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第九幕 离色归途】
作者:
芦漪 更新:2021-03-30 03:12 字数:13566
“妈…我回来了。”书臣拖着沉重的步伐入了家门,但路过院子后头的令母没有应答,进了卧房上了门,又一次落下书臣一人,在院子里与月光相对无言,任凄凉夜色和黯淡树影,留给书臣刺耳的寂寥。
自从那晚的冲突后,令母几乎完全断了与书臣的互动,两颗心霎时比陌生人还要遥远。清晨独坐饭桌上的早点和午饭盒,和深夜归家令母的冰冷背影,是书臣唯一还能嗅着的一丝亲情。
然而,现在的书臣毫无心力,去尝试修复这破碎的母子关系。三天前,小霞离开金华镇后,书臣的生活全被沮丧与忧心所淹没,茶不思饭不想,整日无心上课,天天要上小霞家四、五回,盼着小霞能及时回心转意,折返金华。
奇怪的是,上访燕家屡次向隅的书臣,一见小霞空荡房里的梳妆台,淡淡的记忆偏差感就悄然而生,彷佛有件重要的事情,没有机会为小霞做到。但书臣想破了头,急坏了心,却没能得到答案。三天下来,无数次来访扑空,和薛姨担忧失落的样貌对望无言,书臣这才接受了沉重的现实,短时间内再也不可能见到他日夜牵挂的发小了。
今夜,书臣就是抱着这般沉痛的心情,强迫自己入眠。可那床前月色和安神妖香,竟也多了一丝悲恸,一沐着就要鼻酸,让辗转难眠的书臣越来越不耐烦,索性狠狠关上窗,满心烦躁地载浮载沉在入睡边缘。
也许是太过思念小霞了吧?书臣整晚耳边总是若有似无地响着小霞啜泣声,脑里走了好几出历历在目的梦境,除了第一幕之外,全都和儿时的小霞有关,但其内容却又和书臣的记忆有所出入。
※※※
心慌、急迫、恐惧。
书臣又一次迎来了背着女孩大雪里飞奔的梦,又一次见她消失在书臣背上,书臣又一次在泪水里被黑暗裹覆,落入了下一个梦境。
不知过了多久,书臣缓缓睁眼,发现自己和小霞在市集里,一如往常地嬉闹玩耍。来到王老伯摊前,书臣童心洋溢,一个劲地买了大把弹珠陀螺,急忙要带小霞找朋友去玩耍,却被小霞冷不防搥了一记脑门。
“笨蛋!来这儿正务不干,尽想着玩!送给吴老师的画,你打算用自己的鲜血着色吗?”小霞揪著书臣耳朵拖回了王老伯摊位前,”王伯,请给我温莎‧牛顿的…笨臣!你昨天说几号色?你自己来说!”
小霞口里的吴老师,书臣清楚记得是两人小学六年级班主任,为人甚好,对书臣更是照顾有加。但书臣并不记得,自己曾打算送给吴老师亲笔画。那时候,书臣应该连画笔都还不知道怎么用才对。
“哎呀呀!疼呀!”书臣左耳根被扯得难受,不假思索放声喊道,”一八四号钴绿,三四七号柠檬黄,还有七二六号温莎红!哎呀啊!大小姐别扯啦!”
语毕,书臣极为吃惊,自己居然对色谱编号和名称如此了如指掌。但没能仔细琢磨,书臣便被小霞霸道地拉离摊位,四处蹓跶嬉戏,在吃喝玩乐间,任梦境渐渐淡出。
※※※
迷蒙中,小霞的嚎哭划开了下一个梦境。两人伫在归家路上的华山路口,夕阳树影下断成两截散落在地的,是小霞父母送给她的美利坚洋娃娃,一旁还有数瓶看似不小心摔破的水彩颜料。
“小霞…对不起…”书臣一脸愧疚,”…可是我刚刚就要咱俩别打闹…不然我肯定会打翻东西…”
但书臣这一多嘴,激得小霞怒上加怒,把手上仅存的牛顿群青色水彩罐,狠狠砸上了书臣脑袋。
“哎呀!!”书臣疼得蹲坐在地,许久不能起身。勉强抬头一瞥,只见小霞泪眼汪汪,气嘟嘟地掉头就走,无论书臣怎么卑躬屈膝都没用。书臣心慌之余,赶紧回头拾起洋娃娃,追去燕家求情,可是小霞把房门一锁,让书臣只能在门外干等,连薛姨劝了老半天都不肯开门。
不过,不死心的书臣,竟然守在房门外一整夜,睡在燕家大院直到隔日清晨。
“书…书臣?”小霞踏出房门,被席地而睡的书臣吓了一大跳。
“嗯…小霞?”书臣睡眼惺忪里,见到小霞哭了一夜红肿的双眼,惊得赶紧起身屈膝磕头,”小霞!对不起!小的昨天蠢到了极点!我令书臣,身为燕小霞的青梅竹马,决不允许任何人惹哭小霞,更不允许这家伙就是令书臣自个儿!请大小姐从重处分,小的甘心全部承受!”
小霞见书臣恳求状,鼻头上还挂着夜里着凉的鼻水,便默默地进房拿了件外套,搭在书臣身上。
“笨臣,给我起来。”小霞命令的口吻里,带着一丝感动和不舍,”想要我原谅你,没那么容易。现在就回家梳洗休息,晚上买热干面来给我赔罪。不然我明天就要你背我上下学,还要罚你一个礼拜不准吃午餐。知道吗?”
小霞说完,清晨的暖煦撒遍大院,撒在书臣和小霞的脸颊上,将书臣裹在安逸舒适里,渐渐淡出梦境。
※※※
眼前一片昏暗的胡同,身后传来小孩玩耍嬉闹声。这个梦境里,书臣站在光与暗的交界处,左见阳光下,小霞和一群孩子在市集后巷,丢弹珠、打陀螺、滚铁轮,右见深不见底的暗巷,阴风阵阵,了无人烟。
“书臣!你在做什么?快点过来帮我打陀螺呀!我老是输给李笨鹅,你快点来帮我!”输得恼羞成怒的小霞,急忙向书臣求救。
书臣清楚记得这段儿时记忆,但正当他欲加入战局时,又突然却步不前。光明处的小霞,似乎越看越不真实,越看越觉心酸难耐。而暗巷的另一端的空虚,望得他鼻酸直冲脑门,彷佛书臣这辈子最珍惜的某件事情,无声无息地消失在暗巷的彼端,永远无法挽回了。
然而,无论书臣左顾右盼了多少回,却依然没能琢磨出,他到底失去了什么。明明小霞就在身边,明明眼前就是甜美的儿时回忆,他却怎么也开心不起来。越看,泪水越止不住,越想,右脑侧就越疼痛,疼得他意识渐失,在晕眩里淡出了梦境。
※※※
终于,书臣醒了,脑里如糨糊般混乱。同样的清新晨光,同样的悦耳鸟啭,同样等在餐桌上的早餐和饭盒,但书臣却迟迟不能走出梦境里的种种光怪陆离,恍着神整装用餐后,悠悠忽忽地出了家门。
“是我太想小霞,才做这些怪梦吗?还是…”书臣自言自语,突然眼角余光瞥见门边,纤细优雅的年轻女孩侧影,双手提着书包于腰前,散发着长发及腰的飘逸气质。
难道,是小霞?
“小霞!?”书臣惊奇地喊道,但女孩一抬头,书臣的欣喜霎时烟消云散。
又是倩倩。又是带着蓝宝石发簪,假扮小霞的女妖。
“书臣,你看到我了…”倩倩一贯的微笑,藏着几分雀跃,但灵动的杏眼深瞳里,却多了几分莫名的憔悴。
然而,倩倩满口的刺耳杂音,听得书臣极其不悦。原以为这女妖只是心肠坏罢了,没想到还如此不识抬举。小霞离去那天,书臣在家门口下了狠话后,倩倩已连续好几天没现身。书臣以为,他终于将女妖逼退了,没想到今天又在家门前撞见倩倩,假扮小霞想骗取书臣的信任,气得他白了一眼便掉头离去。
“书臣!等等!”倩倩见状赶紧追了上去,”书臣,求你不要这样了,我只是想要帮你……”
“能省省你的口舌,还有你那满嘴恶心的杂音吗?”书臣不屑的口吻。
“书臣…”倩倩闻言,眼泪立马夺眶而出。
“我已经和你说过,不用再来找我了。你倘若还想留住咱俩的友情,就施展你的妖法把小霞弄回金华。只要小霞一天不在,我就一天不可能原谅你。”
“我…我没办法…我…我没有妖法啊,书臣。”倩倩有苦难言的表情,看得书臣更是怒火高涨。
“没有妖法?你少笑死我了好吗?从你出现后,我身边尽是妖魔鬼怪的事,一下子全部的人记忆都变了,我给你碰个手就会画画了,你又好像无时无刻不在隐身监视我,对我的事情了如指掌。那天在天镜湖,你不就是靠着隐身妖法,伺机破坏我向小霞表白的机会吗?看你头上那发簪,跟我送给小霞的一模一样,你难不成去了欧洲,特地买了个同样的发簪来迷惑我?这一切的一切,不是妖法,是什么?是我令书臣的聊斋白日梦做太多?还是我脑袋真给小霞打坏了?你这个千年女妖,现在就来给我个合理解释啊?”书臣大声斥道。
见书臣吼了起来,吓得倩倩更加慌乱,赶忙解释。
“不是!那些都不是妖法!书臣,请你相信我,那些是你……”但那杂音仍然刺耳。
“呵呵,不敢说,就用杂音搪塞是吧?那好,从今天起,我走我的阳关道,顺便祝你早日去过你的奈何桥吧。珍重,不见!”书臣说完,加快了脚步往市集冲去,终于隐没在人潮中,留下倩倩一人挂着泪水彷徨原地。
“书臣…呜!”突然,倩倩双手紧压胸口,疼痛不已的表情,”书臣…我不会放弃的…绝对不会……”
果不其然,倩倩没有放弃,反而变本加厉地纠缠书臣。除了早上在令家门口静静守候之外,还每天静静地陪著书臣用午餐,下课时分更会伫在书臣教室门前,叮嘱著书臣不能放弃作画。
一开始,书臣还抱着一丝希望,刚回来的倩倩见他如此恼怒,会立刻知错反省,施法助燕家一行人安然返乡。不过,几天下来,女妖不但没有救助燕家之意,还日复一日模仿小霞的举止,遂让书臣更加反感。最后,灰心的他索性以冷漠相待,并对美术社的活动一概敬而远之,铁了心不和倩倩有任何交集。任凭倩倩挂着那一贯的微笑,静静地尾随书臣上下课、留连市集、往返小霞家,他都完全视若无睹。
不过奇怪的是,如此死缠烂打的倩倩,却从未敢踏进过书臣家门。每当夜色降临,书臣回家后,倩倩总是自动自发地离去,有时无声无息得连书臣都没注意到。但书臣对女妖的诡怪行径,打从心底不感任何兴趣。他自始至终在乎的,只有一个人,燕小霞,只求苍天能保佑她的发小,在华北平安无事。为此,书臣更是在每天入睡前,打开蓝色绘本,细细咀嚼着发小的甜蜜回忆,灵感一来,就悉心绘下小霞的种种身影,以安抚孤单月色下的思念之痛,也以画笔狠狠报复着可恶的女妖,以子之矛,攻子之盾。
然而,事与愿违。祈愿小霞早日归乡的书臣,只盼来了更深的噩耗。七月八日,宛平城的武装冲突,传遍了中国各角落。书臣原希望这场事件能如以往般,大事化小、小事化无,但尔后几天,华北情势出乎意料地急剧恶化,零星武装冲突不断,中日双方剑拔弩张,大战俨然箭在弦上。
终于,七月十七号近午时分,金华高中的广播,响起了蒋介石对全国民众的抗战宣言。原本还在与孔孟国学搏斗的书臣,立刻放下课本,紧绷神经,同全班师生一并屏息于中国进入战争状态的最后时分。
“……我们希望和平,而不求茍安;准备应战,而决不求战。我们知道全国应战以后之局势,就只有牺牲到底,无丝毫侥幸求免之理。如果战端一开,那就是地无分南北,年无分老幼,无论何人,皆有守土抗战之责任,皆应抱定牺牲一切之决心。所以政府必特别谨慎,以临此大事;全国国民亦必须严肃沉着,准备自卫。在此安危绝续之交,唯赖举国一致,服从纪律,严守秩序。希望各位回到各地,将此意转达于社会,俾咸能明了局势,效忠国家,这是兄弟所恳切期待的。”
但蒋介石的演讲,并没有带起书臣的爱国激昂,只是将他推入了无底的忧患深渊。小霞一家人还身陷华北,要是被卷进战火该如何是好?王胜的四人帮就在北平二十九军中,肯定也要被送上最前线作战。难道,上个月画展的庆功夜,就是兄弟生死诀别之夜吗?倘若中日全面开战,金华镇还能有几天和平日子可过?
‘我会不会这辈子再也见不到小霞了?’突然,这念头在书臣脑海里一蹦而出,让他惧得头皮发麻,双手颤得连课本也握不牢了。他十七年来所珍惜的一切,转眼成了虚无飘渺的海市蜃楼,寄托倩倩回心转意的最后一丝希望,也随着广播后扩音器里仅存的回响,灰飞烟灭。
午饭时间,书臣同一处大树下席地而坐,却被仲夏日炙热潮湿的空气,闷得一口饭也吃不下,呆望静止于艳阳下的树梢绿叶,任其牵挂发小的思绪无声地吠吼着,直至钟响,才被一旁挂着一贯的微笑,静静候着的倩倩喊回了神。
放学时分,书臣下意识地绕到了小霞的教室,那惨红夕阳下的空荡课桌,没能舒缓书臣心头闷,反而火上加油地逼出了书臣着急的眼泪。见着长廊另一头,拾着微笑盼望书臣前去美术社的倩倩,悲愤的书臣只是狠狠地瞪了她一眼,逞强地抹去了泪水,便头也不回地下楼离校。
天阶上书臣的身影,孤单地被夕阳折曲于石阶上,细声讥笑著书臣空虚的背膀。那曾是小霞专属的下凡轿,两小无猜的青涩浪漫曾羡煞多少晚霞云彩。然而现在,只有孤独,只有一个悄然尾随的女妖,挂着讽刺的微笑,在书臣心头的伤口上肆意撒着粗盐。
行经市集的书臣,一见大排长龙的热干面摊便有股错觉,只要杀过人群抢买两包面,小霞就会在燕家大厅里候着他用晚餐。走到王老伯摊位前,小霞的身影彷佛浮现身边,叮嘱著书臣别只想着玩耍,要把美术材料买齐全。经过吴大娘休业的菜摊,那泪色信慯里泪痕肆虐的小霞,历历在目得椎心刺骨,让书臣对紧跟身后的女妖更为愤恨。
倩倩摆明就是害小霞身陷华北的罪魁祸首,怎么连个起码的羞耻心都没有,成天挂着微笑做个无耻的跟班?从镇公所到华山路口,沿着小径直至书臣家门口,书臣不管何时转头,倩倩总是阴魂不散地尾随。当然,这是个自由的社会,这女妖爱何去何从,书臣没权可管。但书臣心里怒吼着,只要倩倩敢踏进令家一步,绝对会让这女妖尝尝苦头。
不过,书臣甫进家门,转头却不见倩倩身影。跟以往一样,女妖总是在书臣理性断线前,识相地悄悄离去,巷头巷尾静得只有夏夜蝉鸣,彷佛倩倩从未出现过一样。
同样的戏码,隔天又重复上演;早上倩倩静候家门,整天挂着微笑尾随,夜里又在书臣家门前悄悄离去。终于,书臣冷漠的态度,被倩倩的死皮赖脸软化了。十九号晚夕,倩倩一如既往挂着微笑跟随书臣至家门口,但书臣伫足门前久久不入,蓄意制造出诡异的尴尬,任闷湿的夜色和单调的蝉叫泛滥两人之间,终逼得倩倩开了口。
“书臣…你怎么不回家…”倩倩略带迟疑地问道,但眼神有别于前天,多了几分坚定。
“我才想问你同样的问题。”书臣没有回头,冷冷地回了话,”自从小霞离开后,你尾随了我多少天,也从来没看你有回家的意思。跟踪我,很有趣吗?你到底想要从我这儿得到什么?”
“书臣,你搞错了。我只是……我……身边……只是你……”倩倩的回复,又一次被杂音切得四分五裂。
“满口的杂音和诡异的微笑,你到底够了没?我说得很清楚,把小霞全家安然变回金华,我自然就不计前嫌!可是你这个死妖孽,不但不肯救人,还在华北陷入战火后,变本加厉,无时无刻不跟在我身后。问你什么目的,你又不肯实话实说,尽在那儿装无辜。哼!你以为你装作说不出话来,我就看不透你的心计吗?”书臣越说越气,索性吼了起来。但倩倩见状,深吸一口气稳下情绪,继续恳切地尝试响应书臣。
“书臣!请你冷静下来听我说好吗?请你相信我,我没有妖法,绝不想要害任何人,更不想要这杂音阻碍我们的交流。还记得我们在佛寺上头约定的吗?假使我无法用言语传达,我一定也会设法用别的方式与你沟通。请你体谅我的苦衷,再给我一点时间,好吗?”倩倩努力地解释着,难得一句话从头到尾没有一丝杂音,却无法说服怒火中烧的书臣。
“相信你?抱歉,我做不到。体谅你?抱歉,我做不到。给你时间?抱歉,我还是做不到!我现在就想要小霞回到我身边,其他我什么也不在乎!你有什么苦衷,我根本不想管!”书臣吼完,欲进令家大门,倩倩却一把拉住了书臣。
“等等!书臣!求求你!请你听我说,我………”又是刺耳的杂音。
“放开我。”
“你得……是你……”还是杂音不断。
“我说了,放开我。”
“求你了,不要又……”除了杂音,还是杂音。
“给我放开!你没听懂吗?”书臣气得狠狠甩开倩倩的手,转头投以肃杀的怒目,”我不想跟你扯多。一句话,你到底想不想救小霞?不想,就别跟在我后头幸灾乐祸!我恨你如此心狠手辣,对小霞的安危如此冷眼旁观。她是你的姊妹啊!难道在你眼里,她的命就这么一文不值?”
“书臣,不是!你误解了…我……”倩倩霎时被书臣的气势震慑,越说越结巴,杂音越发强烈。
“不用解释了,事实胜于雄辩,你没打算施法救人,我早就看得一清二楚,没有任何误解存在。妳请回吧,回妳的大佛寺享受夜景,修你的业障吧。”书臣冷淡说完,便进了令家大门。
“书臣!别走!别……!求求你,听完我这个请求就好了!不相信我也无所谓,铁了心恨我我也甘愿,但请你不要放弃画画!一定要坚持下去,那是唯一能……”倩倩在门外,彷佛生离死别前的叮嘱般,衔着泪着急大喊。
但话没说完,倩倩突然没了声音。
甫踏入家门的书臣,闻声回首,大门前空无一人,只有蝉鸣夜色洒遍小径满地。倩倩又像以前一样,无声无息地离开了家门口,不过这回,却像是原地凭空消失一般。
“坚持画画?去妳的死女妖…”不过,书臣一点也不替倩倩操心,对她的叮嘱更是不以为然。小霞生死未卜,倩倩居然还有这闲情逸致谈美术?这是何等的冷血无情啊!何况,要画,也是为了小霞而画,八辈子轮不到倩倩!
夜里,书臣对小霞累积十数天的担忧,彻底夺走了他的睡意。他踌躇房内许久,见着高挂的月娘悄悄隐没乌云后方,不安的涟漪发狂地流转心间,逼着他又一次拾起了蓝色绘本,欲将心中千万思念一股脑宣泄而出。
“画画、画画…只不过妖法控制了金华镇,你以为我就能随你使唤了吗?我就算拿起画笔,绝对也不是画你,这辈子我只会……呜……”突然,右脑测一阵酸闷,狂袭而来的晕眩,伴着数幅景象闪过眼前。
烈日下,忙碌车站前,车水马龙的混乱中,彷徨无助的女孩双眸。
白雪中,钟塔大桥前,熙来攘往的人群里,纤细优雅的女孩丽影。
斜阳里,单车大树下,两人携手挥洒绘本,欣悦幸福的女孩笑靥。
白光中,排队人群前,手中大包小包行李,坚强婉约的女孩侧容。
白窗前,杜鹃花梢里,静静眺望雪皑远方,淡然知足的女孩深瞳。
没等书臣反应过来,眼前倏地化了一片黑,耳边渐渐响起微弱的啜泣声,越来越强烈,越来越悲恸。再细细一听,彷佛就是小霞撕心裂肺的哭声,听得书臣慌乱失措,急忙想要觅着小霞给予安慰。但,不管书臣怎么寻,怎么喊着小霞的名,眼前的黑幕就是散不去。彷佛,心碎的小霞就近在咫尺,却又远在天边,急得书臣呼喊了起来。
“小霞!对不起!我就在这儿!你要听得到我的声音,就别再哭了!我这就去找你!这就…哎呀!”书臣没说完,忽然感到左膝踢上了书桌边,一瞬间的闷痛震碎了晕眩和眼黑,擅自弥漫房里的,竟又是那带着淡淡悲怆的月色与花香。
“小霞…小霞…”书臣霎时意识到,方才意识的混乱,很可能是倩倩的洗脑妖法,对他的脑袋产生了更深一层的负面作用。
“想…想得美…我得趁我脑筋还清醒时,把小霞和自己的人生,巨细无遗地记录下来…把我和小霞的回忆,填满这本绘本…这样一来,那怕某天我的记忆真的被窜改光了,也能靠着绘本寻回珍贵的往事…”于是,书臣扶住摇晃的身躯,入了书桌打开蓝色绘本,放任自己的潜意识挥洒画纸上。每一条笔触,都是牵挂小霞的丝线,每一处细节,都是眷念小霞的结晶,八开的画纸满溢著书臣川流不止的情感。
止笔时,天色已染鹅白,鸟啭已上树梢,书臣这才求得了片刻的心静。回头细看,书臣整整画了十二张素描,里头全是与小霞相识已来的点滴。与燕家三人相识的羞涩好奇、与小霞同上小学的天真可爱、两人头一回分享饭盒的喜悦满足、结伴游戏金华市集的两小无猜、同小霞和母亲一游天镜湖的萤火水花。每幅画都彷佛都携着系念延展了时空,好似这些记忆早在上辈子就刻划在书臣的绘本里,今晚只是物归原位罢了。书臣细品着自己的画,一个不小心便逼出相思的眼泪,偷偷地溜进了铅灰纸纹之间。
那天起,书臣一入夜就衔着思念,将万千情感全都转注素描之上,每每到了天亮,听见令母出门之后,才勉强阖上绘本,整装出门。期间,挂着一贯微笑的倩倩,仍然无时无刻不如胶似漆般,黏在书臣身旁,模仿着小霞的一举一动。但书臣早已不在乎女妖的行径,全神贯注在刻划回忆上。七月二十一号,华北陷入全面战火后,书臣更是丧心病狂地作着画,蓝色绘本随他走遍金华,容纳了书臣沉重的思念,也刻划下了抗日战争爆发后,社会动荡不安下,金华镇人心惶惶的光景。
然而,这样没日没夜的生活,终对书臣产生了严重影响。一礼拜下来,书臣头疼越发严重,有时甚至疼到双眼发黑,晕眩不已,脑袋右侧胀得彷佛随时要迸裂。奇怪的是,这样的疼痛,总是在他作画时发作,短则数分钟,严重时要一刻钟才稍稍缓下。而在痛楚褪去后,书臣总会吃惊地发现,自己在朦胧的意识里,居然也完成了数幅画作,不过内容却是千奇百怪。除了儿时回忆之外,还有许多不知从何而来的战场写生,记录着许多受到战火迫害的人们,那狼狈而沧桑的脸庞。
有一回,书臣的画里甚至出现了,只有在小霞家的相簿里偶然见过的,英国伦敦大笨钟,和泰晤士河桥畔的优美雪景风光,其细节精致得犹如身历其境。书臣看了这些光怪陆离的画作,更加肯定倩倩的妖法正在蚕食他的记忆,遂彻底舍弃休息睡眠,燃烧着生命,画着他记忆所及的一切。头疼、晕眩、虚弱,全都浇熄不了他作画的冲动。
但书臣毕竟还是凡人,血肉之身最终还是无法扛住长时间的疲惫。八月初的某天夜里,书臣在桌前不支崩溃,阵阵头疼和晕眩,把作画到一半的书臣放倒在书桌上,昏睡了过去。
※※※
心慌、急迫、恐惧。
茫茫大雪里,书臣背着一个女孩,牢牢握着她的手往前飞奔着。两人手腕上,一对巧心精制的手工腕带,凌乱飘荡刺骨寒风中。
这次的梦,更加真实了。
书臣心急如焚地奔跑着,一心只想带女孩往某个地方去,但这回不仅仅是厚重的积雪拖慢了他的脚步,路上竟多出了无数的汽车,将去路堵得水泄不通。
“…书臣…谢谢你…别担心了…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女孩用她仅存的力气紧握书臣的手说道,又一次让书臣心如刀割,仿佛多迟个一秒,都要天人永隔。
然而,不知何来的红绿灯,出现于交通瘫痪的十字路口,刺眼的红灯仿佛永远不会变绿。书臣急坏了心,索性无视交通号志横越了马路继续飞奔着。
“…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女孩话没说完,再次凭空消失在书臣背上,徒留书臣一人于大雪里惊慌失措。
就这样,书臣再度崩溃于泪水和黑暗中,迎来了又一个怪异的梦境。
※※※
梦里,书臣携着小霞跟随大量人群,慌张地来到了一个被愁云惨雾垄罩的陌生城市,市区被两条河流的江水一分为三,处处人满为患。书臣和小霞随一小撮人,被身着铁灰色军服的军官,安置在名为东湖的湖畔一处小屋。那夜,书臣原以为能暂歇一会儿,小霞却不知道中了什么邪,在屋里一会儿狂笑一会儿哭闹,彻夜嚷嚷着要当个乖孩子,要回家陪父母和薛姨,吵得整屋人都难以入睡。书臣几次安抚不成,只能带着疯疯癫癫的小霞出了屋,顶着强烈的睡意,在灰色的夜里静静地护着小霞。
这样的日子不知过了多久,某日一阵刺耳的空袭警报响起,吓得众人不知所措,小霞更是哭得发狂,躲在床下抵死不敢出来,疯喊着日本兵来了,要大家快躲起来不要出声。不久,江另一头的传来接二连三的爆炸声,书臣随着许多人,爬上附近一栋楼顶远眺,才见那市区已陷入一片火海,空中到处是拚死凿战的中日战机。心生畏惧的众人,原本嚷着要赶紧去防空洞避难,但环顾四周,家家户户的顶楼,居然都站满了人。
是的,这城市的人们不顾自己的生死,全都爬上了家的屋顶,为中国的空军们打气着,一架坠毁的日机,就唤来一阵欢声雷动,一颗落地的炸弹,就掀起一阵正气怒吼。霎时,书臣不假思索便拿出了绘本,将这可歌可泣的时刻,一幕幕纪录于画笔之下。该日傍晚,中国空军大捷,令大伙儿欢欣鼓舞。然而,惊恐未平的小霞却躲在床里,不管书臣怎么安抚,就是不肯出来,看得书臣不禁流下的心疼的泪水。最后,书臣只能在黯淡的屋里,又一次静静地陪着小霞,含泪望着湖畔那头,庆祝国军空战胜利的派对。
没多久,书臣和小霞又踏上了旅途。历经几回城外中日交战后,传言国民政府的主力已经转移,此处不宜久留,往内地去才是上策。两人于是跋山涉水,穿过无数天险和人祸,终于到了众人所说的目的地。那城市,是来自长江下游的人们,从未见过的山城景致,一缕江水环绕城中心,街道顺坡走,屋楼沿坡盖,在战乱的烟霾下,依然气势摄人。书臣将其美景收录绘本下,便随国军的指示,在市区西边的空军基地附近落了脚。简陋的避难住所,终于得以带给两人片刻的安详,书臣也终于能全心全力,照顾行为脱序的小霞。
然而,书臣很快就意识到,就算来到了国民政府的军政中心,依然无法逃过战火的摧残。来年春天某日,日本空军对这城市发动一场大型轰炸。书臣和小霞的避难住所,离空军基地这个军事目标太近,随着其他建筑物一并陷入火海,恶火烧了整整两天两夜,全城死伤无数。
大火扑灭后的那夜,书臣带着心有余悸的小霞,回到了避难住所,却只寻着一片倾圮的焦黑。憔悴失落的书臣,原想携小霞去空军基地那儿求助,却见小霞拾著书臣送给她的发簪,身着一袭染了土灰的白色长袍,和她那几经战乱的破秽丝绣,站在废墟前心碎地落着泪,回首望向书臣时,那肝肠寸断的眼神,彷佛道尽了中国人民在战火肆虐下的悲惨。
“没了…都没了…对不起…书臣…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小霞回头紧紧搂住书臣,发了疯地嚎啕大哭,”要不是我…爸爸不会死…妈妈不会死…傅嘉不会死…王胜不会死…都是我…都是我的错!对不起…书臣对不起!”
小霞的哭声之悲恸,彷佛要撕裂夜幕,要凿穿书臣的心,让书臣不禁也搂住小霞痛哭流涕。只是哭着哭着,书臣又犯了严重的头疼,疼得天旋地转,四肢无力,终于在小霞的跟前不支倒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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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梦吗?”惊醒于小霞的断肠哭声中,书臣扶着隐隐作痛的脑袋缓缓起身,望着窗外绵绵阴雨,重新理清自己的意识。
看来,书臣对小霞的忧心已病入膏肓,过去三周才会做了这么多怪梦,内容一次比一次离谱。他所熟知的发小,是个开朗活泼的女孩,怎么可能会变得如此疯癫呢?看着桌上的蓝色绘本,书臣依然尝试着说服自己,小霞会跟着父母返乡,与他重聚。王胜的四人帮,明年也肯定会回来本参加他俩的毕业典礼。
于是,书臣一如往常地整装,带着母亲留下的饭盒,和自己的绘本,准备顶着细雨上学去。而那不识相的女妖,也一如往常地站在书臣家门口,打着伞迎著书臣。
但不同的是,今天的倩倩,纤纤柳眉梢只见憔悴的皱,一贯的微笑被泪痕划得不成样,杵在门口挡著书臣的去路。
“书臣…”倩倩轻声说道。
书臣没应答,只是默默地尝试绕过倩倩。
“书臣…今天…是小霞归来的日子…”倩倩又接着说道。
“你说什么?”此话一出,书臣惊恐地望向倩倩。这女妖,怎么会突然佛性大发,施法将小霞救回金华镇?还是倩倩早已痛下毒手毁了小霞,此刻只是打算将书臣诱入另一个精心设计的妖法陷阱?
而面对著书臣质疑的眼神,倩倩仍然挂着一贯的微笑,默默地应著书臣。
然而,方才噩梦残留的余悸,惊得书臣没了命地往小霞家冲去。书臣早已无法思考倩倩的动机了,会以那样的表情和语调来传递书臣消息,燕家肯定出了大事儿。他沿途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断向苍天祈祷着,小霞和燕家一行人的平安。
到了燕家,书臣门也没敲就闯进了大院,映入眼帘的,是一名国军军官,陪同泣不成声的薛姨,伴在书臣日夜牵挂的发小身边。燕父、燕母,全都不见踪影。
“小霞…”书臣缓缓上前,只见小霞坐在大厅椅子上,把玩着手里的发簪和丝绣,傻笑傻闹着。那模样,和刚才梦境里,疯癫的小霞一模一样。
“小霞…妳怎么了?…燕爸呢?…燕妈呢?”书臣心凉了大半截,上前细声向小霞问道。小霞抬头见著书臣,二话不说便拿起茶杯往书臣的脑袋扔去。
“笨臣!就是你!就是你把我爸送给我的洋娃娃弄坏的!快点去买热干面给我赔罪!不然我明天就要你背我上下学!还要罚你一个礼拜不准吃午餐!”小霞放声大吼道,直眉间的霸道劲头一如往昔,但书臣却完全不能自已,傻站在原地任凭小霞怒骂。
小霞说的话,是七年前发生的事情啊!
“怎…怎么会这样…薛姨…怎么会…”书臣转头望向薛姨,可是她早已哭得不成人形,话都说不清了。再回头看着语无伦次的小霞,全身上下多处绷带包扎,满满的憔悴和悲惨,曾经明亮灵动的那对鹿眼,只剩凄凉空洞,霎那间便逼出了书臣的男儿泪。
“你是令书臣吧?一等兵金尔伦,特别交代要将这封信交到你的手上。”军官见状,将薛姨搀上椅子,便掏出一封信交给了书臣,上头不堪入目的字迹,成篇别字的文笔,书臣一看便知是尔伦的亲笔函。
信里写道,芦沟桥事变后,金华爱国社四人在宛平城与燕家相遇,原秉着守护大小姐全家之重任,拚死要将大小姐一家人救出战场。无奈日军攻势凌厉,王胜和傅嘉以死相护,不幸为国捐躯,终究只能救出小霞和燕母,而后更未料到军车甫撤出宛平,行经长辛店时,又在日军密集炮击下不幸中弹,全车只有小霞一人生还,给驻守长辛店的医护班救出。国军于华北与日军全面凿战仅仅三天,便兵败如山倒,平津转眼沦陷,四人帮在激烈的战火中,只有尔伦保住性命,随二十九军西苑连撤守保定,谋定而后动。
尔伦在营里得知燕大小姐伤势严重,与上级几番求情后,终于得以与小霞会面。但经历了丧亲丧友之痛,和残酷无情的战火摧残,小霞心理创伤过重,患上重度精神疾病,连经验丰富的老军医都束手无策。尔伦最后只能依军医指示,将小霞送回金华家人身边,慢慢疗养。最后,尔伦在信里不断地道歉,自责身为爱国帮一员,却未能好好完成会长王胜的遗愿,害得小霞全家家破人亡。为了向书臣赎罪,也为四人帮其他三人复仇,尔伦誓言要追随二十九军杀敌直至抗战胜利,否则无颜再回金华。
阅完尔伦的手函,书臣一时半刻难以接受现实,思绪一片空白地往大院蹒跚而去,任凭信纸滑落手中,染了地上一片土湿。他仰头望天,感受着清晨细雨裹覆脸颊的湿冷,和他异常规律而平静的呼吸和脉搏,问着自己为何没能悲伤落泪,问着自己为何如此冷血无情。就连侵扰书臣多日的头疼,在这应该悲愤高涨的时刻,竟然也消失得无影无踪。
等等!这一切,不就是倩倩所企望的结果吗?彻底摧毁小霞的一生,断了书臣对小霞的情感,就能不费吹灰之力,占据书臣的所有。难道,从倩倩进入书臣生活的一开始,就已经处处施法,潜移默化地操纵出这样的结果吗?倩倩到底是藉由何物,来左右书臣的一切?是那条幸运腕带吗?是那东坡肉吗?还是那无所不在的妖香?
“难道…是那本绘本吗?”书臣这才意识到,自己也许已铸下大错。十九号那晚,没准就是女妖施了妖法诱导书臣继续作画,藉此经过画笔里的回忆片段,逐段窜改书臣和小霞的生活啊!
想到此,燕家门口突然来了一阵阴风,带着鸢尾花香扑向书臣的脸颊。转头一瞥,只见倩倩打着伞站在门口,挂着微笑一语不发地望著书臣,头上依然带着残破的杜鹃发簪。那被泪水萦绕的澄色双瞳里,泛滥着一股莫名的悲痛和期盼。
“你在这儿做什么…”瞬间,溃堤的愤恨排山倒海而来,书臣的怒吼震撼了金华的每一缕空气,连细雨都惧得冻结,”你这该死的女妖,在这儿做什么!?”
倩倩闻言,吓得倒退了好几步,一个不小心落了伞,惊恐地双手掩口,彷佛惧怕著书臣会生吞活剥她一般。
“你是来吊唁你的猎物,还是来欣赏你的杰作?小霞她到底和你有什么深仇大恨,大到不但要取她父母的性命来逼疯她,还要带着我的挚友们一并陪葬?只因为我喜欢小霞?只因为这样?”书臣发了疯一般狂吠着。
“书臣…不是…不要这样…求你不要……”倩倩发抖地细语道,那煞风景的杂音却惹得书臣更加愤怒。
“好!现在你高兴了吗?小霞疯了,燕爸燕妈都死了,王胜、傅嘉、还有陈佑,全都死在你这个恶毒的女妖手下!你高兴了吗?你以为这样就得到我了吗?”书臣勃然捶着胸口,一步步往倩倩逼近,可怖的模样吓得倩倩面色苍白,双手抚着胸口,眼泪如雨骤下。
“求你了,书臣!求你……我才是……求你好好地……不要这样!不要再……我好不容易…只是想挽回……想要和你说……我不要又被你……求求你书臣!给我解释的机会…求求你了…”倩倩呼吸紊乱急促,双手紧压着胸前,彷佛忍着心头的剧痛撕声哭求着,那楚楚可怜的模样,本应是如此地惹人疼惜。
但在书臣眼里,这仅是妖魔鬼怪的诱惑,倩倩嘴里那刺耳的杂音,也不过是她黔驴技穷的小伎俩罢了。
“你以为我会上你的当吗?你以为吐几口杂音,就能博取我的同情吗?告诉你!不可能!你不用解释了,我不想听!你要还有几分良心,就马上施放你的妖法,把这一切全都回复原状!还给我原本的生活,然后从金华镇滚出去!”书臣冲上倩倩面前,指着她的鼻头怒吼道。
“书臣!求求你了!不要这样子了…不要又把我……不要、不要、不要!”情绪激动的倩倩,双眼近乎失焦,全身不由自主地颤抖,发了疯地抓著书臣的手,痛哭失声地求饶着,连她嘴里的杂音,彷佛都在嚎泣中。
但书臣只是狠狠地甩开倩倩,闭眼低头大吼。
“给我现在就还原一切!现在就给我做!”书臣歇斯底里地大叫着,”然后给我滚!给我滚得远远的!令书臣我这辈子,再也不想看到你这可恶的妖孽了!给我滚!!”
霎那间,雨停了。
鸢尾花香的风停了、书臣怒吼的回声停了、倩倩心碎的哭声也停了。
书臣缓缓睁开眼,大院里空无一人,厅内的三人,正静静地做着自己的事情。小霞坐在大厅里傻笑傻闹着,薛姨一旁掩嘴啜泣着,军官正站在燕家祖先牌位前祭拜着。刚才书臣与倩倩的失控叫骂,貌似从未发生过一般。
“请问…”书臣上到厅前,向众人询问道,”有谁看到,刚才在门口和我起了争执的女孩,去哪儿了吗?”
疯癫的小霞,根本没注意书臣,只是低头把玩着自己的衣袖。哭得满脸憔悴的薛姨摊坐椅子上,连应答书臣的力气都没有。
“小伙子,方才只有你一人在大院里啊。”只有军官拾着疑惑的表情,上前答道。
“不对啊,刚刚有个叫倩倩的女孩,和我大吵大闹着,我还狠狠地吼了她,还跟她在门口拉扯…”书臣说着,脑袋右侧又是一阵隐隐作痛,差点没站稳摔了下去。
“欸!小伙子你还好吧?”军官及时伸手搀住了书臣,”方才你在院子里,只是放声大哭大喊而已,根本没有和其他人对话啊。”
书臣听傻了。
“小伙子你估计是太激动了吧。发小家里出了这么大事儿,一时半刻难以调适,也是件很正常的事儿。先回家好好休息吧!等会儿会有两位国军弟兄来燕家照应,明天中午才会离开,今天的事而你就别操心了。节哀顺变,养好身体,往后才能好好照顾你的发小啊!”军官拍了拍书臣肩膀,坚定地安抚道,但书臣仍然无法接受现实,不可置信地左右顾盼,步履蹒跚地入了大院,踏出燕家大门。
长长的胡同里,行人三三两两,挑着扁担赶早卖菜的农人,自顾自地往前迈着,快步奔往金华高中的学生们,沿途嘻笑打闹,路边三两聚集的小孩儿,陀螺弹珠玩得好不开心。
金华镇的一切,彷佛都照着日常进行着,唯独不见踪影的,是女妖那纤细柔弱的背影。彷佛,倩倩就在书臣眼前,消失地无影无踪。远眺空荡荡的巷尾,只有遥远的狗吠声,凄凉地回响在石墙木棂之间,淋了书臣内心一片空虚。
倩倩,走了。
留下书臣孤独一人,面对残破不堪的一切。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