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恸色战殇】
作者:芦漪      更新:2021-03-30 03:13      字数:7874
  我是燕小霞,七十五岁,江苏金华人。
  不,不是浙江金华市,是江苏金华镇,是那个曾经安居南京市西南,马鞍山市东北方的起伏山势里,数千纯朴镇民安居乐业的金华镇。
  每回向人自我介绍,总得重新解释自己的出身。毕竟,金华镇是抗战前的地名,今已不复存在。当然,熟识我的人知道,我其实出生于南京,但成长于金华,取用于金华,也亏欠于金华。
  我的父母曾是南京商会的要员,一年到头大江南北奔波,却为我选在金华定居,为的是金华的纯朴,和金华高中的优良教育。我家的管家薛姨,为咱们燕家奉献了一辈子,是我第二个母亲,我人生的头十七年,是她的谆谆教诲,成就了我的生活仪态,和待人处事之道。
  我们家在金华有个世交,令家。令妈妈,我的第三个母亲,虽经历了家道中落却不失气节,经济拮据却仍奋斗向上的坚强女性,是我最敬佩的女性模范,也是我没能来得及拜堂的婆婆。
  儿时每当父母出差,我便会来令家,不为别的,就是找我的青梅竹马玩耍。
  令书臣,那语不惊人死不休,却画得一手好画的才子,时而像同龄的玩伴,时而像可靠的长兄;很多时候好和大小姐脾气的我斗嘴、挨我的打骂,却又时常静静跟在我的身后,悉心在他的蓝色绘本上绘着我的身影。
  我曾问他,怎么这么爱画我,他是这么回我的:“金华仙境般的山水,就要甫下凡的仙女相配,才有美感”,这抹了糖霜的嘴皮子,说得我是羞在脸上,甜在心里。
  书臣,是我童年里最不可或缺的平辈,我最贴身的写影画师,也是我这辈子最重要的另一半。
  金华高中,抗战前首都圈极负盛名的高中,采用英式教育体系,办学二十年间培育众多外语人才。在这儿就学的种种美好纯真,至今仍深烙我心。
  初入高中时,也许因为我的家境和外貌,身边一直不缺追求者,其中有个爱国青年王胜,书臣的拜把兄弟,总领着三个跟班,四人自翊护花使者,不厌其烦地环绕我身边,当时可造成了我不少困扰。
  但,我怎么也没想到,我燕小霞的小命,是他们四人舍身于宛平七七事变时,硬生生地从死神手里抢回来的。
  他们,是我的救命恩人。没有爱国四人帮,就没有今天的燕小霞。
  同入一所高中,可书臣却遇着人生瓶颈。从小酷爱聊斋的他,课业学习从不长心,成绩乏善可陈之余,还常因上课偷翻课外读物而受罚,每每被我训斥仍毫不在意。兴致一来,凡事总要跟聊斋里的牛鬼蛇神扯点什么关系,就连咱俩的名字,令书臣和燕小霞,都要被他说成是书生和道士的关系,被我修理了,又抱怨着我活像个折磨人的女妖,为何不自号聂小倩算了,听了我是又好气又好笑。
  在不注重美术教育的金华高中里,他的绘画长才也无处施展,令妈妈又因家中债务,和书臣父亲的不堪过往,坚决反对书臣走美术这条路子,让书臣顿失生活重心,在他身旁的我,也因而郁郁寡欢,总思量着怎么才能帮到书臣。
  高一深秋某天傍晚回家路上,书臣冷不防毅然决然地和我说,“无论我母亲多么的偏执,我都决心要做个堂堂正正的画家,要用自己的美术天分救赎令家,要菽水承欢母亲一辈子,并誓言绝不踏上父亲的后尘。”就是那一刻,我清楚感受到书臣的蜕变,从孩子优哉游哉的懵懂,化为青年不服天命的倔强,想以他的双手改变停滞不前的命运。
  而我,能为他做点什么呢?
  我深思数夜,毅然决然协助书臣开设了金华美术社,希望能还给书臣一个潜心作画的小天地。
  因这机缘,我得以结识了我的好姊妹,方心慈,和我的半个拜把兄弟,许祥瑞。
  有鉴于书臣家里的情况,美术社一直低调行事,从未大肆招员,所有画作也不署名,就连书臣是会长的事情都严加保密,只让祥瑞当了个挂名会长。画社位处金华高中东栋三楼的边间教室,平时鲜少有人经过,社团活动时间,此处就成了咱们四人的世外桃源。
  书臣的画技,也在这段时间突飞猛进,其中两幅山水画给我偷偷带回家私藏,我父母见着了,大为惊叹,当下便决定要替书臣和他们俩的好友,威廉斯中校牵线,让书臣能得到最顶尖的美术教育。
  我处心积虑许久,说服了众多友人,在金华高中二十年校庆时开办金华美术社大型画展,并让我父母于同日带着中校来参观。而这场画展的主角书臣,也没让我失望。天赋异禀且明察秋毫的他,私下走访了金华形形色色的镇民,为抗战前的金华镇留下了最写实的纪录。
  三七年春,日军进犯热河,薛姨的儿子不幸为国捐躯,人在华北出差的我的父母也生死未卜,一时惊得我理性尽失,悲痛欲绝,幸好父母及时电报告知平安,方得安心。
  当下一直陪伴在我身边的书臣,将我心碎落泪的样子绘了下来,自命题为「泪色信慯」,作为画展的主题,旨在宣扬中国人们在日军节节进犯国土的威胁下,饱受家破人亡的苦难,却仍旧坚忍不拔的精神,并唤起更多人团结卫国的意识。
  这场空前成功的校庆画展,不仅为书臣打开了战后留英进修美术的生涯大门,也深深奠定了书臣这辈子致力反战作画主题的基础。
  这当然也意味着,令妈妈迟早要知道书臣参与美术社的秘密。
  为此,我在画展当天晚上同书臣回令家,挑战了令妈妈的心防,动之以情,晓之以义,终得令妈妈默许书臣的生涯选择。那夜,我好满足,想着自己终于为书臣做了件大事,兴奋得整晚没入眠。
  为什么我愿意书臣奉献这么多?这问题扔给当时的我,肯定回答得躲躲闪闪,倘若追问,说不定还把我这大小姐脾气给逼炸了。
  当年的我,年轻、任性、不率直、不坦白。明明从小暗恋著书臣,却从不愿面对自己的真实心意,明明想挣脱青梅竹马的束缚,却又害怕永远失去书臣的关爱。
  现在想来,真傻。
  若那天在天镜湖畔,书臣为我戴上我最心爱的水蓝宝杜鹃发簪时,我就欣然接受了他的表白,我也许会死了直奔北平寻亲的心,也许不会成为父母逃难的包袱,也许能向令妈妈喊声妈,也许不会成为书臣十三年的累赘,也许就不会费了大半青春后,才得夫妻相守。
  倘若我能管好自己的脾气,就不会徒留这么多悔恨,也不会让这么多心爱的人,在我十七岁那年一个个离我而去。
  是啊,十七岁那年夏天的宛平,徒留心碎。
  对不起,爸爸。
  对不起,妈妈。
  谢谢你,王胜,傅嘉,陈佑。
  谢谢你,薛姨。
  谢谢你,令妈妈,我没能来得及拜堂的妈妈。
  那是我永远不想回忆起的往事,令我深陷永无止尽的自责噩梦里,整整十三年。
  期间,我只留下了片段的记忆:
  书臣带着我躲进金华大佛寺,在金华灭镇大劫中死里逃生;重庆空袭后我们的家给大火燃毁,崩溃的我倒卧书臣胸膛里嚎啕大哭;
  日军进逼重庆三百公里外时,书臣拼命背着我挤上逃往成都的货车;战后回到南京,处处抗争,人人自危的萧条中,书臣牵着我在下关车站前的彷徨空洞;
  飞往英国伦敦的飞机上,震耳欲聋的螺旋桨声里,书臣握着满载我俩回忆的蓝色绘本,望着窗外悄悄掉着离乡背井的泪;
  入住皇家艺术学院校舍后,书臣白天上课,晚上作画,一有课余时间就回宿舍陪伴我,每天傍晚夕阳时分,总要在绘本里记下我的侧影。
  除了这些残破的记忆片段外,我的回忆里只有灰暗的空洞,和随时都会重映的,一九三七年宛平城血红的悲惨画面。一见父母凄惨的死状,和倒卧在我怀里断了气的王胜,我便下意识地哭断肝肠,不停地道歉,不停地悔恨。
  不过,不知何时开始,我回忆里的空白逐渐被温存的细流填满。每次回忆恶梦来袭时,我总会在崩溃落泪前,被紧紧护在温暖的怀抱里,耳边总会听见悉心细语,“别害怕了…别着急了…马上就没事了…马上就没事了…”。
  渐渐地,噩梦乍醒的我,意识不再灰暗空洞,得以找回片刻的理性,而当下映入眼帘的,永远是书臣最温暖的微笑,轻抚着我颤抖的脸颊,呵护着我脆弱的灵魂。
  原来,书臣你一直守在我身边,不离不弃整整十三年。
  一九五零年春,书臣甫从伦敦艺术学院毕业,是我记忆中第一次踏实地找回自身意识的时候。那时春暖花开,我正坐在一张欧式沙发椅上,静静望着盛开的杜鹃花,我的心随徐徐微风,漫游着摇曳枝叶间的片片蓝天白云。
  忽然,深深抽了口气,长梦中惊醒的诧,震开了我心头长年的紧闷。我懵懂地环顾四周,被清爽的天蓝色的帏帘所环绕,简陋却一尘不染的房子里,四周尽是美丽的水彩和素描画作,熟悉的笔触和画风,源源不断地为我内心的空洞注入着温暖。
  而这精美画室的另一端,全开画架前,全神贯注于画布上的书臣,正手执水彩画笔娴熟地飞舞画纸上,一丝一缕绣纺着,我的画像。
  画架旁的小桌子上,几瓶书臣年轻时就最喜欢的温莎‧牛顿颜料,好多瓶的色调名我都还能倒背如流。一八四号钴绿,三四七号柠檬黄,七二六号温莎红,二三一号深紫色,六六零号群青色等等。
  桌上的洗笔水杯旁,伸手可及的的数支水彩笔,和身后不远处的房间角落,清洗颜料画笔的水槽,这所有的摆设,和天蓝色帷帘布景,是书臣在金华高中美术社时代,就从未改变过的习惯,从未妥协过的坚持。
  “空色的帏帘,是画作最完美的面纱,赋予阅画人最完美的期待感,如儿时青青草地上,仰望晴空云色,得以任想象力无垠奔放。挂在窗上,窗外景致会化作灵感泉源,覆在画上,画里内容便更引人期盼。”书臣曾这样说过,年轻的我只觉得是书臣天马行空的扯淡。
  但此刻,彷佛回到高中时代的两小无猜的我,目不转睛地凝视著书臣,情不自禁地落泪了。
  “书臣…谢谢你…”
  谢谢你,这些年,紧握着我的手守护着我。
  “小霞,别动啊,我这就快画好了啊。”书臣轻声安抚的口吻,看来没意识到我溃堤的情感。想想也是,在书臣的眼里,我已经疯疯癫癫了十三年,喜怒无常本是常,他又怎能轻易解读我的思绪呢?
  不过,这些都不重要了。书臣将青春全都投注于我,领着我在黑暗里找到了光明的出口,是时候轮到我放下过去,用余生相报书臣的恩情了。
  伦敦,陌生的城市,却是我人生的新起点。
  我开始学着打理家务,好让暂任艺术学院助理讲师的书臣下班归来时,天蓝色的画室永远以最完美的模样迎接他。我开始重新习惯与街坊邻居用英语交谈,学着前去三十分钟路程外头的市集买菜,好让书臣不用再兼顾内务,更能专心致志在工作上。
  我开始尝试着用英国这儿可以买到的有限食材,再次做出书臣高中时,最喜欢吃的东坡肉。我开始寻找着贴补家计的方法,几个月后总算在伦敦帝国学院找到了半工半读的看护师训练班,白天学习,下午和周末工作,每天傍晚回家打理家务,终在一九五二年夏,取得英国看护师实习资格,得以在伦敦当地的医院工作。
  渐渐地,我也养成了写日记的习惯,为浴火重生的我留下后半生的美好回忆。
  我们开始相伴周末,单车出游英伦市郊写生,我也不再单单是书臣的模特,开始学着拿起铅笔,画着简单的素描风景写生。每遇难处,书臣总会从身后握住我执笔的右手,悉心牵引着我的心遨游画纸上。
  我俩的情,就如同相握的右手上,两条手工棉线腕带,在互补的色彩里紧紧缠绵、柔柔相偎。
  我珍惜每个夕阳余晖下,与书臣共度的作画时光,也在每天入睡前,书臣的温暖怀抱里期许着自己,永远不再大小姐任性,永远不再哭丧着脸,永远不再是书臣的累赘,永远要挂着感恩的微笑迎接每一天。
  终于,一九五二年的圣诞夜,在雪白的泰唔士河畔大笨钟的见证下,我戴上了相许终身的粉钻戒,来年初在伦敦市政府登记结婚。
  我们没有华丽的婚礼,没有亲朋好友的祝福,甚至连书臣最要好的学院同窗都没知会,只是在艺术学院附近著名的威尔顿餐厅,享用了只有我小时候父母健在时,才能尝到的山珍海味。
  这样,就够了,我不求多。
  在书臣的照料下重生的我,能有幸与他共度余生,我燕小霞已毕生无恨,已万分满足了。
  一年半后,五四年夏末,我取得正式看护师执照的同时,也怀上了咱们的大儿子正帆。而此时的书臣,应邀参加五五年七月在洛杉矶举办的,反轴心国抗战胜利十周年纪念画展,正呕心沥血地准备着画作。
  整套作品完成那天,离正帆的预产期刚刚好三个礼拜整,二十张画作全是书臣蓝色绘本里记录下的抗日时期,种种撼动人心的景象:
  南京空战下灰飞烟灭的金华、
  武汉空战时万人屋顶上的欢呼、
  长沙第一次会战时平民后撤和军队挺进的人影交织、
  重庆大轰炸时防空洞里人们闭塞彷徨的恐惧。
  不过,最重要的主题画,却被书臣用天蓝色布帘紧包着,说在画展开幕前任何人都不许过目,我也不例外。自儿时,书臣凡在我面前鬼鬼祟祟,肯定是要搞些什么惊喜,当年在金华送我杜鹃发簪便是如此,五二年在大笨钟前圣诞求婚也是如此。但此次画展主题庄重,量他不敢随便造次,我便没多想,来年带着正帆随书臣去了洛杉矶。
  但我怎么也没料到,那张主题画,不仅夺走了全场观画者的声息和视线,更拨动了我最深处的心弦。
  这张画,名为”恸色战殇“,全开炭笔,一位身着白衣的美丽女孩,满身灰土狼狈不堪,彷徨无助地伫在燃毁的废墟前,望着阅画者娟然泪下。几近完美的细腻笔触,赋予画中女孩最强烈的情感,双眸里的无垠绝望,泪痕下的心灰意冷,彷佛正乞求着某个人,能施舍她片刻的平和安详,能伸手将她拉出这永无止尽的战争炼狱。
  众人为其唯美而凄凉的氛围所震慑,为其体现二战时期中国受尽战火摧残的苦痛所落泪。
  然而,仅凭这一眼剎那,我便潸然泪下,不能自已。画里头的女孩,是年轻时候的我啊!
  那是第一次重庆轰炸后,我们返回住处仅寻得一片焦土时,我转身扑进书臣怀里大哭前的剎那。那是从宛平城悲剧后,我头一次短暂找回了意识,在泪水里不断地道歉、悔恨。
  令我更为惊讶的是,我以为此画会逼我再次崩溃于不堪回忆之中,但我竟望着画满心感恩,回忆里一幕幕的恐惧梦靥早已不再,都被书臣的暖煦面容取而代之。
  我这才理解,这作品对此刻的我来说,早已不是旧伤重提的恶劣,而是浴火重生的见证。
  但书臣,为什么偏偏就是这幅画,你要对我如此保密呢?
  我没来得及问书臣,一位洛杉矶当地的华人记者便问起了这幅画的细节。
  “这幅画的背景,是重庆沙坪坝空军基地外的眷村,在一九三八年春天遭日军轰炸后的残败,而画中的女孩身着破旧白裳,没了亲人没了家,只剩泪水和孤独相伴,其身影象征在反***抗战时期,饱受摧残的优美中华文化。我希望传达给世界的讯息很简单,无论任何时空背景,战争中受害最深的永远是无辜的人们,也希望能用画中女孩的这滴泪水,唤醒人们的良知,珍惜生命,珍惜和平。”书臣站在恸色战殇旁,娓娓阐释道。
  “请问,画中的女孩,是您的亲人吗?”记者接着问道。
  书臣轻轻一笑,向众人问道;“各位知道聊斋志异的聂小倩吗?我既名为令书臣,从小就自认是宁采臣转世,而曾在上辈子相许终生的女妖聂小倩,此生必与我再续前缘。”
  众人莞尔。而抱着正帆,还没把情绪理顺的我,被书臣这天外飞来一笔,唬得一愣一愣的。
  书臣转头深情直视着观众群里的我,接着说道:“画中的女孩,小名倩倩,是我这辈子相许终生的聂小倩。”
  观众往我这儿一瞥,会心一笑。
  事后书臣遭我追问,笑答:“能和宁采臣相许终生的,怎么可能是个道士燕赤霞呢?当然要是个妖娆美丽的女妖聂小倩啦!”
  所以,从那天起,我便得了一小名,倩倩。
  书臣平时仍旧喊我小霞或是大小姐,偶尔蹦出个刺耳的女魔头,但只要对外人一说起画里的我,便以倩倩称之,喊久了,习惯成自然,连我都顺口喊画里的我叫倩倩。旁人听着我俩论画时,往往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而熟人深知这是咱小两口的密语,总是为之莞尔。
  那场画展后,书臣在文艺界名声越传越广,咱俩在伦敦的画室,观客与日俱增,书臣在艺术学院任教五年间,一手建立起的亚洲文艺系列课程,也吸引了众多艺术学子争相报名。有时,我会带着正帆前去旁听,赞叹着当年英文连连死科边缘的聊斋狂人,如今却以一口带着中文腔的流利英语教着绘画和艺术概念。
  这五年间,不忘初衷的书臣更是投入了反战主义的文艺创作里,除了潜心钻研欧亚二战和五零年韩战史料之外,更在越战爆发不久后的五六年春,携同事和学生前往西贡和河内整整一个月,在绘本里记录下又一个民族悲剧的序章。
  那是我印象中婚后唯一一次和书臣起了矛盾,但见他那为艺术献身的坚定,我尽管百般忧心,千万不愿,却仍放手他去了,带着两岁的正帆静候他的归来。
  五八年十一月,我怀上了女儿如伶两个月,书臣在伦敦举办了第一次个人画展,近五十张画作,以写实的二战、韩战、以及刚爆发两年的越战难民写生为主题,正式叩开了书臣艺术生涯的黄金之门,也让他迅速跻身全球知名反战先驱之一。
  六四年起,为时九年的美国反越战运动中,书臣的作品成了众多反战刊物争相使用的插画和头版艺术,连年画展邀约不断,我和正帆如伶也沾了不少光,陪著书臣遨游世界各地,看着他画天地,画山水,画倩倩,也画尽动荡年代的世间百态。
  这,就是我的幸福,我的满足。
  然而,时光不饶人。曾经乐享天伦的令家四口,终在正帆和如伶相继大学毕业后,又变回了我俩相伴彼此。正帆取得国际人文地理学位,去了曼彻斯特的戴维王高中任教,一个月回一次伦敦看咱们,而如伶商学院毕业后,进了外商顾问公司跑遍世界各地,一年难得回家一次。
  唯一没变的,是我俩每天傍晚,窗台前画倩倩。
  我每望进杜鹃花树梢的蓝天白云,就不自觉地回味起那些年,书臣和我忙里偷闲,周末带着俩孩子单车游伦敦乡间的写意时光,久了,才明白生命的延续,家庭的传承,是如此诱人回味又引人惆怅的酸甜苦辣。
  八零年,如伶受温哥华一投资顾问公司高薪请聘,移民定居于温哥华,来年竟在公司团聚场合,与金华爱国社里唯一生还,我的救命恩人金尔伦一家人巧遇。
  书臣闻讯喜出望外,我俩与尔伦便借着一月一回的书信和电话,重建起久违四十三年的同窗情谊,也让书臣起了移居加拿大的念头。同时,在伦敦艺术学院任教三十年的书臣,期间收到世界诸多名校邀请,其中正有加拿大温哥华emily carr艺术学院。
  我俩几经思考,也征询了俩孩子和诸多友人的意见,终在八一年初决定移居加国。
  如伶和尔伦靠着在温哥华本地的人脉,为咱俩落地后的生活都安排稳妥,也为我找到了温哥华中央医院的老人看护一职。而正帆也于两年后,申请转至温哥华丘吉尔高中任副校长。
  当然,书臣的个人画室,也远渡重洋来到了加西,营业于固兰湖岛emily carr校区附近的三街和枞树路路口。一样的空色帏帘,一样的画室摆设,唯独不同的是画倩倩的杜鹃窗棂布景,给搬到了我们在十四街和橡树路上,名为罗兰寓所的公寓起居室。
  这儿大小适中,面向内中庭闹中取静,窗外开着我最喜欢的九月杜鹃,傍晚有书臣最喜爱的西南夕落。房侧一面空墙,挂上了天蓝色布帘相衬的恸色战殇,画里的倩倩,澄色双瞳泪眼汪汪,细声轻叙着我俩颠沛流离的人生,和相知相惜的一世情深。
  美好的一切,终又归位。令家四人,共享天伦。
  “书臣,要是,你哪天忘了我,怎么办?”九零年某天深秋,我俩牵手夕阳下,散步二十五街女王公园的枫红里,我忽然有感而发地说道。
  当时的我因身体不适,甫从看护一职退休,回想起在职的最后三年,照顾数个失智老人的经历,感叹无穷。那些携手走了一辈子的夫妻们,到了晚年竟要承受被挚爱忘却的痛:
  ‘患病的,寻不回自己的记忆,也寻不着就在他眼前的爱人,而没患病的,唤不回爱人的意识,只能眼睁睁看着两人的回忆随时间消逝。
  其比生离,心却未弃,其比死别,人却未殪。
  煎熬之最,莫过于此。’
  “大小姐啊,这不简单?”书臣指了指两人相握的手,腕上的手工腕带,“这是倩倩在金华高中时给我下的咒,比那倩女幽魂电影里,王祖贤的鬼魅要强个百万倍不止。只要有这条带子,我肯定忘不了妳。”
  我笑了。这条手工腕带,是当年白杨庄青白二蛇大闹令家后,我编给书臣的护身信物,怎么这会儿又给他说成了聊斋里的妖法呢?
  “那,要是换做你忘了我,怎么办呢?”书臣反问。说实话,我不知道怎么办。我清楚这种事情问了也没答案,书臣他肯定也清楚,才以玩笑带过。
  “我会翻着我的日记,很努力地回想,很努力地留住咱俩的回忆。”我想了想,如是说,无比认真。
  我的人生改变了我很多,但唯独我内心的固执没变。
  如果我俩其中一人忘记了对方,那怕还有那么一丝机会挽回,我都不会放弃。
  永远不会。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