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九日，中秋隔天的早晨，日军对国都南京市的城南、城东两区，以及市郊数个主要城镇进行报复性大肆轰炸，目标锁定了军工业以及居民集散区，打击中国军民的战意。
  金华镇位处南京城南外二十余里处，是首都圈内重要军事生产据点之一，不幸成了日军轰炸目标，长达二十分钟的空袭，血染金华晨曦，死伤难计其数。
  顶着大火的浓烟，书臣穿梭在混乱人群之中，寻着小霞的身影，也亲眼见证了金华镇的惨状。
  遭到炸弹直击的市集和镇公所广场，景象残酷不堪，广场上两个巨大的炸弹坑还燃着熊熊烈火，书臣最常光顾的热干面摊，给整排倾圮的楼房压没了。与爱国四人帮饯别的茶楼也垮了大半，小霞最喜欢的首饰摊，连同附近的白杨庄一带，全给恶火吞蚀殆尽。王伯空荡荡的杂货摊位，是少数幸存下来的建筑物，孤零零地伫在紊乱的人潮中，无助地盼着没有归期的主人。
  书臣在市集来回寻了几次，受阻于人群和浓烟，根本毫无进展，只得暂时往其他地方去寻人。镇东边的大片农田遍布着弹坑，连同伍家大院在内的几个农舍全都着了火，书臣绕了几圈，只见着急救火的人们，不见发小的熟悉身影。
  到了镇西边人烟稀少的工业区，一个月前已经停工的林家织厂和郭家染纺，也全遭火舌肆虐无一幸免；军工厂虽没被轰炸瘫痪，产线仍旧运转正常，但民用伪装遭受极大的破坏，其军用目的已经暴露无遗。书臣穿梭厂房间，询问包括王胜父亲在内不下二十个工人，不得小霞去向，便急忙离去。
  到了金华高中，数个弹坑拦腰截断了两百天阶，两旁大树全烧成了焦炭。书臣挺险登阶，却见金华高中面向操场的教课楼，给一颗未爆弹砸垮了半栋，险象环生，幸亏日军轰炸早于上学时间，否则死伤肯定更加惨重。
  此处，也不像是小霞会来的地方。
  “小霞，你到底去了哪里？”书臣彷徨于天阶顶上，正午烈日晒得他满身大汗，混着灰土染脏了全身衣服。但那焦躁难耐的心，如全镇的大火般，毫无熄灭之意，迫使他又履险下凡，继续无止境的寻觅。
  下午四点多，金华镇多处火势总算被控制下来，市集一带的混乱人潮开始逐渐褪去。然而，奔波一整天的书臣，却依然没找着小霞，精疲力竭地倚在市集一隅的墙边，双手扶膝调节着紊乱的呼吸。
  “小霞…好不容易才没忘记你…怎么你就这样…不见了呢？”寻到现在，书臣一刻不敢去想象小霞现在的处境。大火肆虐的镇上，处处都是死亡陷阱，倘若一往坏处想，寻人的斗志绝对荡然无存。
  可是，书臣几乎踏遍了金华每寸土地十几二十回，每次绕过一个街角，就累积一次扑空的失落，一点一滴地蚕食著书臣的信念。好不容易理好情绪，准备继续寻人时，映入眼帘的镇公所广场，又一次将书臣逼到了崩溃边缘。
  广场上镇公所前的公告板，抗日文宣染了一层燃木的炭灰，板子下头成了镇公所暂时安置遗体的地方，鲜血渲了满地惨红，死尸累累的光景怵目惊心。
  “不…不可能…小霞不可能死的…令书臣你给我加紧找…加紧找…”书臣抵死不肯相信，这些尸首中会有小霞的遗体，迟迟不敢上前确认。但过去这些天里，小霞断肠的哭泣声，此刻全都涌现脑海挥之不去，彷佛向书臣暗示着，此处就是发小的葬身之地。
  “不可能……”悲痛的颤动霸占了书臣的身体，心碎的眼泪刀刀刻着脸颊。
  但就在他即将放弃最后一丝希望时，不知从何而来的两个小孩，一男一女，快速窜过了书臣身边，跑进了镇公所的后巷，其背影随两人天真无邪的嬉笑声，隐没在昏暗的胡同彼端。
  “等等…”书臣隐约记得这幕景色，仔细回想，正是书臣欲向小霞告白那天，前往天镜湖前的经历，顿时豁然开朗。书臣找遍了全镇却不见人影，除了小霞命殒之外，只剩一种可能了。
  “天镜湖！小霞肯定在天镜湖畔！”
  不假思索，书臣拚了命往天镜湖奔去，赶在晚霞染红山头之前，来到了萤火点点的湖畔。杨柳垂垂，莲叶片片，镜湖倒影，双夕相映。
  此般美景，幸好没有毁在日军的手里，一如往常地浪漫写意，就连湖面上弹跳的水漂，都在水面上点开朵朵花，弹出优美的圆圈。
  等等，水漂？
  书臣惊奇地转头一瞥，身着白衣的女孩儿，身型纤细，脸颊白皙剔透的皮肤，若隐若现于乌黑的长发后头，独自在湖边捡着扁石子打水漂。
  “小…小霞？”书臣有些迟疑，驻足几步之外怯然问道。这女孩的身影和行为，和那天女妖如出一辙，看得书臣甚是惶恐，害怕黑发后头藏着的，会是倩倩而不是小霞。
  “书臣？”但女孩一转头，总算将他心头的紧箍咒彻底解开。
  书臣，终于在天镜湖畔，寻回青梅竹马了。
  清澄深邃的鹿眼双瞳，握在手里的杜鹃丝绣，少了花蕊花瓣的蓝宝杜鹃发簪，还有书臣亲手为她编织的杜鹃色腕带。小霞身上的每个细节，都在闪烁着失而复得的欣悦。
  “笨臣！不是约好要来天镜湖畔玩耍的吗？让本大小姐等了一下午，要罚你背本大小姐环湖一圈，然后来回市集游街一趟！”小霞勃然起身，但脸上却满布土灰，风干残留的泪痕依然清晰可见，看得书臣心疼不已，也大抵推测出小霞整天的行径：小霞今早疯疯癫癫逃出了家里，肯定被金华镇炼狱般的光景，吓得惊慌失措到处哭窜，逃出了镇上，到了两人儿时记忆最深刻的天镜湖畔后，心情才得以稳定下来，恢复了天真无邪的模样。
  “小霞！”书臣衔着泪水上前紧紧搂住了小霞，”对不起，小霞，是我令书臣失约，不应该、太不应该了…赶在太阳下山之前，让小的给您好好陪罪！现在咱们就去游湖，明天再带大小姐好好逛市集！”
  于是，书臣又一次背起了小霞漫步夕阳中，听着小霞的童言童语，陪着小霞玩耍杨柳间，羡煞着青草间的莹火和镜湖上的莲叶。直到晚霞渐渐消没夜色间，两人才意犹未尽地步上归途。
  整天心急如焚的薛姨，见大小姐安然归来，喜极而泣，跪谢书臣好几回，还准备了丰盛佳肴让书臣带回家和令母享用。而回到家后，悉知小霞平安的令母，也露出了几个月来难得的笑靥，起身坐卧床头，与书臣共进了亲子两个月来第一回晚餐。
  灰蒙月色下，尽管金华战殇仍余悸荡漾，书臣心中却满溢着失而复得的欣喜，晚饭吃得特别香，笑得也格外灿烂。安然找回了发小，与令母也尽释前嫌，顿时让书臣找回了久违的踏实，对倩倩种种怨忿不满，也如过眼烟云无足轻重。
  ※※※
  日军轰炸后三天，金华镇百废待举，幸存的镇民们，顶着南京那儿不时传来的遥远空袭警报声，在恐惧中努力挽救着自己的家园。镇公所和市集处大火已灭，散落四处的建物碎片已大致整顿完成，血腥不堪的尸骸也已别移他处。
  残忍的场面不再，唯独只是街景残破萧条，凄凉不已。
  金华高中校区因受损严重，勒令无限期停课。书臣见金华镇渐渐恢复原貌，原想回校上课，却和十数位师生全被围栏挡在山脚下。抬头仰望，天阶沿途险象环生，阶顶后头隐约可见校门的钟塔，在尘土飞扬中眺望残破的凡间。
  不过，无课可上的他，却是喜出望外地穿过市集，头也不回地奔往燕家，满脑子都是天镜湖畔寻回小霞时的欣悦，和小霞泪痕下的天真笑靥。
  终于，书臣有了整个世界的时间，来照顾心爱的小霞了。
  “不管！不管！不管！书臣说了要带我去逛市集！”甫进燕家大门，小霞霸道的叫喊声回荡大院，平日总让书臣一个头两个大，今天听在他耳里，却成了最暖心的呼唤。
  “大小姐，您就别闹腾了，待令公子下课…”一进房门，小霞果然又和薛姨在斗气。
  “不管！我就是要出去玩！在家里闷死了！闷死了！”小霞坐卧床上，挥舞着手臂肆意叫闹着。
  “哎呀，大小姐别生气了，小的这就来伺候您了！这就带您去佛寺玩，去逛市集！”书臣嘻皮笑脸，故作作揖状。小霞闻言，总算转怒为笑，蹦下床开始打扮，乐得不可开支。
  “令公子…”不过，薛姨却是忧心忡忡地将书臣拉出房门，凑上书臣耳边悄悄说道，”佛寺尚可前去，但市集和镇公所那儿，犹如人间炼狱，万万不可带大小姐前去啊！”
  “薛姨，没事儿，只是说在嘴上安抚小霞而已。”书臣得意地说道，”等会儿咱们吃完午饭，上大佛寺玩耍整个下午，看她累了，再忽悠她回家休息就好了。”语毕，书臣又进了小霞的房间开始为她打理。
  “哎呀，大小姐！看你换个衣服把房间整成什么样？”书臣嘴上抱怨，却是满心喜悦地整理着床铺，收拾着衣服饰品。
  “笨臣！别在那儿说三道四了，赶紧过来帮忙！我快抓不住头发啦！”小霞在梳妆台前，一手抓着快散架的发髻，一手欲取桌台边的杜鹃发簪。
  “欸欸！小霞别急别急！我这就帮你拿！”书臣赶忙上前拿起发簪递给小霞。只见小霞一口咬住发簪，熟练地重绑了整头的发髻，再插上杜鹃发簪。一下子，每天出现在令家门口的清纯发小，又一次重现书臣眼前。
  “看，这个发簪很适合我吧？这是我父母去南京之前送给我的礼物唷！”小霞起身摆弄着发簪，清纯美丽的身姿，又一次迷住了书臣的双眼。
  不过，那发簪是书臣送给小霞的十七岁生日礼物呢。如今，发簪仍在，小霞的记忆却不再，这缺憾，就如发簪上破碎的花瓣花蕊般，引著书臣阵阵心痛。
  但渐渐地，书臣嗅到了一丝不协调。白色衣裳、破碎发簪，彷佛在记忆里忽远忽近地闪现着。
  是梦里？还是又一段迷失的回忆？
  “傻臣！你在看什么呀？快点，咱们吃个饭出门玩了！”
  “不，没事，小霞…我只是…”书臣结巴，熟悉又陌生的记忆顶在脑门，就是不肯浮出水，越凝视着小霞，就越感觉好像看漏了什么。
  “哎呀！快点啦！”天真的小霞，当然没注意到书臣的异状，一手拉著书臣就出了房门。然而整顿午饭下来，书臣却无时无刻不打量着小霞的样貌，寻找着蛛丝马迹。
  不过，饭后两人一出家门，调皮的小霞立刻让书臣无暇静思了。小霞一会儿玩弄路边野花，一会儿追逐彩蝶蜻蜓，兴致一来还和书臣打闹了起来。从燕家到了华山路口短短十分钟路程，居然走了快两小时。
  “我不想去大佛寺！我想要去逛市集！”更糟的是，一时兴起想去市集的小霞，见书臣推托的样子，竟瘫坐在地闹起了脾气。
  “我的大小姐，求你拜你了，今天小的没有体力带您逛市集啊…”书臣双手合十拜了好几回，仍旧徒劳无功。
  “少骗我，笨臣！上大佛寺的石阶你都能爬，往市集的下坡你却走不了？你摆明就是不听我的！死臣！我要告诉令妈妈你又在欺负我！要罚你背我去上学！”
  “可是…大小姐，咱们刚刚一路玩过来，都已经下午三点多了，这时去市集也没什么好逛的呀…”
  “我！不！管！”小霞吼着，顺手抓了把土扔了书臣满脸狼狈。
  见小霞如此固执，死拉活拖都不听劝，束手无策的书臣只好妥协。只不过，尽管镇中心的尸体血迹已经清理完了，那萧条残破的街景，难保不会唤起小霞的回忆创伤。
  “好吧，大小姐…咱们去市集，去市集逛…哎呀！”书臣话没说完，喜上眉梢的小霞已经蹦上书臣的背。
  “太好了！书臣咱们走！去市集逛，去找李笨鹅那些毛头们玩！”
  当然，放任小霞在书臣背上自得其乐之余，书臣明确地告诉自己，只要一看小霞有些不对劲，绝对赶紧掉头回家，不能让小霞再受到任何伤害。
  “欸！笨臣！吴大娘的菜摊！咦？收摊了吗？糟糕，咱们今天来太晚了，晚上薛姨没青菜炒了呀！”小霞指着吴大娘的菜摊，只剩空空如也的几只菜篮，被这些天来救灾的人群践踏得不成形。但小霞见状没有歇斯底里，只是天真地问东问西，让书臣松了一大口气。
  “大小姐，别担心了，家里还有菜呢。咱们明天放学后再来买，好不？”书臣应和着小霞。
  “哎呀！怎么饰品摊没了呢？简大娘人这么好，卖的饰品又好看，怎么就这样不做生意了？”小霞记忆中的饰品摊位，现在已随白杨庄一并烧没了，而简大娘八月底也早就逃离金华镇。不过值得庆幸的是，随白杨庄的倒灭，令家看来暂时不会受到白姥姥和她手下的要挟了。
  “小霞，简大娘这些天只是家里有事，暂时不开店而已。简大娘人品，全金华镇都称道，怎么可能做不下去呢？要不明天，咱先来找简大娘逛首饰，再去买菜，好吗？”当然，书臣很清楚小霞现在的病状，隔天一早睡起来，肯定不记得今天发生过的事情。
  现在只要说些安抚的话语，避免刺激小霞的心理创伤便可。
  “笨臣！你看！王伯的摊位！”小霞指着空空如也的摊子说道，”书臣咱们去买弹珠！去买你最喜欢的牛顿颜料啊！咦？怎么连王伯都…”
  “王伯他…”书臣听了小霞提及牛顿颜料，迟疑了好一会儿。这已经是第几次听到身边的人，提及温莎‧牛顿，是书臣最爱用的颜料了呢？
  “王伯他怎么了？生病了吗？”小霞等不到书臣回复，紧张地继续追问。
  “嗯…嗯。王伯他这个礼拜生病休息，我颜料也买足了，二三一号深紫色，六六零号群青色，库存都充足！大小姐不用担心！”书臣看小霞急了，赶紧将上周王伯送给他的颜料色号，一股脑全给报了上来。
  但这一报号，书臣又一次感到记忆不协调。这些名字和相对应的号码，本应是极为陌生的信息，书臣却一再觉得无比的熟悉。
  倩倩消失后，怎么还是有这些莫名其妙的记忆，残留在他的生活中呢？
  一股难以言喻的急迫感，悄悄开始流窜书臣心中。
  “小霞，今天市集没啥好逛，咱们不如还是回家玩吧，顺便还能帮薛姨准备晚餐…”但没想到，回家两字才出口，小霞情绪再次失控，大闹书臣背上。
  “不要！不要不要不要！”小霞用力捶打著书臣的背，”笨臣你说好要带我来市集逛街，还要带我找李笨鹅玩耍！笨臣你答应我不食言的！不准食言！！”
  “小霞，可是…”书臣尝试劝说，却实在扯不出理由了。但书臣这一迟疑，更惹得小霞变本加厉地哭闹。
  “不要就是不要！连陀螺都不让我打，笨臣你这个食言鬼！不给你当模特了！不准你画画了！等下就把你的绘本扔了！”小霞疯狂地蹬着脚，拳头猛地往书臣后脑杓砸。
  近几失控的场面，骤然引爆了书臣压抑心中的急迫，比以往更为剧烈记忆偏差感，重重地冲击著书臣，右脑侧猛然发胀，隐隐作痛。
  背上的小霞，的确是他相识十几年的青梅竹马，活泼可爱，却又霸道娇气。而小霞口里说的绘本，还有一切关于书臣画画的过去，应该也是倩倩妖法的后遗症。但无论怎么想，却老觉得某个环节出了错，事情对不上头。
  这一琢磨，书臣忽然厘清方才帮小霞打扮时，小霞身上的那股不协调感。自从三天前寻回小霞之后，小霞在湖畔身着白衣，打着水漂的模样，日以继夜地萦绕书臣脑海里，但他总觉得看漏了某个关键，以致他寻回了小霞的人，却好像没寻回小霞的神，尽管小霞近在咫尺，却明显没有存在感。
  “笨蛋书臣！呜啊啊啊啊啊！”但身后脾气越闹越大的小霞，放声嚎哭着，逼得书臣不得不暂时放下满脑子的疑惑，再度妥协。
  “好！好好好！我的大小姐，咱们这就去找李笨鹅！”书臣扶着右脑侧，赶紧背着小霞往儿时和李笨鹅玩耍的胡同走去。
  当然，到了胡同口，没有弹珠、陀螺，没有李笨鹅和其他的孩子，只有了无人烟的空虚。书臣望进巷子里，熟悉的泥土地、砌石阶、老榕树，这儿曾是两人和其他镇上的小孩儿们嬉闹玩耍的地方，但这些玩伴们早在初中时就离乡背井，纷飞各地，空留此处的寂寥。
  “咦？李笨鹅呢？大伙儿怎么都不见了？”小霞失落地问道。
  “大小姐，这都下午四点多了，大伙儿没等着咱们，肯定都回家吃饭去了。不然，明天早上小的再背大小姐您来这儿，找大伙儿玩，好不？”书臣继续尝试忽悠小霞，谁知小霞突然蹦下了书臣的背，急仆仆地往榕树下跑了过去。
  “弹珠！有弹珠呀，书臣！太好了，上次输给李笨鹅的弹珠，不就都捡回来了吗？”小霞趴跪在地，兴高采烈地徒手捡起一颗颗的弹珠。这些小玩意儿，当然不可能是儿时玩伴的东西，肯定是镇里其他年轻小孩儿，离镇逃难时遗留下的玩具。
  “小霞，这都快傍晚了，咱们还是明天再来吧…”
  “我不想回家，我就是喜欢在这儿玩，等我玩累了，父母就来接我了，你也就一起来我家吃饭吧！”小霞玩得兴头正高，不耐烦地抗拒著书臣的催唤。只是这句童言童语，彷佛在哪儿听过。是书臣前些日子的梦境里吗？还是又一段不知名的前世回忆？
  “唉，好吧大小姐，小的就在这儿陪您玩会儿吧…”不过，既然小霞情绪总算稳定下来，暂时陪她在这儿玩耍一会儿也无妨，书臣也能藉此好好审视一些未解的谜团，兴许能厘清小霞缺乏存在感的原因。
  书臣走到巷子内侧的石阶上席地而坐，静望着小霞活泼的侧影，回想着倩倩离开后，金华镇形形种种的怪事，和接二连三的记忆出入。
  倩倩送给他的腕带，居然变成了小霞的礼物。王伯的杂货摊位，竟然是书臣选购温莎‧牛段颜料的不二去处。书臣记忆中年久失修的金华大佛寺，竟在短短几个月内回复了庄严肃穆，然后再次变回了潦倒的模样。就连原本是倩倩赠与书臣的绘本，在小霞的八岁记忆里竟然也是无处不在。
  不过，比起这些奇事，书臣绘本上的小霞，一夜之间全变成了倩倩，才是让书臣认知彻底混乱的元凶。如果倩倩打算将小霞的存在彻底抹灭，书臣不可能在梦境与现实中，都还能清楚地记得小霞。
  那么，倩倩以往屡次尝试模仿小霞，又偷偷藉书臣的手，将绘本里的小霞窜改成了倩倩，到底有何目的？
  以往所有难解的事件，会不会都与书臣绘本的异变有关呢？
  书臣百思不得其解，只能仰天望着屋檐间的天色，渐渐被夕阳染红，越想，越是烦闷，遂起身来回走动，慢步来到了昏暗的巷子内侧。
  在他模糊的儿时记忆里，包括他在内的许多孩子们，总是不敢接近这人烟稀少的暗处，加上深处偶尔还会有莫名的碰撞声传出，暗处深藏食人妖魔的传言，遂广为流传于金华镇的孩子间。不过，小霞是少数几个天不怕地不怕的孩子王，常常拉著书臣结伴进出此处探险，有时更是从胡同另一端潜行而入，故意做状做声吓唬榕树下其他的孩子们。
  现在长大了，再度回到此处，不禁为小时的天真莞尔。这个角落不过是镇公所储货室的后门，平时本来就很少人出没，才会显得有些阴森，而那莫名的碰撞声，应该是镇公所员工偶尔来翻找东西，只不过隔了道墙传到想象力丰富的孩子耳里，才成了妖魔吃人的声响。
  循着儿时回忆，书臣环观四周，无意间发现储藏室后门旁，还有一个极不起眼，小时候从未注意到的防火巷，往里一看，阴风徐徐，黑得深不见底。书臣打量了胡同深处几回，一股熟悉又陌生的感觉扑面而来，猛然意识到自己曾在两、三次不同的梦境里，来过同样的地方。
  最近的一次，正是小霞身陷北平的时候，夜里做的几个梦境之一。
  “书臣，你看！这么多弹珠啊！”榕树下传来小霞高兴的叫声，将书臣的注意力引了过去。这一瞥，书臣终于意识到了小霞为何缺乏存在感了。
  正如那夜的梦境里一样，在夕阳榕树下的小霞，越看越不真实。尽管小霞的言行举止，和书臣认识的小霞毫无二致，但她的模样，却越打量越不像书臣记忆中的小霞。
  更准确地说，一切的事情都对了，只是人错了。
  “书臣，你看嘛！”兴高采烈跑到书臣身前的小霞，手里捧着大把弹珠，笑容灿烂，却让书臣看得阵阵鼻酸，泪水顿时染彻眼眶。
  也许，这才是在倩倩妖法下，书臣开始忘却发小的症状，昨夜的头痛欲裂仅是发作前兆。但书臣越注视着小霞这对清澈的鹿眼，越觉得自己轻忽了什么，而真正该守护的东西，正在一点一滴地流失着。
  “小…小霞。”书臣欲伸手抚摸小霞的脸庞，好说服自己小霞的存在。然而，被情绪缓缓淹没的此刻的他，根本分不清哪件事才是悲伤的缘由了。
  “欸？这条巷子我知道呀！”注意到一旁防火巷的小霞，突然兴奋地大喊着，”书臣你又想玩捉迷藏对吧？嘻嘻，那你来当鬼，我这就去躲！数到十唷！作弊要处罚唷！”
  “等…等等！小霞！小…”还没来得及触及小霞的脸颊，小霞便捧着弹珠，一溜烟地往防火巷里钻了进去。
  “书臣！快点数！数完就来找我唷！”听着小霞渐远的脚步声，书臣忽然又有着一丝淡淡的印象，曾在这条暗巷里，和小霞玩过无数次的捉迷藏，两小无猜的笑闹声影，彷佛此刻就穿梭在深暗处。
  ‘不对…我怎么可能会忘了这么重要的回忆呢？’但当书臣自问的同时，也骤然意识到，过去三个月以来，书臣就一直活在这种记忆偏差感中，只是倩倩离开后，症状更加严重，彷佛时时刻刻都有新的记忆碎片，冲击著书臣对现实的认知。
  想起的越多，就发现遗忘的更多，彷佛无底洞般越挖越深。想到这儿，他的悲痛渐渐变成了不安、恐惧。
  书臣的记忆，究竟还有多少的缺失？
  “小霞！等等，别躲了！别玩了！”惶恐不已的书臣，奔进暗巷内想要找回小霞，深怕小霞一进防火巷里，就要被黑暗吞食而去。但防火巷内杂物四布，书臣左碰右撞，倒了箱子翻了水桶，扬起厚重的灰尘呛得难受。好不容易费了九牛二虎之力进到巷子深处，小霞早已不见人影。
  “小霞！你在哪儿？快出来！”书臣站在两条小胡同的交口左顾右盼，两旁皆是深不见底的黑，阵阵阴风吹得书臣心头一丝冷颤。只有黯淡的夕阳余晖，从遥远防火巷的彼端悄悄溜入，在黑暗的迷惘里点着一缕无力的光线。
  “小霞！小霞！你在哪儿？别玩了！求你别玩了！”书臣着急放声大喊，但只有暗巷另一头的回声微弱地响应，任书臣呼唤千百回，小霞却一点都不应声，彷佛无声无息地消没在回忆的黑洞里。
  “小霞！求你了！别再躲了…我不想失去你…不想失去你啊！”心急如焚的书臣，仰天哭喊着。
  “呵呵呵，又一个傻孩子自投罗网。别怪我为什么要把你吃了呀…这可是你自个儿找上门的喔…”突然，书臣身后一阵寒风，阴森神秘的细语缠绕耳间，吓得书臣惊慌大喊，下意识回头双手用力一推，自己没站稳摔倒在地。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呀啊啊啊啊！！”给书臣这么一推，潜伏身后的女孩一屁股摔了下去，手里的弹珠洒落一地。
  “只是想吓吓你而已…我哪有那么可怕……哇啊啊啊！”一细看，这女孩原来是小霞，给书臣这么粗鲁对待，哭得花容失色。
  “这…这里…”眼前这一幕，猛地唤醒书臣又一块记忆的碎片。他吃惊地环顾四周，赫然意识到，此处根本一点也不陌生啊！
  小时候，小霞总是喜欢躲进暗巷里，趁其他孩子们不注意，扮鬼吓人，连书臣也蒙受其害数年之久，每次自以为壮起胆了，却还是被小霞攻其不备，屡战屡败。毕竟聊斋看多了，满脑子牛鬼蛇神，很难不把事情往神怪的方向理解。这后来也成为小霞报复书臣捣蛋的最佳手段，只要书臣在学校欺负小霞，小霞绝对在此处扳回一城。两人一来一往，好不可爱。
  但上了高中后，儿时玩伴相继离去，两人便鲜少来到此处玩耍，小霞也渐渐不再扮鬼吓书臣，转而对书臣和王胜等人施展拳脚，两年下来，成功练就了大小姐的霸气。
  今天，小霞再度获得久违的胜利，然而书臣已不是八岁小孩，力气早已不能同日而语，加上书臣近乎崩溃边缘的心境，终让小霞吃了苦头。
  “小…小霞…”不过，这段回忆的复原，却又一次产生了可怕的后果。书臣紧盯着眼前身着白衣，泪如雨下的青梅竹马，那长相却更加不像书臣所熟知的小霞。
  清澄的鹿眼大眸、纯真的直眉翘唇、黑亮的秀发、无暇的气质，一切都没有改变。
  但书臣记忆中小霞特有的神韵，却消失得无影无踪。
  “小霞…我…对不起…我…我…”书臣一时半刻难以接受眼前的光景，误伤小霞的愧疚感，和对走样现实的恐惧感，杂在一起重创书臣的理性。顶着情绪激动，书臣狼狈地爬上前，颤抖的双手抚着小霞泪湿的脸颊。
  然而，不管书臣如何努力去感受小霞的肌肤和体温，却依然无法阻止自身意识的变异。
  “笨蛋书臣欺负我！我要跟我爸妈说！我要跟令妈妈说！”小霞天真依旧的口气，狠狠地绞杀著书臣的心。
  “你怎么…你怎么变成这样了…小霞…小霞！呜啊啊啊啊啊啊！”终于，书臣再也受不了了，紧紧搂住小霞痛哭流涕，”小霞！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我不知道怎么办…我不想要忘记你…可是我…我的脑子…不听使唤了…我…我不想要这样啊…”
  “书臣…”见书臣彻底崩溃，吃惊的小霞再也闹不起情绪了，”书臣…我没有受伤…不痛啦…不会告你状…你不要哭了…好不好？”
  “小霞…我…我好害怕…我真的好害怕…我…真的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的记忆成了一片混乱…该给你的发簪没给…该收下你的腕带没收…该为你画的画全部变了人…该阻止你去北平却没能阻止…我…竟然还大言不惭…说要守护你一辈子…结果…我连我最心爱的妳，和妳最珍贵的回忆…都守护不了了…我…我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办…我…我不想要失去妳啊……还想…我还想…跟你相守…一辈子啊……”书臣自责不已，越哭越伤心，到最后话语全混在泪水和哽咽里，听都听不清了。
  “书臣…不要哭了嘛…我不是故意要吓哭你的…不要哭了嘛…看书臣哭…我也会很伤心啊…不要哭了…不要哭了嘛！呜…呜哇哇哇哇！”尽管小霞根本没理解书臣的话，看书臣如此悲痛，也不禁情绪决堤，紧抱著书臣痛哭失声。
  “倩倩！你这该死的女妖，现在到底在哪儿？”激动的书臣，突然放声对着胡同里的黑暗大喊着，”就是你的妖法引发了这一切，搞得天下大乱，又一声不吭地离开，留下我一个人在这儿收烂摊！现在该你出来的时候，你在哪儿？你给我回来啊！要走，好歹也用你的妖法解决问题再走啊！你这死女妖！到底听到了没？听到就给我应答啊！快点应我啊！”
  但，暗巷只报以书臣喊叫的回声，荡漾于两人悲痛的泪水间。此刻，无助的书臣是多么希望，倩倩这个始作俑者，能带着她的妖法再度回到金华，化解他身边的种种厄事。
  忽然，从胡同彼端夕阳余晖处拂来一阵清风，带着淡淡的一股鸢尾花香，穿过巷内的黑暗，直抵书臣身边将他环环裹覆。但与往常不同的是，这妖香竟也带着一阵忧伤，闻得书臣更是悲从中来，紧抱着小霞不发一语地掉着泪。
  “书臣…对不起…对不起嘛！”不知是不是受了妖香的影响，连小霞也哭得更加痛彻心扉。两人的泪水，彷佛要将金华全镇的战殇彻底宣泄，彷佛连时间都停下脚步伴其悲怆。
  但很快地，妖香的悲就逐渐被温柔的暖取而代之，就像过去许多夜里一样，轻轻地抚慰著书臣的无垠悲痛，柔柔地止住了书臣苦涩的泪。
  “好了…小霞…别哭了…我没事了…”情绪终于平复下来的书臣，缓缓松开了怀抱。奇怪的是，尽管眼前的小霞，面容依然泛着几丝陌生，但书臣已不再为其所悲，反而信心油然而生，相信只要继续守护着小霞，问题迟早都能迎刃而解。
  或许，这也是妖香产生的效果吧？
  “真的…没事了吗？…没怪我了吗…不可以骗我喔…”衔着泪的小霞，楚楚可怜，看得书臣不忍，伸手为小霞轻轻抹去泪痕。
  “真的没事了，大小姐放心！天色已暗，咱们赶紧回家吧！”书臣暖心的微笑和肯定的口气，终于也让小霞破涕为笑。
  “嗯！回家！晚上和爸妈还有薛姨一起吃晚餐！书臣你也把令妈妈叫上唷！”
  稳下心情的书臣，搀起小霞让她爬上了背，沐着沿途弥漫的鸢尾花香，往暗巷彼端的夕阳光漫步而去。此刻，书臣总算切实感受到了小霞的存在，满溢背上的阵阵温暖，是两人最深的信任，驱走了黑暗和忧伤，迎来了胡同口的夕阳余晖。步出暗巷，空荡镇公所广场映入眼帘，只有三两人们来往，和不远处公布栏前，张贴战时公告的镇公所公务员。
  “等等…”心头一阵莫名的熟悉感，让书臣驻足不前。
  “这里…不就是…”一回首望入巷内，书臣倏然意识到，这条满载儿时记忆的小胡同，正是他与倩倩初会的地方。
  同样的夕色，同样的徐风，同样的幽暗神秘。彷佛，倩倩又会悄悄溜到书臣的背后吓唬他，又要翩然降临金华，施法改变书臣的生活。一时半刻，书臣的确抱着一丝希冀，倩倩已听到书臣方才的哭求，会立刻现身书臣与小霞的身前。
  然而，倩倩当然没有出现。
  书臣踌躇巷口，左右顾盼只有空虚，最后见天色已暗，只得带着小霞返家。
  夜里，书臣终于得以静下心，伫坐在书桌前，沐着窗前鸢尾花香的月下清风，边回想着镇公所暗巷的景色，边凝视埋藏书堆中的绘本，尝试回想种种蛛丝马迹，和倩倩想要利用这些事情传达的讯息。
  ‘翻翻以前你的作品，灵感一定就会出现的。你以前不都是这样做的吗？’突然，书臣耳边响起了倩倩在美术教室前，和他交代过的话。
  ‘不相信我也无所谓，铁了心恨我我也甘愿，但请你不要放弃画画！一定要坚持下去，那是唯一能…’接着，书臣又猛地想起了倩倩，前些阵子在家门口消失前，说的最后一句话。
  “难道…倩倩是想要告诉我…想要寻回记忆，就得继续画下去？”书臣疑惑自问。
  可是，仅靠着画画，就能将身边所有的异相一一解开？就能寻回小霞逐渐流失的神韵？更何况，这本绘本里只剩下错画的倩倩，书臣再怎么想要画出小霞的样子，肯定最终也都是枉然，也让他更难以相信手中的画笔，就是他追寻已久的解药。
  然而，在倩倩消失无踪的窘境下，无奈的书臣也只能循着倩倩留下的提示，继续找寻出路。他上前翻出了残破的绘本，将散乱的页面整理好后，同铅笔放在书桌前，决定从明天起，用素描画继续记录他与小霞的回忆。
  那怕他的双手，这次又会将小霞画成什么模样。
  ※※※
  是日，书臣如常起早前去燕家。尽管小霞的面容仍泛着几许莫名的陌生，书臣仍旧为她悉心打理着房间，同薛姨一起准备她的餐点，又陪她去了佛寺玩耍了一圈，将青梅竹马淘气可爱的身影，一一记录在绘本中。
  几个月没动笔，书臣的画技不仅没退步，画起小霞还更加驾轻就熟，作画行云流水，连他自己也不禁赞叹。
  不过，书臣整天来回穿梭镇上，却无时无刻不注意到，笼罩金华四处的烟霾里，居然没有呛鼻的火焦味，反而是越发浓郁的鸢尾花香，流窜着大街小巷，彷佛倩倩的妖法再度降临了金华镇。香味扑鼻时，书臣居然不经意地想念起了倩倩的身影，那一贯的微笑，和温柔却沧桑的杏眼深瞳，偶尔甚至还能隐约感觉到，那神出鬼没的女妖，又像两个月前一样紧随书臣身后。
  但，每当书臣惯性地回首一瞥，身后仍旧是一片空。
  倩倩仍旧没有回来，不管书臣的错觉是如何地真实。
  下午两点多，书臣将小霞送回家午睡，自己索性也在一旁的椅子上打了个盹儿。可没睡多久，那妖香又一次悄悄流入房间，轻轻的唤著书臣。他微微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小霞梳妆台一隅，那水蓝色的精美花纹玻璃罐，和瓶身正中央镶金的法文商标vol de nuit。
  “午夜…飞行…”书臣悠悠忽忽的意识里，隐约浮现了小霞珍爱至极的香水名。
  “等等…午夜飞行…”突然，一阵强烈的熟悉感涌入心头，书臣起身上前拿过香水罐，信手往手背上一喷，挥了两三下凑上鼻子细闻。
  没错，手背上那鸢尾花的清香，如淑女般的气质，缓心安神，高雅别致，就像散布全镇的妖香般，每次一闻总要触动书臣的心弦。闻着闻着，书臣不知哪儿飞来的冲动，急忙翻开了自己的绘本，果不其然，今天在金华佛寺那儿画下的小霞，再度变成了倩倩的身影。更妙的是，画中的佛寺，庄严肃穆，清幽脱俗，毫无任何残破萧条的光景。
  这么一想，书臣才诧然意识到，今天所见的大佛寺，确实回到了数个月前完好无缺的样貌。
  也许，倩倩的妖法又回来了呢？
  “倩倩…”书臣看着错画的写生，却没有一丝愤怒，只是阖上绘本，低头闭眼，放任自己天马行空的思绪，再次揣摩线索。
  难道，倩倩打从一开始，就只能凭借书臣的画笔，才得以存在于这个世界上吗？
  所以，半年前与书臣在镇公所后巷相遇后，才立刻施法改变了世界，将绘本尽早交到书臣手上？
  但为何谁都不挑，只凭附在画里的小霞呢？
  “我该怎么办…如果你真的是靠着我的画才能现身…我要怎么做才能确认…等等…”书臣叹到一半，突然灵机一动。
  “只剩那儿了…肯定只有那儿才有线索了！”
  书臣轻声离房，与薛姨道别后，便不假思索地往金华高中奔去，涉险爬过弹坑和碎石群登上天阶，来到了大门深锁的教学楼前。书臣左右打量两扇大门，眼看大锁难开，二话不说拿起地上石子就往一楼窗户扔去，顺着破窗掀开了锁，成功潜入了无人烟的校楼。
  下午四点的柔和阳光，透过窗斜斜洒遍三楼长廊，走向尽头，便是大门深锁的美术教室；
  是倩倩初次以金华美术社社员身分，将蓝色绘本交给书臣的地方；
  是书臣、小霞、倩倩，和美术社众人努力不懈，为校庆画展奋斗的地方；
  同时，也是书臣与小霞第一次带着青涩情愫，深深相拥的地方。
  “倩倩…你是不是在这儿…等我来引你回来呢？”书臣缓缓打开了教室门，鸢尾花香伴着熟悉的暖扑面而来。
  书臣专属的画架和炭笔，窗边杜鹃花前精美的欧式沙发，随风飘逸的天蓝色帏帘，书臣校庆画展的作品一字排开。这美术教室，彷佛做好了万全的准备，迎接主人的归来。书臣缓步入室，走到画架前轻抚洁白的画布，那细腻的触感依旧挑逗着他的艺术神经，拾起画笔的冲动油然而生。
  “倩倩…你是不是又在…唤着我画画呢？”书臣抬头一望，完美的杜鹃、窗棂、欧式沙发构图，和倩倩教会书臣画画的那天下午，一模一样。
  只是那沙发上，少了一个仙女般的身影，空洞不堪的光景，书臣越看越是怅然，情绪不知为何急转直下，一个不小心让眼泪偷偷溜了出来。
  书臣有些吃惊，赶忙抹去眼泪，不敢相信自己对倩倩已有了如此深刻的羁绊，翻滚于心头的情感，竟不像相识半年的单纯友情，反而更像是跨越了前世今生的百年情缘。但，书臣如今目标相当明确。设法找出与倩倩联系的方法，才能救回神韵渐渐消逝的发小，和书臣自己分崩离析的记忆。对倩倩莫名的情感泛滥，相比之下只是无关紧要的琐事罢了。
  “如果…我画你那天的模样…倩倩你就能回来帮我吗？帮我救回小霞的模样…帮我找回全部的记忆吗？”书臣望着画笔前微微颤抖的右手，不停地问着。突然，一阵暖风溜进窗内，带着浓郁的妖香紧紧裹覆书臣，又一次平复了书臣的心。
  “难道…倩倩你现在…就在我身边吗？”书臣霎时想通了。这股妖香，根本不带什么迷惑妖法，应是倩倩无法以肉身存在世界上时，唯一能让书臣感受到她的途径。
  这么一来，昨天开始笼罩金华镇的鸢尾花香，也许就是因为倩倩归来后，无时无刻不跟在书臣身边的缘故，从而让书臣时有倩倩尾随的错觉。
  “好…我知道了…我现在就开始画。”语毕，书臣露出了豁然的笑容，打从心底赞叹倩倩的聪慧。正如倩倩曾在佛寺所言，若书臣无法听到她的声音，她必会另寻法子和书臣沟通。
  午夜飞行的鸢尾花香，是把全中国翻倒过来，都寻不着的特殊香味，倩倩仅见过小霞使用一次午夜飞行，便在紧要时刻成功利用它引起书臣注意。
  倩倩，实在太聪明了！
  书臣拾起炭笔，在空白里飞舞着线条，凭着半年前和倩倩在此处结下美术之缘的记忆，出神入化地挥洒着情感错综的灵动。倩倩出尘脱俗的五官，纤细柔雅的身形，丝丝飘逸的秀发，都随著书臣笔尖上的细腻，和指尖上的熟稔，迅速还原眼前。
  “这儿…不对…笔触要细腻…不能过了几笔了事…”书臣边画边提醒着自己。
  “眼睛这儿，要画出反光点后头，瞳孔里映出的倒影，才能凸显眼眸深邃有神…”书臣熟练地构出半月状的反光点，一笔一画的勾出了水澄色的杏眼深眸，和那双瞳里倒映出的粉色杜鹃和蔚蓝天空。
  一切的一切，都宛如倩倩又一次轻倚书臣身后，在耳边轻声提携著书臣，领着他的右手行云流水于画布上。
  不消两刻钟，书臣便已收尾，专注地检视作画细节后，拉远视角打量着。
  “…好像…画得还是不够好呢…”书臣下意识地喃喃自语着。
  突然，窗边传来了熟悉的声音。
  “不会的，书臣画的画，永远是最完美的，书臣画的我，永远是最真实的。”
  书臣起身缓缓望向窗边，夕阳的光幂里映着纤细柔弱的身影，秀气的马尾和金钗杜鹃发簪，青蓝色旗袍上衣和黑色过膝长裙，亭亭玉立于欧式沙发旁。细看，只见那似曾相识的柳眉杏眼、澄色双瞳、白皙脸蛋、和那愉悦中略带悲伤的一抹微笑。
  是倩倩。
  “倩倩…”这一幕，深深撼动了书臣的内心。倩倩的归来，犹如天使下凡，随鸢尾清风翩然飞舞的杜鹃花瓣，像羽毛般环绕着倩倩，柔情温存转眼满溢整个美术教室。
  “书臣…我回来了…”倩倩回来了，深情地望著书臣，重逢的万千情绪全化作两行泪水潸然而下。
  不知为何，听到倩倩这句话，书臣心头一刺，鼻酸感直冲脑门。人与妖的羁绊短短半年，就在书臣心里种下如此深刻的情种吗？但，书臣很确定这不是男女情爱的纠结感，也不是久别重逢的欣悦感，到底是什么，书臣一时半刻也说不上。
  “倩倩…我是不是猜对了？你实际上一直都在我身边，只是我见不着你时，你就用小霞的午夜飞行香水味提醒着我？”
  书臣这一问，倩倩彻底被泪水攻陷，情不自禁低头啜泣着，泪水染湿了衣襟，还有胸前口袋里的绣花丝巾。
  “嗯…书臣…你终于…终于…”话没说完，倩倩箭步上前扑入了书臣怀里，嚎啕大哭。
  “书臣…我…我好希望…好希望时间能再多一点…能够继续陪伴你…为什么…为什么老天只留给我几天时间…却又要让我…让我见到你变成这样呢…为什么…为什么…”
  倩倩在说什么？几天的时间？见到书臣变成这样？
  “倩倩…我不是好好地在这儿吗？”
  “书臣…”倩倩抬头凝视书臣，哭红了的双眼看得书臣心疼不已。
  “难道…你留在凡间的时日不多了，所以才忽隐忽现？”书臣恍然大悟，但倩倩只是强忍泪水挤出了微笑。
  “书臣…我…我是来和你…道别的…”
  “道别？等等，倩倩我好不容易才把你唤回来，你得用你的妖法帮我救救小霞，救救我莫名其妙的记忆啊！”书臣握住倩倩双肩，急迫地说道。
  “书臣…求你了…我不是妖…我没有妖法…我如果有妖法…我就不会在这儿留连了…你也不会在这儿受苦了啊…”
  “可是，我身边的一切，全都是妳出现后才走了样，你如果没有妖法，怎样都说不通啊。”
  倩倩闻言，想开口解释，话到嘴边却又吞了回去。确实，书臣说的一点也没错。金华这儿的现实，的确是因为倩倩的出现才开始扭曲。
  “倩倩，我在这儿拜你求你了，就算你无心加害小霞，也无心加害于我，你仍旧是我唯一的希望了。这几天，我看着小霞越来越不像小霞了，除了她疯疯癫癫的病症没好转之外，我甚至怀疑我自己的脑袋都出了问题，才会越看小霞，越感觉她不像小霞。我怕再这样下去，小霞的病不但康复不了，我自己都跟着倒下去了。倩倩，想个办法帮我吧。”
  “我知道…我知道…可是我………”但那惹人厌的杂音，又一次扼杀了倩倩的话语。
  “倩倩，就连现在你说的话，仍然都是杂音啊。”书臣无奈说道，倩倩闻言更加伤心地啜泣着，哭声越来越大，越来越悲愤。
  “我…我不要就这样结束…不要…不要！！”突然，倩倩悲伤溃堤，紧紧握住书臣双臂，歇斯底里地喊道，”书臣！看着我！求你看着我！这一切……我……我才是……为什么……为什……求你……我只剩……如伶和正帆已经替我签下……我……我……”
  长长一段话，全被杂音破坏得不成样。
  “如伶？正帆？他们是谁？”书臣整段破碎了话语里，只听到了两个陌生的名字。
  “书臣！！他们是……他们就是……”倩倩放声哭喊，但书臣一闻杂音，只能无奈摇头。
  “求你了！书臣…求你快点……”心碎的倩倩瘫坐在地，再也无力作任何解释，”我好累…书臣…我真的没有时间了…没有办法了啊…”
  两人相互寄托的期盼，竟然在重逢后不消片刻便彻底落空。
  “倩倩…”见倩倩彻底崩溃，无能为力的书臣也只能枯站原地，只是书臣依旧不解，倩倩究竟为何对他如此苦苦哀求。
  但奇怪的是，倩倩凄然落泪的样子，居然让书臣越发心疼，恨不得上前将她拥入怀里呵护。此刻，书臣终于意识到内心悲痛的源头了。
  这感觉，和八月某天夜里，书臣头痛欲裂两眼发黑，听到小霞的哭声时心头的急迫感，一模一样。
  这感觉，和三天前在金华战火中，寻了小霞千百回的椎心感，也是一模一样。
  这是见着心里最珍爱的人，正在受着莫大煎熬时，心头千刀万剐的痛。
  可是书臣的人生不过十七年罢了，活到现在唯独能让他如此紧紧心系的人，除了令母只剩小霞了。
  “倩倩…难道…我和你…真的上辈子曾经有过什么情缘吗？”书臣问出的话，确实也是唯一能解释这种感受的见解了。
  “不是上辈子啊…书臣…我们……”
  倩倩没说完话，本地空袭警报又一次响彻金华云霄，惊得树梢鸟儿四处飞窜。
  “糟了，日本人又来了！”书臣一闻警报声，脑里全是小霞惊慌失措的可怜样，恨不得立刻飞到发小身边。
  “书臣！不要走了！求求你不要走！！”迫在眉睫的时刻，倩倩却突然爬上前紧紧抱住书臣的腿，死活也不肯放，”求你了…书臣…求求你……”
  “倩倩！你这是在干吗？赶紧放开我！我得赶紧去照顾小霞啊！”书臣见状急了，努力尝试挣脱。
  “不要！书臣！我这次绝对不放手了！我…我怕我放了手…就永远…永远……”倩倩越说越是激动，杂音也越发强烈。
  “倩倩，你赶紧给我放开！你根本不知道小霞病症有多严重！三天前日军大肆轰炸，小霞他怕得逃出燕家，在镇上到处逃窜，当时要一个不小心，就会给日本人炸死了！我可是费尽千辛万苦才找回小霞，我绝对不会再让她经历这种危险了！”书臣吼道。
  “书臣，我知道！我全部都知道！就是因为我知道，我才会义无反顾，到如今都选择留在你的身边啊！！”倩倩毫不示弱地哭喊着。
  “知道的话，就放开我啊！”气急败坏的书臣使劲一拽，抽腿的势头狠狠把倩倩往后甩到了地板上。
  “书臣！不要走！不要离开我！！”倩倩歇斯底里地喊道，”我才是……你的……你的……为什么你就是想不起来呢！！”
  甫奔出教室门口的书臣，止步回头望向瘫坐在地的倩倩。
  “倩倩，对不起，我不是想远离你。也许我真的完全忘记了你我前世的因缘，也许我的脑袋真的出了问题，到现在都想不起关于你的事情。可是我这辈子，也有一段我必须去珍惜的因缘，有一个我要照顾一生的人，而那个人，现在就在燕家等着我回去。”书臣坚定语毕，便头也不回地离去。
  “不要！书臣！！求求你！不要抛下我一个人走！不要！！”倩倩撕心裂肺地哭喊，跌跌撞撞地跪爬到门边，却只见到空荡荡的长廊，和渐渐远去的书臣脚步声。
  “为什么…我都这么努力了…书臣你怎么就是想不起来呢…呜…呜啊啊啊啊！！”倩倩门前掩面痛哭，颤抖的双肩披着渐淡的斜阳，无比悲伤凄凉。
  然而，摄人的轰隆声，毫不留情地杀破倩倩的悲痛，时远时近地撼动着倩倩的耳膜，校楼门窗也随之嘎嘎作响。但倩倩对此完全视若无睹，彷佛早就对死亡了无恐惧。
  霎那间，一声巨响落在校楼旁，整条长廊闪了一片白。
  轰！
  窗外接着传来的，不是爆炸后了落土声，反而是啪搭啪搭的落雨声。原来，方才的巨响不是日军轰炸，是落雷。
  倩倩见状，突然停止了哭泣，貌似想起什么事。
  “…中秋那天，是南京保卫战的前哨，南京空战的开始，金华镇当天一早便被日本人炸得惨不忍睹，死尸累累…三天后，金华镇再次响起了空袭警报，镇上的大伙儿吓得不成样，我就在四处逃窜的镇民里，往你那儿死命地奔去，但苍天保佑，在空袭来临前，突然下了场大雷雨，逼得日本人的轰炸机不得不提前撤退…”倩倩嘴里念念有词，宛如复述着一段记事。
  “…这么说…今晚就是…”倩倩想到此，毅然决然地起身抹去泪水。
  “书臣，再给我一次机会。我现在就来救你了…来救回我俩这辈子的回忆…”
  另一头，翻越危险奔下天阶的书臣，亲眼见着厚重的乌云迅速吞没了晚霞，闪电云里飞窜，落雷声四起，东边山头节节逼近的黑点们，也因而掉头离去。接着，滂沱大雨洒遍金华镇，浇熄了空袭警报的恐怖，也为金华镇求得一线生机。
  顶着豪雨往小霞家飞奔而去的书臣，除了对发小满心的担忧外，也挂念起了留在金华高中的倩倩；一想起方才对倩倩下手粗暴，心里便满是歉疚。
  但渐渐地，一股风雨欲来的不安感，悄悄潜入了书臣心中。彷佛，今夜将有件攸关生死的大事要发生，急迫、担忧、恐惧，所有的负面情绪，不知何时开始翻滚心间。
  难道，小霞又要出什么意外了吗？
  经历如此多的折难，书臣根本不敢继续往下想了，只是任雨滴狠狠拍打脸上，拼命地往前跑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