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第七幕 涩色雨花】
作者:芦漪      更新:2021-03-30 03:12      字数:17377
  金华校庆沸沸扬扬了一整天,下午四点在国歌、校歌齐唱下正式闭幕。
  画室十一点盛大开幕后,人潮便络绎不绝。起初的参访者,大多是慕名两朵校花而来,但看过泪色信慯和其系列画后都大为赞叹,加上书臣受威廉斯中校提拔的喜讯,一传十,十传百,小小的美术教室,顿时成了金华人必访之地,画展空前地成功。
  为此,下午三点半闭门前,美术社员们还得委托几位老师,将教室内的画作借展于教职员室外头一周,才得以驱散意犹未尽的观客们,顺利收摊。
  金华师生操场散会后,九人沉浸于活动成功的喜悦里,欢欣鼓舞地结伴下凡。半山腰处,王胜一时兴起提议,聚伙前往市集的小茶楼,来场庆功晚宴。
  不过,众人应和的欢腾声中,独缺书臣一人。
  夕阳下,他静静漫步其余人后头,滞望着山脚下的金华美景,心里不知为何总是不踏实。一个月前,书臣还是个游手好闲的聊斋狂,绘画美术这种事,比长白山和敦煌还要遥远,根本不可能与他有所交集。
  但今天,书臣居然靠着自己的画作,和一妖一魔的倾力相助,得到了几十辈子才能修来的天大机缘,不仅有机会在世界舞台上,用自己的画笔为令家光宗耀祖,没准还能顺势化解家里的债务问题。
  这一切的一切,太如梦似幻了,不真实得让他顿时有些晕眩耳鸣。
  “笨臣!你在看啥?快点跟上咱啊!不然等会儿要你去买热干面请大家吃!”小霞回头喊着,一旁倩倩则是挂着一贯的微笑,向书臣招着手。金华双姝纯真甜美的容颜,彷佛正唤着神游的他,赶紧回到现实。
  书臣低头端详着右手心,细细回味过去一个月作画的手感,这才确认了今天的诸多喜事,的的确确地发生了,而且身边两位女孩,才是最大功臣。
  没有小霞,今日没有出国深造的机会。
  没有倩倩,今日没有挥洒画笔的才能。
  这样一想,书臣才自觉亏欠倩倩,也难怪倩倩在画展上,看去偶有失落。故他下定决心,等会儿在庆功宴上,一定得亲自向师父道谢。
  不过,大伙儿进了茶楼入了座,点的菜肴都还没上桌,王胜又带着四人帮列队桌前。众人见状估计,王胜这家伙肯定又要有什么脱序的示爱行为,无不赶紧调整姿势准备看好戏。
  “王胜…要是你敢在茶楼这儿丢人现眼,我保证让你们几个躺着出去…”还没等王胜说话,小霞怒火中烧的样子,已经逗得大家乐不可支。
  但,王胜一开口,欢愉的气氛瞬间走味。
  “令兄,燕大仙女,倩大美女,在座的诸位。金华爱国会会长王胜,同社员罗傅嘉、陈佑、金尔伦,在此向大家禀报一件重要事儿。上月中旬咱们志愿投军,分发结果已在三天前送抵咱手中,明天咱四人就得上路前去河北,赶着六月一号的新兵训练。
  咱们四人如愿分发至全国最需军力人力的北平二十九军中,驻扎西苑的三十七师第一一零旅里,负责镇守宛平周边的二一九团受训。有幸在极负盛名的爱国正派军官,冯治安师长和吉星文团长的手下效命,咱四人都无比荣耀。
  今天藉此庆功宴,作为向各位好友短暂告别的饯行会。故此晚宴,由我会长王胜的父亲全部包办,请各位尽情享用美食,为令兄画展的成功、生涯的成功好好庆祝,也为咱报效国家的目标实现,好好庆祝!”
  王胜急转直下的讲话,让桌前顿时鸦雀无声,也让原已准备勃然大怒的小霞,霎时无所适从。而一直视王胜为同窗挚友的书臣,此消息更是晴天霹雳。
  “王胜,你身为我的好兄弟,怎么这么重要的事情,你们走的前一天才告知我呢?”书臣诧然问道。
  “令兄,三天前收到分发信,是咱四人的志愿成真,对于咱来说是大喜之事。但那时,令兄你开设画展的志愿,还缺那临门一脚,还需要咱的从旁协助。我怎么说也是你的同窗拜把,很清楚你在画展前需要专心致志于画布上,才能在画展上大放光彩。故此,咱们前去北平一事,理应缓到今天再说,不是吗?”
  见王胜友情如此真诚,书臣眼里泛着感动和不舍的泪光。
  “令兄,咱堂堂金华汉子,今朝有酒今朝醉!告别,一晚便足!”王胜中气十足地搥了自己胸口一记,尽显男子汉的硬派气概。
  “而且,能与燕大仙女共进晚餐,王胜我前去北平效力国军,也无怨无悔啦!”王胜笑道,但小霞听了,表情更是五味杂陈。原本欢乐的庆功宴,成了伤感的饯别会,大家的面色全都暗沉了下去。
  “欸,诸位别愁眉苦脸啦!咱又不是一去不回,在军里必会争取一年返乡一回。表现好的话,几年后说不定就能晋升中央军,回南京了啊!”王胜见状,赶紧打着圆场,”而且,说了今天是庆功宴,要把书臣的成就,和咱的投军,同当喜事庆祝!不是吗?”
  语毕,王胜领着其余三人高举茶杯。
  “敬令兄!恭喜您的美术才能踏出了金华小镇,走向国际!祝您早日修成归国,扬名世界!
  敬燕大美女!敬倩大美女!您们是咱永远的婉丽天仙!祝您们青春永驻!
  敬祥瑞、心慈小两口!祝您们早日成婚、百年好合!”
  见爱国四人帮耿直的热血,心慈含着泪与祥瑞一并端起茶杯,谢过了王胜等人的祝福。
  “谢谢你,王胜…谢谢你们…谢谢…”倩倩听着王胜的肺腑之言,先是红了眼眶,敬茶时情绪一上来,一贯微笑的脸庞上,缀满了闪烁的泪光,句句道谢尽带莫名的沉痛。
  而低头不语的小霞,呆望着茶水里自己的倒影,与真情流露的倩倩形成极大的反差。不过,一旁的书臣很清楚,这就是小霞与父母经历无数次别离后,养成麻木自己的习惯。她强忍平静的表情背后,肯定是一颗被泪水淹没的心,尤其,是在薛姨丈夫甫为国捐躯的敏感时刻。
  周遭的忧伤氛围,掀起阵阵心酸如涛拍打书臣胸膛。但见了王胜领头的四人帮,卓然真切的面容,书臣自知身为好兄弟,无论如何都得忍住悲伤,义无反顾相挺之。
  “敬王胜!敬傅嘉、小佑、尔伦!金华爱国四人帮,终于如愿加入国军保家卫国!”书臣双手捧杯,凛然起身相敬,五人遂对饮而尽。
  “但,您们的燕大仙女,有一要求让我代为传达。四人,听令!”书臣放大嗓门喊着,爱国帮闻言,就地打直腰杆,收小腹缩下巴,一副接受军令的严肃模样。
  “金华爱国会,在此听令!”王胜应道。
  “你们这帮蠢家伙,一天到晚爱国挂嘴边,听得烦人就算了,这会儿还真给我弃笔从戎?本大小姐对此非常不高兴,要你们今晚好好娱乐本大小姐。然后,一年后,就是咱高三毕业那年,你们四个绝对得给我准时回金华镇,参加本大小姐的毕业典礼!谁敢怠慢,到时罚背本大小姐上下两百天阶!”
  书臣语毕,只见小霞眼角挂着细碎的泪晶,不可置信地凝望著书臣。
  “此段圣旨,大小姐还满意吗?”书臣难得的善解人意,及时为手足无措小霞注入一剂强心针。
  小霞会心一笑,衔着泪珠起身走向四人帮。
  “你们四个蠢蛋!”小霞冷不防上前,赏了王胜肚子一拳,傅嘉腰际一踢,陈佑脚掌一踩,尔伦头顶一搥,最后双手插腰,傲视着惨叫的四人,”什么共进晚餐?什么今朝有酒今朝醉?告诉你们!胆敢给我搞出这种半吊子的饯别,就是该罚!如笨臣所言,你们几个去了北平,一定要当个顶天立地的国军健儿!一年后,非得给我衣锦返乡,要不然我绝对会透过南京商会,找北平那儿的熟人,把你们一个一个揪回来,严刑拷打!”
  “是!大小姐所言极是!王胜字字句句铭记在心!敬!”王胜带头,四人帮又一次胼足敬礼,众人终于一扫低落的情绪,在佳肴登桌的时刻,破涕为笑。
  书臣欣慰之余,决心要把今晚的欢乐时光,深刻烙印于心。因为,今朝过后,谁知金华画展九位主角们,下回再度聚首会是何时呢?
  茶楼的主厨,土生土长的南京人,烧得一手京苏好菜,金陵三草、早春四野,样样飘香饭桌上,众人吃得好不开心。爱国四人帮给小霞教训后,更是把她当成主子侍奉,鞠躬作揖、奉菜盛饭,把燕大小姐照顾得无微不至。王胜一时兴起,还特点一盘美人肝,借其名以誉仙女美貌。尽管如此老套的恭维,又换来小霞一顿打,却也让晚宴气氛喜上添喜,大伙儿无不陶醉其中。
  不过,书臣在说笑嘻闹间,偶然瞧见倩倩的眼里,再度流露出了三周前,镇公所前凝视王胜等人,那莫名的忧心与不舍。情感泛滥之余,泪水彷佛又要决堤眼眶。但当她注意到书臣视线时,却又把眼泪吸了回去,迅速挂回一贯的微笑。
  书臣见状欲上前关心,却被四人帮轰然的吆喝声打断。原来,四人为了抢最后一块的盐水鸭,就地划起拳来一分高下,看得小霞和小两口笑成一团。
  书臣一时看得乐在其中,转头却见倩倩的座椅空无一人,左右张望整层茶楼,才瞥见另一头无人的角落,倩倩仰望月色的孤单身影。
  “这妖女…今天到底在闹啥别扭?”书臣自言自语道,悄悄离了座,留下胡闹的爱国帮和其观众们。他蹑手蹑脚地靠近倩倩,原本打算从背后吓吓她,却一不留神被倩倩纤细妙曼的背影所吸引。书臣脚步越放越慢,越注视越是着迷,走到侧身近看,倩倩那月色下,斗大水亮的杏眼和白皙无瑕的脸颊,还残留着淡淡的泪痕,楚楚可怜的样子看得书臣一阵心酸。
  “女妖?你没事吧?大伙儿都在打闹,怎么你一个人跑到这儿呢?”
  倩倩没应话,默默地抹去泪水,阖上眼让月光轻柔地洗涤着她的脸庞。
  “倩倩啊,我的师父啊…有啥心事,跟您这不才的徒儿说吧。徒儿今天大受威廉斯中校赏识,还没机会好好谢过您的提拔教诲,原本想要藉这机会嗑三个响头,结果看您…”书臣说到一半,只见倩倩手抚胸口,惆怅地凝视著书臣。
  “师父…您这是…”
  霎时,倩倩一反常态,痛彻心扉的表情,开口欲向书臣投诉重重心事。不过,倩倩嘴里的字字句句,再度化成杂音落入书臣耳中。书臣爱莫能助,只能无奈地摇着头。
  “对不起,倩倩。不过,尽管我听不到你的话,你的悲伤、心痛,我都感受到了。是不舍王胜他们吗?”书臣亲切的口吻,适时解开了倩倩深锁的眉头,助她挂回了一贯的微笑,柔柔地点了头响应书臣。
  皎洁月色下,两人眼神绵绵萦绕,千言万语彷佛跨过了杂音的障壁,流转俩心涧。
  “唉…算了…”倩倩深吸一口气,整理好情绪后继续说道,”不说些改变不了的事儿了。书臣,今天画展的成功,必然给你很大的鼓舞吧?但可别松懈了,往后还是要天天来画室练习,知道吗?”
  倩倩才说完,书臣马上屈身行礼。
  “谢师父教诲。没有您的谆谆引领,就没有今日徒儿的成就。”
  “书臣,我跟你说过了,美术是你这辈子与生俱来的才能,并不是我的功劳,我只不过是为你…”倩倩欣慰地说到一半,突然给书臣的惊叹声打断。
  “等等!师父!这是…妖香!!难到真如我所料,咱身边有个法力强大的妖,断了我的记忆,断了您的言语?”茶楼这角落,突然起了阵阵熟悉的花香,和金华佛寺、书房窗外的味道一模一样。
  “师父!千万小心!这千年老妖法力可比你要强大数十倍!此地不宜久留,咱赶紧…唉呀啊啊啊啊啊啊!”书臣煞有其事地激动吆喝之余,后脑勺突遭重击。
  “笨臣!什么妖香?什么千年老妖?给我看好你那无谓的聊斋妄想!”不知何时也来到茶楼这头的小霞,碰巧听到书臣的胡诌,气得搬唇撅嘴,狠狠赏了书臣脑袋一拳,”说我是千年老妖,这笔帐我等会儿再向你讨回来。可是,说我身上的香水味是妖香,是对我父亲大不敬,赏你一搥算是便宜你了!”
  “可…可是这香味儿,就是上周在我家院子闻到的味道啊…我不是跟你说了吗?每天晚上我房间窗前的味道,还有金华佛寺…”书臣绕着小霞猛地闻,不断地确认着。
  “哼!当时还敢说我鼻子不中用,我看你的鼻子才是开了三个洞吧?这是我爸爸这趟去华北,从法国商团那儿拿到的见面礼,是法国娇兰香水公司,guerlain parfum,四年前发行的招牌产品,名叫vol de nuit,『午夜飞行』,现在在欧洲卖得可好了!看!”小霞拿着香水罐,在书臣面前摆弄着,话里掺着饶舌的法文单词,把书臣唬得一愣一愣的。
  书臣接过香水细细打量,煞是惊叹。水蓝色的精美花纹玻璃,简约别致的黑色罐盖,手工细织的喷气筒,和瓶身正中央镶金的法文商标,在在体现着欧洲工艺的细致,让留绕鼻间的清香,更加高尚典雅。
  “这香水,是以西班牙特产的西欧鸢尾花,配合多样欧洲香料精制而成顶级女仕香水。听清楚了吗?西班牙特产的鸢尾花,中国没有的花。咱金华镇无论四季气候,还是地理位置,都和伊比利半岛截然不同,绝不可能会有同品同种的鸢尾花香啊!”小霞头头是道地说着。
  当然,西班牙对于书臣来说,不过是西域以西的某个国家罢了。具体地理位置与气候,早在外国史地的课上,悠悠忽忽地听进脑袋里,下课铃响又原封不动地退了货。
  “不可能啊…这妖香我都闻了快一个月了…这明明就是同一种花香啊…”书臣喃喃自语着。
  “哼!不喜欢这香味就明讲,少在那儿妖香来、妖香去的!幸亏我今早忘了喷,刚才和心慈聊到打扮的事情才想起来。否则,你要在画展上说出妖香两字,我保证当着我父母面,把你打成金华残废!反正,管你喜不喜欢,我偏偏就特爱这香味儿,以后就非要用这牌子不可!刚才给心慈试用,她也喜欢得很,还要托我爸下回多买几瓶给她呢!”小霞赌气道,接着又转头问倩倩,”倩倩,你说这香味,有这么难闻吗?”
  “不、不是啊小霞,我没说不好闻啊!这香味我也很喜欢,闻了宁神静气,通体舒畅…”书臣话没说完,便给倩倩璀璨夺目的笑容彻底折服。
  看来,倩倩对午夜飞行的香味,也是爱不释手。
  “倩大小姐,我知道你也很喜欢这‘午夜啥来着‘的香味,可是也用不着乐成这样吧?”书臣无奈道。
  不过这一想,与倩倩相遇佛寺那晚,整个寺周围也全是这股鸢尾花香,但也只有书臣一人闻到。当时的倩倩,确实和上周的小霞一样,对这浓郁的花香毫无反应。
  难不成,那妖香的来源,另有其妖?
  “看吧!凡是格调高尚的女生,全都喜欢这味道!笨臣和爱国帮的蠢蛋,明显品味低俗,不懂得欣赏!来,倩倩,咱们去找心慈玩!懒得理这帮臭男生!”小霞语毕,挽着倩倩往饭桌那儿走去,把百思不得其解的书臣抛诸身后。
  书臣深思之余,只见倩倩不时回首投以欣慰的微笑,嘴里念念有词。但两人渐远的距离,幂了倩倩的细语,书臣难闻其声,只能束手无策地摇着头。尽管如此,倩倩此刻的笑靥,莫名地体贴缓心,深触书臣内心每个角落,彷佛耳边细语提醒著书臣,这世上最理解他的人,就是倩倩。
  这奇妙的感觉流连书臣心中久久不散。整晚众人变本加厉的嬉闹中,书臣的注意力一直没离开过倩倩。爱国四人帮的胡闹,青梅竹马的骄纵霸道,小两口的甜蜜黏腻,似乎都成了衬托倩倩笑颜的背景。
  看得入迷之际,书臣甚至有股错觉,这世界的一切全为虚假,只有倩倩的冰清玉洁独为真实。
  “笨臣!有没有在听我说话?”突然,小霞的怒吼,又一次把书臣神游的魂魄拉了回来。
  “啥?啥来着?”书臣大梦初醒,左顾右盼,只见大家已在打理行囊准备离席。方才让书臣目不转睛的倩倩,早已整装完毕,站在一边和四人帮有说有笑。
  “令书臣,今天晚上是你的庆功宴,我燕小霞就不跟你计较。但要是你明天还像个色鬼猛盯着倩倩,我包准让你吃不完兜着走!”
  书臣瞬间察觉小霞话里的十足醋劲,却没能及时看好自己的嘴皮。
  “我的大小姐,你该不会…吃醋了吧?”
  “谁、谁吃醋了?”小霞怒气攻心之余,掐着声音避免出糗,”你…你这个蠢货,敬酒不吃吃罚酒!”语毕,马上狠狠拽了书臣大腿一记。
  “疼啊啊啊!”书臣的惨叫顿时吸引了大家的目光,但古灵精怪的小霞,又借机糗了书臣一顿。
  “所以你们这帮男生脑子就是少根筋!死臣跟你说过多少回,看好你的嘴皮,好好听我说话,结果每次要和你交代事情,你就东拉西扯一堆垃圾!你这行为,跟老学不乖的笨蛋四人帮有什么两样?今早你还奚落他们脑子死硬,在我看来根本是眼屎笑鼻屎!”
  “对不起,大小姐,小的知错。请问有何事要交代小的?”书臣抚着大腿痛处,低头谦卑地问道,两人互动极为逗趣,旁人无不笑得前仰后合。
  “哼!看在你及时道歉的份上,不跟你计较了!刚刚我说,今晚你回家先别跟令妈妈提今天的事儿。明天令妈妈不是难得休息一天吗?藉此机会,我父母上午会带着中校,亲自上令家递上你的好消息。”
  “喔,喔!”书臣傻里傻气地应道。
  小霞想得确实周到。对美术极其反感的令母,很可能不会把书臣的喜讯看作喜讯。身为晚辈的书臣和小霞,实在没有立场开口,还不如交给燕父燕母,以世交挚友的身份好言相劝。
  “还有,”小霞凑上前悄悄说道,”我拿零花钱替你家还债的事情,我父母也会以他们的名义知会令妈妈。这样,必能少些尴尬,令妈妈估计也能接受得了。”
  书臣听得煞是惊奇。没想到平时骄纵无度的小霞,居然如此精明巧慧。
  “听懂了吗?理解透彻了吗?回家别犯傻知道吗?”小霞食指冲著书臣额头,一问一戳,怔得书臣满脸呆滞,青梅竹马可爱的互动,又令众人莞尔。
  当然,倩倩嫣然出众的笑容,再次偷偷唤著书臣的目光。只是女魔头威吓当前,书臣只敢侧目赏之,就怕直视一秒,都要遭五雷轰顶之刑。
  然而,美好时光总是稍纵即逝。尽管九人意犹未尽,终究还是得在欢笑和泪水相伴下,迎来告别。四人帮惯例列队茶楼前,对着分头而行的五人行正军礼,正气凛然的身姿,看得五人心头满是欣慰与不舍。
  “令兄!”突然,王胜喊住了正要转身离去的书臣,”王胜有一事相告!”
  书臣上前,只见王胜搂上书臣肩膀,便走到胡同边去。
  “令兄,拉你过来这儿,是因为这是咱男人与男人的谈话。听着,我今天在我的课桌里,藏了全套聊斋,你往后想要解解瘾头,务必小心行事,别轻易给咱金华教导头子给抓了,知道不?”
  “谢了,王胜。你的友情信物,我必定善加保管。”书臣感动地说。
  “要你保管的,还有一样东西。”
  书臣不解地望着王胜若有所指的表情。
  “令兄啊,王胜我对追女孩这档子事儿,可说是胡涂了十七年,尽管喜欢得不得了,追求的手法却老是不得要领,总被骂不懂浪漫,要不是吓跑人,就是让心上人气得拳脚相向。不过,我脑子死硬转不了弯,并不代表我缺乏细心敏感。实话告诉您吧,就我的观察,小霞,喜欢的人是你啊。”王胜难得认真的口吻,让书臣顿时有些无所适从。
  “令兄,就像我说过的,您是近观久了,不见其妙曼。可是咱们旁观者、追求者眼里,看到的全是小霞对你的百般关心,和远远超过发小情谊的亲密互动。小霞打咱四人,是因为咱行为蠢,让她丢人现眼,可是打您、骂您、向您闹脾气,肯定是出自不同的心境,是因为她在乎您的目光,想要您更加注意她啊!”
  书臣听得哑口无言。
  “我说了这些,只是想要让您知道,咱最景仰的燕大仙女,心之所向就是您,为您而笑,也为您而哭。尽管我追求成功的机会,已经比六月江南落雪还要渺茫了,可还是希望能拜托您,在咱们离开金华的往后日子里,一定要守护好燕大仙女,保管好那纯真无瑕的笑靥。这样,王胜我也算了件心事,能无牵无挂地投军报国了。”
  语毕,两人转头望着小霞,沐在夜色里的纤细侧影。
  “好吗?王胜仅此一愿,还望令兄成全!”
  书臣应允,兄弟俩扎实一拥,互道祝福后,坚定地握手告别。
  只是甫转身,映入书臣眼里的,是独自回首相望的倩倩,澄色双瞳里,又一次满溢忧心不舍,惹得书臣没走几步路,又回头看了看四人帮。也许是受了倩倩的影响,书臣这一瞥,四人月光下渐远的背影,竟然在书臣心头引了一阵椎心痛楚,彷佛今夜之后,与兄弟们即将天人永隔。
  深浸沉痛的心情,书臣凝望渐远的四人,久久不能自已,悲伤情感伴着鼻酸,直刺着后脑勺不停发麻,视线时而清晰、时而模糊,越望越感右脑侧肿着发疼。
  “笨臣!你还在看啥?这都要回家了呢!”小霞怒叱声一起,书臣才猛然回神。搔搔头、蹭蹭脸,书臣有点不敢相信,自己原来也是这么情感丰富的人。
  “怎么可能啊…他们只是去华北受点军训,迟早要调回中央的。令书臣你这脑子,怎么尽想些不吉利的扯淡呢?”书臣整理了思绪,自嘲道。
  而此刻的倩倩,脸上又挂回了一贯的微笑,彷佛迎著书臣回家,也渐渐淡了书臣对王胜等人的担忧。
  于是,书臣随其余四人,徐步走上了归途。
  ※※※
  隔日,金华校园生活如常展开。
  只是,整个金华镇不争气地下起了霅霅霪雨,惹得书臣无心上课,惆怅地呆望遍地的雨花。
  身边空开的课桌,曾经嘻笑打闹的同窗战友早已不在。今早书臣偷偷确认了课桌里,藏在课本后的十二册聊斋,却毫无翻阅之意,仅是把掩护的课本归位,便没再动过。也许,这是书臣无意间对这套书产生了依存心理。有它们在,彷佛王胜从来没离开过,随时都要领队踏进校门,高喊爱国口号;有它们在,彷佛王胜明天就要带着四人帮,身着军服欢喜还乡。
  这般心态,不知何时悄悄传染了开来。中午三人因雨,改在校楼食堂里,和小两口同桌用餐。大家的言行举止尽管一如既往–小霞的横行霸道、倩倩的一贯微笑、祥瑞心慈的甜蜜黏腻–可是一整顿饭下来,书臣总嗅得到那一丝丝的不协调。
  每个人,彷佛都在期盼着四人帮会惊喜现身,无厘头地向小霞示爱。但也因为自知这般希冀仅是空想,都刻意绕开了爱国社的话题,就怕触动大伙儿的思念情绪。
  这闭塞的伤感随风飘散,化作满开金华镇的苦涩雨花,每朵都是昨夜没有流完的泪滴。
  饭后,书臣又是垂头丧气一下午,直到放学时分。原本想要前去美术教室,画两张图转换心情,却在楼梯口撞见兴奋的小霞。
  “书臣!咱回家吧!我父母应该已经跟令妈妈聊完天了,我们就一起去迎喜吧!”
  经小霞这么一说,书臣才骤然想起这件事儿。
  “看你那一脸呆样,是不是把我昨晚说的话给忘了?”
  “没、没忘!就…烦心事多,一下子没想起而已。”书臣别过头去,却没能藏住话里的失落。小霞听了,脸色也随之沉闷下去。
  “是…是吗?”小霞低头应和。
  一时之间,两人伫在人声嘈杂的穿堂上,迷失在忧郁里,无言相对。
  不过,望着郁郁寡欢的小霞,书臣及时想起了与王胜的伯季之诺,不管何时何地,都要守护好燕大仙女的纯真笑靥。深吸一口气,书臣再度挥洒他的上乘嘴皮功。
  “我的大小姐,看你那脑袋都在想啥呢。你眼前的聊斋书生,国文、英文、化学三科考试通通死无全尸,给老师勒令明天留校恶补。尤其英文这科,可是我出国深造的大阻碍啊!凭我这破英文,昨天面对上校寒喧问候,连个屁都放不出来了,何况是去英国留学?我为此着急不已,又给这烦人的雨搞得心神不宁,这会儿还遇着抽了鸦片烟,异常兴奋的发小,当然把我惊得手足无措了啊!”书臣故作惊恐状,两手抱胸的羞怯样,把路过的师生都给逗笑了。
  “死臣!谁抽鸦片了?你这个笨蛋!”小霞恼羞成怒,狠踢书臣大腿一脚,又欲上前往书臣脑袋补个一拳。
  “等等等等等!”书臣赶紧护住头喊道,”别打头!别打头!我为了画展心力憔悴,体力透支,画展上差点昏倒不说,这几天都常头晕头疼,女魔头你再这样打下去,我肯定撑不住要送医院了。要处置我,用捏的,捏的便可,来!”书臣侧身将自己的上臂奉上前。
  “令书臣!你刚刚又叫我什么?”小霞气得飞身上前,左手抓脸右手擒腰,使尽吃奶的力气猛拽猛拧,疼得书臣哀号响遍整栋校楼。
  两人打闹激烈之际,倩倩不知何时捧着绘本现身一旁,看小霞把书臣整得不成人形,掩嘴咯咯笑着。
  “嘻嘻,你俩这就别打了,大家都在看笑话呢。”倩倩笑道。
  “倩倩,这回我真的不能放过这家伙了!一天到晚女魔头东、女魔头西的,也不想想自己那两张嘴皮多惹人厌!”小霞扯著书臣脸皮说道。
  “救我啊,倩倩…”书臣可怜求助的样子,逗得倩倩没停地笑着。
  但有别以往单纯的笑,倩倩此刻月弯的眼眸,透着几丝无心的勾魂,让死命挣扎的书臣,目光不自觉地飘了过去。细看之下,她的笑靥如花里,彷佛满溢着欣慰与释怀,看得书臣煞是暖心。
  不过,为什么她会露出这样的笑容呢?书臣还没来得及琢磨,便被小霞一拳轰进五脏庙门。
  “色鬼臣!还记得我昨晚说的话吗?”小霞双手插腰,俯视着抱腹在地的书臣。
  “…记得…大小姐…小的知错…还望您大人不记小人过…”
  “知错就好!下次再犯,就好好祈祷不要被我打得伤筋裂骨吧!”小霞说完,便拉著书臣的袖口往楼梯口走去,”走吧!赶紧去你家迎喜吧!”
  “等…”倩倩欲跟上前,话却被书臣打断。
  “等等,小霞。让倩倩也跟上吧。我今天的喜事儿,小霞你是最大功臣,为我引荐伯乐,开了一条宽广无比的生涯路子,我毕生都感谢不尽。但倩倩毕竟也是我的恩师,没她教我各种美术技巧,我今天也不可能画出泪色信慯。你们俩,都是我的恩人,迎喜之日,我衷心希望你俩都能一并见证。”书臣恳切的话语,说得两女孩都感动不已。
  “好…好吧!那咱仨,赶紧动身吧。”然而,小霞的答复稍显犹豫,彷佛倩倩是个不速之客般。
  书臣昨晚从王胜那儿得了开示后,对小霞的言行也多了几分敏锐,见状霎时意识到,小霞从某种程度上,已把倩倩当成竞争对手看待。
  不过,尽管尴尬了片刻,小霞很快又主动和倩倩聊起天,说到兴致上还联袂修理书臣。三人雨里顶着伞,回家路上连说带笑,欢愉氛围一如往昔,让书臣大松口气,也钦佩小霞处事成熟,不会和好友明着拈酸吃醋,坏和气。
  '毕竟,两姊妹的情谊,也是几世修来的缘分啊。'书臣走在双姝身后如是想着,视线不小心又凝结在滴滴雨珠后头,飘逸秀发间的少女倩容。只是这回注视的女孩,不是女妖,而是他的青梅竹马。
  不经意间,书臣走进了儿时回忆的小径,悉心回味着与小霞过往的喜怒哀乐。然而,靠着王胜的提醒,书臣越来越能体会小霞少女心的青涩。每天不请自来的早唱名,每回上下天阶的嬉笑打闹,每次恼羞成怒时毫无分寸的重手,瞬间都成了小霞欲盖弥彰的情愫,也引领著书臣,第一次彻头彻尾的检视自己的心意。
  书臣,喜欢小霞吗?
  这问题,书臣想破脑袋瓜子都没能答出来。对聊斋成痴成瘾的呆子臣,在男女情爱的认知上,只有人鬼恋的荒诞浪漫,没有青梅竹马的甜蜜写意。
  不过,当书臣回想起泪色信慯时,答案即刻浮现。
  何为喜欢?何为爱?书臣尽管一窍不通,但见着发小泪流不止的可怜模样,他的心,就会跟着小霞一起淌血。天下任谁掉泪皆无妨,但他就是容不得小霞哭。
  就算要哭,那珍贵的泪滴也只能落在他的怀里。
  一辈子,都要如此。
  秉着这般体悟,书臣决心找个机会,与小霞相互确认心意。
  “呆子臣,你没事盯着我看啥?”小霞好奇一问,把书臣从深层的思绪里唤了回来。不知不觉间,三人已经走到了华山路口,离书臣家仅百步之遥。
  “没、没事!在…在想等会儿…等会儿咱们如何跟我母亲庆祝呢!”书臣微微羞赧地搔着头,勉强扯出个理由。
  “还不简单?迎完喜,你就再跑一趟市场,把热干面和小菜买回家啊。”
  “又要跑一趟?燕大小姐,方才经过市集你没要我买,非得让我顶着大雨,回了家再跑一趟?你这不是摆明折腾人吗?你这女魔头!”
  “你又给我说了什么!?”
  两人于是又拌起了嘴,在雨湿的归途小径上,掀起精彩的唇枪舌战,让随行的倩倩看得乐不可支。不过,那一贯的亲切笑容里,彷佛还流露着微妙的欣悦之情。
  但随着三人步步进逼令家门口,倩倩不知为何脸色越发沉闷,口吻也严肃了起来。
  “书臣、小霞,你们俩这就别吵了,都要到书臣家门口了,让令妈妈看到你们这样,会更……”倩倩说到一半,话语又被杂音打断。
  “女妖,你那不中用的嗓子,又中了妖法说不出话来啦!”书臣斗嘴的情绪上头,讲话口无遮拦。
  “死臣!胆敢对我的姊妹如此无礼!看我怎么教训你!我…”小霞正要怒打书臣之际,全身突然踩了紧急煞车,不知所措地望着令家门口。
  书臣正为小霞的行径感到奇怪之余,转头一看,令母正打着伞,怫然不悦地站在家门边。
  “书臣、小霞,你们俩进来,我有话要和你们说。”三人箭步上前,但还未及门口,令母便扔下一句严令,转身先进了院子。
  书臣与小霞见状,惊觉大事不妙,与倩倩三人面面相觑片刻,便硬着头皮走进令家。走过气氛冻结的前院来到大厅,书臣眼里只有祖先牌位前,沉默的令母背影。书臣自小到大没见过母亲神色如此凝重,内心惶恐不已,而身边的小霞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哗哗雨声,扎得耳膜难受。
  “妈,我…我和小霞回来了。身边这位是、是小霞的好姊妹,倩倩。咱仨原本是要来和您…”书臣支支吾吾地说道,却被令母厉声打断。
  “书臣,她是你美术社的同学吧?今天燕爸燕妈都和我说明白了,你背着我搞美术,已经搞了两年多,小霞还从旁帮你不少,让你在校庆画展上取得亮眼的成就,更被一位英国军官指名推荐要去英国念书…”令母不悦的口吻,让句句单纯的叙述,都戴上了扎心芒刺。
  “妈…我只是…”书臣欲解释,令母却一点机会也没给他。
  “书臣,你住嘴,现在我不想听任何解释。准你说话前,我要你好好听一次,你那不争气的父亲的事情…”令母重话一出,书臣与小霞吓得连呼吸都不敢出声。
  不过,一旁的倩倩不仅丝毫不显恐惧,那紧锁的眉头、微颤的深瞳,彷佛还流露着同情与不舍。书臣偷瞄了倩倩一眼,霎时被她不合时宜的表情,怔得目瞪口呆。但此时倩倩究竟在想什么,书臣依然寻不得一丁点儿蛛丝马迹。唯一确定的是,倩倩貌似从方才开始就很清楚,今晚注定不是迎喜之夜,注定要有大事发生。
  令母叹口气,语重心长地说道。
  “你妈妈我出身苏州艺术世家,是个独生大小姐,备受父母宠爱,自小受你外祖母熏陶,深爱针织刺绣,十六岁已绣得一手好功夫,作品在你外祖父教画的苏杭莫氏画馆里,小有名气。你父亲自小父母双亡,但天生是个水墨奇才,山水秀色、莲花锦鲤、万马奔腾、雕栏玉砌,全都难不倒他,八岁入了莫家画馆学画后,技术突飞猛进,名气也跟着水涨船高。而咱俩也因兴趣相投,从相互欣赏的朋友,渐渐变成了无所不谈的恋人。
  十八岁那年,在你外祖父母,和众多莫家亲友的祝福下,你父亲和我正式成亲,风风光光地成为莫家的驸马。而咱俩的婚事,在苏州也传为佳话,才子才女,喜上加喜,莫家画馆也因而生意兴隆,日日开课、日日满堂,成了苏州当年叱咤风云的艺文中心。
  但世事难料,好景不常。你外祖父在我二十五岁时生了一场重病,没能熬到三月春,就撒手人寰。你外祖母也在同年六月,在家院子里摔了一大跤碰坏了脑袋,卧床数个月后,便在冬至的寒夜里辞世。经营画馆的担子,自然交到了你父亲和我的手中。
  只是啊,你父亲自幼一穷二白,故向往功名,又少年得志,经营画馆的手法华而不实,毫无理财观念,大兴土木接连扩建画馆,却没花任何心思在教画上。挥金如土之余,又老是固执己见不听旁劝,气走了好几位名画师,也因而损失了大批的学生,画馆的生意短短半年,便一落千丈。为此,当时怀胎三月的我,与你父亲天天起争执,但又碍于传承祖业的责任,只得挺起腰杆继续为画馆努力。
  不过,我万万没想到,你父亲当时为了筹措扩建资金,居然背着我把整个画馆的物业全押给了苏州本地最大的钱庄,白杨庄。而眼看画馆生意低落,难以还债,竟然又偷偷把莫家的家产,都抵成银子,想要靠着扔骰子、打麻将以小博大,以求周转。钱输光了,还继续和白杨庄,和南京其他几个高利贷钱庄签空头借据,不消三个月就债台高筑,远远超过了莫家所有资产的价值。
  当我九月临盆前,从莫家友人听闻此事时,早就为时已晚,只能看着你外祖父母传下来的祖业,一分不剩地白白送给了白杨庄。而此刻,你的父亲,居然还在赌场里醉生梦死,连我那晚紧急借宿友人家生下你的事情,都不闻不问。”令母回忆至此,悲从中来,双肩颤抖久久不能平复,看得三人心疼不已。
  “好一个令卓连,好一个莫家驸马,好一个为父恩勤!”书臣欲上前安慰,令母却又怒声大喊,吓得书臣又退了回去。
  “书臣,在你出生的那天,你父亲送给你最好的礼物,就是莫家家破人散,咱得隐去莫姓,改用令姓,逃离苏州老家来到金华镇,以暂避高利钱庄的暴力追讨。而这个家,是我把你外祖母留给我的传家莲纹金钗,典当给了在南昌的一位友人,才凑足钱买了下来。
  你父亲,一丁点儿力都没出。
  只不过欠债这种事,逃得了一时,逃不了一世。你三岁那年,金华军工厂入驻金华镇,这淳朴小镇转眼百业蓬勃,吸引了白杨庄来这儿开了分店,终将咱们家逼回了债务压力中。而后,令家的生计是靠我白天在餐馆打杂挣钱,每月还债则是靠我夜里针织绣花,卖给市集的邱大娘。你父亲对这个家唯一的贡献,就是一个月偶尔动个画笔,画几张水墨卖点钱,大半归他挥霍,剩下留我家用。
  你五岁那年,贵为商业大户的燕家,刚从南京落脚金华,在餐馆里与我搭上了话。燕母与我初次照面便备感投缘,一聊便去了整个下午,隔日又带着小霞登门拜访,聊尽天南地北,好不开心。而书臣你与小霞初次见面,便如兄妹般一见如故,在院子里玩得不亦乐乎。
  转眼,我得了一位好友和半个女儿,也让受尽整整五年风雨飘摇的我,得到了难能可贵的慰藉。看着你们俩玩耍的天真可爱,我就能暂时忘却自己隐姓埋名的痛,能够短暂地以为,我还是那有头有脸的莫家大小姐。教着小霞刺绣,看着你执笔画画,对我来说都是为了将莫家仅存的薪火,好好传承下去,好以慰藉你外祖父母的在天之灵,还有这假令家牌位后头,世世代代的莫家祖先。”
  令母仰望令家祖先牌位许久,悲伤再度来袭,惹得她掏出了杜鹃丝巾抹着泪水。
  霎时,令母的满心疮痍,如刀似剑地捅刺著书臣胸口,令他痛不欲生。小霞一旁低着头缄默不语,但泪水就如窗外的大雨一般,落在地上溅起朵朵花。而倩倩虽掩嘴啜泣,但那泪湿的双眼却满溢着感同身受,视线怎么也不肯离开令母的身影。书臣猜,倩倩也许有着和令母相似的身世,才会有如此强烈的反应。
  “但,书臣,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准你继续画画了吗?小霞,你知道为什么,我放弃了二十几年的刺绣手艺吗?你们俩,是我最宝贝的儿女,可是偏偏,这令家有个败家的主人。
  燕家花了整整三年的时间,在金华镇扎稳了脚跟,建立广泛人脉,连白杨庄主白姥姥都经过了燕家,打入了南京的钱庄市场。而我因为在餐馆工作,也常与经商餐叙的燕家夫妻碰头,感情自然更加深厚。但你的父亲,得知我与燕家交情匪浅后,开始问我是否能为他牵线,让燕家替你父亲还清白杨庄那儿的债务。
  当时的我很清楚,绝对不能让你这没担当的父亲,与燕家牵扯上关系,否则不仅要害了燕家,还会把我好不容易重建起的小家庭,再度破坏殆尽。于是,我千方百计避开此话题,每天以工作繁忙疲惫为由,缝完刺绣便早早入睡,隔日又早早出门,尽可能与你父亲减少交流机会。有时天都没亮,我就已经进了餐馆准备杂务,边做边想,年轻时我与妳父亲在苏州老家,是多么令人称羡的一对,现在却沦落到这样的地步,想着就在厨房的角落黯然哭泣。
  这样的生活,又持续了三年。起初你父亲知道我不愿帮他,几番拜求后也识趣地收了手,但他卖画的钱,就再也没给过我,全都在赌场里挥霍光了。有时输过了头,白杨庄的人还会上家门讨债,逼得我也不得不拿出咱的生活费,消灾了事。
  书臣,你还记得吗?十三岁那年中秋,我要你躲在房里别出声,就是因为青白两蛇来了咱家,把你父亲痛揍一顿,最后把咱那个月的生活费全拿走了。你后来几天抱怨吃不饱,就是因为咱家一毛不剩,寅吃卯粮啊。”
  听到这儿,书臣记忆的偏差感又涌上脑门。家里曾经发生的这些灾厄,他居然一样都不记得了。
  “但实际上,那天青白两蛇上门,并不是单纯讨债,而是上门以死要挟你父亲,三个月之内还清一半债务。白杨庄打入南京市场三年后,势头大好,吞并许多大小钱庄,其中两间便是令家的高利贷债主,被并购后,账目全过渡到白杨庄的令家账簿上,债务瞬间成了天文数字,任谁看了都要心寒。一半债,是几十万块钱,是我工作一辈子都不可能还出来的数目啊!
  为此,你父亲变本加厉地要我向燕家求助,我不肯,他就疯了般对我又打又骂,逼得我不得已说谎搪塞他,骗他我已经知会燕家。但时间一周一周过去,你父亲迟迟不见燕家出手相助,狗急跳墙,挑了一天燕家在餐馆会客的日子,特意上门捣乱,搞得整个餐馆乌烟瘴气。
  我担心燕家会因而与我疏远,那晚将我一辈子累积的怨气全发泄了出来,对你父亲劈头痛骂,毁了我的人生一次不够,连我最后的一片净土也要夺去。恼羞成怒的他,二话不说便往赌场冲去,说要让我瞧瞧,他这令家老爷,莫家驸马,水墨天才,如何用他的双手拯救令家。
  当然,我没理他。我不奢求他用赌赢的钱来救赎我,只希望他不要再回到我的生活里,继续拖累我了。
  两天后,我的愿望,一半成真了。你父亲因为输光所有的钱,大闹赌场,被看守拖到后巷给打死了。只是,我不知道是该悲还是喜。我们家的债务再也不会增加,但还债的重担却没有消失。我摆脱了一个败家的负担,却也失去了一个曾经相爱的恋人。
  你父亲过世那晚,我只要看见自己的织绣,心就被狠狠掏空撕裂,看见他在房里留下的宣纸水墨,泪水就决堤泛滥。那刻,我才知道我是多么地爱你父亲,又多么地恨你父亲。
  失去他后,欢愉、苦痛、欣慰、失落、无奈、愧疚,混着记忆的碎片杂成一团,无时无刻不摧残蹂躏着我,直到今天都是如此。
  所以,我再也不敢碰针线了,一碰就要心痛。再也不准书臣你拿起画笔了,一看就要心碎。在我心中,美术,就是毁了我一辈子的元凶,我恨、我恨啊!拿起画笔的你,就像年少才气洋溢的令卓连,我恨、我恨啊!”
  面对崩溃的母亲,书臣无言以对,更不敢相信自己的家庭,曾是如此地破碎。他的记忆里,只有父亲四年前死去的噩耗,和母亲房里伤心欲绝的哭嚎。在那天以前,一切关于作画的事情,皆为空白。然而,今晚这片记忆的还原,尽管让书臣彻头彻尾地理解了母亲的立场,却也同时无法认同母亲的偏执。
  “妈,辛苦你了…我瞒了您在学校执笔作画,是我身为令家儿子、莫家香火,对您的大不敬。听完咱家往事,我与您齐心,厌恶我父亲的所作所为,也深深感谢您刻苦持家的辛勤。请容书臣在此跪拜谢罪。”书臣语毕,跪地磕头,终于让令母衔着泪转身正视了他。
  不过,书臣起身后接着说的话,对令母却分外刺耳。
  “但同时,我也不是我的父亲,也从来没有他的一点恶习,所以,妈,你把父亲的爱恨情仇,投射在我的身上,为此不许我作画,这实在让我无法接受。”书臣尽管语调恳切,但言词却越发尖锐。
  “书臣…别说了……”小霞低声对书臣劝道。
  “如果我能以我的画技,为咱家提供另一笔收入,妈您也就不用那么辛苦了,不是吗?明明我能出份力,你却因为父亲的缘故,徒增自己的痛苦,又何必呢?而且…”但书臣却一个劲猛说,终于惹火了令母。
  “你给我住口!”令母上前狠狠搧了书臣一巴掌,清脆的拍击声震撼了满天的落雨,刺痛感留连大厅里久久不散。
  “书臣,你听清楚了!你现在不过高中二年级,想用你的画来卖钱养家,是杯水车薪。你若想要借此成名,靠名气吃饭,是好高骛远!你父亲就是从小没人这样教他,才会越走越偏,最后身败名裂,命丧街头。我宁可你去个二流、三流的大学或是私塾,学个一技之长养活自己,也不许你再碰画笔!”令母大吼,书臣却不甘示弱地回嘴。
  “妈,我绝对没有好高骛远!我画的画,不仅金华校庆上众人皆为称道,连燕爸的英国朋友都相当赞赏,否则也没可能推荐我去英国进修。父亲的事情,会是我的前车之鉴,在我往后作画的每一天,都会提醒自己要安守画家本分,以艺术创作为本行,绝不重蹈父亲的覆辙!”
  “出国进修?安守本分?书臣,你连咱家欠白杨庄的债务,都敢开口要燕家出钱了,这跟你爸厚颜无耻的行径有何不同?还有,我这就问你,你出国,生活费哪儿来?我在餐馆没日没夜地打杂,都还不清咱的债务了,难不成你还指望我能为你攒足旅费?难不成你又要小霞出钱?你要还是个有担当的男人,就不该让女孩为你牺牲奉献!你下次再敢向外人开口要钱,我保证在莫家祖先牌位前,把你两条腿活生生打断!”
  令母与书臣言词针锋相对,两人情绪紧濒失控边缘。一旁吓得哑口无言的小霞,眼里尽是自责的泪水。如果,不是她坚持要帮令家还钱,也没有偷偷为书臣和威廉斯中校牵线,今天就不会演变成这种局面。
  不过,随着凝视书臣奋力争取认同的模样,小霞渐渐坚强了起来,强烈的使命感油然浮现脸上,彷佛向书臣呼喊着,有福,两人享,吃苦,也绝不让书臣一人吃。
  于是,小霞坚定地抹去泪水,上前欲向令母赔罪。
  “令妈妈,是小霞…”只是,小霞话没出口,身旁突然一道人影倏地冲上前,在令母身旁跪了下去。剎那间,母子停下了嘴上刀戈,小霞也止步诧然而视。
  是倩倩。
  “令妈妈,是倩倩我的不是,请您别再责备书臣了。我明知道您反对书臣画画,却背着您鼓励书臣,协助书臣准备画展……为这些事儿,请您接受我的道歉。”倩倩挂着泪水恳切地望着令母,让令母顿时无所适从。只是那一小段杂音,只有书臣觉得刺耳,令母和小霞彷佛都充耳不闻。
  身边的小霞,见倩倩抢先一步道了歉,更是茫然无措,只能捉着自己的衣襬,看着倩倩继续为三人向令母致歉。
  “可是,令妈妈,请您一定要相信书臣。书臣是个耿直的好人,最多就是犯个嘴皮不讨喜,迷恋聊斋不好好念书,但论其人品,绝无书臣父亲的任何缺陷。此回燕家为令家还债,也是因书臣三周前,见您受了青白两蛇的威胁,心情低落不已,小霞见状才执意要出手相助,和书臣一点关系也没有,还请您谅解书臣,谅解小霞。”
  书臣听傻了。
  这些事情,明明只有小霞和他知道,为何倩倩能精确无疑地重述出来?
  一瞬间,书臣心里起了阵阵寒意。过去一个月与倩倩相识,倩倩总能搬出些说词,辩称她没有妖法,不是妖魔鬼怪。但阅读人心、操控记忆、遇知未来、改变世界,种种违反自然的现象,本来也就是两无对证的诡辩题,倩倩既不能证明自己有妖法,书臣也无法证明自己脑袋有问题。
  然而,此刻倩倩得已知道书臣与小霞的私事,怎么想也只有一种可能了。倩倩,一定是隐着身,无时无刻不跟随著书臣,才能对书臣身边的事情了如指掌。
  倩倩,绝对是妖,绝对隐瞒著书臣许多事情,绝对居心叵测,别有目的!
  书臣选择全盘相信倩倩,也许打从一开始就是错误的决定。
  “令妈妈,也请您相信我。书臣出国深造,绝非好高骛远。书臣的艺术思维,有着超然的文化层次,此次画展以小霞和金华镇的镇民为主题,宣扬中国在内忧外患下,百姓奋斗的伟大。往后,书臣也必定能以他超群的画技,和他深刻的反***、反战思想,成为一位扬名世界的画家。令妈妈,请您相信我,这不仅仅是可能,而是必然。所以,请您务必放下过往,给书臣的才能一次机会。”
  语毕,泪流满面的倩倩,就地磕了三个响头。令母见状,实在也气不动了,只能抛下自己的感慨,接受当前的现实。
  “…好吧…随你们便吧。就怪我生为令家媳妇,千百苦难,就算不甘愿也得担下来…”令母长叹一口气后,步履蹒跚地回房休息,独留三人静处雨声嘈杂的大厅。
  小霞凝视着倩倩跪坐在地的背影,吃惊、悔恨、忌妒,全写上了泪痕未干的脸庞。
  而书臣,心头发毛之余,强烈的记忆偏差感突然冲击右脑侧。彷佛,今晚的事情曾经发生过,只是过程有严重出入,但到底是哪个环节出了问题,书臣却完全说不上来。
  况且,这事怎么也说不通啊!书臣可是今晚才知悉令家不堪回首的往事呢!这种似曾相识的错觉,难道也是倩倩的妖法所致?
  没等书臣反应过来,倩倩便提襟抹去泪水,起身打了伞走进院子。
  “书臣…没事了。明天…还要来画室练画,别忘了,好吗?”倩倩哽咽说完,便出了令家门。
  小霞衔着泪珠,心有不甘地看向书臣,犹如对书臣倾诉着,她对书臣和令母的心意,被倩倩横刀夺去一般。
  “小霞…”书臣见状心疼不已,但没来得及安慰小霞,小霞便不顾一切地夺门而出,顶着大雨向倩倩追去。
  “欸!小霞!雨伞!还下着大雨呢!”书臣手忙脚乱地抓起两把伞,也追了上去。
  “倩倩!”小霞在令家门口不远处喊住了倩倩,”你先别走,我有件事要问你!”
  倩倩停下脚步转过身,残留泪水的脸,此刻居然挂着莫名的笑意,让甫出家门的书臣吓得驻足不前,任小霞淋着大雨与倩倩对质。
  “倩倩你,也喜欢书臣吗?”小霞放声问道,但倩倩只以沉默回复之。下得发狂的大雨里,倩倩诡谲的表情,不知是笑着哭,还是哭着笑。
  顿时,小径上弥漫起诡异莫测的氛围,压得书臣喘不过气,头晕脑胀,仅凭一把伞勉强撑住摇摇欲坠的身体,缓缓靠上了门边。朦胧的意识里,书臣惊觉事态不妙。面对别有居心的女妖,小霞倘若明着与她竞争,后果肯定不堪设想。谁知道一个不惜窜改人心,来接近书臣的妖魔,会对小霞下何重手?
  然而此刻的书臣,无力上前劝阻,只能眼睁睁看着两姊妹,在大雨里决裂。
  “…我知道了。倩倩…那么,就算是好姊妹,我也不会认输的。”小霞坚定地说道。
  倩倩依然缄默,但那一贯的微笑,此刻竟是如此地恐怖寒心。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