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第十幕 虚色妆台】
作者:
芦漪 更新:2021-03-30 03:13 字数:20128
一九三七年八月十一号,是小霞归来的那天,也是倩倩彻底消失的那天。中日冲突的战火,趁著书臣心灵最脆弱的时刻,大刺刺地闯进了他的生活之中,将他写意安详的金华迷梦,吹得灰飞烟灭。
两天后,国民政府倾全力于上海开辟对日战线,繁华的上海市陷入空前的战火中。中国首都南京,也在八月十五号遭受日军突击轰炸,死伤惨重。距离首都南方不到二十里的金华镇,因镇上发达的军工业,转眼也垄罩在无预警空袭的阴霾下,无处不弥漫着惶惶不安。
淞沪战役爆发没几天,一部分金华镇民已开始携家带眷,迁往江西和两湖一带避难,令家周边的邻居也走得一家不剩。原本繁华的市集只剩摊位三两,除了金华军工厂,镇上的工商业近乎全面停摆,书臣画展中造访过的林家织坊和郭家染纺,全都人去厂空,只剩伍家还在农田里努力耕耘。
曾经人潮汹涌的镇公所广场,仅见稀疏的镇民,脸色凝重快步穿梭着,与布告栏上抗日文宣的热血沸腾,成了莫大的反差。金华高中师生数量也锐减,迫使学校缩短了白天授课时间,无限期停课迫在眉睫。
然而,甫受沉重打击的书臣,早就无心忧国忧民;他的生活重心,从十一号开始就只剩小霞。每天寅时未到,便同令母起早赶往小霞家,同薛姨为小霞梳洗打理,安顿完后,令母先行离去上工,书臣则会陪着小霞到接近正午时,才扛着沉重的心情去上学。
但那曾经欢欣悠闲的金华高中,如今也成了书臣的另一个伤心地。在课堂里,书臣除了望着窗外担忧小霞之外,就只能恍神于课本之中,因为只要眼角一扫过王胜的课桌,椎心的鼻酸就要麻痹书臣全身。
所以,学校减课越多越好,这意味著书臣获得了更多陪伴小霞的时间,也不会每看一眼王胜的空位,就趴进桌里暗自啜泣。市集萧条也不打紧,只要卖热干面的大妈没收摊,每天晚上就能与小霞一如往昔地共进美食,然后在星空下细数往事,直至夜深。
那怕现在的小霞,心智和记忆都倒退了七、八年,书臣依然深深相信,全心全意地努力,必定会助她的病情好转。就算要上书臣一辈子,他都心甘情愿。
“书臣,听说小霞她家在北平…出事了?小霞她还好吧?她家人都还好吧?”
“聊斋书生,能不能让咱们一起去探望燕大美女啊?咱们金华高中每个男孩,都为大小姐担心惨了呢。”
“书臣…听说小霞她…父母都过世了…她肯定很伤心吧?”
“令兄,听说爱国社四人帮为了救小霞…”
在学校,这些关心小霞的问题,总是络绎不绝地涌现耳边,狠狠地扎著书臣的心,就连中午用餐时间,独坐树下的他也不得片刻宁静。但除了点头示意,谢过众人关心之外,书臣只能把所有的悲伤和孤独,和自己胡乱做出的难吃东坡肉,随饭菜一并往肚里咽。
“书臣,辛苦你了。”某天放学时分,心慈和祥瑞面色凝重地上前问候道,”我们昨天从父母那儿听说了。小霞她…这段时间有好些吗?”
书臣伫在天阶前,默然摇头,心情无比沉重。
“怎么会这样呢…怎么偏偏就让小霞遇上这种事…”心慈哽咽道。
“书臣,要不这样吧,今天咱跟你一起登门拜访燕家,带给小霞多些欢笑,肯定会多点帮助,好不?”祥瑞抚着心慈,然后对书臣说道。
“嗯…谢谢你们。六点左右我会在小霞家,到了敲声门。”书臣勉强挤出疲惫的笑容,以报小两口的关怀。
“为什么六点呢?咱们没事儿,现在就可以跟你一起去啊。”祥瑞说到一半,心慈赶紧打了岔。
“祥瑞,别人家不一定方便呢。人说六点,咱们就六点去吧。”
“不是,没有不方便,只是我以为你们还要去美术社…”书臣赶忙解释道。
“美术社?书臣,你不是上个月,就跟咱们说美术社暂停活动了吗?”两人疑惑地望著书臣。
“我有说过这样的话吗?”
“嗯,就是小霞离开金华的那天,你整天没来学校上课,下午却突然现身美术社,一口气画了好几张小霞的画像,边画边掉眼泪。然后那天傍晚,你就和我们说想要暂停社团活动了…”
又来了,记忆偏差。
书臣很确定,小霞去北平的日子里,他为了走避倩倩,连校楼三楼都没去过,更不用说现身美术教室画画了。
“等等…”书臣灵机一动,赶忙问道,”你们俩,还记得倩倩这个人吗?”
是啊,这现象肯定与倩倩消失有关。
“倩倩…是谁?”两人不约而同的困惑眼神,给了书臣最实在的答复。
没错,倩倩的离去,也带走了她的妖法,连夜夜飘进书臣房里的妖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金华高中所有的学生,只关心燕家的厄事,不告而别的倩大美女,却从来没有人过问。
书臣走下天阶时,刻意向小两口聊到了美术社的过去。据两人说,美术社是高中一年级时,小霞为书臣开社的社团,让书臣能避开家母反对,专心潜修美术造诣,祥瑞应邀担任了挂名社长,心慈和小霞则是从旁协助,两年下来美术社总是常有令师生惊艳的画作,但画作上却从来不署名,才得以避免令母知悉。
可是一路听下来,小两口巨细无遗的记忆里,不仅与书臣的经历出入甚大,更没有倩倩的一丝踪迹
这世界,只有书臣记得倩倩的存在,也只有书臣知道,制造一切不幸的元凶,早已逃之夭夭。
那夜,书臣、薛姨、小两口共四人,陪小霞共进晚餐。一见满桌薛姨精心准备的佳肴,和书臣每天专程买来的热干面,小霞的笑容便如花绽放,好不欣悦。
然而,祥瑞和心慈的到来,并没有唤回小霞的记忆。小霞只是单纯地以为,小两口是书臣带来的新朋友,高兴得话夹子一开不可收拾,但所言之物,仅有嬉闹幼稚的童言童语,和书臣早已听烂的童年往事。尤其一提到被书臣摔成两半的洋娃娃,小霞更是侃得咬牙切齿,老命令著书臣隔天还要买热干面赔罪。
没想到,一个无心之过,居然贻害他七年之久,相伴的痛楚竟如此之深。
饭后,书臣和小两口坐在大院里,听着小霞诉说自己从小就多么惦记父母,又怎样摆脱爱哭鬼的个性,坚强面对父母离乡的空虚和思念。
“所以,我要听书臣的话,要永远挂着甜美的微笑,开开心心送父母出门,欢欢喜喜迎父母归来,才不会让爸爸妈妈担心!”小霞自豪的口吻,却让书臣和小两口心如刀割,只能强颜欢笑。
不过,小霞天真无暇的笑靥,对比着燕家落寞空荡的大厅,和薛姨憔悴的面容,看得书臣起了莫名的彷徨和羡煞。
也许,忘却了生离死别,将自己锁在儿时记忆里的小霞,才是此刻最幸福的人吧?
小霞入睡后,书臣挥别薛姨和小两口,拖着疲惫身子回了家,在家门口巧遇下工返家的令母。
“妈…您回来了。辛苦了。”书臣寒暄道,眼神却不自觉逃避。
“嗯…”令母应答略带敷衍,接着问道,”今天小霞有好些吗?”
书臣摇头,心情万分沉重。除了毫无康复迹象的小霞外,还有这貌合神离的母子关系。
令母长叹一口气,静静走回自个儿房间,又一次将书臣流落寂寥的夜色里。但能与母亲对上几句寒暄,书臣已经相当庆幸了。若不是燕家的厄事,母子俩肯定还继续僵着,一句话都搭不上。
书臣望着令母房门缝里透出的微弱烛光,悄悄地惦起了母亲这段时间,身体是否无恙?是不是应该找个机会向母亲道歉,帮忙分担日趋沉重的家务呢?然而,母子间的嫌隙,不是一晚自省就能轻易补救;书臣踌躇大院许久,还是没能解开心结,上前与令母破冰。
“还是…改天吧。”书臣支吾道,心情低落地进了房。
小霞发疯后的每个夜里,书臣总在床前琢磨着,到底是哪个环节的错误,令他的生活彻底分崩离析。但答案,显然只有一个。
没有倩倩,他不会学会画画,也就不会和令母决裂;
没有倩倩,燕家一行人也不会遇难北平,爱国四人帮也不会为了营救燕家,命丧沙场;
没有倩倩,这世界不会变得如此不堪,他的记忆也不会被搞得如此错综混乱;
没有倩倩,他现在依然能同小霞和好友们,无忧无虑享着美好的高中生活。
但奇怪的是,书臣尽管深深地责怪倩倩,却怎么也狠不下心恨她,反而每次想起她的离去,莫名的哀伤就蔓延心间。
没了鸢尾妖香,没了一贯微笑,没了转移负面情绪的对象,似乎在书臣心里留下了巨大的空洞,大得从倩倩消失的那天起,书臣就再也没开过绘本,任其荒废在书桌一隅,积尘生灰。
渐渐地,书臣在奔波学校和燕家之间,将倩倩经过交织的十指,传授给他的绘画天份给遗忘殆尽,宛如女妖残留在书臣身上的最后一丝法力,都彻底流失在时间的深渊之中。
金华镇,终于彻底挣脱了倩倩的妖法,再也没有聊斋的牛鬼蛇神,只剩战争的残酷现实。
※※※
八月底,淞沪战场局势愈发僵持,日军大量增兵上海,国军陷入重重苦战。同时,日本空军连续针对南京首都圈疲劳轰炸,仅是南京市郊隐约传来的空袭警报作响,那恐惧便星火燎原地蔓延人心,逼得更多镇民离镇逃难,市集人潮稀疏,生意惨淡,连令母工作的餐馆,也没能撑过月底便关门大吉。失业的令母,终究也被迫重拾刺绣的旧活,并在军工厂帮忙打杂,勉强维持住生计。
九月初的某天下午,书臣放学后一如往常地在燕家照料小霞,却被突然上门的小两口给叫了过去。
“书臣,这是咱两家一点心意。”祥瑞递上了一纸袋,”没多少钱,但愿能帮令家和燕家撑过这段时期。”
“祥瑞、心慈,你们这是?”书臣吃惊之余,瞥见小两口身后的行囊,立刻会了意。
“听祥瑞家里人说,中央政府已在准备转移了,咱们两家今天就要动身,只有我父亲要留在这儿继续主持军工厂。咱们预计先到武汉,和祥瑞在军队里的亲戚碰头后,再随行前去成都…”心慈沉重地说道,”对不起,书臣,往后咱俩没法帮忙照顾小霞了…”
“书臣,若有能力的话,建议你也趁早带着大伙儿往内地撤。现在越来越多风声,说日军已经逆转战局,上海失守只是时间问题。上海一旦沦陷,南京就门户洞开,金华镇有个大军工厂,迟早要被锁定成战略轰炸目标。心慈她爸爸昨天动员全军工厂,将厂区做了民用建筑伪装,也只是权宜之计,估计撑不了多久。何况日本鬼子轰炸南京,根本不是针对军事目标而已。上个月二十七号那天的大空袭,竟然连学校和医院都对着胡乱投弹。这样看,现在京沪周边已没有一处安全了。”祥瑞说着,口袋掏出张纸交给了书臣,”这是我们俩在武汉亲戚的联系地址,地点应该不难找,就在东湖湖畔,武汉大学附近的军部。如果你们能离开金华,就往这儿去,告诉那儿的人你是许尚德中尉的家人,兴许能帮你在武昌安排个地方落脚,暂时远离战火。”
书臣没能多说什么,只是默默地收起纸条和袋子,然后和美术社的好友们相拥告别。
想当然,令家连生计都难保了,哪里有钱往内地去?曾经家境富裕的燕家,如今空剩疯癫的小霞和薛姨,也根本无法说走就走。面对如此窘境,书臣只能顶着国难的风雨飘摇,待在金华镇竭尽心力照顾小霞,并祈祷战争能早日结束。
小两口离开后的第一个周末,金华下起了滂沱大雨,洗了满地淡淡一抹硝烟味儿。书臣一早向母亲道别后,如常前往燕家照料小霞。
“我讨厌下雨!”小霞坐在床上怒吼道,”每次周末一下雨,就不能跟书臣去天镜湖、不能去逛市集、不能去金华大佛寺看金华景致!哪儿都不能去,闷在家里,烦死了!”
“我的大小姐,您就别生气啦。不然等雨停了,小的带你去市集玩好不?”一旁随薛姨打理小霞房间的书臣,听着小霞稚气的牢骚,只能强颜欢笑耍嘴皮。
“不管!笨臣我现在就想打弹珠、踢毽子、逛王老伯的首饰、买市场的热干面、用陀螺修理那烦人的李笨鹅!现在就要!!”
是啊,如梦境般懵懂的童年时光里,书臣和小霞曾吃遍了金华市集的美食,在王老伯的杂货摊买玩具和小首饰,然后在镇公所的后巷里,和一群小孩儿打弹珠陀螺。而每个月总会选个周末,和令母一起去天镜湖野餐、戏水,直至夕阳唤起绿草间的萤火,才意犹未尽地回镇。
不过奇怪的是,这段理应是历历在目的回忆,书臣听上去却像上辈子的往事般,如此地遥远模糊,使劲回想不但没有细节,还引得脑袋右侧闷闷作痛。
‘也许是太过疲累烦心了吧?’书臣抚按着脑门,如是想着。
“大小姐,天候不好,您的身子还未康复,老奴认为您择日再出游,今天留家好好休养才是,老奴这就为您准备午餐去。令公子,大小姐就麻烦您了。”薛姨叨完,小霞识相地嘟嘴窝回了床里,嘴里念念有词。
“哼!休养、休养,天天都休养!等我病好了,肯定加倍玩回来!”
“薛姨,没事儿,您去忙吧,我就在这儿收拾书桌…”书臣话没说完,却在小霞的梳妆台上,瞥见一只相当眼熟的物品。
那是一条蓝、白、紫三色相间的手编腕带,手工精细地吹毛求疵,静静地卧在精雕首饰盒旁,投以书臣阵阵思念的暗香窃语。
等等!那不是倩倩送给书臣的手工腕带吗?书臣大为惊愕,低头看向左手腕,却不见自己腕带的踪影。
“薛姨,这…”书臣缓缓拾起腕带,指尖还残留着诧异的颤,”这是…谁的腕带?”
“令公子,这是大小姐数个月前…亲手织给您的幸运腕带…欲替您的画展带来好运…”薛姨见着腕带,立刻哽咽了起来,”您在大小姐瞒着咱离开金华那天,将这条腕带留在了大小姐的桌上,替大小姐作平安祈愿…但…怨…怨这苍天无情啊…”薛姨没能说完话,又在房门口向隅而泣。
“不…不对…”书臣很确定,小霞从未送过她腕带,小霞离开那天,书臣也没有进过小霞房间。然而,薛姨所言不可能有假,书臣听了,又一次被记忆的偏差感重重冲击,头晕目眩,直觉意识到这是倩倩妖法的后遗症。
“难道…是倩倩…”书臣忍着天旋地转使劲回想,终于明白了一件事。
小霞为书臣煮了东坡肉的那天,在天阶下头欲交给书臣的东西,肯定就是这条腕带。
倩倩为了潜移默化地替代掉小霞,趁著书臣那晚心急寻她时,施了妖法引书臣上寺,抢在小霞之前为书臣系上了腕带,小霞后来见着,才会醋劲一发不可收拾。小霞离开金华后,书臣也就没能为小霞卸下腕带来祈福,前阵子见着空荡的梳妆台,才会有难以言喻的虚空感。
当时所有的谜,霎时都解开了。
“小霞…为…为什么你那时…没告诉我…为什么…”铺天盖地而来的负罪感,压得书臣痛不欲生。
“小霞…对不起…对不起!要是我机灵点…早点意识到女妖的计谋…你就不会…就不会…”他紧紧握住腕带放进怀里,感受小霞残留在腕带上的温存,和内心彻底失控的愧疚。他痛下决心,要将他原本该为小霞做的事情,一一补偿回来。首先,就是这条幸运腕带。
“薛姨!我去趟市场就回!”书臣转头夺门而出。
“喂!笨臣!出去玩不带我!你回来等着好看!笨臣!死书臣!!”小霞渐远的怒吼声,却是书臣往前奔跑的最大推力。顶着倾盆大雨,书臣死命地往市集飞奔,让悔恨的泪悄悄杂在雨滴里,遍洒金华。
进了市集,书臣不假思索便往王老伯的摊位奔去。
“王伯!”
“欸、令小弟啊!这么大雨,你怎么伞也不打呀?是来买颜料的吗?”王老伯慈祥地笑道,但那摊位上的东西,却是少得可怜。看书臣摊前左顾右盼,着急不已的模样,又补上了几句话,”对不起呀,令小弟。自从上海那儿打起来后,王伯这儿的货源几乎全断了。你喜欢的温莎‧牛顿水彩颜料,除了二三一号深紫色,和六六零号群青色外,都没了啊。”
尽管听上去耳熟,但书臣却不记得他曾和王老伯买过温莎‧牛顿的颜料。他的记忆中,只有倩倩对这厂牌的编号和名称朗朗上口,也只有她会专程来王老伯这儿,添购如此专业的物品。
“王伯,谢谢您,我不是来买颜料的。我想问您,小霞前两个月,是不是在您这儿买过编织用的彩色棉线?”
“是啊。燕大小姐来这儿挑了快一小时,才决定买了蓝、白、紫三色。”王老伯说着,便从摊下头拿出一整包棉线,”喏,这是王伯剩下的最后一扎棉线,小弟你要买的话,就直接拿去吧!不用钱了。”
“这…这怎么行呢?王伯?”书臣吃惊道。
“令小弟啊,你看这金华市集,都萧条的不成样了,王伯过去两礼拜,仅仅做了两笔生意,根本不够养家餬口啊。所以,王伯明天一早就要随妻小回贵州老家避难了,这东西不卖,肯定也是扔在这儿浪费了,不如留给忠实老客户还有用些。唉,在金华做了十几年的生意,熬过了军阀混战,却熬不过日本鬼子的进犯,想了就是百般无奈啊。”王伯感叹道,书臣听了心情更是沉重。
“所以,这扎棉线,还有这两罐颜料,就当作是咱十年情谊的纪念吧。有你这金华美术奇才,过去十年周周光顾王伯的小摊,实在是王伯上辈子修来的善缘啊。”
书臣没懂。
在他的印象里,过去十年光顾王老伯摊位,只不过就是买买小孩子的玩意儿罢了,跟美术八竿子打不着关系,怎么王老伯总往美术上扯,还把他俩说得如此情深缘重?
更怪的是,书臣领过绵线扎时,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与记忆的不协调。金华市集杂货摊位十几家,现在歇业的更是难计其数,书臣为何如此笃定,王老伯的摊位有手织棉线呢?
但书臣没有心思多想,只是谢过王老伯后,将棉线和颜料塞进衣裳内里,便冒着大雨冲回了燕家。
“薛姨!书臣有一事相求!”书臣进门,急忙找上了薛姨,”请您教我编织幸运腕带!”
“令公子,您这是…”见书臣湿透了全身,怀里捧着棉线,薛姨显得有些错愕。
“请您务必倾囊相授!书臣辜负小霞太多太多,这是书臣现今还能补偿小霞的事,请您助书臣一把!”书臣说完,抱着恳切的眼神,就地下跪磕头。
书臣的诚心深深感动了薛姨。接下来阴雨绵绵的两天里,书臣就在薛姨细心教导下,聚精会神地学习编织,完成了一条又一条的手工腕带。他以毕生未有的专注力,将他对小霞的每一颗情感结晶,都纺揉于丝线缠绵间。酸痛的指尖、干涩的眼睛,都没能缓下书臣编织的速度;对他来说,慢下一回脚步,就是多一份对小霞的亏欠,就是更深一层的心痛自责。
※※※
两天后周日中午,九月十九号中秋,雨过天青。燕家大院里的杜鹃,是小霞最喜欢的甜美九月,花朵在雨珠和蓝天的相伴下盛开,柔和的桃红色晕染绿叶间,缕缕花香满溢整个院子,彷佛是已故的燕父燕母,悄悄为小霞在这本应团圆的日子,短暂塑出一片欢乐净土。
小霞见天气终于放晴,完全忘了自己还穿着净白色的睡袍,欣喜若狂地玩耍大院里,一旁薛姨看了,终于也露出了过去一个月已来,从未绽放的微笑。
沐着水净晴空的爽飒,书臣带着自己精心选色,花了整夜编织出的,专属小霞的幸运腕带,来到在大院玩耍的小霞身前。
“大小姐,抱歉小的今天晚到了。”书臣微笑说道。
“笨臣,你快看,这杜鹃开得多美啊!”小霞兴奋地拉著书臣往花丛奔去,却被书臣轻轻拉住。
“小霞,等会儿,先把手给我。”书臣接过小霞的右手,拿出手工腕带细心地绑着。
“死书臣!你这是在干啥?男女授受不亲!别随便碰我!”小霞吼着,差点一拳轰上了书臣的鼻梁。
“好了,我的大小姐,您就别乱动了,小的这就快绑好了。”但书臣专注诚恳的眼神,充满耐心的口吻,瞬间缓解了女魔头的霸道。
就这样,小霞挂着羞涩的笑容,接过了书臣的悉心之作。桃、粉、白,是小霞最心爱的杜鹃色,如同她的丝绣,代表对家人的深刻情感。而现在起,在甜美九月花团锦簇的见证下,这腕带成为了书臣对小霞一辈子关爱的信物。
“好漂亮喔…”小霞打量着腕带,清澈的鹿眼双瞳里映着杜鹃红,还有她难以掩饰的雀跃。
“小霞,听我说,”书臣扶起小霞的双手,慎重地说道,”我令书臣,这辈子亏欠燕小霞太多太多,多得我时时刻刻都惶恐不已。过去一个月,我懊悔,我自责,我无法原谅自己,恨自己为何没能日日背小霞上下天阶,没能多陪小霞逛市集、尝美食,没能带小霞多游几回天镜湖赏景,没能多为咱俩留下更多欢乐的回忆。当时,若知道改变不了妳的去意,我早就应该随妳上北平,保护好妳的安全。是我没守护好妳,没尽到我令书臣,身为妳的发小,也是最喜欢妳的人,所应尽的责任。小霞,对不起,这错误,是我令书臣一辈子的痛,深烙于心。”书臣没说完,眼泪已在眼眶里打转。但记忆缺陷的小霞,只是听得云里雾里,傻傻地望着感情泛滥的书臣。
“可是,感谢老天爷给我一次赎罪的机会,将妳送回了金华,也替我俩赶跑了从中作梗的女妖。老天如此眷顾咱们俩,我当然也绝不可能再放弃这次机会。这是我在天镜湖畔应该对妳说出的真心话,请容我在此对妳表达我的心意。”说完,书臣单膝下跪,深情款款地望着小霞,”小霞,我令书臣于民国二十五年中秋立誓,这辈子无论遭遇何等苦难,我必以全心全力保护妳,不求夫妻之名实,但求能为小霞毕生奉献,呵护、照料、疼惜小霞,守护妳最甜美的微笑,直至终老,生死不渝。”
“书臣…”小霞凝视书臣久久不语,看得书臣有些着急。
“大…大小姐…若您觉得我方才所言有所冒犯,我甘愿受罚!但还请您接受我亲手为妳编织的腕带,那是我花了两天两夜…”书臣赶忙解释道。
“书臣…你怎么说话这么奇怪…什么夫妻名实、生死不渝…完全听不懂你在说什么呀!”小霞傻言道,一脸天真的模样逗得书臣噗哧大笑,尴尬的氛围霎时消失得无影无踪。
是啊,七年前的小霞,怎么会懂得男女情爱呢?
此刻的两人,更像是长兄照顾家妹的关系,谈情说爱本来就不合时宜。但凝视着小霞甜美的模样,书臣仍暗下决心,要成为小霞这辈子的守护者,永远不让她再受一丝苦痛。
“好了,笨臣,你快点把绘本拿出来,画我和这些杜鹃。”小霞兴致勃勃地绕着鲜花摆弄姿势,但她突如其来的这句话,却让书臣相当意外。
绘本?倩倩给的蓝色绘本?那不是倩倩出现后才有的东西吗?
只有孩童记忆的小霞,怎么会要书臣拿出绘本呢?
“对不起,小霞…我…我今天没有带我的…绘本啊。”最诡异的是,如此简单的回应,书臣却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挤出喉头,说完右脑侧竟隐隐作痛,眼前再次浮现数个熟悉又陌生的景象。
白雪中,钟塔大桥前,熙来攘往的人群里,纤细优雅的女孩丽影。
斜阳里,单车大树下,两人携手挥洒绘本,欣悦幸福的女孩笑靥。
白窗前,杜鹃花梢里,静静眺望雪皑远方,淡然知足的女孩深瞳。
“死臣!枉费我在金华大佛前答应过你,要做你专属的模特!等会儿我一定要揪着你,在金华大佛前磕头赔罪!”
小霞这句赌气话,居然唤起了书臣一丝淡淡印象,蹲坐在金华佛寺的精雕龙纹香炉前,拿着绘本细心绘着儿时小霞,站在悬崖边眺望金华镇景时,沐在晚霞里的童稚身影。
这下子,书臣陷入更深度的混乱。绘本的存在,就如最近身边其他无中生有的记忆般,竟然一下子像是该被否决的幻象,一下子又像是该被想起回忆。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但没等书臣反应过来,淘气的小霞又紧抓书臣不放,先是玩遍大院,嗅足了香赏够了花,然后沁着和煦秋阳上了金华大佛寺,礼佛、上香、祈愿,游憩杨柳垂垂间。
期间,书臣不时往寺里望去,只见斑驳的木门石阶,和爬满绿藓的佛像,落寞的光景之间,流露着一丝不协调感。书臣有股淡淡的印象,某天在学校的白日梦里,曾经见过大佛寺如此残破的模样,当时还有个白色女孩的身影,对他说着莫名其妙的话语。
当然,这些光怪陆离的记忆偏差感,书臣根本已经不想管了。
只要小霞还在他的身边,他肯定绝无二心地呵护她。
转眼,晚夕将金华镇送入夜色里,一轮满月高挂星空,两人才意犹未尽地回了家。
“笨臣,我想吃热干面!背我下山去市场吃嘛!”玩累的小霞,任性地蹦上了书臣的背,又命令书臣履行青梅竹马的义务。
“我的大小姐啊,今天是中秋呢,我先送妳回家,然后去市场买热干面,回家同薛姨和我妈吃团圆饭好不?”书臣为了哄骗小霞,又一次违心而言。中秋夜,燕家家破人亡,令家母子决裂,哪来的心情过节呢?
“好呀好呀!爸爸妈妈也会回来一起吃吗?”小霞天真的口吻,听在书臣耳里却是更加心酸。
“他们还没回来呢,大小姐。他们还在南京…忙商会的事呢…”书臣越说越是哽咽。
沿着佛寺石阶下山,书臣背着小霞,却没有一丝浪漫的欣悦感,内心的空虚被石径两侧森林深处的黑暗月色,烘托得沉闷难耐,加上稍早对绘本的错乱记忆,和大佛寺不协调的残破景象,书臣竟觉得这条下山路越发阴森可怖,彷佛要将他与小霞吞食而去。
书臣越走心里越毛,背着小霞加快脚步下了山。但正当两人路过佛寺入口时,书臣不经意瞥见石阶旁,草书题字‘金华大佛寺’的石碑,一股风雨欲来的不安,疯狂来袭。
书臣脑里一下子满满全是青白两蛇对令母暴力相向的画面,母亲房里东西被砸得稀巴烂,手工刺绣散落满地。书臣越看这可怖的场面,越是害怕自责,越是归心似箭。
这心境的急遽转变,和那天私会倩倩下山后如出一辙,而书臣意象里令母在青白两蛇手里受尽毒打的过程,也正如与令母争吵后的那天夜里,书臣的梦境内容一样地历历在目。
这一切,难道也是倩倩妖法的后遗症吗?
但书臣怎敢大意呢?不管现在母子关系如何难堪,妈仍旧是妈,依然是书臣最重要的亲人啊!他立刻三步并两步,把小霞送回燕家后,便往家里飞奔而去。
“妈!别出事啊!书臣我这就赶回来了啊!”书臣深深祈祷这股不祥预感,只是一如往常的庸人自扰,回到家不会有桌裂椅倒的混乱,只有满桌香气四溢的饭菜。
但自言自语之余,书臣吃惊地发现,自己嘴里说出来的话,居然全和那天夜里一模一样。
不会连这都是倩倩的缘故吧?倩倩那夜施法相诱,难道是在向书臣警示未来的厄事?但倘若倩倩动机是好的,怎又会加害燕家,害死四人帮,还逼疯小霞呢?
但心慌意乱的书臣,根本没有办法理清任何头绪。唯一让书臣恍然大悟的是,稍早佛寺景象的不协调感,正是出自那天夜里与倩倩的幽会。当时的大佛寺,庄严宏大,清幽脱俗,怎么才短短几个月,佛寺就成了荒废数十年的狼狈模样呢?
就连这,也是倩倩妖法所致?
“倩倩…妳到底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为什么不好好说清楚…为什……”书臣没能埋怨完,理性瞬间断线。
踏进令家门口,映入眼帘的不是书臣所熟悉的家,没有令母慈祥的背影,只有怵目惊心的凌乱。大厅桌椅散乱满地,杂物飞散大院四处,连令家牌位都给扔到了大门前,陪着陈年的香灰凌乱遍地。而令母,正无助地蜷缩在自己的房门旁,肩膀还泛着惊恐的颤抖。
“妈!妳怎么了?妈!”书臣箭步上前搀起令母,却见令母额头鲜血直流,衣裳前面染了大片惨红,颤动的嘴唇、无助的眼神、痛苦的泪水,连手抹杀了母亲的尊严。
“妈!怎…怎么办?我…毛…毛巾…毛巾止血?还是…用刺绣?不行!这是妈妈辛苦做的…等等…还是我应该…去找大夫?怎么办?”从未见过如此血腥场面的书臣,彻底慌了手脚,仓皇地进了母亲凌乱的房间,在七颠八倒里毫无头绪地寻着,一个不小心砸了唯一没碎的镜子,又把撒了满地的手工刺绣踩得狼狈不堪,终于在衣柜里抓出了条旧毛巾,绑在母亲头上止血。
“妈!我这就…扶你上床。”书臣将床上四散的杂物,随棉被一抽而下,然后赶紧将母亲扶上去,”妈,你先躺好休息…伤口这儿…怎么办?妈,你得先压紧伤口,我立刻去找汪大夫,半刻钟就回来!”书臣慌张地说完,立刻想赶着出门,却被令母虚弱的声音给叫住。
“书臣…我的儿…”
“妈!”听了母亲羸弱不堪的呼唤,书臣又急忙跪回了床边,着急的眼泪已在眶里打转。
“不用叫汪大夫了…妈没事…休养几天就好了…看你毫发无伤…妈就放心了…”
“妈,你话都快说不出来了,怎么可能没事?大夫非得请!医药费什么的,我代你去市场打杂赚回来就行了!”
“不行…书臣你万万不可…给白杨庄的人看到了…他们肯定把你也牵连进去…”
“…难道…”书臣难以置信地环顾四周一圈,才意识到这场景,跟方才石阶下浮现脑海里的意象一模一样,”这些全是…青蛇和白蛇做的好事?”
“书臣…听话…快去咱祖先牌位桌下…打开木板墙…看看里头我的化妆盒…还在不在…找到了…赶紧把它拿过来…快去…快…”
“可…可是妈!你的伤得赶紧…”
“快去…快给我去!”
令母急迫的口吻,逼著书臣赶忙冲进了凌乱不堪的大厅里,趴上了地就往祖先牌位桌下钻,果不其然,在一片松脱的木板墙后,取出了一只木盒。
不过,拿进手里细看,这盒子实在是眼熟得过了头,彷佛曾在哪儿见过。
这盒子是令母一直相当珍惜的化妆盒,里头曾装着莫家家传的金钗珠宝,但就如那晚令母所言,自从令父将家产败光后,书臣就再也没有见过这妆盒。如今在墙后见到这盒子,书臣似乎更加明白,令母为了保护这个家不受令父之害,是多么地竭尽心思,要将钱财藏得如此隐蔽。
“妈,我找着了!”书臣进房将木盒递上,只见令母慌张地开了盒,细检里头十数张银票后,又安心地阖上盒子。
“妈…”书臣吃惊不已,”这些银票,别说请大夫了,都够咱带燕家离开金华往内地避难了啊!我以为咱家连债都还不出了,怎么会还有这些钱呢?”
是啊,那些银票少说值上千块钱,就算半数交给白杨庄,也能确保到到大年初一都没有逼债压力了,为何母亲宁可引上杀身之祸,也没把这些钱给出去呢?
“千万…不能去请大夫…否则白杨庄就会知道咱家还有钱…天天上咱家闹事了…”
“妈,咱有这么多钱,为什么不拿去还债呢?这样妳就不会…不会被那两个恶汉…”书臣越说越是哽咽。
“书臣…好好听妈和你说…”令母轻轻拉著书臣的手腕,引书臣跪坐床前细听,”这盒子…是你外祖父从小给我的化妆盒…里头曾装着莫家家传的金钗珠宝…但自从你父亲将家产败光后…我为了保护仅存的积蓄不受你父亲之害…将咱们家最后一点私房钱…放在盒子里藏到墙后头…”
书臣深知母亲护家心切,却怎么也没想到,她竟被挥霍无度的令父逼到这步田地,让书臣听得是阵阵鼻酸不舍。
“那天夜里…妈想了很多…就如小霞所言…你的美术才能…的确非常难能可贵…是莫家几代未见的瑰宝…我见你父亲画了这么多年画…都没能达到你的水平…而我过去几年…自私地要求你放弃绘画…将你留在我身边来慰藉我的伤痛…说穿了就是在扼杀你的天分啊…莫家和令家…都受你爸所连累…亏欠我的宝贝儿子太多、太多了…但万万没想到…就连自翊传承莫家道统的我…都为儿女私情…无意间摧残着莫家中兴的希望之苗…书臣啊…是妈的不对…是妈的不对…你能原谅妈的自私吗?”
“妈!你在说什么?只有儿子对母亲的不孝,没有母亲对不起儿子这种事儿!妈不自私,是书臣自私!只想着自己画画,没想过妈心里的苦痛!今天妈身上受的伤,本应是儿子代妈承担!儿子不孝,请容儿子在此谢罪!”书臣没说完,眼泪已经溃堤不止,随书臣下跪磕头,一滴一滴地敲响地板。
“书臣…别哭…别磕头了…听着…这些钱…是妈那夜里彻底悔过后…在仅存的时间里…靠餐馆的资遣费…还有卖刺绣、军工厂打杂努力攒下来的钱…和妈留下的一点儿私房钱…一并当作你去英国留学的一点盘缠…”令母衔着泪水,抚著书臣泪湿的脸颊,”…待时局稳定些…小霞的病好点儿后…带着小霞去南京找那位英国上尉…去英国将你的美术才能…也将莫家的美术精神发扬光大…这不只是了了我的心愿…更是为莫家祖上传承薪火…也让你父亲能好好看着…他的儿子是多么有出息…多么令咱们骄傲…”
听到这儿,书臣心如芒刺。过去一个月令母难解的行径,原来全都是为了书臣。
“妈…这是您的老本…书臣应该往这里头贡献…好好孝敬您…现在要我反过来…全部取走私用…这是大不孝啊…书臣我…收不下这笔钱啊…收不下啊…”书臣心头如千刀万剐,全身满溢着悲痛悔恨的颤抖,但令母却将这沉重的盒子,再度递回了书臣手里。
“书臣…别为妈担心了…妈连莫家家破人亡…令家分崩离析…都撑过来了…还有什么能难得倒我的?…靠我这双手…钱肯定还能再赚…但你的大好前程…耽误不得啊…妈在你人生上…能帮助的事情屈指可数…这笔钱…是妈在你展翅高飞前…给你最后一把助力…”
“妈…书臣不敢啊…”书臣泣不成声。
“书臣啊…别哭了…听妈妈的话…快…去把钱藏好…妈休息几天…就没事了…”
不管书臣如何苦苦哀求,令母就是铁了心要将这笔钱留作书臣的留学费用。见母亲抱着伤却依然如此固执,心疼的书臣只能作状收下这笔钱,为令母好好包扎止血,确认令母安然入睡后,才抱着这盒子回到房里,暗自崩溃。
“怎么会这样…怎么会这样…”书臣趴倒在桌上,黯然啜泣。
见母亲飞蛾扑火般燃烧着自己的生命,换求书臣的旅英机会,书臣心里只有惶恐和自责。令母辛苦一辈子扶养书臣,到了应享清福的年纪,却依然背负着令父欠下的庞大债务,痛苦不堪。正因如此,这笔钱,理应是私下存给令母养老的本,或为令家减轻债务的备用金,抑或在金华陷入战火时,协助令家和燕家逃难的急难金。
无论如何,都轮不到书臣这晚辈,打着发扬莫家美术精神的名号,取之私用。
“什么美术…什么才能…都是狗屁!妈都这样了…都被我害成这样了…明明应该是一家团圆的中秋…怎么会…变成这样呢!?”书臣越想越难以原谅自己,自咎的怒火全盘转移到了那本尘封已久的蓝色绘本上。
“要不是你…要不是倩倩你这妖孽,教我什么美术,这一切都不会发生!”书臣愤然抓起绘本,怒气下的握力,将整本绘本捏得皱曲不堪。
“去你的!”绘本被书臣狠狠地摔上墙,重击之下彻底脱页,画纸如枯叶般飞散空中,凄然落地,连同书臣对美术的最后一丝热情,全凋零在惨白的窗棂月色下。
书臣见贻害深远的绘本,终于得到它应得的果报后,心情总算平复了些许。他端起桌上的木盒,决心明天便取一半,偷偷送去白杨庄抵债,剩下的当作往后的应急金。假设真如祥瑞所言,国家局势即将急转直下,书臣可能很快就要用上这笔钱,带着母亲和小霞逃往内地安全处。
想到此,书臣又有些后悔破坏绘本。毕竟那上头,还记录著书臣和小霞两人的种种回忆呢!
于心不忍的书臣,将木盒放回大厅牌位桌下的墙后,便回房欲拾起散落满地的画纸,和记忆的碎片。捡起的第一张,是风和日丽的那天,同小霞下天阶时,在半山腰的大树旁为小霞速写的俪影;
第二张,是逛完市集的夕阳归途上,小霞灿烂的笑容伴着活泼飞舞的裙襬;
第三张,是两人去天镜湖写生,把洋伞落进湖里之前,小霞戏水的妙曼身影;
第四张,是小霞应允书臣以她为泪色信慯的主角,在皎白月色下的甜美笑靥;
第五张,是金华校庆画展结束后…
“等等…”看着看着,书臣注意到了一丝诡异,令他瞬间背脊发凉,恐惧如沙尘暴般铺天盖地而来,吞没了所有情绪。
越打量这些画里的小霞,书臣越觉得不像小霞,反而像是…
“倩倩…?”恐慌的书臣,跪地手忙脚乱地抓起散落的画纸。但每一张画里小霞的直眉鹿眼、袖珍鼻、圆翘唇,看似都变成了倩倩的柳眉杏眼、悬胆鼻、樱桃唇。就连原本两女孩都该出现的画里,竟然都只剩下倩倩的身影。
彷佛,小霞在这本记忆的绘本里,自始至终从未存在过。
“不对…我不是这样画的…不可能…”尽管现在的书臣对绘画厌恶至极,对于上几个月在绘本上画下的东西,此刻仍历历在目。尤其是小霞的容颜,他打死不可能画错,就连她那对最难画的灵动双瞳,经过画展前女妖的指点后,书臣绝对能将其细节清楚绘出。
可是,原本三人游玩天镜湖畔写生之旅,在画里只剩下了倩倩,摆着一副只有小霞才会摆出的别扭模样。三人同下天阶那天,小霞虚耗两刻钟向倩倩讨教摆放身姿的技巧,但在书臣的画里,也只有倩倩独自一人,摆着僵直的姿势和腼腆的笑容。
燕家大院、令家大厅、华山路口、金华佛寺、小镇市集、美术教室、校庆画展,所有两人共同的记忆里,应该有着小霞的地方,书臣全都将其错画成了倩倩。
“难道…我的记忆已被倩倩…窜改了?”
完了。书臣最害怕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这本绘本,原是书臣守护记忆的最后防线,却被倩倩神不知鬼不觉地凭借书臣的双手,将全篇涂改得不成样。书臣越去翻阅,越觉得这些画看上去愈发真实,倩倩的存在愈发理所当然,彷佛连自己此刻对小霞的认知,都反被绘本里的画一点一滴地被窜改殆尽,看得他惊慌地阖上绘本,将其胡乱埋入桌角的杂物里,又将整套聊斋志异散压其上,以防自己继续受绘本的妖法荼毒。
“我…我怎么会变成…这样?我怎么可能…就这样忘记小霞的模样了…怎么会这样?”书臣望着自己颤抖的双手,不敢相信过去十七年的一切,就在他的眼前被彻底扭曲,和发小最珍贵的甜蜜回忆,就在他的手里被彻底摧毁。
“呜啊啊啊啊!”终于,书臣再也无法维持自己的理性,抱着头倒卧桌上嚎啕大哭,歇斯底里地吠吼着最深层的苦痛,”小霞!对不起,对不起!我…我没办法挽救…没办法挽救咱俩的回忆了…我…我就要被那个可恶的女妖…夺走一切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
这中秋夜,凄凉月下,书臣的心碎如颟天飞砂,痛如万箭穿心,泪水怎么都止不住。他知道自己已无力回天,也许一觉醒来,就再也记不起小霞了。
夜深人静,月弯高挂,哭得不能自我的书臣,意识骤然模糊了起来,耳边又一次响起了小霞微弱的啜泣,越来越大声,哭声越发凄厉,彷佛还参杂着小霞嘶声呼唤书臣的声音,强烈的震憾著书臣的耳膜,直穿脑际重重捶打着右脑侧,疼得他抱头在床上打滚。
“小霞…小霞…我…我不想忘记你啊…小霞…小霞…小霞…”恐慌无助的书臣,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刻,只是不断地乞求他醒来时,至少还能记得这个暖心的名字。
忽然,那久违的安神妖香,居然潜行于夜色之间,又一次悄悄溜进了书臣的书房,温柔地、紧密地裹覆著书臣,深深地抚慰着他的心,霎那间将恐惧、头疼、和晕眩一扫而空。
书臣什么也没法想了,只能随着鸢尾花香的拥抱,坠入无垠梦乡。
※※※
心慌、急迫、恐惧。
又是这个噩梦,书臣仍旧大雪里背着女孩在车阵里飞奔着,女孩仍旧凭空消失,书臣仍旧含泪落入黑暗中。
不知迷失了多久,书臣终于恢复了对周遭环境的知感。
四处顾盼,他惊觉自己正伫在车水马龙的大街上,高挑的欧式路灯,点亮了粉白的雪花和繁华的夜都,行人们皆着风衣围巾,在薄雪覆盖的石砌人行道上熙来攘往,马路上井然有序的车流,尽是只有在大都市才能见着的高级轿车,和双层电架公交车。
书臣起初以为身在上海外滩洋场,但仔细观察路人,个个金发碧眼,周遭路牌商标,无一不是陌生的英文字母。他才意识到,这儿不是上海,是欧洲某处,一个陌生却又熟悉的景色。不远处传来的十声钟响,穿梭在欧式雕楼尖塔间,拂了路人脸上灿烂的笑容,也为路上处处可见的红、绿色装饰,添了几分类似中国年节的喜气。
但奇怪的是,书臣身处这欢欣的氛围里,却空虚得感伤,彷佛整幅布局完美的画布里,缺了一个画龙点睛的主角。
“书臣!”突然,书臣身后传来再熟悉不过的甜美呼唤。他惊讶地转身,小霞无暇的笑靥旋即映入眼帘,清澄的鹿眼双瞳、及腰的飘逸长发、还有那纯真可人的气质。
书臣,不是应该忘记小霞了吗?怎么会在这儿与小霞相见呢?
“书臣,快点,大笨钟就要点圣诞灯饰了,快点去桥那儿!”没等书臣反应过来,小霞便一把抓著书臣往钟声传来的方向奔去,一路轻快的步伐、活泼的笑声,在这雪花飞舞的异乡,分外暖心,让书臣不禁也挂上了久违的笑容,追随着小霞的身影。
几个路口后,两人来到映着浪漫夜景的河畔,桥的另一端便是小霞口中所说的大笨钟,高耸的钟塔伴着古堡般的雄伟建筑,壮观不已。
“在伦敦五年了,还是第一次在圣诞看大笨钟呢!啊!快看快看!连西敏桥都亮起来了!好漂亮!”小霞话没说完,钟塔从塔抵至塔尖,连带整栋古堡和跨河大桥,都亮起了红白相间的灯饰,宛如烟火般美不胜收。
如梦似幻的景色,看得书臣恍然。他很清楚,眼前笑容灿烂的小霞,和英国伦敦的圣诞景致,全都是空虚的梦境,是倩倩的妖法所产生的记忆扭曲。
“如果…这是现实该有多好?”书臣越想越感伤,一个不小心把心里话说溜了嘴。
“书臣,你在说什么呢?”小霞疑惑地转头问道,但书臣只能挂上最亲切的微笑,静静地望进小霞的深瞳,将万千情绪埋藏心里,珍惜这昙花一现的美丽梦境。
“没事。”书臣笑道,”只觉得,比起这圣诞灯饰,还有个更美丽的东西值得我注视一辈子。”
“笨…笨臣!你在胡说八道什么…”小霞闻言,羞赧中流露着欣喜。
书臣没应,静静地望着小霞。手腕上的手工腕带,胸前口袋里的杜鹃丝绣,还有发髻上的杜鹃发簪,一切的一切,都和书臣印象里的小霞一模一样,好美、好美。唯独小霞那女魔头般的大小姐气焰,貌似被历经沧桑后的成熟内敛所替代,让书臣有些不适应。
“对…对了!你昨天在画室里卖关子,说今晚要在圣诞灯火的见证下,给我一样重要的东西…”小霞给书臣盯得有些尴尬,赶紧换了个话题。
“我…要给你东西?”记忆的偏差感,又一次袭击书臣。这场异乡梦,不应该是倩倩妖法产生的幻境吗?为什么此刻的书臣听了小霞的提醒,竟然被唤起了似有似无的记忆?那样重要的东西,此刻好像就在口袋里,好像是书臣为了这特别的时刻,攒了数个月的钱才成功买下的珍宝。
书臣半信半疑地将手伸进口袋里,果不其然掏出了一只精美粉红钻戒,映着周遭的圣诞灯饰和皑白雪景,璀璨夺目,两人看得甚是陶醉。
“好漂亮…这是…要送我的…吗…”小霞没说完,已感动得泪眼汪汪。这动人心弦的一幕,彷佛带着魔法般,化开了书臣冰封的记忆。转眼,与小霞相约西敏桥的目的,以及他想对小霞说的话,全都清晰浮现脑海里。他独自于伦敦美术学校求学谋生的点滴,和小霞从心理疾病里渐渐康复,最后与他合力开设天蓝色布景的个人画室,这些记忆片段也都历历在目。
惊奇不已的书臣,早顾不得这些天外飞来的记忆是否为真,只想抓住这机会,把深藏心里的话全都倾诉而出。
“小霞,过去十五年,我有太多的感谢,太多的亏欠。没有你,我不可能撑过抗战的颠沛流离,不可能担得起留学异乡的孤独,更不可能在伦敦开设我们俩的画廊。我知道你不记得十八年前,我在金华燕家大院里,和你私许终身的告白,但今天,我想在这儿,正式兑现我的诺言。”
书臣端起小霞的右手,单膝下跪奉上戒指,”小霞,我令书臣十八年前立誓,这辈子无论遭遇何等苦难,我必以全心全力保护妳,不求夫妻之名实,但求能为小霞毕生奉献,呵护、照料、疼惜小霞,守护妳最甜美的微笑,直至终老,生死不渝。今日,时为一九五五年十二月二十四日,我令书臣在英伦圣诞夜景的见证下,在此奉上半克拉粉红钻戒,将小霞最喜欢的杜鹃色,紧紧锁在耀眼的宝石里,将我对你的承诺,稳当当地交到你的手里。”
话说到此,小霞泪流不止,喜悦之情溢于言表。
“对不起,小霞。这只戒指,迟来了十八年。请问你还愿意接受我的心意吗?”
“书臣…呜……”小霞掩口泣不成声,花了好一段时间才稳下情绪,”我怎么会…不愿意呢?过去十八年要没有你…我肯定还活在自责的噩梦里…永远不会醒来了…你就是我唯一的家人…是我这辈子最信任的人了…我燕小霞三生有幸,能有令书臣做我的发小,做我的知音…做我的救命恩人,做我的守护神…能够和你相守终身…我…我…呜呜呜…我好高兴…好幸福…谢谢你…书臣谢谢你…”沐在欣悦的泪水里,小霞缓缓将左手无名指,滑进了戒指的指环,两人就在这短暂的梦境里,此订下终身大事,结成夫妻。
一了心愿的书臣,泪水不自觉湿了眼眶,心头五味杂陈,既是感到无比欣慰,又希望这梦境能永远地延续下去。
然而,该来的终究还是避不开。就在小霞套上指环同时,书臣泪湿的视线逐渐被白色的光芒包覆,圣诞雪景、泰唔士河畔、西敏桥大笨钟,全都一一淡出,视线所及处只剩下小霞无瑕的笑容。
“等等,小霞!别走、别走啊…”书臣知道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记得小霞的模样,在白色光幂淹没一切之前,握住小霞相许终身的右手,牢牢不放。
“咱还要…相守一辈子呢…”最后,书臣梦境里的小霞,终于也开始闪烁不定,越看越没了小霞的样子,反而是倩倩的模样取而代之。难道,这就是书臣对小霞记忆的终点了吗?
“小霞…不要…小霞!”但书臣无能为力,只能任小霞模糊的笑靥,随梦境消没于白光中。
※※※
“不要啊!”书臣惊醒,从床上一蹦而起,满身大汗,双手发颤,慌张得无所适从。方才的梦真实得可怕,就连梦境嘎然而止时,那万念俱灰的痛楚,都还隐隐刺痛著书臣的右脑侧。
但转头望向窗外,一如往常的清晨爽飒,鸟儿嬉戏花丛、露水溜舞叶梢。中秋过后的周一,金华镇的一切,依旧照常前进着,只是书臣的心,依然流连在西敏桥畔的圣诞夜里,不愿就这样清醒过来。
如果,金华这儿是一场梦,伦敦那儿才是现实,该有多好呢?
突然,书臣想起自己曾在绘本里,画过一幅类似的英伦景色,赶忙往聊斋书堆里去翻找散页的绘本,在一张张只有倩倩的素描中,找到了泰唔士河畔大笨钟的雪景素描,而西敏桥头的一位女孩背影,越看越像是梦里小霞兴奋眺望圣诞夜景的背影。
不过,既然整本绘本,都只有倩倩的身影,也许画中的女孩,也如梦境最后的小霞一样,被替换成了倩倩。
然而,书臣越想越觉奇怪。
“为什么会在伦敦…为什么小霞也跟着我…如果是倩倩想窜改我的记忆…这梦境的内容根本与我的过去无关…完全不合理啊…怎么…等等…我说了小霞?我还记得小霞?”
沉浸在谜团里的书臣,倏然意识到自己还清楚记得小霞的模样,高兴得夺门而出,在大院里仰天畅喊着失而复得的喜悦。
“太好了!我还记得小霞!还记得我的发小啊!哈哈哈哈!太好了!太好了!”
霎时,金华镇的晨光鸟啭、露水晨雾,彷佛都在为书臣欢呼。梦境的内容无关紧要了,只要现今的记忆不灭,书臣就能继续履行他的诺言,呵护、照料、疼惜小霞。也许终有一天,书臣能把方才梦境里的璀璨浪漫化为现实,与小霞相许终生呢!
书臣越想越雀跃,巴不得立马飞奔至小霞身边。但一见家内外凌乱不堪,整夜没人收拾,又想到令母仍然抱伤卧床,书臣还是暂缓了兴奋的心情,前去令母的房间探探状况。
“妈,早。”书臣开了房门,见令母已醒,朝气蓬勃地寒暄道。
“书臣,这么早就起来了啊?”令母躺在床里没有起身,但声音却精神不少,看向书臣时双眼也有神许多。
“妈,今早就由我为您做早点,您好好休息养伤。”书臣见状放心不少,欣然转身往厨房走去。
“书臣,你别忙乎了,妈没事,你还是早点去照顾小霞吧!”令母赶在书臣离去前说道。
“没事儿,妈!昨天中秋没好好过,今天由书臣我来补偿妈!我打理好家务收拾好东西,再去照顾…”书臣隔着穿堂喊道,但话没说完,一阵异常刺耳的空袭警报声,划破了金华清晨的静谧,瞬间浇熄了书臣对生活重燃的热情。
以往空袭警报的声响,都只是隐约从几十里外的南京市区传来,不强不弱,也没有紧迫而来的轰炸机袭击。头一两回作响,仅是徒增镇民的恐慌,后来次数多了,没逃离镇上的大伙儿也就习以为常,置之不理了。
但这回不同。
这是金华镇第一次拉起本地警报,回荡山谷间震耳欲聋。走出家门,书臣抱着淡淡一抹恐惧,掩耳眺望镇上。紧绷的氛围混着晨雾,密实地垄罩全镇,透过雾水隐约可见,市场和镇公所广场那儿,人们四处窜逃寻找掩护,军警的警哨声混杂在规律起伏的警报声之间,响彻大街小巷。
接着,没等书臣反应过来,轰隆隆的螺旋桨声,从东方的山头越发逼近,往阳光处看去,十数个黑点若隐若现于晨曦间,越来越大,越来越大。
那是日军的轰炸机小队,满载着炸药飞快掠过山头,划过山脚边的金华高中,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直抵金华镇中心上空。炸弹落地的十几秒间,咻咻声惊诧了树梢鸟群,凝冻了晨雾露水,揪起了所有人的呼吸心跳,屏息倒数着死亡的降临。
轰!
霎那间,一连串的爆炸吞没镇公所广场西侧,几处住宅区全陷入火海,黑烟直冲云霄。爆破的巨响震得书臣慌了手脚,回头就往屋里冲去。
“妈!日本人来轰炸了!妈!”书臣惊慌大喊,但还没踏进家门,又见调了头的军机,低空列队往镇上高速飞去,十数秒后又是一阵爆炸直冲东边山脚,连高中看似都在爆破范围内。
祥瑞的推测成真了。金华镇,南京市郊的军事工业城镇,终成了日军的战略轰炸目标。
“妈!”书臣冲进令母房内,搀起惊慌失措的令母,赶忙躲到离窗户最远的房内角落。炸弹不长眼,生死只在投弹两三尺的偏差之间,硬生生将母子俩的性命,放上了死神的天平,定夺全交诸命运。外头轰炸机来回飞越金华上空,爆炸声此起彼落,每一声都撼动著书臣的神经末梢。
十数分钟的空袭,母子度秒如年,受尽恐惧的折磨,终才熬到警报解除。
心有余悸的书臣,扶着满面惊恐的母亲步出房门,两人环顾四周见家里安然无事,稍稍松了口气。但院子围墙的另一头,缕缕浓烟染了镇中心上空黑鸦鸦一片,下头映着烈焰的反光,火红得可怕。
“怎…怎么会这样…怎么连金华镇都…”书臣见状,已惊得哑口无言,不敢相信宁静美好的故乡,已经在战火中开始凋零。
“书臣…我没事了,快去小霞家,快去看看燕家有没有事。”令母忧心忡忡地一说,书臣这才警觉事态严重,将令母搀扶回房后,便十万火急地往燕家奔去。
踏出家门沿坡而下,映入眼帘的金华镇,祝融肆虐,面目全非。华山路口落了一个斗大的炸弹坑,两旁的屋子给喷溅的土石砸得不成样。望向市集方向,附近楼房的大火掀起阵阵浓烟,整个镇中心一片灰蒙蒙,隐约可见人们惊慌来往,看似正忙着救火救人。往燕家路上处处可见死伤,镇民惊恐万状,许多熟悉的街景全成残破,树倒墙圮,看得书臣心痛之余,更加担心小霞的安危。
转上燕家巷子的路口前,倾倒的土墙压死了一位中年妇女,年纪与令母相仿,貌似才从市场买完菜便遭不测,死状惨不忍睹。然而,一路上眼见多少残忍场面,都没一丝动摇的书臣,却在此刻嘎然止步,耳边突然又响起离家前,令母那句悉心的提醒,彷佛是母子天人永隔前的诀别。
对母亲满心的牵挂,投射在眼前的血淋淋的光景上,竟然是如此地椎心刺骨。书臣一个不小心,又让眼泪溃堤而出,尽管他知道令母安然无事,却又无法挥去生离死别的惧。
战争之毒,就是这样深入骨髓,将心灵一点一滴摧残殆尽。
但确认小霞安危的使命感,及时挺住了书臣。几滴眼泪后,书臣赶紧收理好情绪,三步并两步往燕家奔去。
“小霞,千万别出事啊!”书臣沿小巷飞奔前进,终于见到燕家大门。仔细一眺,围墙内没有黑烟,没有火光,看似燕家也逃过了一劫。这对书臣无疑是个强心针,只要燕家无恙,小霞肯定也不会有事。
不过,书臣甫踏进燕家大门,便被近乎崩溃的薛姨拦住去路。
“令公子!大小姐…大小姐她…”薛姨情绪上头,话都说不清楚了。
“薛姨!小霞她怎么了?”书臣见状更是着急,四处顾盼,大院和前厅都不见小霞踪影,而小霞房门大开,随风摇晃嘎嘎作响,看着也不像有人在房里头。那么,小霞去哪儿了?
“老奴…罪该万死啊…方才日本人轰炸…大小姐在房里怕得嘶声哭喊…老奴竭力安抚…待空袭结束后…终将大小姐安抚下来…怎知…怎知我才去厨房打理早点…回头大小姐就不见踪影…老奴…对不起主人和夫人的在天之灵啊…”薛姨声泪俱下地说道,书臣听着,猛地想起小霞归来前夜,那梦里头小霞面对空袭时,歇斯底里、行为脱序的模样。加上小霞经历了平津会战的人间炼狱,面对任何枪炮声,肯定比常人的反应更加剧烈。
小霞,绝对是抱着走避日军袭击的逃难心态,离家出走了。
“薛姨,别自责了,不是您的错。我这就去找小霞,您放心!”书臣说完,掉头就往镇上奔去。
小霞现在身在何处呢?书臣当然不可能知道。但他再确定不过,此时此刻的小霞,面对混乱不堪的金华镇,肯定彷徨着、哭泣着,那哭声肯定就如几回夜里,书臣耳边响起的哭声般,悲痛欲绝。
“小霞,我说过了,这辈子无论遭遇何等苦难,我必以全心全力保护妳,守护妳最甜美的微笑。这承诺,不管是现在,还是梦里的十五年后,只要我还记得你的样貌、你的声音,我就永远不可能食言!”
望着镇中心的黑烟火光,书臣心意坚定,哪怕是海底捞针般的困难,哪怕是游走地狱般的危险,都要寻回自己的发小,寻回小霞最甜美的笑靥。
“小霞,一定要等我啊!”
深吸一口气,书臣摀住口鼻,只身奔入灰色雾霾中,开始兑现他的诺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