斗大的洞。
“怎…怎么会这样…?”书臣不敢相信眼前的一切,呆若木鸡地看着战火迅速吞食整个金华镇。
“书臣!你在哪儿?书臣!我好害怕!不要留下我一个人!书臣!!”忽然,身后传来熟悉的呼唤声,书臣回首一瞥,身着白色睡衣的小霞泪花了脸,满身伤痕,狼狈地蜷在佛像后头,恐惧地颤抖着、哭喊着。
“小霞…怎么会在这儿?”书臣惊讶之余,仍旧对眼前小霞的模样感到几许陌生,事对人错的偏差感,仍旧挥之不去。
“书臣!书臣!!我好害怕!飞机又要掉下来了!要掉下来了啊!!”小霞这一喊,书臣才注意到混乱的爆炸声里,透着一阵越来越近的咻咻声。猛地往寺外一看,被击落的一架国军战机,正牵着黑烟往佛寺这儿笔直冲来。
“糟了!”书臣见状,下意识立刻冲向佛像后头,牢牢搂住小霞,”小霞,别怕!我就在这儿!不要怕!”
“书臣!”小霞紧抱书臣,吓得眼泪直流,”日本人…日本人要来了…要杀死咱们了…”
“小霞,没事,我保护你,天塌下来都有我帮你撑着!”书臣闻那坠机声越发近在耳边,赶紧将小霞的头护进怀里,”小霞,摀上耳朵闭上眼,数到十就没事了,好不好?”
“嗯,嗯!”小霞衔着泪水立马照做,”十…九…八…”
接着,轰然巨响,吓得小霞怀里失声尖叫。
巨大的冲击波震碎了寺内的一切,接踵而至的火舌瞬间将其燃烧殆尽。躲在佛像后的书臣和小霞,幸运地逃过了死神的手掌。不过,牢牢护住了小霞的书臣,自己却被爆破的巨响震得要失去了意识。
“小…小霞…”书臣在发了狂的晕眩耳鸣之间,抓住最后一丝意识,低头确认了小霞的安全。
“二……一……”小霞忍住了全身恐惧的颤动,惊恐未定地倒数完,抬头颤抖地说道,”书臣…我很乖对不对?没有捣蛋…数完了十…”
“嗯…没事了…没……”书臣见状放了心,也放开了紧抱小霞的手,应声倒地。模糊的意识中,只听见小霞心碎的哭声,声声扎著书臣的心,但书臣的身体已不听使唤,只能放任意识陷入无垠的黑暗中。
※※※
“书臣!我说书臣啊!”
书臣猛地回过了神,映入眼帘的是熙来攘往的人潮,人手一包行李飞快步行于长廊上。响亮的广播声回荡大厅,用英语催促着旅人们,某号航班正要起飞。
怪了,书臣何时听得懂英语了呢?
“书臣?你没事吧?”一旁熟悉的声音唤著书臣,”劝了你多少回了,画室打包装箱别坚持一个人做,你就是不听,把身体弄坏了怎么办?”
是小霞。熟悉的声音,陌生的面容,脸上还多了几分岁月的痕迹。但,仍是个校花等级的美女。
“嗯…没…没事,只是…”书臣摁了摁太阳穴,右脑侧还泛着几分酸疼,被窗外传来飞机起飞的轰隆声,震得更加发麻。
“要头疼药吗?我这儿有。”小霞低头在包里翻找着,右手无名指上的粉色钻戒,忽隐忽现的闪光,闪得书臣眼睛难受,不得不暂时别过头去。
“不…不用。只是那飞机起起落落的噪音,听得不舒服。”书臣语毕,渐渐意识到自己身处异乡。左右顾盼,身边全是金发碧眼的人们,交谈尽是英语。
“british airway flight 442, departing for vancouver, canada, will start boarding in 3 minutes. all the passengers please have your boarding pass ready.(不列颠航空四四二号班机,飞往加拿大温哥华,将在三分钟后开放登机,各位旅客请准备好登机证。)”英语广播又一次响起,而书臣却是一听便明,顺手往口袋里掏了掏,却没寻着登机证。
“欸,小霞,我的登机证哪儿去了?”
“看看你,满脑子就是画室的事儿,其余一概不走心。”小霞包里拿出两张登机证,”方才安检时,你还要我帮你顾着登机证,出了关就全忘光了。”
“喔,在你那儿就好,在你那儿就好。”书臣说完,深深吸了一口气,总算缓了些头疼,稍稍理清了混乱的意识。
不过,就如在西敏桥那段梦境里一样,此刻书臣的记忆里,竟然多了许多不知从何而来的片段,里头有着自己在教室里随老师练画的回忆,在偌大的讲堂里教学子们画画的回忆,还有同小霞单车游乡村的回忆。更奇怪的是,这些记忆片段里,还有两个调皮捣蛋的孩子,一男一女,老爱在书臣身边跑窜捣蛋。
而此刻,书臣坐在候机楼的座位上,心头竟涌现着离乡背井的慌。书臣和小霞,这是要去哪儿呢?不假思索,书臣马上随着思绪开始和小霞对话,但话一出口,竟又是些光怪陆离的内容。
“小霞,咱画室的东西…你说尔伦和咱那两个小鬼头,真的能顾得好吗?”说完,书臣自己都颇为吃惊。就像倩倩说的,这些话,彷佛是应该发生的事情,书臣只是顺其自然地说出来罢了。
“唉,书臣啊,你要担心尔伦和正帆办事不利索就算了,但你不是不知道如伶有多精明,两个大男人给她使唤使唤,肯定行。”小霞说着,脸上一抹微笑,透着淡淡的熟悉感,彷佛最近常在身边见过。但书臣没能想起,便被小霞的话给带了回去。
“我说,书臣啊,”小霞轻轻握住了书臣的双手,十指相扣,两人手腕上的手工腕带,一粉一蓝,甜蜜地相衬,”既然咱们决定要去温哥华了,就别再瞻前顾后了。能受邀去vancouver school of applied art任教,正好也让咱们终于能和儿女团聚,不管怎么看,都是好事啊。我知道你是个念旧思乡的人,当年离开南京的时候,你也在飞机上偷偷掉泪,这些我可都看在眼里。”
“这事儿你还记得啊?”书臣惊讶之余,更让他吃惊的是小霞口述的这段记忆,竟也在他脑子里成了似有若无的往事。
“我当时尽管精神不稳定,这些大事儿还是记得一些的。但你看,咱俩携手离乡背井求学,相互扶持这些年,终于在伦敦这儿落地生根,过得虽说不是多么富裕,但开着画馆教教学生,偶尔办一两场画展,也颇为写意轻松,不是吗?”小霞越是细说,书臣泉涌而归的记忆细节就越多。
“所以,到了温哥华,你继续开你的画馆,去学院教你的画,我帮你顾画馆之余,也给自己找点事儿做。听如伶说,温哥华中央医院那儿正在找看护,我这英国看护师执照,看来是有个机会派上用场了。”
书臣没回话,只是凝视着小霞那深邃的眼眸中,柔蕴纤细的心,和那沧桑中流露着坚强的灵魂。
“咱们只要相伴,没啥过不了的关!既然咱们可以中国走到英国,从英国搬到加拿大就不是个事儿!”小霞坚定的口吻,温柔婉约的微笑。
“嗯,没啥过不了的关。”书臣甫应完话,候机楼便响起了登机广播。
“好了,咱们出发吧!”小霞拎包起身,一个不小心从包里落下了杜鹃丝绣,悠悠飘落小霞身后。
“欸,小霞,看你不小心的…”书臣上前赶忙拾起丝绣,但一见上头的杜鹃染着陈旧血渍,猛地觉得莫名心痛。这条丝绣上,沾着小霞在宛平城的悲恸,和书臣同窗们的血汗,书臣看了心酸本是理所当然。
然而,书臣并非为此心痛。
这感觉,一如既往。自知某样重要的东西正渐渐流失,却不知如何挽救的椎心之痛。
“书臣,怎么了?”小霞转身应答的同时,窗外又是一阵客机起飞的轰隆声,震得书臣右脑侧又一次发胀发疼,视线霎时彻底失焦。朦胧中,书臣又一次见到了,和上次伦敦西敏桥梦境里,一模一样的现象。
小霞的面孔,渐渐变得熟悉了起来。但,变成的模样不是小霞。
是倩倩。
这一幕,不知为何让书臣的头疼更加剧烈,晕眩排山倒海而来。书臣赶忙伸手,搀住扶把欲坐回椅子上,却不慎滑了手,身子顺势一摔,右脑袋重击椅侧昏了过去。
※※※
不知过了多久,鸟啭声开始回绕耳边,和煦的阳光轻洒脸颊上。书臣慢慢睁开了眼,发现自己正躺在大佛像的边上,面对着佛寺外头的金华清晨。
睡眼惺忪的他,缓缓起身左右张望,赫然发现金华大佛寺,又一次回到了完好无缺,庄严肃穆的样子。而佛像后头的简陋栖所,也原封不动地留在那儿。唯独,没有身着白衣的小霞的身影。
“小霞…呢?”经历方才混乱的梦境和幻象,书臣一时半会儿回不过神,分不清哪儿才是现实。
“书臣,你醒了吗?”忽然,寺外传来熟悉的声音。书臣转头一瞥,只见晨光的幂帘里,若隐若现着少女纤细柔弱的身影,身着优雅的金华校服,亭亭玉立于香炉旁。
朝阳刺眼,书臣掩目缓步上前,终于在寺庙大门前看清了人影。
是倩倩。
而且,毫发无伤。
“倩…倩倩?”书臣不可置信。
“不,书臣,我是……是你最……”倩倩甫开口,又是杂音。
“倩倩,你说了什么?”
只见倩倩无奈地笑了笑,低头长叹一口气,不发一语,让无言的泪滴悄悄没入脚下的土里。
“倩倩,你…你没事了?刀伤呢?都好了?”书臣上前关心,往倩倩上腹一看,的确没有血渍,没有刀伤。倩倩,彷佛真如她所言,过了一宿,妖法自愈伤创。
“你不会…真的是发了妖法,把自己治好了吧?”
倩倩没有应话,只是低头,默泣。
“我说,倩倩。你昨夜带我上寺,是不是要告诉我,金华镇又要被轰炸了,到时要带小霞来这避难?”书臣见状,赶紧把昨夜的幻象说给了倩倩听。此话一出,倩倩倏地抬起了头。
“书臣…你…记起来了吗?”倩倩企盼的眼里,残留方才低头啜泣的苦涩泪痕。
“不,不是什么记起来,是昨天你消失后,我在佛寺里见到了一段混乱的幻象,应该是个预知梦,里头有小霞,有我,还有金华镇上空中日战斗机的混战…”书臣仅是把一点细节说了出来,倩倩便大刺刺地抢过书臣的话。
“书臣,你还记得你五年前口述给我的记事吗?中秋那天,是南京保卫战的前哨,南京空战的开始,金华镇当天一早便被日本人炸得惨不忍睹,死尸累累。三天后,金华镇再次响起了空袭警报,镇上的大伙儿吓得不成样,我就在四处逃窜的镇民里,往你那而死命地奔去,但苍天保佑,在空袭来临前,突然下了场大雷雨,逼得日本人的轰炸机不得不提前撤退。无奈命运作弄人,那夜白杨庄的青白两蛇回到金华大闹家中,翻出了藏在祖先牌位后墙里的钱。母亲为了保住那笔钱,抢过盒子以身相护,让两大汉在家门前拳打脚踢,我回到家时,急忙上前相救,却在混乱中给刺了一刀,血流不止。幸亏母亲哭喊声给附近巡逻的民警听到,咱俩才逃过了杀身之祸。”
书臣听到这儿,昨夜的经历彷佛瞬间洗刷而去,取而代之的,是倩倩口中的这段故事,和之前那段预知梦境里的细节。
“倩倩…你说的事情…是我的记忆吗?”书臣这才意识到,倩倩每说一句话,书臣的记忆就像拼图般,一块一块地归回了位。而倩倩闻书臣所言,欣慰而笑,两行泪潸然而下,滔滔不绝地继续说着。
“我给民警们送去了镇上的医护所急救,在那儿过了一宿。殊不知,那一夜是我在金华镇最后一次安眠的夜。隔日清晨,金华镇本地空袭警报再度响起,镇民四处避难,而负伤的我行动不便,没来得及走出医护所,日军的炸弹就没停地炸,一炸就是半个多钟头,整个金华镇处处祝融肆虐,在血色的天际线上苟延残喘着…”倩倩犹如复述着记事般,字句精简,语气坚定。
霎时,书臣不知何来的记忆,助他接上了倩倩的话,继续将这段记事说了下去,
“…而我,怎还能顾得了我的伤势呢?我一心只想着要救母亲,救小霞。我忍着痛冲进了哀号遍野的火海中,舍命往家里飞奔而去…却见到了…呜!”书臣自己说到这儿,右脑侧一阵酸麻。
同一时间,金华镇在冉冉升起的朝阳下,拉起震耳欲聋的空袭警报。
一切的一切,就像倩倩方才述说的故事般,无情地在两人的眼前展开。
“书臣…你记起来了吗?是你在金华镇灭镇前夕,背着奄奄一息的我来到这儿避难,我们俩才得以逃过死劫…”倩倩染着泪水的一贯微笑,澄色双瞳里尽是情感泛滥。
“灭镇?倩倩你说什么?”书臣闻言心头一震,忍着晕眩赶忙追问。
“是的,书臣。今早,是南京空战的第五日,金华镇这个军事工业生产重镇,在中日空军激烈交战后,被日军的轰炸机大队彻底摧毁。”倩倩说完,东方山头处果然见着大批日军战机一字排开,节节进逼。
书臣见状,立刻想起了昨晚在小霞家门前,令母和小霞垂死边缘的恐怖幻象。但此刻,他终于理解到那不是什么幻象。就像倩倩所述的一切,还有过去诸多似有似无的梦境,这所有他以为的虚幻,原来全是他自己所遗忘的记忆片段。
“糟…糟了…我得…我得去救妈…去救小霞…”想到此,书臣全身发颤,呼吸杂乱无章,脑里一片空白,想动身,却不知从何动起,呆然杵在原地让自己和时间脱了节。
战机列队翻过山头,炸弹颗颗笔直落下,将金华高中山头一侧的建筑,和曾繁华一时的金华市集,全部吞入火舌中。那日日夜夜眺望金华的高校钟楼,在此起彼落的爆炸中,终究不支倒下,伴着金华的人事物,乱葬在硝烟飞灰之中。
“书臣…你想起来了吗?”倩倩衔着泪苦苦追问,但恐惧攻心的书臣,早已游走理性断线的边缘,无心回复。
接着,战机们在镇北方掉了头,列队往书臣家这儿的山坡冲来,接二连三的爆炸无情地吞食了书臣所熟悉的一切,令家门口,华山路口,和山坡下的镇中心广场,全落入人间炼狱。
霎那间,昨夜那天人永隔的椎心之痛,和旧事重演的无奈之悲,再次如洪水溃堤般,一股脑淹没了书臣最后一丝理智。
“妈…妈还在家里啊…妈!!”书臣嘶声大吼,转身便往阶下飞奔而去。
“书臣!呜!”倩倩欲上前追去,却在阶前嘎然止步,虚脱般地跪落在地,脸色惨白,上气不接下气,两手紧压着胸口,全身彷佛因阵阵剧痛在颤抖着。
“不要…好不容易…才让你听到我说的话…我不要这样结束…就差…就差这么一点点了…老天爷…再给我一点时间吧…求求你了…”倩倩咬紧牙忍住了全身的虚弱和痛楚,使劲撑起自己的身子,蹒跚地往阶下走去。
在大火里狂奔的书臣,早已至生死于度外,顶着日军在金华镇上空疯狂的轰炸,和上腹处忽强忽弱的痛感,舍命跨越火舌的险峻,直奔令家。母子亲情的所有记忆,在此刻全涌入了书臣的脑海中,无论是曾经记得的,还是此刻才回想起的。
曾几何时,令母曾日日悉心教授儿时的书臣画画,并在夜里与令父大吵之后,挂着两行泪水与吓哭的小书臣相拥入睡。曾几何时,令父噩耗传回家中,令母悲痛欲绝地哭了三天三夜后,便不再让书臣碰画笔。从那之后,每个夜里书臣总要听到令母房里传来的啜泣声,直到书臣进了高中,才渐渐少闻令母私自掉泪。也是从那之后,书臣下定决心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画家,要用自己的美术天分救赎令家,要菽水承欢令母一辈子,并誓言绝不踏上令父那不堪的后尘。
正因如此,他坚定不移地随小霞创办了金华高校美术社。
这些记忆伴着诸多骨肉至亲的细节,与令母几个月前在大雨夜里,对书臣和小霞倾诉的悲痛独白连成一气,又接上了令母在中秋夜负伤时刻,对书臣出国深造的坦然相告。最后,又和昨夜青白两恶霸跟前的生死交关,和燕家巷口的可怖幻象,圆成了书臣对令母十七年的完整记忆。
而为这段记忆画下句点的,正是金华大轰炸时,令母在断垣残壁下的临终诀别。
“妈…妈!对不起!对不起!儿我这就来了,别走啊!千万别走啊!”这段记忆的完全回复,让书臣心如刀割,泪如雨下。为何拥有这段预言未来的记忆,他根本一点也不在乎了。他只知道,他不想失去令母,他还有太多的孝没尽,令母也还有太多的天伦没享。
不过,既然是记忆,其结果必定无可改变。
书臣返抵家门那刻,令家大厅正如昨夜幻象般,坍塌得不成样。一颗炸弹不偏不倚,落在令家厨房后头,爆炸的冲击波,将满载书臣十七年的心灵寄托,粉碎在覆着硝灰的金华黑土之上。
“书…书臣…我的儿啊…”坍倒的大厅下,传来令人心碎的呼声。令母,被数条木梁重压在地,无法动弹。
“妈!妈!”书臣飞奔上前,却见到痛不欲生的一幕。横梁下,令母下半身已被炸弹的碎片溅得面目全非,满地血红的绝望。
“书臣啊…妈…对不起你了…临走之前…竟什么也没留给你…”濒死的令母,字句里仍流露着对书臣的牵挂,虚弱颤抖的手奋力前伸,仍想要抚上孩子的脸颊。
而令母手边不远处,书臣的蓝色绘本,和脱页的数十张素描手稿散落四处,其间混着书房喷散出来的杂物和聊斋书目,就像书臣的记忆碎片般,根本无从收拾起。
书臣彻底崩溃了。
扒皮抽骨的心痛,千刀万剐的泪水,自责悔恨的颤抖,天命难抗的无力。
“妈…我…我……”书臣踉跄上前趴跪在地,仓忙握住令母冰冷的手,使劲往脸颊上抚蹭着,”书臣在这儿呢…就在您身边呢…”
“我的儿啊…书臣啊…真的是你吗?”令母奄奄一息,视线模糊不清,却在书臣的手温和声音里,寻着了临走前最后的倚靠,”谢谢老天爷啊…留住了令家的香火啊…没有捏熄我的寄托啊…”
“妈…对不起…对不起…孩儿不孝…没能守在您身边保护您…”书臣没说完,陷入情不自禁的抽泣里,被生离死别的痛楚活活刺穿了心。
“书臣啊…妈…才对不起你啊…自小没能让你过上…好的生活…没能让你无忧无虑地…画画…就连留给你出国深造的钱…我都没能守住…”令母颤抖的声音,彷佛随时都要断气而逝。
“不!妈!我……我……”书臣欲言又止,悲痛欲绝之际,忽然又一笔天外飞来的记忆,里头全是他在天蓝色的画室里,日夜不懈地作着画,每张都写实地呈现着战火中,人们悲痛、无助、绝望的情绪。
这是哪儿呢?怎么回想都不是金华高中的美术教室啊?
“妈…您别自责了…我…我这辈子…正因为您这些年的…画荻教子…才能将咱们家的美术香火…传承下去…将其美术精神…弘扬世界…”这段恢复的记忆,让书臣再度说出了意料之外的话语,”我…我还能再见到您…是想和您说…和您说…谢谢您…妈…谢谢您十七年的养育之恩…您的奉献…成就了我的一切…我爱您…您的母爱…您的恩情…孩儿这辈子…永不忘记…”
书臣言止之际,几度盘旋金华上空的日军战机,又一次掠过令家上空,螺旋桨的响声引得书臣望去。这一看,书臣几成碎片的心,再度深深受创。那批日机的投弹目标,是十分钟路程外头的燕家那一区。炸弹一落,烈火黑烟四起,惨绝人寰的哀号回荡全镇。
“小…小霞…”昨夜燕家倾圮的幻象,立刻浮现脑海。但此刻的书臣,已经彻底意识到,这些都是血淋淋的真实回忆,而此刻的燕家,肯定已经楼倒墙塌,此刻的小霞,肯定还在摇摇欲坠的半倒睡房里,歇斯底里地哭求著书臣相救。想到此,书臣耳边尽是小霞的悲惨嚎泣,恨不得立马飞到小霞身边。
但,令母呢?放下母亲前去营救发小,这种大逆不道的事,要书臣怎能做得出来呢?
“小霞…对不起…我…还得陪着妈…”几经天人交战后,书臣终究狠下了心,放弃青梅竹马,守在母亲身边。
‘对不起,小霞。’
“书臣啊…听妈说…妈能交代你的…不多了…只希望你…能记得两件事情…”令母顶住了最后一口气,食指虚弱地抚著书臣的脸颊说道,”这辈子…不要放弃美术…更不要忘记…你追求美术的初衷…无论身边任何诱惑…都要谨守本分…不可做伤天害理之事…”
书臣泪流不止,紧紧握着母亲的手,一个劲地点着头。
“然后…照顾好…小霞…他是我的半个女儿…也是你的半个妹妹…更是你未来…能相依为命的女孩儿…我走了…你们俩…要相互扶持…齐心向上…好吗?”
令母语毕,衔着悲痛泪水的书臣,惊得哑口无言。倘若这是令母的遗愿,书臣放弃营救小霞的念头,岂不是大逆不道?
“书臣啊…答应妈…照顾好小霞…好吗?让妈…安心地走…好吗?”
“妈…您放心…我…我一定会照顾好…小霞的…”书臣说着,刀剐心头,泣得不成样。
“好了…书臣…快去…救小霞吧…让妈…好好休息吧…”令母语毕,抚著书臣脸颊的手,渐渐失去了力量,缓缓滑落。
“妈!妈!!”书臣见状,死命握紧了令母的手,嘶声大喊着。
“快去…救小霞…快…”话没说完,令母便没了声,任凭心碎的书臣在跟前如何哭喊,令母都没再应答。
最后,书臣还是没能从命运的巨轮下,救回至爱的母亲,只能在她逝去的身影前,哭得不成人形。
“妈…对不起…我…我会记住您的话…这就…这就去救小霞了…”书臣痛哭流涕许久后,终于从悲伤中找回了几许理性。他撑起身子,回头赶紧将蓝色绘本和其散页拾了起来,塞进兜里。这些,都是书臣和小霞的回忆,也是令母遗愿下,书臣必定要守护的东西。
书臣临走前,再度回首令母,强忍着天人永隔的悲怆,道了永别,便头也不回地往燕家飞奔而去。
这一切的经历,除了自己莫名说出的话之外,与书臣甫恢复的母子诀别的记忆,如出一辄。
但没过多久,人去院空的令家,却见证了难以解释的神迹。
“书臣…你已经…和妈讲过话了吗?”缓步踏进令家大门的,是倩倩。手抚着胸口的痛楚,倩倩身子摇摇晃晃,踏过了大院的凌乱不堪,止步令母身前。
“妈……”倩倩见令母冰冷的尸首,凄惨的死状,双膝落土,泪洗满面。
霎时,令家大院扬起清风,拂了一阵浓郁的鸢尾花香,彷佛将令家短暂抽离了金华镇的人间炼狱。
“小霞啊…妳来了…吗?”忽然,本应断气的令母,竟又开口说了话。但不知为何,回光返照的令母,双眼连睁都睁不开,却能凭空感到倩倩的存在,更将倩倩误认成了小霞。
“是…妈…是我…你终于见着我了吗?…认得我了吗?”倩倩赶紧上前抚起了令母的手,”太好了…书臣…太好了…你终于…要康复了…”怪的是,倩倩欣喜庆幸的对象,却不是令母,而是书臣。
“小霞啊…我…还是放不下书臣啊…还是满心念着他啊…不想要这样走啊…”令母几句话,道尽了慈母离世前的不舍和无奈。倩倩闻言,泪如雨下,哭得不能自已。
“妈…我懂…我都懂…”倩倩抚着令母的手,颗颗泪珠滑过倩倩的脸颊,溜进令母的指间,也染湿了倩倩右手腕上的粉色手工腕带,”一辈子的情…要割舍地如此仓促…要放手地如此唐突…怎么可能呢…怎么可能呢…”
“小霞啊…咱家的书臣…就托付给你了…代我…好好照顾他…”令母虚弱道,倩倩闻言,挂着泪水,哭着笑,笑着哭,轻轻地点了头说道。
“妈,您放心…这五十八年来…咱俩过得很好…相互扶持…走了大半个地球…大多时候…都是书臣照顾着我…我除了做他的模特…做他喜欢吃的东坡肉外…只是静静陪在他身边…看他画着世界的缤纷多彩…而我现在…终于有机会能报答书臣的恩情了…却不知…我还剩多少时间…”倩倩说着,眼里满满的欣慰和感恩,却也是满满的疲惫和心痛。
“这样啊…小霞…书臣…交给你…我就放心了…”令母缓缓说道。
“妈…我回来了…媳妇儿这就向您拜了…迟了五十八年的拜堂…”倩倩语毕,在五味杂陈的泪水中向令母磕了三个响头。
※※※
书臣翻过重重危险,终于到了燕家巷口。那祝融肆虐,惨不忍睹的景象,全如昨夜幻境。而书臣乍醒的记忆,正狠心地倾诉着巷子那头,燕家大院里无垠的绝望。
“小霞…”但书臣没有却步,毅然决然地奔入烈焰之中,拚死冲进燕家大门。不出所料,燕家所有的建物全都坍倒殆尽,只剩小霞的卧房,还靠着几根梁柱勉强撑住了半边墙,在呛人的烟霾里摇摇欲坠,里头正传来小霞无助的嚎泣声。
而另一头倾圮的大厅处,断梁破瓦下隐约可见薛姨苍老的手,仍紧握着为小霞备好的衣裳,被哀惨的鲜血一并染红。
薛姨也走了,到最后一刻都没有离弃燕家大小姐,鞠躬尽瘁。
“书臣!你在哪儿?快来救我…日本人要来了…我好害怕…快点来救我啊!书臣!!”
“小霞!”书臣没来得及为薛姨哀悼,便奔着小霞的哭喊而去。入门一瞥,小霞身处的险境远超过书臣料想,半塌的屋顶缀着处处余火,岌岌可危于小霞顶上,燃碎而落的残灰败屑,玷污了小霞洁白的睡袍,和她泪湿的脸颊。床铺四角的床帘桩,疲弱地撑着几近分崩离析的坍梁,悬着小霞危在旦夕的命。
“书臣!你终于…”终盼得书臣的到来,小霞破涕为笑,立刻想奔下床投入书臣的怀里。但稍一动身,摇摇欲坠的屋梁便嘎嘎作响,吓得她失声尖叫。
“小霞!别动!别动了!我…我这就…”书臣欲上前营救,但毁坏的地板窒碍难行,每前进一步,屋子都彷佛要轰然塌落。
“书臣…救我…我好害怕…救我……”小霞紧搂杜鹃丝绣和水蓝发簪于胸前,被恐惧的颤抖支配了全身。
书臣见状更是心急如焚,只怕一点差错便天人永隔。不停抢拍的心跳,不停冲撞脑侧的脉搏,近乎散灭的视焦,全是书臣在生死交关前的无声嘶吼。但书臣一口气把这些煎熬全扛了下来,稳住脚步,如履薄冰地向前移动,终于在伸手可及小霞的距离,扶住了墙边柜子,将手伸向了小霞。
“小霞,听我数到三,就往我这儿扑过来!”
“书臣…我怕…我好怕!”但受惊过度的小霞,一丁点儿都不敢动,只是瘫坐床上大哭着。书臣见状更是心急如焚,但床边的地板也在坍塌边缘,书臣根本无法接近,只好抓紧了柜子使劲往前够,深怕再晚一秒,书臣最后一个亲人也要离他而去。
“小霞,快…快点,伸手抓住我!”书臣用尽全身力气,只求指尖能触着小霞纤细柔弱的肩。
“书…书臣…”小霞满脸恐惧的泪水,胆怯地伸出了颤抖的手够向书臣。
死神铡前,十二年的两小无猜,搏着最后一线生机。两人交会的眼神里,是坚定不移的信任,是相互扶持的深情,是至死不移的相守。
‘这辈子无论遭遇何等苦难,我必以全心全力保护妳,不求夫妻之名实,但求能为小霞毕生奉献,呵护、照料、疼惜小霞,守护妳最甜美的微笑,直至终老,生死不渝。’
然而,就在书臣脑里闪过这段誓言时,眼前的一切,彷佛梦境崩溃般迅速失控。
书臣脚下的地板,承受不了书臣脚下的重量,骤然崩塌,连带小霞的床铺,轰然下坠,重击房子的地基。小霞失声尖叫,混乱中投以书臣绝望的泪眼,澄色双瞳里全是生离死别前的悔恨与不舍。
“小霞……”没来得及恢复身子平衡的书臣,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随之崩落的天花板,瞬间吞食了发小身着白衣的身影,带着她最珍惜的杜鹃发簪和手绢,一并殒落死亡的黑暗里。
结束了。
书臣失去了一切。
除了这条苟延残喘的命,什么都没了。
他缓缓收回颤得发狂的手,失去重心摊跪在地,两行刺骨的泪划破脸颊,一道椎心的憾刺穿胸膛。
“哈…哈哈哈哈哈!令书臣啊!”书臣近乎发狂地哭里带笑,”你这个没用的废物啊!说什么要守护小霞一辈子啊!说什么要带着大家逃离战火啊!结果,你谁都救不了!你就是个废物!就是个一事无成的废物啊!哈哈哈哈哈!呜啊啊啊啊啊啊!!!”
书臣抱头歇斯底里地吼着,眼前不断闪过发小十七年来的回忆。与小霞校园里嘻笑打闹,放学后市集里吃喝玩乐,周末两人跟着令母野餐天镜湖,打着水漂朵朵花、戏着萤火点点黄。
是啊,天镜湖,书臣六月二十二号与小霞表白之日。那天镜湖畔的夕阳景致,和空气中弥漫的青涩情愫,一并静止于水蓝色的宝石中,伴着金镶的花蕊,刻印在书臣送给小霞的杜鹃发簪上。这幕景色,书臣一辈子不会忘记,永远不会。
奇怪的是,这段回忆又是哪儿来的呢?
那天,书臣表白的计划,不是被倩倩给破坏了吗?
但书臣没有心力多想了。碎了心的书臣,并不想这样死了心。要他如此仓促地放下这些回忆,撒手小霞,怎么可能做到呢?正如他数日前,走遍金华寻找小霞的心境一样,除非亲眼见着小霞在眼前断气,书臣抵死不可能接受现实。
书臣收起崩溃边缘的情绪,衔泪毅然起身,决心舍身挑战命运。面对燃着余火的坍梁破瓦,书臣二话不说便将双手铲了进去,忍着炙热一把一把地刨挖着,任瓦片刮破了手掌,木屑刺满了手指,也缓不下书臣的救亲心切。
“小霞…我不会放弃你的…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放弃你的!”
就在此刻,燕家残败的大院,竟也扬起了鸢尾花香的清风。蹒跚踏进燕家大院的,是倩倩,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全身盗汗,双手紧压着胸口,颠颠簸簸地朝着小霞房门而去。
“书臣……”方抵门前,倩倩只见双手负伤的书臣,泪湿的眼里满是对小霞坚定的情意,徒手拼命地挖掘着坍塌的天花板下,还有一丝生还机会的小霞。
霎时,倩倩泪湿两襟,滴滴凄凉苦涩,但凝视书臣的背影片刻后,却又露出了难以言喻的笑,喃喃自语道。
“谢谢你…书臣……谢谢你…”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