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凄色落蕊】
作者:芦漪      更新:2021-03-30 03:12      字数:17609
  小霞的生日,是在南京往北平的火车上孤单度过的。靠着燕家南京商会好友的女儿私下相助,小霞乘上京沪转沪平铁路的一等卧厢,沿途时时有服务员招呼照应,艰难的旅程顿时顺遂不少。
  然而,小霞一路上茶不思饭不想,心里只有对父母的牵挂,和对书臣的思念。六月二十五号零时,小霞在沪平特快车的包厢里,手握杜鹃丝绣和发簪,望着夜空明月,和窗里自己的倒影欢庆十八岁。不过看着杜鹃和水蓝宝,小霞心头总会阵阵暖意,彷佛书臣就在身边一般。
  辗转难眠的夜,便不再这么难熬了。
  就这样,小霞风尘仆仆,于六月二十六号中午抵达北平,由友人女儿安排的亲信,直接将小霞接送到燕父燕母于外四区下榻的旅馆。
  想当然尔,燕父一见小霞如此任性,怒得整整三天不和小霞说话,把她落在旅馆独自反省。但燕母有念于小霞孝心深重,不断柔情劝说,总算说动了燕父原谅小霞,并携女一同出席商会活动。
  七月一号,与北平南苑的商家代表聚餐,小霞亮丽出席,吸引了众人目光,也为父母做足了面子。
  七月三号,三人前往天津港会了西洋商户代表,燕父与小霞和几位美国商家畅谈大江南北,整晚好不开心。
  七月六号,南京商会代表一行人,与冀察政务委员会餐叙,并为隔天于六国饭店举办的中日商会交流做好准备。
  然而,这些天下来,小霞虽然为父母争取了不少人脉,却也深切体会了平津颟天的战争隐忧。大街小巷,处处人人自危,千年古都悠悠风采已不复存,仅剩紫禁城在夏日阴雨中,孤单叹望着北平的凋零。就连冀察委员长暨二十九军军长宋哲元,饭桌上的谈话也是语重心长,尽显日本步步进逼的莫大压力。
  亲眼见证华北的风雨飘摇,小霞尽管满心担忧,却也深信自己远赴北平与家人团聚,是再正确不过的选择。只要晚上能与父亲撒娇道晚,早上能醒于母亲的慈祥笑靥,小霞就能放下燕家大小姐的面具,自由自在地作个平凡的十八岁少女。过去十年孤单守家的伤心寂寞,转眼全都轻如鸿毛。在父母的怀抱里,心永远是踏实的,那怕是天塌下来,小霞都不害怕了。
  不过,任谁也没想到,七月七日六国饭店盛大的中日商会餐宴后,居然是中华民族的命运转折之夜。
  八日丑时,天色未明,面西窗外遥远处,隐隐传来数阵闷响,惊醒了梦中的三人。向外一看,永定河畔硝烟四起,火光照亮了宛平城周边的夜空。
  “爸、妈,那是…”小霞忧心地望着窗外的异象。
  “小霞,别怕。咱南京商会与冀察委员会关系很好,倘若和日本人打了起来,咱也有日本商会授予的不开火协同,还有中日商会联合车队,肯定能将你和妈妈安全送回金华。”燕父上前轻抚了小霞的头,语气沉着地说道。
  “是啊,小霞。咱们了事,就赶紧离开这是非地。”燕母也上前轻轻搂住小霞,霎时让小霞心安不少。
  但宛平城那儿的战火,越烧越猛,直至九号中午才稍稍平息。而燕父于九日下午收到二十九军军部致电,希望能借助中日商会关系,协助宋哲元军长与日军进行斡旋。燕父秉着救国大任,只能忍痛暂离小霞身边,加入宋军长一行人奔波北平和天津之间,与日军代表进行一次又一次的谈判。
  原本二十九军部允诺,先将燕母和小霞送至安全地区,但两人皆婉拒协助,执意与燕父会合后才行离去。为此,军部只能加派人员驻守燕家下榻的旅馆,以保燕母和小霞的安全。
  不过任谁也没料到,之后的一个多礼拜,平津情势迅速恶化,日军于河北大量增兵、四处挑衅的消息不断传开,惊得许多北平市民接二连三地南下逃难。小霞见北平古都加速着分崩离析,日日为父亲牵肠挂肚,同时也为自己在金华镇的不告而别,感到无比后悔。华北危在旦夕的消息早已传遍全国,书臣和薛姨在金华肯定担心得不得了。但身陷于此,小霞只能天天祈祷事态缓和,父亲能安然归来,同全家赶紧逃离北平。
  七月十八日,蒋介石于庐山发表的最后关头讲话后隔天,小霞和燕母接到了燕父来自天津的电话。
  “我们已尽了最大努力,可是日本人那头,尤其是驻屯军司令官香月清司,在停战谈判上极为顽固,处处为难咱们,谈判根本毫无进展。在我看来,日本人是铁了心要取下华北,现在只是故作姿态静待时机成熟罢了。我明天便会回到北平,然后转搭中日商会联合车队往郑州去。你们俩要还有机会,今天就设法离开北平,知道吗?”
  尽管燕父这样说,但燕母竭尽全力也没能找到离开北平的办法,加上小霞抵死不肯抛下燕父逃难,三人终于还是在十九号傍晚于旅馆会合,搭上了商会最后一台离开北平的货车。
  具备不开火协同的商用车,原本得以平和地穿过中日僵持区,经宛平城连夜离开平津地区。但万万没想到,车子才越过日军驻守区进入宛平城,日军便无预警对城外中国守军发动炮击。
  霎时间,宛平城东北面被火舌包围,爆炸声震耳欲聋,浓烟流窜楼房街道,破砖碎瓦喷溅遍地,宛如人间炼狱。密集的炮火此起彼落,将货车团团围住,乘客无不惊慌失措。小霞身陷其中,害怕得连眼睛都不敢睁开,紧紧躲在父母的怀抱里,手中牢握着丝绣和发簪,炮声隆隆间绕走鬼门关千百回。
  近在咫尺的死亡,就是如此的摄人。哭喊,尖叫,发了狂的心跳,沁了冰的手温,全都阻挡不了死神的镰刀,刀刀近在眉睫,眨眼间便能夺命。金华镇的一切,和青梅竹马的青涩回忆,此刻竟是如此遥远,远得让小霞以为,这辈子再也回不去了。
  枪炮渐缓后,已入二十号子时,宛平城内外炮坑四布,烟硝弥漫,其中一炮正好打在车前不远,驾驶两人给喷溅的碎片炸伤,紧急送往军医营,货车发动机也当场报废,整车人故而受困宛平城内。甫随父母下车的小霞,双肩还犯着恐惧的颤动,呆然张望四周,只见硝烟朦胧中,众人狼狈不堪、彷徨失措的表情。
  “小霞,没事了、没事了。”燕母见小霞惊恐未平,上前将小霞挽进怀中。
  “嗯…嗯。”小霞宛如觅着深水浮木般,牢牢搂住燕母手臂,紧绷的神经才稍得缓解。抚着手中的丝绣,小霞突然无比想念书臣,想念那结实缓心的怀抱,想念那天真朴实的笑容。
  一旁着急不已的燕父,想尽办法向宛平城内驻军求助,但由于战情吃紧,宛平城内无法腾出任何车辆,协助商会一行人脱身。幸亏金振中营长极为热心,几经联系终在长辛店那头征得一台整备中的军用卡车,能在明日中午前过河接人。为能助商会众人撑过此夜,金营长更悉心安排位处宛平城南边,较为安全的一处旧旅店,并派驻一小队以策安全。尽管房间简陋,晚上每人至少还有张板床凑和着睡。
  凝视旅店门上摇摇欲坠的匾额,那被尘土厚厚包覆的”大展鹏途”,小霞内心五味杂陈。中国千年悠久文化,在战争肆虐下是如此地一文不值,就像贵为南京商会要员的燕家,在炮火交错间,也不过就是三条微不足道的贱命罢了。但既然挺过了这场劫难,小霞就离归乡更近一步,离书臣也更近一步。望着手里发簪上的杜鹃花蕊,小霞深呼吸缓下心神,随着父母入店休息。
  然而,缘分又一次作祟,冤家依旧路窄。在如此风雨飘摇的夜里,小霞居然在踏进店口前,再次遇着了久违的身影。
  “这…这不是…燕大仙女吗?敬!”一名旅店门口附近巡逻的国军士兵,突然高呼道。
  小霞转头一瞥,那挺拔精壮的身形,正气凛然的军礼,炯炯有神却带着一股傻劲的眼神,倏地唤起金华校花的某个惨痛回忆。
  “王、王胜?”小霞吃惊道。沦落战火中,已让小霞身心俱疲了,偏偏还在异乡再度遇着了爱国花痴。七月二十号,可真是小霞的劫难大日啊。
  “小霞,这位是你的…”燕母问道。
  “这…这位是书臣的拜把,上月参军来了北平,是个不折不扣的爱国青年,而且…”小霞无奈地叙述到一半,王胜便冷不防上前,对着燕家三人深深一鞠躬。
  “燕父,燕母,您好!久仰您俩老大名,能与您们会面,王胜深感荣幸,请受王胜一拜!”
  两人面对王胜突如其来的恭维,有些无所适从。
  “王胜,快别这样,听你与书臣是拜把兄弟,那么也就算咱的半个儿子,这样的礼节就…”燕母亲切说道,却没想到王胜一闻言,倏地喜上眉梢,跪拜在地。
  “谢燕父,谢燕母!有幸做燕大仙女的半个发小,实乃王胜三辈子修来的天福!王胜这就奉上三响头,拜叩父母!”语毕,王胜扎实地磕着头,每记都铿然作响,引得身旁的士兵,和旅店前的商会同事们,全都呵呵大笑。就连燕父燕母两人,见状也是莞尔。
  当然,小霞可就没这么随和了。王胜头没磕完,旋即被难为情的小霞,揪着耳根拖到一边去。
  “爸,妈,你们先进去!我有些事情要私下跟王胜聊聊!”
  见众人注意力散去后,小霞狠狠槌了王胜肚子一记。
  “王胜!你这个爱国傻子!跟你说过多少次,不要让我在大庭广众下出丑,结果看你那牛一般的脑袋,牵到北平仍旧一个样!”
  “燕…燕大仙女,我这是…太受宠若惊了啊…”王胜搂着肚子说道,”上了前线一个多月,早有觉悟回不了家乡,见不着我最崇敬的燕大仙女了。但却万万没想到,在这烽火连天的夜里,在我与全中国携手献身抗日之际,不但能再度一窥燕大仙女的美貌,还经仙女的父母牵线,和仙女有了至亲关系…”
  “王胜,给我注意注意你的言词,否则别怪我不留情面…”小霞越听越火,转身作状抱起巷旁的木板。
  “不是、不是,大小姐,我王胜是真心高兴,绝对没一丁点儿非份之想!”王胜赶紧行了正军礼,接着解释道,”咱金华爱国同心会四人,对大小姐只有敬重,其余心思全都投注保卫国家。经历七月七日那场战争后,见许多战友死于鬼子的枪炮下,悲愤填膺,已有觉悟要血洒沙场来抵御外侮。过去十几天,咱冯师长受制于冀察委员会那帮卖国贼,迟迟无法给那些鬼子尝尝咱的厉害。不过,前晚听了蒋委员长的演说,团里士气大增,切实感到中国抗日在即,我便带头请缨由长辛店调来宛平,准备上头一下令,就上前线杀鬼子去。方才一闻那挂狗日的又对宛平开了炮,我们班便火速来宛平支持,打了两个多小时,终于让鬼子知难而退。咱中国人,尤其我王胜,骨子铁硬,哪是几个枪炮撂得倒的?”王胜捶着胸口,越说越激动,尽管那爱国傻劲分毫未变,可身着凛然的铁灰色国军军服,满腔热血的话语,看得小霞顿感王胜成熟不少。
  “嘻嘻,王胜,没想到一个多月没见,你还真多了几分军人范儿,举手投足都有模有样不少呢。”小霞笑道,听得王胜喜从中来。
  “谢大小姐,对王胜我刮目相看。加上今天能与燕家父母会面,还能成为您的干弟弟,我王胜毕生已无怨无悔,要明日战死沙场,都会含笑归西了!”王胜玩笑两句,却马上给小霞搧了脑勺一巴掌。
  “呸呸呸!什么玩笑不开,偏要开这种不吉利的玩笑?还记得你们四人帮对我的承诺吗?一年后,你们要回金华参加书臣和我的毕业典礼呢!所以,任何时候都要保护好自己安全,知道不?”
  “大小姐,咱四人从军时,书臣那幅泪色信慯,里头暗自哭泣的燕大仙女,是咱久久不息的动力。您的美貌就是咱保家卫国的理由,您的笑颜就是咱最想守护的东西。而且,我与书臣金华拜把多年,理当好好守护他的女孩儿,不是吗?”
  “你、你说什么?什么他的女孩儿?我、我跟他…还没…”小霞听言一时词穷,羞得支支吾吾。
  “所以,大小姐,请您放心。今晚除了王胜我,还有营部那儿的陈佑、傅嘉、和尔伦,金华爱国社远赴宛平做你的贴身护卫。那些日本人敢打过来,咱们一定拚死护您,护住咱的金华之花!”
  尽管王胜这样一句承诺,在生死一线的抗日战场上根本无足轻重,但听在小霞耳里,却是如此暖心。没想到,小霞唯恐避之不及的爱国青年,居然成了她此刻最及时的强心针。
  “不过,大小姐,容我说些正经事。最近日本鬼子对华北各处国军出手骚扰,包括刚才无预警炮打宛平城,据上头分析是因为鬼子已经完成平津包围的准备,所以不断在对咱挑衅,制造借口来侵略中国。当然,咱二十九军也已经做好万全准备,随时要与这些狗日的决一死战。而看这情势,鬼子跟咱正式开战,估计就是这几天。永定河这边儿,上连北平下达郑州,是咱国军运送物资的要道,日本鬼子早就觊觎多时,肯定要在宛平这儿再血战几场。”
  小霞从没见过王胜如此严肃,屏息细听。
  “这些可不是我王胜的爱国胡诌,是切实的军部机密,我王胜可是冒着军法处置的危险,让大小姐知道情势的危急。刚才在金营长那儿听了有南京商会的人困在这儿,咱们都在想办法怎样把你们赶紧送到后方去,现在知道是大小姐您们全家后,我王胜更是心急如焚,更得加把劲好好保护你们!等会儿我回营部,就和咱们班赶紧回去长辛店,帮忙整备那台卡车,争取天亮前就过河把您们送出城,越早越好。今晚您们好好休息,明日只要卡车一好,我立马过来。”王胜说着,转身把旅店外头的三名士兵喊了过来。
  “大小姐,向您介绍介绍。李国强、邓方、庄尤泽,三人都是我的好兄弟,大小姐你有什么事,尽管吩咐他们!”王胜自豪地说道。
  “燕大小姐您好!金营长特别指示咱们,一有危险得赶紧护送您们整车人,去城西南口撤退。今晚就请您们在此处放心过夜!”李国强语毕,王胜一如往常带着他的兄弟,行了一记正军礼,便挥别小霞快步回了营部。望着那傻劲十足的背影,小霞霎时有几分返乡的错觉,助她稍稍淡了点心头的恐惧。
  但这夜,特别难熬。仲夏夜闷湿的空气里,弥漫着炮击后的烟硝味,和冷硬床板的霉臭味,伴着衣物上的尘土,黏腻全身每寸肌肤,诱起阵阵诡谲而紧绷的氛围。小霞辗转一整夜,姿势换了千百样,就是无法入眠,耳边总残留着炮击的耳鸣,令她每翻一次身都不禁观察着窗外动静,深怕日本人又一次无预警攻击。
  她想着,惧着,警戒着,发簪和丝绣紧握胸前,一刻不敢放松,彷佛每眨一次眼皮都生死交关,每回走神都要被夜色的黑给吞蚀。直到外头天色亮起,小霞才渐渐卸下心防入了梦乡。也许是太过归心似箭,小霞在梦境里短暂回到了金华,再度与书臣共度了欢愉笑闹的校园生活,还戴著书臣给他的水蓝宝发簪,在天镜湖畔当了书臣一下午的写生模特。每看到书臣阳光灿烂的笑容,阵阵暖意总是沁透小霞的心间,令他流连梦境,彻底忘却了时间的移行。
  “小霞,该起来了,都要中午了。”终于,燕母亲切地抚着小霞的额头,喊醒了小霞,”国军的车子再半小时就要来了,咱们得赶紧动身去撤退点了。”
  小霞揉揉眼,朦胧的视线里只见燕母和蔼的笑容,和燕父挺拔的背影,彷佛回到了儿时,燕家三人相伴出游的甜蜜时光,在父母的相伴下安心起床。霎那间,小霞多么希望这幕景色,是另一场永远不会醒的美梦。
  但是,窗外一记刺耳的咻咻声,无情地划破了小霞的梦境。
  “小心!快趴下!”燕父一记大吼,飞身上前将小霞和燕母扑倒在床下。一瞬间,阵阵如雷贯耳的爆炸声再度响起,杂着军民的惨叫声穿梭宛平城街道上。
  “啊啊!爸!妈!!”乍醒的小霞被吓得失声尖叫,哭躲在父母亲的怀里,在一片空白的思绪里,乞求着无情的炮火能饶过燕家三口。
  十分钟的炮击,宛如十年之久。城内炮火稍缓后,三人小心翼翼起身,顶着刺耳的嗡嗡声,勉强听见城南、城北外枪炮声如雨骤下,遂知国军正与日军全面交火。窗外视线所及的宛平城,黑烟四起、楼倒墙破,死伤军民遍布街巷,惨不忍睹。毕生未见如此残酷光景的小霞,一时完全不能自已,倒在母亲怀里掩面痛哭。
  那些人,曾如金华镇民一样,在宛平城安居乐业,生活肯定也如金华镇一般悠闲写意。但,自七月七号起仅仅十四天,多少生命凋零于枪弹炮口下,安详的老城转眼也凋零于战争的恶火中。这惨剧,也许不久的将来,就要降临故乡金华镇。父母、薛姨、令母、祥瑞、心慈、还有小霞日夜挂念的书臣,都可能面临宛平城市民相同的命运,在战火中随金华灰飞烟灭。
  “也许,我再也没机会见到书臣了。”
  想到此,小霞思绪已被恐惧彻底淹没,一心只想要逃回金华,远离这场无尽的噩梦。
  “燕大爷!您们家三口没事吧?”驻守门口的李国强和庄尤泽夺门而入,”鬼子今早貌似全面进攻了,炸得咱们措手不及,城北那儿防线已破,城东南也快要撑不住了,只剩卢沟桥那儿还暂时抵得住。长辛店那儿的车估计马上就到,咱们快动身吧!”
  三人一听,急忙拎起行囊夺门而出,随商会一行人前去撤退点。但才刚出旅店,小霞便在门边瞥见死状凄惨的邓方,下腹被方才的炮击炸得血肉模糊,吓得她赶紧摀嘴别过头去,不忍直视。
  可是没等她稳下心情,急流般的逃难人群,便迅速将小霞等人卷了进去。宛平城仅存的难民,男女老幼携家带眷,疯了般逃往城西南口。由城东南战败撤出的国军,零散于难民间,伤的伤、瘸的瘸,恐惧和战栗尽写脸上。剩下还能战斗的士兵们,都喊着要赶往城南建立防守线,自顾不暇地往目的地冲去。散布市街的残砖破瓦和累累尸体,顿时都成了碍事的路障,毫无尊严地任人践踏。路边孩子痛失亲人的哭声,此刻居然唤不起任何人的同情心,反而成了赶羊群的狗吠声,将难民越吠越远。
  人群里,小霞惊慌、害怕,紧握着母亲的手往前奔着。人们的叫喊声,身后遥远的枪炮声,声声刺着小霞紧绷的神经,彷佛死亡随时会潜伏而至。在这生死一线之际,小霞眼前又一次闪过书臣的笑容,甜蜜的思念混着后悔的焦心,狠狠敲醒了她。
  她这才意识到,自己是多么喜欢著书臣,却因为跨不过青梅竹马这道心墙,所以收了那只杜鹃发簪,却没好好收下书臣的心意,没留个交代就任性来了北平。现在身陷战乱中难以脱身的她,也许一眨眼就没了命,永远无法与书臣重逢了,她的心之所向,也可能随着性命化为虚无和悔恨。此刻唯一让她还感到踏实的,就是她最珍惜的丝绣和发簪,只要还能将其紧握手中,她的心就紧紧系著书臣,犹如书臣一如往常陪伴在她身边,支持她,保护她。
  但当小霞欲寻出她的两样珍宝时,可怕的事情发生了。发簪和丝绣,竟然全身上下不见踪影,小霞惊得在逃难的人流中嘎然止步,当下令父母和护送的国军们看傻了眼。
  “等、等等!我…我的发簪呢?”小霞急得哭了出来,”…我…我得回去找…那是笨臣送我的生日礼物…我、我一定得找回来…不然…不然…”话没说完,衔着泪的小霞不知哪儿迸出的勇气,冷不防掉头往旅店飞奔而去。
  “喂!小霞!你要去哪儿?喂!”燕父见状放声大喊,小霞却一个劲越跑越远。
  “小霞!小霞!我的女儿啊!!”燕母哭喊,立刻引来李、庄两人的关心。
  “这丫头!都什么节骨眼了还使性子?如香,你赶紧随国军弟兄先去撤退点,我这就去把女儿抓回来!”燕父语毕,向两士兵点头示意后,便回头追了上去。
  “文柏!小霞!你们别扔下我啊!”燕母情急欲尾随燕父,却被李国强及时拉住。
  “燕女士,请止步!请您赶紧随大家上车。王胜昨夜托付咱们要顾好您们家的安全,所以咱们一定不会落下任何一人。我这就跟着会长去,保证带回燕会长和大小姐,请您放心!”说完,李国强也箭步追去,留下庄尤泽拉着心急如焚的燕母,渐渐覆没在逃难的人潮里。
  逆向穿梭慌乱的人群间,小霞一心念着那只发簪,早已把生死置之脑后,宁可舍身也要救回书臣留给她的信物。
  “对不起,书臣,对不起…是我傻、是我倔…明明心里就喜欢你,却没能放下身段接受你的表白,也没听你的话留在金华…就连你悉心买给我的发簪,我都没能好好保管,都是我不应该,都是我太任性了!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求你了,老天爷,一定要让我找回发簪啊!我还得…还得带着它回金华,和书臣在一起呢…求你了…”小霞啜泣着,喃喃自责,费尽全力终于穿越了重重障碍,返回旅店房间。环顾四周,处处不见发簪踪迹,小霞索性扑倒在地,沐在厚重的灰土中细寻床底各角落。
  “小霞!你到底在做什么?”尾随而入的燕父怒斥道,上前一把拽起小霞,却见小霞满脸着急的泪水。
  “爸…求你了,帮我一起找书臣给我的发簪好吗?那是书臣…给我的礼物…我不能把它落在异乡啊…”小霞苦求,宁死不肯起身。
  “小霞!快点给我起来!日本人都打进城了,你居然还把发簪看得比自己的命重要!听着,要你为了这发簪丢了性命,我和你妈,还有书臣,都要伤心一辈子啊!”燕父吼道。
  “爸…”小霞怔得哑口无言。
  “小霞,保住命,什么都好。书臣肯定也希望看到你活着回到金华,而不是看着你为他送的发簪而送命,你说是不?”见小霞有些动摇,燕父加紧动之以情,”来,我们快点……”
  “燕会长!燕小姐!”赶进旅店的李国强,站在房间门口放声大喊,煞风景地断了父女俩的交心谈,”您们没事太好了!咱们赶紧撤吧!城北和城西都沦陷了,日本人马上就…”
  话没说完,外头又是一阵刺耳的咻咻声,这回近得更加可怕,彷佛炮弹就在头顶上飞窜。不过,三人还没来得及反应,一颗炮弹就正中房门口穿堂的一侧。
  轰!
  李国强的身躯一眨眼便被火舌吞食。强大的震波将房内所有的物品,连同燕父和小霞,全部甩往房间另一侧,摔得溃不成样。近在咫尺的巨响,重重冲击了小霞的身体,严重的晕眩和失控的耳鸣,让她倒卧在地久久无法起身。朦胧而混乱的意识中,只见燕父趴跪在房间另一侧,没有什么外伤,但似乎也受了不小的冲击,几回尝试起身都因晕眩摔回地上。
  “爸…”小霞见状欲帮助父亲,忍着天旋地转,左右寻找着可以搀扶起身的支撑。突然,就在不远的倒柜前面,小霞隐约瞥见了蓝色的闪光,使劲一看,正是她舍身寻找的发簪,半覆在丝绣里,毫发无损。失而复得的喜悦,推使小霞撑起沉重的身躯,连拖带爬地上前拾起了信物,将其紧紧搂在怀中。
  “谢谢你…老天爷…我一定会…一定会好好保护住…”小霞蜷缩在地,彷佛寻回了生存的意义,欣慰地啜泣着,全身的痛楚霎时都值得了。
  不过,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进逼的战火没留给小霞一丝喘息的机会。随着晕眩和耳鸣逐渐褪去,小霞渐闻屋外枪火间的叫喊声,居然参杂着陌生的语言,往旅店的方向越发逼近。
  日军,来了。
  小霞惧得心头一抽,手忙脚乱地想要起身逃难,左手却被一只手冷不防紧紧抓住拽起,吓得小霞失声尖叫。
  “啊啊啊!不要啊!呜…!”小霞才喊出声,立即被摀住了嘴巴。惊恐一瞥,才知是燕父协助小霞起的身。
  “小霞!别怕,是爸爸。”燕父压低声音急迫地说道,”听着,日本人看来已经在这附近和国军交战了,咱们别出大声引起注意。等会儿一出门,就抓紧我的手往撤退点的方向跑,千万别再回头了,知道吗?”
  小霞点头应允,父女俩便小心翼翼地往房门走去。越接近走廊,那烟硝味和焦臭味越发刺鼻,最后映入眼帘的,是坍塌的穿堂,和压在梁柱下,李国强破碎的尸体。小霞见状掩口闭目,硬是把尖叫的冲动压抑下去,紧搂着父亲的臂膀不放。
  燕父和小霞由房门口往旅店门口探去,通路已被倾圮的旅店屋顶给堵住,透过歪斜交错的倒梁间,可清楚看见身着土黄色军服的日本士兵,正在与国军在大街上激烈交火。
  “这不行…咱们得走后门…”燕父转头悄悄向小霞说道,两人赶紧转身欲往后门潜行而出。
  就在此时,不知哪儿冒出的两名日军,从受堵的旅店门口那儿,看到了燕父和小霞。
  “おい!誰か中にいるぞ!(喂!有人在里头!)”一名日军大喊,招来了更多士兵的注意。
  “糟了!”燕父闻声,急忙抓住小霞便往后门冲,沿途大喊道,”小霞!不要回头!快快快!左转出去就逃!快!”
  “路地裏に行った!追え!追え!(去后巷了!快追!快点追!)”数名日军也旋即绕过旅店,往后巷冲了进去。
  小霞紧绷的神经瞬间迸裂,陷入猎物惊慌奔逃的恐惧中,失控的脉搏冲击着发麻的头皮,迫使她本能地往前死命地冲。
  日本兵的追赶吼叫,和军靴哒哒的进击声,此刻就是死神的倒计时,数到零,枪子儿就要贯脑而来。
  “おい!お前ら、止まれ!撃つぞ!(喂!给我站住!要不开枪了!)”追进后巷的五名日本兵,二话不说便抬起步枪瞄准父女两。
  小霞听见日本兵的喊声,只是更没命地往前窜逃,但听得懂日语的燕父,立马意识到事态不对,转身就将小霞一把推到巷子边去,第一时间确保了女儿的安全。不过,燕父自己却因行动过于仓促,一时失去了身体平衡,正面暴露在三八式步枪的准星下
  接着,三发枪响,撕裂天际。
  “小霞!快……”还没站稳的燕父,突然没了声音。
  还没搞清状况的小霞,呆坐在地上仰望着父亲的身影。土墙间的灰蓝色天空,突然划满珠珠血红,掠过硝烟的缕和惨白的云,洒遍宛平城的土,洒遍小霞惊恐的双瞳。
  爸爸呢?方才还牢牢牵着小霞的手,那个背影宽厚可靠的父亲呢?小霞脑里一片空白,紧紧盯着眼前中弹倒地的男性身躯,完全无法接受眼前的光景。
  “爸…爸?”小霞全身发狂地颤动着,爬上前想要确认父亲的状况,但低头一看,小霞的心瞬间被狠狠掏空。
  仰卧在地的燕父,脸上只剩面对死亡的恐惧,和与妻女天人永隔的悲恸。他紧紧凝视着小霞,彷佛想要在辞世前,将女儿的容颜深深烙在脑海中。可是,那无情的子弹,一发打穿了燕父的喉头,彻底夺走了他和小霞诀别的权利。他只能在呼吸能力完全衰竭前,勉强举起手抚着小霞的脸颊。双唇在溢血间挣扎着,看似告诉着小霞,别管他了,赶紧逃吧。
  “我不要…我不要这样…我不走…我要和爸爸妈妈…一起回金华…”小霞慌忙地握住燕父的手,冰冷、颤抖。泪水不管流多少,都无法纾缓小霞胸口的刺痛。
  “对不起…爸…对不起…我不应该…任性回头…不应该…”小霞自责之深,当下索性随父亲一死了之。而燕父见小霞无心离去,用尽仅存的力气,虚弱地推着小霞的脸颊。
  “我不要留下爸爸!我不要我不要!!”但小霞却铁了心,抵死不肯离开。
  此刻,日本兵的脚步声、高喊声、枪炮声,对她来说已成了赎罪的钟响,倒数着自己的生命。她崩溃在父亲血染的怀中,将痛苦与悔恨喊彻云霄,浸在泪水里迎来这辈子的终点线。
  “爸…就让不孝的女儿…陪你一起…”
  “燕大小姐!!”忽然,小霞身旁传来熟悉的喊声,伴着一连串枪声贯穿后巷。进逼小霞的日本兵顿时乱了阵脚,两人中枪倒地,剩余三人急忙寻找掩体躲藏。
  小霞缓缓抬头,只见另一头两位国军架着捷克式轻机枪掩护,与日本兵展开激烈交火,其中一人,居然是爱国四人帮的罗傅嘉。而在那枪林弹雨中,奋不顾身往小霞冲来的,就是那热血满腔的金华爱国青年,王胜。
  “王…王胜……”还没反应过来的小霞,只是傻看着王胜,一个劲地往小霞这儿飞奔,一路左避右闪,炮火猛烈时,连滚带爬地窜在掩护物间,几次神迹般游走生死线上,终于成功到达小霞身边。
  “燕大小姐,对不起!王胜来晚了!我这就将你和燕父一并…”不过,王胜话没说完,便惊觉燕父已回天乏术,仅剩最后一口气,无言地催唤着王胜,赶紧带着小霞逃离这残忍的地狱。但转头一瞥,曾经高洁美丽的金华之花,白皙的脸颊染着悔恨的土灰和痛心的血红,泪红的深瞳里只剩心碎与绝望。
  “王胜…求求你…救救我父亲…求你了…”小霞哀声相求,泪如雨下。
  王胜尽管经过几回战场洗礼,但这样的天伦悲剧,却远比战友生离死别更甚悲恸,怔得他沉痛地低头,在父女两难间焦心纠结着。不过,任谁都清楚,此刻王胜唯一能做的,就是狠心当个拆散父女的脍子手,立马将小霞送到撤退点,刻不容缓。倘若在这儿继续耗着,不消一两分钟必定要被闻声而来的日军支持给团团包围。
  但这一切,太残忍了,王胜怎么下得了手呢?
  “大小姐…对不起…我…”王胜支吾道。
  “求你了…王胜…求求你了…要我做什么都愿意…只要…能让我爸好起来…”但小霞身旁的燕父,却衔着最后一口气,哀求王胜利落下手。
  “王胜,还在磨蹭啥?快把大小姐拉过来啊!”傅嘉后头急忙地催促着。
  “对不起…干爸…对不起…大小姐…对不起…”不断向小霞道歉的王胜,突然深吸口气,上前横腰扛起小霞,转身箭步奔离燕父身边。
  “大小姐!对不住了!”王胜铁下了心,头也不回地往前跑着。
  “王胜!你干什么?放开我!放开我!我不要离开爸爸!不要、不要、不要、不要、不要!爸!爸…”小霞发了狂地挥舞拳脚想挣脱王胜,却徒劳无功,只能眼睁睁看着父亲离自己越来越远,越来越远,远得心碎颟天,远得连泪滴都只能哭喊于脚下的黄土上。
  “傅嘉、老九,咱们快撤!快、快!”靠着战友的掩护火力,王胜扛着小霞,一鼓作气与其余两人会合,快速撤出了后巷。
  然而,眼看这场闪电救援成功在即,带头冲出后巷的老九,却冷不防被大街上射来的数发流弹击中,瞬间毙命,惊得王胜赶紧放下小霞,靠墙掩护。看来,此处的国军已经放弃抵抗,全数退往撤退点死守,王胜等人因而被遗落后巷,成了孤军。
  “老九!可恶,大伙儿都去了撤退点了…”王胜往外小心一探,日军二十余人由大街上节节进逼,加上后巷残余的日本兵,让他们顿时陷入了腹背受敌的窘境。
  “妈的,他们居然把老九给…王胜,我就在这儿给你和大小姐掩护,你看准机会就往对面的店里冲,我随后跟上!”殿后的傅嘉见状,赶紧上前蹲低说道。王胜往对面看去,那店门口离他十步之遥,扛着小霞全力冲刺,不用两秒肯定能过去。但那子弹可不长眼,两秒的距离遍布着死亡危险。
  “大小姐,咱们得冲了,您抓牢我的背,低头闭眼,千万别挣扎,否则咱俩就死定了。”王胜提醒道,但小霞没有回话,只是倚着墙静静地低头啜泣。生死这回事,对小霞来说根本无足轻重;她的心早已随着父亲,乱葬在宛平不知名的后巷里,寻也寻不回了。王胜见状,只能默默将小霞背起,然后向傅嘉点头示意。
  “王胜,咱们上!”语毕,傅嘉抱着机枪扑倒巷口,猛地往日本兵那儿扫射,迅速压制了部分日军的火力,而王胜便抓准时间差,全力往店门口冲去。
  短短两秒,小霞只隐约记得子弹声穿梭耳间,王胜拼命奔跑时的震耳大喊,和日本兵无法理解的吼叫。失焦的视线里,只有王胜模糊的背影,和街道上遍布的混乱。渐渐回过神时,两人已经冲入店内,中药香味混着血腥味弥漫大厅,倒破的柜台旁,药局店长和夫人陈尸在地,看上去是死于方才的炮击。小霞见状,父亲的死状再度浮现脑海,让她又一次失控掩面大哭。
  “傅嘉,我这就掩护你!快点过来!”而气喘如牛的王胜,放下小霞后便立马回头协助傅嘉撤退。但人多势众的日军,利用优势火力将王胜和傅嘉彻底压制,王胜只能倚在门边,用他中正式步枪一发一发地打,火力极其单薄,根本起不了掩护效用。
  “王胜,你快带着大小姐逃!我自个儿想办法撤出去!快点…啊!!”被困在巷口的傅嘉,弹药早已用尽。由后巷追上的日本兵,趁势上前一把刺刀插进了傅嘉背上,痛得傅嘉应声倒地。
  “傅嘉!”王胜欲上前营救,却再度被日军的密集火力吓阻门前,几次尝试都无法前进,最后只能眼睁睁地看着爱国帮的拜把,在两名日本兵的围剿中,惨死巷口。
  “妈的!这些狗日的!”王胜怒吼着,但见日本兵越逼越近,也只能狠心放弃傅嘉,背起小霞快速由药局后门逃离火线。
  而目睹这出惨剧的小霞,心中满满的悲愤,伴着丧父之痛,一股脑全都发泄到了王胜身上。
  “王胜!你这个没心没肺的东西!我真是错看你了!你现在就把我放下来!你不救我父亲,也不救傅嘉,那么我自己去救!放我下来!现在就给我放手!!”小霞发狂地在王胜背上狠狠地踢打着,挣扎着,甚至有那么一剎那,把王胜当成了杀父仇人般,恨不得就地掐死他。
  但王胜无动于衷,紧紧抓住小霞往前奔跑着,跨过重重的倒墙碎砖,和血肉模糊的尸体,拚了命要把小霞送到撤退点。不过,肩负小霞性命的责任,加上战火中痛失挚友的煎熬,似乎彻底透支了王胜的体力。他越跑越累,越跑越喘,终于在几个路口外停下了脚步。
  “王胜!你这个禽兽!”小霞趁势挣脱了王胜,上前狠狠地拳打脚踢。上气不接下气的王胜,靠上墙边不断地咳嗽,勉强从嘴巴里挤出了几个字儿。
  “咳咳…大…大小姐…咳…请你原谅…原谅我…咳咳…我只是不想要…辜负干爸…干妈的托付…只是想要…守住和书臣的诺言…咳咳…咳咳!”王胜越说咳得越厉害,咳得连小霞都不忍继续打他。
  “你…你这蠢蛋!是我害死我爸爸的!是我啊!”小霞悲吼道,”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让我在那儿赎罪,让我跟我爸爸一起走呢?我…我只想要…想跟爸爸…呜啊啊啊!”话没说完,小霞情绪如海啸般溃堤,跪落在地哭得不成人形。
  “咳…大小姐…”王胜抚着小霞的肩膀,缓缓蹲下说道,”大小姐…您还不能死啊…燕妈还在撤退点等您呢…书臣还在金华…咳…盼着您回去呢…金华镇的大伙儿…可都相当珍惜咱的金华之花呢…咳咳咳…您要在这儿死了…我王胜…身为您的护花使者…一辈子都无法…原谅自己啊…咳咳!”
  王胜说完,小霞眼前瞬间闪过金华儿时的种种,历历在目。燕父携着她玩耍燕家大院,燕母床前为她打理仪容,薛姨陪着她第一天上小学。还有,与书臣校园里嘻笑打闹,放课后市集里吃喝玩乐,周末两人跟着令母野餐天镜湖,打着水漂朵朵花、戏着萤火虫点点黄。
  是啊,天镜湖,书臣六月二十二号与小霞表白之日。那天镜湖畔的夕阳景致,和空气中弥漫的青涩情愫,一并静止于水蓝色的宝石中,伴着金镶的花蕊,刻印在书臣送给她的杜鹃发簪上。这幕景色,小霞一辈子不会忘记,这只发簪,就是书臣唤着小霞归乡的温暖声音。
  “书臣…对不起…都是我任性…要我不擅自来北平…我父亲肯定不会死…爸爸…对不起…往后小霞一定会听爸爸的话…不会不珍惜我的性命…不会再任性了…小霞我这就回金华去,跟着妈妈平平安安地回金华…”小霞掏出口袋里的发簪和丝绣,静静地啜泣着。
  “大小姐…咳咳…咱们得…赶紧往撤退点去了…咳…”王胜远眺方才逃来的方向,已经可以见到日本兵的踪影,欲扶起小霞,却不知为何有些使不上力。
  “嗯…”小霞衔着眼泪起身,正要往撤退方向前进时,身旁的王胜突然一把搭住了她的肩膀,沉得差点顶翻了小霞。
  “王胜!你在干嘛!都这节骨眼了你居然敢吃我豆腐…”小霞转头怒吼,但王胜一反常态,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语,呼吸急促得可怕。再细细一看,王胜脚下不知何时已布满鲜血,滴答滴答地从他身上窜流而下。
  “王胜!你受伤了!怎么会这样?”小霞惊叫。
  “没事…大小姐…不过是刚刚背着大小姐…冲店门口的时候…胸侧挨了个子弹…咳咳…没啥大碍…”王胜忍着痛楚说道。
  “这怎么会是没啥大碍?王胜你都流了这么多血,怎么可能会没事?会死的你知道吗?怎么办?怎么办?我不会止血啊!…这…这个!王胜你自个儿压紧伤口,快点!”小霞顿时手足无措,急忙将自己的杜鹃丝绣压上了王胜的伤口。
  “…大小姐…咳咳…这比起您的拳打脚踢…根本是小儿科…王胜挨了您两年的拳脚…练就了铁打般的躯壳…哪会轻易被日本鬼子给打死…”王胜握着丝绣紧压住中弹处,强颜欢笑道。
  “王胜你给我闭嘴!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在开玩笑?你扶好,告诉我往哪儿走,得赶紧让大夫给你止血才行。”小霞说完,赶紧伸手揽住王胜腰际,使劲往前走。
  “撤退点…往那儿走…咳咳…到了就会有军医…”王胜勉强伸手一指,疲乏无力的样子,看得小霞更是焦急,快马加鞭搀着王胜往撤退点去。
  “呵呵…书臣…要看到这光景…咳咳…肯定要吃醋的吧…”王胜虚弱地笑道。
  “王胜你这个蠢蛋,不要说话了!别浪费体力了好吗?”小霞念道。
  “…大小姐…咳咳…您就陪我聊聊天吧…要是我不小心…咳咳…睡着了…你肯定背不动我…是吧?咳咳…”
  “别睡!王胜你千万别睡着!要是你…要是你敢给我睡着,我就,我就搧你巴掌搧到醒为止!”可小霞心里相当清楚,王胜要是一睡,肯定再也醒不来了。
  “大小姐…我说…书臣曾经问我…怎么会如此迷恋一个…天天对书臣施暴的女孩…我说…咳咳…我说…大小姐的气质…是要远观才得其美…书臣离您太近…不易体会您的气质…咳咳…咳咳…不过…头一回这么近观大小姐…您的美貌依然如此灿人…还是让我心头怦然啊…咳咳…咳咳…”
  “王胜,这儿不是金华高中,能不能别把咱们在金华的胡诌扯淡,带到日本鬼子面前说啊?”小霞强颜欢笑地调侃道。
  “…大小姐…您可要知道…咳咳…咳咳…在金华高中…有多少男生梦想追求您啊…我王胜今天能让大小姐搀扶而行…要羡煞死多少人呢…”王胜露出了满足的笑靥,灿烂无比地说道,”…但…大小姐…我这辈子最羡慕的…还是书臣啊…青梅竹马…和你是如此班配…你的美丽在他的画笔下…是多么的迷人…他的画笔…就好似在将你的气质…分享给世人…咳咳…他高中一年级时…曾给我看过…他最心爱的蓝色绘本…里头全是你和他六岁相识以来…生活点滴…我看了好羡慕…又好为我这拜把开心…而我能做的…也就只是在大小姐身边保护您…让您能与书臣…相好一辈子…”
  “王胜!我不是说过了,我跟书臣之间…根本没有什么吗?”小霞提高声调斥道,但仅仅是听到了书臣的名字,泪水便粗鲁地占据了眼眶。
  “大小姐…咳咳…别的男生不说…王胜我…可是看得很清楚…您对书臣的心意…大小姐…咳咳…您就助王胜了了心头一个大愿…回金华…和书臣在一起吧…看您快乐…王胜我也快乐呀…”
  “别把自己说得要撒手人寰的样子!什么心头大愿?我…我可是…还在考虑…”小霞支吾道,引得王胜莞尔一笑。不过小霞可是分外吃惊,王胜这个爱国傻子,心思居然如此地细腻。
  “…大小姐…不是说了吗?…我这身子…铁打的…没这么容易…”
  “好了,别重复说过的话了,我知道王胜你不会有事。听清楚,要让我快乐,你还有一个任务,就是等下给军医好好治疗,然后好好地活下去,一年后,回来金华参加我的毕业典礼,不准食言!知道吗?”
  “嗯…不食言…绝不…”
  谈话间,两人不知不觉已经离撤退点百步之遥,国军防线后头,可以隐约看见燕母、陈佑和尔伦引颈等盼的身影。终于,两人就要逃出噩梦般的战线了。
  “王胜!我看到了撤退点了,咱们加紧脚步!快!”小霞欣悦地说道,加紧脚步往前迈。
  但王胜没有回话。
  “王胜!我知道你很累,但你只要再出点力就好了!马上就要到了!”小霞感觉王胜越来越重,越来越难搀扶,自己的脚步也跟着慢了下来。
  但王胜依然没有回话。
  “喂!王胜你看!陈佑和尔伦都认出我们了,正带着我妈往这儿跑过来呢!你快点…”小霞没说完,王胜的手突然从小霞肩上滑落,身子硬生生地摔落在地。
  “王…王胜?”小霞怔住了。王胜的身体一动也不动,脸上却依然挂着满足的笑靥,看上去是如此安详平和。往后看去,方才走来的路上,满是王胜的血迹,染红了宛平的地。她的丝绣,就沐在脚边王胜的最后一摊血渍里,惨红的杜鹃花蕊,彷佛正在落着哀悼的血泪。
  “王胜…王胜!你怎么…你怎么了?”小霞心头凉了一半,趴跪在地欲拉起王胜,”你起来啊!王胜!你快点起来啊!医生就在前头了!你不准给我睡着!我数到三,你要不起来,我真的就要搧你巴掌了!”小霞慌忙拾起血红的丝绣,将其紧紧压在王胜胸侧的伤口,并使劲扶起王胜沉重的身躯,放卧在自己跪坐的大腿上,边留着眼泪边倒数。
  “一!二!三!”但王胜始终没有回应。
  “王胜…你这个蠢蛋!”小霞高举右手,却不忍搧下那巴掌,”你不是答应我…不准睡着的吗?…你不是答应我…要给大夫治好伤…要回金华参加我的毕业典礼吗?”
  而王胜只用着满足的笑靥,沉默地回应着小霞。小霞扶在王胜背上的手掌,早已感觉不到王胜的呼吸心跳,只是小霞无法接受,王胜就这样无声无息地辞世了。
  “王胜!你给我醒醒啊!醒醒啊!不要这样就走了!不要啊啊啊!”小霞紧紧抱住王胜逐渐冰冷的身躯,又一次地崩溃大哭。
  “王胜?怎…怎么会这样?”终于赶到的陈佑,望着王胜的尸体和哭碎心肝的小霞,只能呆伫一旁。
  “他妈的!俺非得一刀一刀杀光这些日本鬼子不可!”尔伦一旁低声怒道。
  “小霞!我的女儿啊!”随后而至的燕母,见女儿安然归来,喜极而泣,立刻上前蹲下搂住小霞,抚着小霞的头细语道,”我可怜的女儿,没事了,没事了…”
  不过燕母很快地便注意到,小霞身旁少了燕父的身影。
  “小霞…你爸爸呢?”燕母紧张地问道。
  “妈…对不起…对不起…都是我…”小霞听了燕母一问,负罪感一股脑溃堤,”都是我…害死了爸爸…害死了王胜…害死了傅嘉…都是我的错…都是我!!”
  “文柏…不可能…小霞…你爸爸他…不可能…”燕母闻言,晴天霹雳,傻望着旅店方向,彷佛还盼着燕父归来的身影。但残破的街道遥远彼端,只有越来越多的日本兵,朝着撤退点进逼。
  “燕夫人、大小姐…咱们得赶紧撤了…日本人已经快把咱包围了…”陈佑上前欲将两人扶起,母女两人却顿时陷入歇斯底里。
  “文柏!你在哪儿呢?你快回来啊!咱们全家、咱们燕家全家,还得回金华享天伦呢!文柏!你快回啊!!”燕母嘶声哭喊,悲恸直传天听。
  “妈妈…对不起!都是小霞的错!都是我的错!对不起!…爸爸…对不起…王胜、傅嘉…对不起…对不起!”
  心碎的母女紧紧相拥,断肠哭声响彻街头巷尾,回荡宛平城各个角落久久不去,就连一旁的陈佑和尔伦也看得流下了男儿泪。小霞向往的金华镇美好生活,一眨眼便消失殆尽,只剩破碎的家庭和残缺的友谊。要是书臣知道,父亲和挚友都因小霞的任性而死,也许一辈子都不会谅解她了。小霞越想越悲痛,哭得眼前只剩一片黑,哭得只敢躲在母亲怀中,再也不敢面对这世间的残酷。直到陈佑和尔伦将母女送上了军车,小霞依然蜷在燕母怀里难以平复。
  “燕夫人、大小姐,好好保重。”陈佑关上卡车门板前,向母女两人说道,”大小姐,容陈佑向您说几句话。会长王胜领头的金华爱国社,本就是为了保家卫国,保卫咱的燕大仙女而投身战场,从投下军单那天起,咱四人就已经置生死于度外。今天会长和傅嘉,能为大小姐献出生命,肯定是含笑上了天堂。您看,王胜走的时候,那笑容是多么地满足啊?”
  小霞听了,衔着泪水偷偷望着陈佑和尔伦。他们俩,不知何时也有了王胜的军人风范,尽管眼里含着痛失挚友的泪水,却仍然坚强地挺直腰杆,安慰着此刻脆弱不堪的她。
  “所以,大小姐,请您带着会长和傅嘉的意志,好好地、坚强地活下去,千万别辜负了他们俩的努力。而这杀父之仇、弒友之恨,就交给我们爱国帮剩下的两人,向这些日本鬼子讨回来!血债,血还!燕夫人、大小姐,请保重!咱们金华再会!”语毕,陈佑关上车板门,与尔伦胼足挺腰,向他们最敬爱的燕大小姐,行了一记正军礼。霎那间,小霞透着泪水,彷佛见到了王胜和傅嘉的身影,四人一如往昔地列着队向小霞送行,一阵鼻酸又冲上了脑门,让她无力倒卧在燕母的怀抱里痛哭流涕。
  “小霞…我心爱的女儿啊…没事了…没事了喔…别自责了…妈不怪你…这一切都是命…都是命啊…”燕母尽管如此说着,语气却充斥着空洞和绝望。毕竟,相知相惜一辈子的伴侣,转眼尸首未归,客死他乡,任谁都难以接受。
  军车顶着战火,加速冲过了卢沟桥,赶在宛平城沦陷之际,将燕家母女俩,和最后一批的难民救出了战场。车子轧过黄土路上的碎石破砖,喀答喀答作响,不远处中日两军激烈的交战,枪炮声轰隆轰隆;那是恶梦的谢幕曲,忽远忽近,伴着生离死别的恐惧与悲恸,余波荡漾于小霞心间。
  不过,小霞至少还有妈妈的怀抱,至少还有书臣的发簪,和血染的杜鹃丝绣。踏上归乡之途,小霞紧绷的心弦终于悄然松开,让她沐在母亲的温存里,不知不觉地踏入梦乡。在思绪流散于梦境之前,天真的小霞仍抱着一丝丝希冀,方才经历的一切皆是噩梦一场,一觉醒来,燕父燕母还在金华的家里,爱国四人帮还在金华高校,而她,还在书臣的相伴下,过着两小无猜的甜美生活。
  然而,这场恶梦似乎永远没有终点。就在小霞游走梦境边缘时,那刺耳的咻咻声再度杀破小霞静如止水的内心,炮弹无情地打在军车周边,车里车外尽是人们的惊叫哀号。乍醒的小霞被吓得脑里一片空白,耳边燕母失控的尖叫声,让小霞陷入了最深度的恐慌。
  但小霞还没来得及放声哭喊,一股巨大的震动,冷不防将她从母亲的怀抱里狠狠甩了出去,一头撞进车顶,又摔回了车板上。尖锐的疼痛瞬间夺走了小霞的体感,灵魂彷佛被活生生剥离了躯壳,身体随着分崩离析的车体,抛旋在火焰与硝烟之间,最后随着朦胧的意识,重重地摔散于黄土之上。
  不知过了多久,小霞只凭着最后一丝求生意志,撑在死亡边缘,努力寻回自己的知觉。渐渐地,油焦味渗进了鼻嗅,火炙感铺盖着肌肤,小霞终于又回复了知感。失焦的视线里,环绕四周那地狱般的赤焰与黑烟周间,只有一缕水蓝光,细声地唤着小霞。
  那是书臣送给小霞的发簪,杜鹃花倒落在丝绣之上,苟延残喘地绽放在血与油渍之间,两片凋落的花瓣,伴着凄然碎灭的花蕊,陪葬于天镜湖的水蓝倒影中。
  心力憔悴的小霞,没力气着急、慌张、心碎了,只是本能地挣扎着,用尽仅存的体力伸出她的手,紧握住破碎的发簪和污秽的丝绣,任凭花蕊的碎片刺破手掌,鲜血将天镜水蓝染了一片惨红。
  手心的刺痛感缓缓沿着臂膀而上,针扎着小霞的意识,令她短暂恢复了视觉。也许,就像燕母说的,一切都是命吧?也许当小霞任性来到北平那一刻,就注定要失去她的所有。小霞渐明的视线里,倒卧在发簪之后的,是燕母血染的扭曲身躯,堆栈在其他军车乘客的尸骸上,死状凄惨无比。
  这一幕,劈碎了小霞最后的理性,千万自责的咒骂,海啸般淹没了小霞的心。收束的瞳孔、发麻的皮肤、抽搐的四肢,是小霞最歇斯底里的哑然嘶吼,怨苍天为何如此残忍,怨因果为何如此无情,怨自己为何如此愚蠢。
  小霞仅存的最后一滴眼泪,苦得痛不欲生,辣得撕心裂肺,烧烬脸颊上,燃毁黄土中,带着她的意识,殒落于无垠的黑暗里。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