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第八幕 泪色发簪】
作者:芦漪      更新:2021-03-30 03:12      字数:13776
  心慌、急迫、恐惧。
  茫茫大雪里,书臣又一次背着女孩往前飞奔。两人手腕上精制的手工腕带,依旧凌乱飘荡刺骨寒风中。那女孩,最终仍旧消失得无声无息,书臣仍旧在迫人的黑暗中哭断肝肠。
  但这回,书臣没醒,反倒落入了更深的梦境里。
  不久,书臣睁眼,发现自己伫在昏暗的巷子里,远处传来孩子们的嘻闹声,左顾右盼,四下无人,只有前方蹲坐小霞一人,低头笑玩着地上的小石子。
  “我不想回家,我就是喜欢在这儿玩,等我玩累了,父母就来接我了,你也就一起来我家吃饭吧!”小霞的口吻好不天真。
  但不知为何,书臣听了这番童言童语,突然一阵剧烈无比的心酸,把大男孩儿的泪水硬是给逼了出来。书臣哭啊哭、哭啊哭,哭到无法自拔地蹲下,双手紧紧拥住小霞纤细的双肩,但那眼泪就像凿子般,一块一块地挖空书臣的心,排山倒海而来的绝望与空虚,再次将书臣眼前的景色抹了一片黑。
  书臣衔着泪起身于黑暗中,但没等他反应过来,身后忽传来一阵嘈杂打闹声。
  他转身一瞥,滂沱大雨的夜晚,雷声此起彼落。令家大门前,那青白两恶汉正与令母扭打着,令母死抱着怀里的箱子不肯放手,怒不可当的两汉则对其拳打脚踢,看得书臣心急如焚,立马冲上前欲阻止两汉的恶行。
  “别妄想了!这是我唯一能留给书臣的东西,让他毫无后顾之忧地出国深造!你们打吧、踢吧!就算取走我这条老命,我也绝不放手!”令母歇斯底里地喊道,殊不知此话更加激怒了两汉。白蛇二话不说拔出了刀,冷不防就往令母背上刺去。
  “住手!!”书臣一个箭步舍身救母,刀刃便狠狠地插进了书臣的上腹。
  剧烈的疼痛直攻脑门,书臣应声倒地,模糊的视线里只见令母撕心裂肺地哭喊着他的名,后头隐约传来警察的哨声,两汉见事态不妙,遂拾起令母以死相护的盒子,扬长而去。
  ※※※
  “啊啊啊啊!!”书臣惊醒于床上,顶着睡眠失调的头疼,左顾右盼了一番,才意识到自己只是做了场噩梦。只不过,胸口的椎心感,下腹的疼痛感,全都太过栩栩如生了。
  看来,昨晚母子冲突和两女孩的针锋相对,还有倩倩对令母那番话后,衍生的强烈记忆偏差感,对书臣影响极其深远,以致夜里噩梦接踵不断。
  往窗外一看,天色已近正午时分,书臣这才惊觉自己睡过了头,赶紧手忙脚乱地整装。他欲夺门而出之际,眼角余光瞥见大厅餐桌上,令母为他准备好的饭盒,和打点晚餐的两毛钱,一阵鼻酸差点惹出了自责的眼泪。拾起饭盒,书臣转身奔往学校,心头五味杂陈。
  令家母子,携手在命运的夹缝中生存着,只是在美术方面,两人的偏执相互抵触,无法同心而行。当然,书臣知悉令父的恶行恶状后,十分同情母亲沉重的情感包袱,但也正因如此,他更加坚信美术的生涯路,是为令家贡献己力的长远之计,也是唯一能助令母放下爱恨情仇的不二途径。
  “等等…小霞今天怎么没来?”不过,一心牵挂家务的书臣,直至天阶下方才诧然意识到今早的异样。难道,他昨晚的担忧成真了?忧患攻心的书臣,三步并两步冲上阶梯,深怕小霞遭倩倩妖法所害。方入校门,中午下课的校钟铿然响起,刚出校楼的教导魔头,见书臣翘了半天课,冲上前勃然大吼。
  “令书臣!你这家伙可好,迟到成性,上课偷看聊斋,今天还胆敢选个日正当中的时辰,大摇大摆进校门?金华高中是所高层次的学校,不是你家后院,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你现在就给我去操场报到,三十圈!”
  “主任,三十圈跑不跑不重要,我这儿有大急事!”但书臣对主任的怒斥充耳不闻,上前劈头就对主任问道,”请问今天,燕小霞来学校了吗?”
  “燕小霞?我怎么知道?会在我这儿有出席纪录的学生,全都是今天给我处罚过的,包括你在内!”主任闻言指著书臣鼻子大吼。
  “主任!我是认真的!小霞可能有生命危险,我这是在确认小霞的安危,你能不能先把你的怒火放到一边去?”书臣见状更加不悦,急躁地大叫了起来。
  “笨臣!谁有生命危险啊?”突然,身旁传来小霞的声音,书臣转头一看,青梅竹马一如既往,傲气横天地往书臣这儿走过来。
  “小霞!你没事太好了!这下子我就…哎呀!!”书臣才放下心头一颗大石,便被小霞一掌轰进胸口里。
  “等你等了整早上,喊得嗓子都哑了还不出来应门,是跟周公神游去了西域还是天竺?实在太不象话了!主任,请务必让书臣罚跑三十圈操场!要没认真跑再多加十圈也无妨。”
  原来,是书臣自己昏睡太深,才没听见小霞的怒吼吗?
  “等等,小霞,我真的不是故意不应门,而是昨夜我头晕昏睡不醒,今早连你喊门声都没听到啊!”书臣赶忙解释。
  小霞闻言,眼里流露着深深的担忧。毕竟昨晚那些事情,在他俩心里都留下了些阴影,睡眠受了影响也在所难免。
  “没骗我?”小霞上下打量书臣了一回,见书臣气色还行,便噘起嘴做俏皮状问道。
  “小的所言句句属实,请大小姐从轻发落!小的若胆敢瞒君欺上,愿遭千刀万剐!”书臣说完,顺势蹲跪而下,奴才模式再度崭露无遗。不过,小霞这回似乎有些不领情,一副事不关己的模样。
  “我说,书臣,你也难得有拜错主子的一天啊。今天向我鞠躬作揖,我也保不了你啊。”
  对啊!跑三十圈操场,是教导魔头的指令,跟小霞一点关系都没啊。
  看来,书臣真是被这场未眠夜,搞得思绪彻底大乱。
  “令书臣,你这屌儿郎当的家伙,到底打算自导自演到什么时候!”主任耐心尽失地吼道,一把揪著书臣后领就往操场拖去。
  “哎呀呀呀呀!燕大小姐,救救小的啊!”书臣大喊,但小霞只能无奈地两手一摊,任书臣无助地被拖上刑场。
  说来也巧,正当书臣走投无路之际,刚好撞见倩倩提着饭盒,从校楼里走了出来。狗急跳墙的书臣,不假思索就放声喊道。
  “倩大小姐!快点救…”喊到一半,书臣才倏地想起昨晚的厄事,赶紧又封上了嘴。
  不过,倩倩那一贯的微笑,在雨过天青的阳光下,却又是如此地灿烂可人。书臣尽管抱有戒心,却依然无法自拔地被她的笑靥所吸引。这记眼神交会,可把一旁的小霞给激了。小霞先是向倩倩礼貌性寒暄两句后,便满脸积极地往书臣这儿追了过来,摆明着要将昨晚对倩倩的宣言,彻底兑现。
  “主任!请留步。请让我告诉您书臣今日迟到的原因。”小霞凛然的语气,直眉间尽显坚定决心,立马止住了主任激动的脚步。
  “昨晚,书臣原为画展成功,受威廉斯中校推荐英国美术学院之事,向家里母亲欣喜相报。但令母知悉书臣要远赴海外留学,舍不得儿子离家,于是和书臣感性长谈一整晚。我昨晚也陪著书臣和她母亲直到深夜,离去时书臣仍然心情沉重,估计便是为此而彻夜未眠。主任,平日书臣迟到,是因为他的懒散,可是今日我愿担保,书臣是因为家务,不克出席上午课程,请您从轻施罚。”小霞说完,深深地鞠了一恭。
  “这…好、好吧…”主任面有难色,但见小霞如此诚恳,只好作罢放了书臣,”既然是燕家大小姐做证,此事肯定假不了,这回就不处罚你了。但是下不为例,家里有事,务必要写假单,就算情急也要尽量找人告知校方,知道吗?”
  主任前脚才离开,小霞便一把抓住书臣袖口,往平日用餐的大树走去。
  “走,书臣!今天咱吃东坡肉配饭!”小霞兴致高昂地说着,笑里满是成就感。
  “大、大小姐…你今天怎么突然大发慈悲…”
  “笨臣!救你还不高兴?那换我罚你三十圈,高兴不?”
  “高兴!高兴!大小姐出手相救,小的万分感谢!”
  吵嘴的两人经过校楼门前,与倩倩错身而过,微妙的尴尬倏地弥漫三人间。小霞向倩倩投以得意的笑容,一句邀请都没给,便拉著书臣大剌剌地往树下走去。如此明显的宣战手段,让书臣胆战心惊,就怕倩倩怒下重手,用妖法把小霞记忆全部洗去,抑或使小霞死于非命。
  书臣越想越是胆怯,完全无法直视倩倩,只敢用眼角余光打量她的表情,以揣摩其心思。但出乎他意料,倩倩彷佛一点也不以为意,仅挂着一贯的微笑走回校楼里,估计是独自去食堂用餐了。倩倩的主动退让,顺势化解了紧张感,也让书臣暂时松了口气,得以好好享用午餐。
  小霞和书臣笑闹于和煦阳光里,品着太过熟悉的东坡肉,让时间又一次放慢步调,陪伴着两人勾画甜蜜。只是,整顿饭下来,书臣总觉得有些不自在。缠在两女孩的心结间,远比书臣想象得要难受,尤其是一个霸道的发小,对上一个难以捉摸的女妖。
  下午放学后,书臣欲前往画室练习,却见小霞一个劲尾随,到了美术教室,索性摊开书本就在门外念起了书,俨然一副正面迎战的态势,积极得连书臣和小两口都备感压力。然而,倩倩却不动如山,心平气和地做着例行的画室摆设和作画指导,见小霞有些不高兴,也会自动自发地避嫌,和书臣保持适切的距离。
  书臣虽耿耿于怀昨晚的事,但眼见倩倩淡然处之的模样,对她的行径更加不解。
  既然施法读了小霞的心,抢了小霞的话,还对着小霞的质问露出莫名的笑,这不是摆明着要和小霞争抢书臣吗?为何一晚过后,倩倩又变得如此淡然?
  ‘难道,倩倩是打算以退为进,以苦肉计求取我的同情?‘书臣如是想着,对倩倩的防心也更重了。
  但接着几天,尽管两女孩的关系直落冰点,倩倩却从来没展现出一点竞争意愿。午餐时间,只要小霞一出现,倩倩便自觉地离去。倩倩与小霞就算一同上课,倩倩也主动避免着互动。
  下午美术社活动,小霞拎着课本驻守美术教室门外,边学习边监视着倩倩的一举一动,让原本和乐融融的美术教室,气氛顿时变得剑拔弩张。小两口见状不敢作声,尽速画完便打包回家,而倩倩虽然极力避嫌,但只要与书臣有一丝多余的互动,哪怕只是说话时的一抹微笑,也要招来小霞的炙火妒目。不消数日,书臣已有些吃不消,面对画纸的笑容也越来越少。
  更让书臣有苦难言的是,令母自从苛责书臣后,每天都是早出晚归,只给书臣留了中午的饭盒和晚上的饭钱,两个礼拜下来,没有和书臣说过一句话。从未看过令母闹这么大别扭的他,每晚都在重复问着自己,牺牲令母的慈祥笑靥,换来的美术路子,到底是不是个错误?
  接二连三的内心冲突,彻底打乱了书臣每天的生活步调。两校花的嫌隙,也让校内倩倩派和小霞派的男学生们,越来越互看不顺眼,叫骂互斗的事情层出不穷。要是王胜人还在这儿,肯定也带着四人帮进去搅和了,没准还把书臣也给拖进去。望着王胜的空课桌,书臣不知是该为王胜庆幸,还是为自己庆幸。
  唯一能让书臣稍稍缓心的,除了与小霞独处的淡淡甜蜜之外,竟然只剩下每天离开画室前,倩倩一贯的亲切微笑,和那句悉心的提醒。
  “书臣,回家别忘了勤加练画,知道吗?”
  每回小霞听了,还是不免要皱两下眉头,但一想到这是为了书臣好,也就没多说什么。
  这翻云覆雨的半个月里,小霞的积极主动,和倩倩的处处让步,呈现了莫大的反差,而原先书臣所担忧的事情,却是一样都没发生;倩倩不仅没有加害小霞的意图,甚至还借着忍声退让,悄悄撮合着小霞和书臣。
  这一想,书臣才倏地意识到,倩倩至今所作所为,无非只是对书臣友善亲近的举动罢了,尽管施妖法抢了小霞的话,还是稍嫌偏激了点儿。
  但,自始至终揣测倩倩别有居心,欲加害小霞的人,是书臣自己啊!
  尽管如此,书臣的懊悔本就于事无补。金华双姝为他决裂,本就是无可挽回的定局,他对倩倩的喜恶观感,也本就无足轻重。不过,以小霞那死硬的牛脾气,书臣现在肯定也做不成和事佬,轻举妄动无疑是飞蛾扑火,只能交付时间来淡化两人的心结。
  这样心弦紧绷的生活又过了一礼拜,事态依旧没有好转,终使书臣开始苦思求变。一日夜里,书臣几经推敲后倏然意识到,苦求解铃人的自己,正是责无旁贷的系铃人。要让两女孩和好不二法门,也许就是自己尽快向小霞坦然。只要书臣不再是两女孩竞争的原由,尴尬必然会慢慢消散。
  那么,既然有了快刀斩乱麻的觉悟,书臣该如何跟小霞开口表白呢?是要开门见山,还是迂回战术?是要鲜花相伴,还是奉上礼物?是要屈膝下跪,还是温馨拥抱?书臣整晚绞尽脑汁,差点连枕头都咬穿了,却迟迟没能想妥办法,怎么做都嫌矫情别扭。
  十二年青梅竹马的关系,顿时成了难以跨越的高墙。
  眼看夜色已深,又一场未眠夜迫在眉睫,鸢尾妖香竟趁虚而入,在枕边轻声安抚著书臣,再次助他暂时放下担忧,悠悠步入梦乡。
  ‘小霞在乎的,不是满溢的浪漫,而是温柔的守候。‘这句话,在意识渐薄的书臣脑里,不断回响着。
  隔日,书臣待母亲出门后,便起了个大早好好打理衣冠,清晨六点就杵在家门口守株待兔。毕生第二回抢在发小之前起床,那朝阳覆拥的金华镇依然生气盎然,花草露水的香味儿依然清新提神。唯独不同的,是书臣胸口发了狂的心跳。
  “令书臣,别怕,不过就是告诉女魔头,我想要好好守护她而已…等等…这样说有点太肉麻了…还是…想要放下发小的身份,作一个男友和她认真交往?…不行…太正经八百了,根本不像我会说出的话…还是…秉着爱国心向小霞致敬…呸呸呸!都这节骨眼了还王胜上身?令书臣你在搞什么啊?让我想想…让我好好想想啊……”书臣来回踱步,越想越紧张,完全没注意到小霞已经站在身后。
  “书臣…”小霞低沉的声音,把书臣吓得魂都飞了。
  “呜啊啊啊啊!燕大小姐!小的没非分之想!只是…只是……小霞…妳怎么了?”书臣仓皇失措,但一见小霞低头失落的模样,心头又是一阵不舍,赶紧上前问道。
  “书臣…我…我爸妈…”小霞红着双眼凝视书臣,眼泪如雨骤下,话没说完便扑进书臣怀里痛哭,”呜呜呜!我爸妈…没法陪我过生日了…他们在我生日前两天,就要出发去北平参加华北商会的政商餐叙,说是为了巩固商会与冀察委员会的关系…我…我…”
  书臣尽管见过小霞无数次为父母掉泪,但这回小霞的哭声分外痛心,书臣一听便知事态不单纯。
  “小霞,没事,有什么心里话全吐出来,我在这儿听你说,陪你哭。”书臣说完,低头搂紧小霞,让胸口的温存柔柔环住伤心的发小。
  “我…我昨晚听了…按耐不住情绪大闹了一场…连我妈和薛姨都安抚不住我…我…我生日那天就是想要跟爸妈在一起过,也不想要又一次担心爸妈的安危…所以…我…我整晚都吵着,要跟他们一起去华北…不然宁可一死了之…结果…我爸听我这样一说…一怒之下狠狠搧了我一巴掌…从小到大,爸妈都没有打过我啊…为什么…为什么他们就不能体会我的心情呢…”小霞为此任性不是第一回了,书臣感同身受,但寻死这字眼对书臣分外刺耳,居然让他难得对小霞发了怒。
  “小霞你这笨蛋!什么一死了之?”书臣轻敲了小霞头顶,怔得小霞抬头傻望著书臣,眼挂泪珠的呆滞模样,既可怜又可爱。
  “你知道燕小霞这条命多重要吗?燕爸燕妈的无尽宠爱,薛姨的谆谆教诲,还有我这不成材的青梅竹马的深深关心,都集中在燕小霞你的身上啊。你随口说说不要这条命了,燕爸燕妈要多心碎?薛姨要多难过?我这聊斋书生又要多心疼?”书臣口气和缓而严正,数落完还顺手轻捏了她的脸颊。
  “书臣…”两人出乎意料地对调了角色,让小霞一时难以适应。不过,见书臣如此挂念她,总算破涕为笑,凝视的双瞳里泛滥着暖暖的欣悦。
  “书臣,对不起…让你操心了,我以后不会随便把寻死挂在嘴边了。”小霞微笑地说道。
  “…操心不打紧,要我替你操、操心一辈子,我都…”不过,难得的表白好时机,书臣却不争气地越说越结巴,话没来得及说完,还被小霞硬生生打断。
  “不过,书臣,我希望你能帮我一个忙。这次我爸妈去北平,我不管怎样都想跟着他们去。离他们出发的日子还有十二天,我得赶紧找到前去北平的办法。期间,书臣你一定要帮我保密,我爸妈问起你都不要说出来,知道吗?”小霞希冀的眼神,透着坚定的决心。
  此话一出,书臣更是担忧。
  “等等,小霞,这不妥。你一个女孩子人家,背着父母长途跋涉,沿途遇上危险怎么办?不行不行,这样我和你薛姨都要担心惨了,燕爸燕妈知道了肯定也火冒三丈…”
  “我不管!我不管我不管!”没等书臣说完,小霞就倔强地放声喊着,”华北现在都成这样子了,你要我怎么能待在家里,每天自欺欺人地告诉自己,爸妈能够安然归来?书臣,我只要想到爸妈人在华北,心头就像千百刀刃,剐呀剐的,都在淌血啊!生日我不在乎了,什么我都不在乎了!我只想要陪在爸妈身边啊!”
  “小霞!那你的安危呢?你跟着去华北,要是有个三长两短,不也是拿自己生命开玩笑吗?”书臣一激动,两手紧紧抓上了小霞双臂,心急如焚的眼神,又把小霞的泪水逼了出来。
  “求求你了书臣…”小霞抚著书臣的双手说道,”我真的没办法…眼睁睁看着爸妈又往华北去…求求你,帮我这一次就好…”
  小霞泪流不止的可怜样,又一次刺痛著书臣的胸膛,让他不得已只好暂时缓颊。
  “唉…给我两天,让我想想吧…”书臣叹道。
  当然,书臣这回打从心底难以接受小霞的任性。情势越发紧绷的华北,沿途危险四伏的旅程,他光想象自己身置其中,都感到无比恐惧,更别说放任发小只身上路。倘若小霞途中出了事,书臣肯定要自责一辈子。
  那天,郁郁寡欢的小霞早早离开了学校。但难得清闲的书臣,却依然无法专心作画,一张静物素描花了四十分钟,只完成一半的构图,满脑子只想着有什么法子,能让小霞回心转意。
  “书臣,你今天怎么比平常画得更慢呢?是不是又有心事?”倩倩关怀的问候,及时唤回书臣迷失的意识。
  “嗯…小霞的事情。”书臣应道。
  倩倩听了,瞄了墙上日历一眼,彷佛突然想起什么伤心事,杨柳细眉悄悄一皱,眼神不经意间流露深深的痛楚。但赶在引起书臣注意之前,倩倩又迅速挂回了一贯的微笑,语带古灵精怪地问道。
  “小霞的事情吗?让我猜猜,小霞是不是想背着父母去北平?”
  书臣目瞪口呆。倩倩居然又施法偷窥了书臣的心思!
  “倩倩!我知道你是善良的妖,可是我真的要奉劝你,别没事偷窥我的脑袋,更别随随便便对小霞这样做。你知不知道,就是因为那晚你把小霞想说的话,全给说了出来,小霞才气不过,处处看不顺眼忌妒你。”书臣数落着倩倩,却见倩倩无奈地笑着说道。
  “书臣,我只不过……谁知道你……不过我也承认,我也曾经走过争风吃醋的年纪,可是现在我只剩两个竞争对手,就是时间,和……”倩倩说了一大串话,但那杂音还是不客气地穿插其间。
  “倩倩,我实在斗不过你那嘴里的杂音啊。我真心觉得奇怪,你到底是怎么一回事?一个法力无边的妖,居然连个话也说不清,比你更上乘的妖魔,到现在也不现踪迹。不管按常理还是按聊斋逻辑,都说不通啊!而且,我看妳好像完全不在乎小霞对妳的敌意,妳曾在金华佛寺那晚说过,妳毕生无怨无恨,可是这段期间你展现出的个性,未免也太与世无争了吧?如果你不是为了与小霞争抢我,干嘛又这么费尽心思接近我?”
  “笨臣,因为你的…否则我…”一长串杂音,让书臣不得不摇头,倩倩见状只能气馁地长叹。
  “对了!倩倩,比起这些,我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相求!”书臣双手合十做拜求状,”请告诉我要怎么做,才能改变小霞前去北平的执着?”
  “书臣,我…”倩倩与其说是面有难色,反而脸上挂着更多的懊悔和心痛。彷佛书臣的要求,已远远超过她的法力所及之处。
  “倩倩,你不会做不到吧?难道你不能看进小霞心思里,找出最能击破她心防的弱点吗?”书臣惊讶不已。
  “书臣,我已经说过了多少次,我真的没有妖法,我所做的一切,只不过是我们……”尽管杂音再度硬生生切断倩倩的话语,但书臣这回不仅没摇头,还高兴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对了!我有点子了!”书臣豁然开朗地笑道,”小霞的生日礼物啊!就是倩倩你上个月跟我说的,要我用心意去打动小霞,不是吗?你听听我想到的主意,肯定能成!”
  倩倩见书臣如此莫名兴奋,静静地挂起期盼的微笑,悉心聆听着。
  “小霞家薛姨出事前,我和她经过市场一个饰品摊位,见她特别喜欢一只发簪,欧洲进口的水蓝宝精镶而成,衬着她脸蛋儿特漂亮。正巧最近我妈留给我的晚饭钱,我都有攒下来,再存十天左右,跟简大娘多讲讲情,应该就买下那发簪了。只要在她生日前,将这发簪作为生日礼物送给她,再向她表明我喜欢她的心意,也许就能让她打消去北平的念头,留在金华镇了!”
  书臣兴高采烈地说完,只见倩倩双手掩口吃惊不已,眼泪直逼眼角就要溃堤。
  “这要谢谢你啊,倩倩!要不是你一个月前提携我,现在我可是彻底束手无策呢!我这就动身去市场,先和简大娘订下这发簪!”说完,书臣阖起画本便拎包往门外冲去。
  “书、书臣…”倩倩衔泪凝视著书臣,情感彷佛随时要崩泄而出。
  “倩倩,今天的画先欠着,我明天两张一次缴交啊!”书臣挥了挥手便疾步而去,留下倩倩只身杵坐画室里。
  “书臣…书臣……”倩倩不断重复念着书臣的名字,泪水在她抑郁的笑容上,留下条条刻痕。那哭里带笑的诡异表情,在夕阳遍洒的画室里,显得格外凄凉悲痛。
  当天,书臣与简大娘详细叙述送给小霞当生日礼物的计划,简大娘深受书臣的诚心所感动,当下给了书臣成本价折扣,只要攒满三块钱便可买下。书臣大喜,在小霞生日前三天,于家门口给了小霞正式的邀约。小霞原本为北平一行的事郁郁寡欢,但一听书臣为她准备了神秘的生日礼物,总算解了深锁十天的眉头,欣喜地应了书臣。
  两人相约明日傍晚六点半,在晚霞金黄下的天镜湖畔相会。
  是日,一场初夏的倾盆大雨,淋了金华镇处处清新的草香。书臣美术社活动后,便直奔市场把发簪买下,动身往天镜湖而去。满心期待和焦虑的书臣,快步穿过嘈杂市集经过镇公所前,正要转往离镇的路口时,一个不小心差点撞上了窜过身前的两个孩子。
  止步于镇公所前的书臣,看着男孩女孩的背影,伴着天真无邪的嘻闹声,隐没在暗巷的另一端,心头起了一股莫名的五味杂陈,彷佛是曾经拥有某样东西的熟悉感,和眼看就要失去它却无可奈何的惆怅感。正当书臣彷徨不前时,暗巷里又起了一阵阴风徐徐,带来淡淡的鸢尾花香流转书臣身边,为他吹散了心头的杂闷,留下了势在必得的决心,要以手里的发簪和最真诚的心底话,将小霞的人和心,全都留在金华。
  不是可能,而是必然。
  这么一想,书臣才意识到眼前这条暗巷,正是一个半月前与倩倩相遇的地方,也顿时注意到了今天画室里的倩倩,行径格外不协调,一会儿盯着窗外的杜鹃傻傻微笑着,不知在期待着什么,一会儿又空望着画布,眼里满是难以理解的忧伤和憔悴。
  然而,赶着赴约的书臣,无心恋栈倩倩的事,只是凝视暗巷深处片刻后,便往天镜湖方向箭步而去。
  沿途青草挂着雨珠,花朵迎着夕阳,那雨过天青的爽飒,引著书臣前往仙境般的美景,与青梅竹马相会于浪漫里。书臣早了半个钟来到天镜湖畔,左右顾盼不见小霞人影,便暂时让心情沉浸于美景中,静静等待着公主的到来。
  傍晚时分的天镜湖,映了两片晚霞的红,鸳鸯与轻舟游戏水里云间,垂垂杨柳贪图捞起湖底的红日,片片莲叶幻想浮上远山的树梢。而初夏的萤火虫,也嗅着了甜蜜的氛围,成群结伴点亮湖畔的红花绿草,环起这罗曼蒂克的舞台。
  但书臣实在是太早到了,等了一刻钟便觉无聊,开始把玩起手中的发簪。那水蓝宝晶莹剔透,玉坠流苏俏皮摇摆,惹得他好奇不已,左右打量几回后,还透着宝石欣赏变色的湖畔夕阳,活像个静不下来的调皮孩子。
  不过,书臣看着看着,一股似曾相识的感觉突然涌上心头。这被水蓝宝染色的美丽景致,彷佛在哪儿见过。是儿时回忆吗?悠悠梦境吗?难道…
  “难道又是给女魔头打掉的回忆?”书臣不假思索脱口而出,才发觉自己又犯了口忌,”唉,令书臣,都到这节骨眼儿了,还在女魔头来、女魔头去的。再不改口,可真留不住小霞了。”书臣自嘲道。
  突然,身边的湖水噗通一声,溅起了水花清澈一朵,将书臣的注意力引了过去。
  一位身型纤细的女孩,脸颊白皙剔透的皮肤,悬胆鼻、樱桃唇,若隐若现于乌黑的长发后头,蹲在书臣身旁不远处,捡着湖畔的小石子往湖里打着水漂儿。
  书臣见那女孩身着金华校服,侧影颇为熟悉,便好奇地走近打量。这一瞥,书臣惊得哑口无言了。
  是倩倩。
  “倩倩…你为何会…在这里?”书臣怔然问道。
  只见倩倩瞪大了水亮的杏眼,倏地转头起身惊讶不已。两人夕阳斜照的闪烁湖漪前,对望无言。
  “书臣!你…你看得到我?”沉静片刻后,倩倩难以置信地问道。
  这下子,书臣慌了,心凉了。倩倩会这样问他,不就直接证明了倩倩有着隐身的妖法?选在此时此地现身,还能有何目的?肯定是为了阻挠书臣与小霞的相会啊!
  更让书臣毛骨悚然的,是倩倩精美的发髻上,那根古铜单钗发簪。粉蝶双翅、玉挂流苏、杜鹃花心水蓝宝,所有的细节,都和书臣手中,小霞最心爱的发簪一模一样。
  唯一的差别,是那白玉杜鹃没有花蕊,花瓣少了两片,整条发簪看上去陈旧不堪。
  “倩倩…那发簪…你是去哪儿弄来的?”书臣惶恐一问,却见倩倩更为诧异,两条泪水瞬间划开了倩倩的笑靥,清澄的双瞳里满溢著书臣难以解读的复杂情感。
  说时迟,那时快。书臣没来得及反应,倩倩便飞身扑进了书臣怀里,嘴里念念有词,但在书臣耳里全都是刺耳的杂音。
  “倩倩…你…放开…”书臣欲挣脱倩倩的拥抱,胸口却起了阵阵发麻的暖意,既熟悉又骇人。彷佛,天镜湖畔两人深情相拥的记忆,被倩倩强制灌入了书臣脑里。被倩倩紧紧环抱的感觉,此时竟然像相恋一辈子的情人般,如此地缓心、安详。
  一时半刻,书臣完全不能自我,居然以为身前的女孩,就是他最心爱的青梅竹马,燕小霞。
  完了,书臣终于理解倩倩的目的了。她窜改世界以便进入书臣的生活中,再藉由美术步步接近书臣,靠着美术社相处的时日,潜移默化地改写著书臣的记忆,又窥窃了小霞的思绪,抢在小霞之前讨令母欢心。这一切,无非就是为了彻底替代小霞的存在啊!
  书臣恍然大悟之余,天镜湖畔骤起一阵风,那午夜飞行的鸢尾花香,瞬间弥漫湖面闪烁间。难道,这就是倩倩用以迷惑书臣的迷香吗?
  也难怪倩倩对小霞的敌意完全视若无睹。人妖相争,无非是以卵击石,小霞根本毫无胜算。现在书臣唯一能做的,就是好好护住仅存的记忆,并全力守住小霞不受倩倩妖法所害。
  “你…你这女妖…把小霞怎么了…”书臣使劲挣脱着幻惑感,硬是把嘴里的话挤了出来。
  倩倩闻言衔泪抬头,投以书臣伤心不已的眼神,宛如质问著书臣,为何不把她当作小霞看待。
  “倘…倘若小霞…有个三长两短…我…我令书臣…拚上这条命都要…都要…”书臣怒目而视,顿时吓得倩倩松开了手。
  “书臣…倩倩…你们在做什么?”突然,一旁传来小霞惊讶颤抖的声音。两人一回头,只见小霞满脸震惊地伫在一旁。
  不对啊!事情不该这样发展的。书臣与小霞,两小无猜,本应在这浪漫的氛围里温柔相拥。书臣手里的发簪,本应由他亲手为小霞悉心戴上。小霞的人和心,本应由书臣亲手留下。
  这些,不都应该是注定的必然吗?
  “小霞,我…”书臣急忙欲上前解释,但没能说完,小霞便注意到了倩倩头上的发簪。
  “书臣,别解释了,我…我知道了…原来…原来…”水平线上的晚夕,瞬间染红了小霞心碎的眼泪,凝视书臣的眼神尽是肝肠寸断。
  “不!小霞,听我解释!听我…”书臣欲奉上手中的发簪,以证明自己的心意,但小霞一点机会都没给书臣,头也不回地就往金华镇飞奔而去。
  “小霞!别走!听我说啊!”书臣心急如焚地大喊,却怎么也唤不回小霞的人,伤心沮丧之余,又遭一阵晕眩袭击,右脑侧剧烈发疼,天旋地转,只能蹲跪在地勉强维持住意识。
  忽然,眼前又一次倏地闪过数幅模糊的景象。
  白雪中钟塔大桥前的女孩背影、
  白雪窗前眺望远方的女孩侧容、
  白雪中背着女孩往前飞奔的十万火急。
  难道,这段时间的头疼眩晕和幻象,也是倩倩妖法的后遗症?
  “书臣!你没事吗?”倩倩欲上前搀扶,却被书臣一把甩开,惊得倩倩往后退了好几步。
  “别碰我!”书臣凶狠地大吼。
  “书臣…我…我只是……”倩倩见状应声落泪,手足无措地呆伫原地,啜泣声一声比一声痛心。但这回,书臣没有施舍任何同情。
  “妳这女妖…没看见这会儿…妳干了什么好事吗?”书臣强忍残余的眩目,起身步履蹒跚地往金华镇追去,”我不会放弃的…小霞…由我来守护…”
  只身落在天镜湖畔的倩倩,哭声回荡花草湖漪间,随天色渐暗越发痛心入骨,终至崩溃在地,凄然落泪染了一地萤火光点。
  回抵金华镇的书臣,渐渐摆脱了晕眩感,旋即往燕家疾步而去。可是到了燕家,出来应门的却是薛姨。
  “这不是令公子吗?”薛姨开门迎进书臣。
  “薛姨,你有见着小霞吗?”书臣着急问道。
  “没呢。原以为主人和夫人出远门,大小姐又要闷闷不乐好几天。不过大小姐今天下午回家,满面春风,老奴相问之,大小姐却笑而不答,没多久便兴高采烈地出了门,交代老奴今晚不回家吃饭了。老奴以为,大小姐肯定是跟令公子在一块儿玩耍呢。”
  书臣听完,更加心急如焚,二话不说就往镇里冲去,大街小巷、挨家挨户地找着小霞,满脑子都是小霞心碎痛哭的可怜模样。无奈金华镇实在太大,书臣整整找了两个时辰,脚皮都磨破了,却依然寻不着小霞人影。气馁之余,书臣越来越害怕小霞又要犯傻寻短,心急如火地放声大喊道。
  “小霞,咱青梅竹马十二年,我看不住嘴皮,做事屌儿啷当,可唯独一件事我绝不可能做,就是背着妳做让妳伤心的事儿。小霞,妳得信我啊!别继续藏啦!求妳了,快出来吧…”书臣站在人潮散尽的金华市集里,只有朦胧渐淡的月色,和手中泪蓝色发簪相伴以对。
  明明今早才下过大雨,乌云偏偏又煞风景地垄罩金华的夜,街头渐渐弥漫落雨前的土腥味,潮湿的空气撒了书臣心头一阵冷冽。书臣寻了金华镇十数回,垂头丧气地再度路过燕家。驻足门前望着燕家匾额,心酸顿时满溢胸口,泪水差点就夺眶而出。
  幸好门内碰巧经过的薛姨,听见外头脚步声开门一探,才撞见书臣,递上了好消息。
  “令公子,劳烦您找了大小姐两个时辰。大小姐方才已经返家,不过一进门就把自己锁在房间里,任我怎么劝就是不应门。我看今晚,还是让大小姐一人好好调适心情,暂时别叨扰她了。”
  书臣闻言,心头落了一块大石,赶紧将口袋里的发簪交进薛姨手里。
  “薛姨,今天咱俩因为一些小误会绊了嘴,这生日礼物一直没机会亲手送给小霞,只好请您转交给她。也烦请您告诉小霞,今天千错万错都在我,明天我必定登门道歉,并把事情来由解释清楚,请她务必得给我一次机会。”书臣说完,于薛姨面前深深一鞠躬。
  “令公子,请您别担心,大小姐尽管脾气拗,对您可是格外心软,一觉醒来换换心情,问题必能迎刃而解。这发簪老奴会留在大小姐门前,待她情绪稳定些,自然会出房取之。令公子请您放心,老奴会好好照顾大小姐,您赶紧回家休息吧。”
  书臣谢别薛姨后,顶着毛毛细雨快步回了家。静躺床上,思考着如何和小霞解释今天的阴错阳差。不过,若是告诉小霞要提防倩倩的妖法,小霞肯定不会相信。毕竟包括小霞在内,整个金华镇的人们都被倩倩修改过记忆了,想要逆转妖法绝不是轻而易举的事情。
  较为可行的权宜之计,就是先登门向小霞诚心道歉,然后再找机会让小霞目睹倩倩的妖力,好取信于小霞。书臣相信,只要两人同心,肯定能抵御倩倩的插圈弄套。
  只要及早行事,一切都还来得及挽回。
  ※※※
  隔天一早,金华镇匿于细雨朦雾中。书臣提前起床整装,打算赶早市场买上两包热干面,亲自登门向小霞道歉,并向小霞传递自己的心意。尽管昨晚出了这么大的岔子,书臣依然相信,十二年青梅竹马的情感,绝不会因为这般误会而分崩离析。他也相信,只要搬出诚心诚意,绝对能升华发小的情谊,从而留住小霞。
  打理完衣装后,书臣挺起胸膛打起伞,踏着坚定的步伐往小霞家前进。
  不过,才踏出令家大门,书臣眼角便瞥见门旁一只信封,题道:‘给书臣‘,熟悉的字迹引得书臣上前蹲坐在地,赶紧拆了封。
  ”书臣,谢谢你。谢谢妳对我的心意。
  谢谢你为我买了这么美丽的发簪,作为我十八岁的生日礼物。
  做了你的青梅竹马,整整十二个年头,我也曾多次想过能不能跨过这道墙,和你相守终生。
  不过,今晚握着这只发簪沉思许久,落了好几回泪水,我却没能得到任何答案。
  也许对现在的我来说,父母的安危才是我心头最大的忧患。没有父母,就没有我,更没有我们的情感。所以,陪着父母前去北平,是我的当务之急。男女情爱,我必须得暂留一边。
  今天傍晚湖畔会面后,我的思绪一直纷乱不已,所以没能及时告诉你一件事。
  昨天下午,我终于买到了从南京转上海直达北平的火车票,明天一早六点便得乘车赶去南京火车站。
  我知道书臣你肯定会为我牵肠挂肚,肯定也想要陪在我身边。而我尽管也希望你能随行相伴,但这么一来,岂不是我太过自私任性了吗?要把令妈妈一人落在金华镇,她一定会担心得废寝忘食。
  所以,书臣,身为你的发小,你口中的女魔头,我严令不准你尾随我,只准乖乖待在金华镇,好好孝敬令妈妈,也替我照顾好薛姨。要有一点差错,回来就等着我的处置,知道了吗?
  在北平与父母碰头后,我会立马捎封电报报平安,预计七月中就能返京。
  燕小霞上
  民国二十六年六月二十三日夜“
  书臣阅完信后,心灰意冷,双手早已颤抖得不能自已,任伞摔落在地淋了全身湿。
  尽管小霞只凭着一只发簪,就意会了书臣的心意,但最后,书臣依然没能留住小霞。两人只能遥隔千百里,相互思念。
  为什么会变成这样呢?书臣心底很清楚,就是倩倩的错。
  没有倩倩现身湖畔,至少不会产生误会,不会让小霞对两人的感情有所质疑,书臣便能尽全力挽留小霞。那怕小霞最后还是执意北上,至少书臣尽了人事,甘愿听天由命。
  但,现在书臣心里除了懊悔还是懊悔。越懊悔,越恨倩倩。
  突然,一双女学生布鞋伫足书臣身前,拍打肩际的雨水嘎然而止。抬头一看,那亭亭玉立的身影,及腰长发随风飘逸,民初的女学生旗袍上衣,一手为书臣打着伞,一手提着饭袋,宛如小霞般守护著书臣。
  这女孩当然不是小霞。
  是倩倩。
  但书臣心头没有一分一毫的感谢,只是低着头拾起自己的伞,缓缓起身转身离去。
  “书臣!等等…”倩倩见书臣如此冷酷的态度,欲上前解释道,却被书臣狠狠打断。
  “不用说了,我不想听。”书臣斩钉截铁的语气,在绵绵细雨里分外刻薄。
  两人伫在令家大门前,僵持着。
  “倩倩,你听清楚。从今天起,请你不用再来找我了,也省省口舌,别跟我辩解你不是妖,没有妖法了。在我看来,你这段时间的行径,就是个机关算尽的恶魔。你擅自窜改着金华人们的记忆,又偷偷地窜改着我的记忆,不仅仅只是为了接近我,更是为了从我身边把小霞彻底抹除掉,好将我完全占为己有。你诚实告诉我,我有说错吗?”
  倩倩闻言,怔得一语不发,呆若木鸡地望著书臣无情的背影。
  “我不知道你对小霞有什么深仇大恨,也不知道我跟你到底有几世姻缘。小霞是你前世的情敌、今世的冤家、还是几辈子以前的孽障,我一点都不在乎。我只要你明明白白地记住,无论你如何费尽心思施展妖法,洗我的记忆坏我的心,我永远都不会忘记我十二年的青梅竹马,燕小霞。这名字,伴着我俩酸甜苦辣的回忆,永远如烙铁般刻印我的心中。这辈子,我只会喜欢她,只会爱她,只会疼惜她一人,只会守护她一辈子,直到我倒下的那刻为止。”
  语毕,书臣头也不回地往学校走去,独留倩倩一人雨中,凝视书臣渐远的身影。
  不过,面对如此的冷语冰人,倩倩出乎意料,没有像妖魔般发指龇裂,火冒三丈。她只是挂着一贯的微笑,和两行心碎的泪水,静静地笑着啜泣。
  在雨里,静静地笑着哭、哭着笑。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