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第六幕 空色帏帘】
作者:芦漪      更新:2021-03-30 03:12      字数:16519
  “书臣!”小霞泪洒大院,肆意扑进书臣怀里,泣不成声。
  眼见小霞家转瞬间陷入悲恸之渊,书臣彷徨和沉痛之余,只能牢牢抱住崩溃的小霞,在这分崩离析的丑陋世界中,默默地为他的青梅竹马,保住最后一块美好。
  “书臣…薛姨他丈夫…也在八达岭那儿…呜呜呜…”小霞倚在书臣胸膛里,细声泣道。
  “嗯,小霞,你尽量哭吧,这儿还有我陪着你…等等…”书臣听小霞这么一说,顿时恍然大悟。
  对啊!由国军发来的电报,当然只限于报给军眷的唁电,不可能是小霞父母的噩耗啊!
  “等等,小霞,所以…燕爸燕妈…”
  “…没、没有消息啊。书臣,我好怕,我好怕!要是爸妈从郑州上了石家庄,又临时为工作去了北平,在那儿出事了怎么办?我不要不要!我不要爸妈离开我!不要啊!”
  小霞越想越惊慌失措,歇斯底里地大叫了起来。
  “小霞!小霞!看着我!”书臣见状,紧抓小霞双肩,坚定地直视小霞哭红的双眼说道,”燕爸燕妈,不可能会有事,因为他们是好人,处处有人相助,连金华大佛也会保佑他们平安归来。相信我,燕爸燕妈,绝对一如既往,一两个礼拜后,会回到金华镇来陪他们最心爱的宝贝女儿。”
  “真…真的吗?”小霞茫然无助地望著书臣。
  “当然!以前不都是这样吗?这回一定也是如此!所以小霞你一定要坚强起来,别在这儿被担忧和悲伤击倒了。要和以前一样,用小霞最可爱的笑容,迎接他们回来,不是吗?”书臣深信不疑的语气,渐渐平复了小霞失控的情绪。
  此刻,薛姨也衔着泪水走到两人身边,哽咽劝说道。
  “是啊,大小姐。令公子所言甚是,咱家主人和夫人,为人甚好,必能平安归来。大小姐孝心重,思亲情深,实为燕家之喜,但万万不可让感情误事,得沉着以对世事变化才是。”
  经两人动之以情的安抚,小霞僵硬扭曲的眉头终于化开了。
  “可…可是薛姨…您的丈夫…”不过,小霞依然为薛姨痛失亲人而心酸不已。
  “拙夫自九一八事变后便投军报国,早有觉悟为国捐躯。今日拙夫保家卫国、战死沙场,老奴尽管悲恸不已,却也备感骄傲。为此,老奴有一不情之请,望大小姐能允许老奴离开金华镇一周,前去南京参与拙夫军葬仪式,送拙夫最后一程。”薛姨说着说着,又潸然泪下,滴滴划过岁月的痕迹。
  “当然行!薛姨想就哪儿就去哪儿,别为了小霞有后顾之忧。薛姨辛苦照顾小霞十八年,小霞亏欠您多少养育之恩,又岂有任何权利决定薛姨去留呢?”
  “谢大小姐。燕家对老奴恩情深重,老奴必以此生报答之。”
  语毕,薛姨欲下跪,却被情感泛滥的小霞搀起,老小两人泪水中紧紧相拥。
  这光景,一旁的书臣记忆犹新。儿时小霞因父母经常不在身边,有时会在家闹脾气,大哭大闹摔东西,躲房间里不吃饭,常常连书臣也劝不动。
  而薛姨是清朝年间,燕太爷选入燕家的年轻女佣,随燕家历经清末的风雨飘摇,中国专制政体倒灭,和民初军阀割据,是燕家历练最深,也是现今仅存的末代管家。平时打理家务面面俱到,烧得一手好菜,还得在燕家主人外出时,扮演严母管教小霞。
  面对小霞暴躁的脾气,薛姨以他老练的手腕,恩威并施,先以礼教相劝,倘若无效则施以严罚。受罚的小霞,哭声倔强而凄厉,声声令人心酸。因此,每回小霞低头认错后,薛姨总会挂着心疼的泪珠,搂住小霞细语安抚。薛姨的母爱,和书臣青梅竹马的相伴,便成了小霞儿时最不可或缺的心灵倚靠。
  十七年后的今天,两人大院前再度衔泪相拥。不同的是,心智成熟的小霞,已亭亭玉立于白发苍苍的薛姨面前,俨然成为薛姨晚年的心灵支柱。
  亲眼见证母爱养育的结晶,想必让薛姨此刻暖心不已。
  ‘书臣,我这辈子何其幸运,有三位母亲伴我童年,我亲母,令妈妈,和薛姨。’
  想着想着,小霞这句话突然闪过书臣脑子里,清晰而明确。奇怪的是,书臣怎么努力回想,也无法于历历在目的儿时回忆里,找到这句话的出处。
  “电报!特急电报!”三人大院里的温情时刻,突然被阵阵敲门声打断。
  书臣和小霞闻声,箭步前去门口接过电报信,速速拆封。
  “是爸爸妈妈的电报!”小霞如释重负的笑容。
  电报里写道,燕父燕母于五月六号,完成商会要务离开石家庄返回郑州,又因七号日军再度增兵华北,赶紧于八号一早动身离城,现已安然抵达淮安,明天便会返抵南京。待南京商会诸多事务逐一安顿好后,必会立马返家陪伴小霞。
  “爸妈没事。太好了…太好了…”阅毕,小霞转身紧抱著书臣,喜极而泣。
  “大小姐,燕家合家平安,真是上苍保佑,太好了。”薛姨一旁欣慰的笑容,短暂掩去了丧夫之悲。
  “薛姨…谢谢您。”不过,小霞听薛姨这样说,却深感自家的喜事,对薛姨是如此地煞风景。
  “大小姐,别为老奴怯情。燕家喜事,便是老奴喜事,也让老奴能毫无后顾之忧,前去南京送拙夫上路了。”善解人意的薛姨,手心轻抚着小霞泪湿的脸颊,两人千万心语交换于静谧的微笑间。
  “嗯!薛姨今晚就赶紧动身,别担心小霞。”整理好情绪后,小霞终于恢复了往常活泼的口气。
  “大小姐一人独留燕家大院,老奴认为不妥,得找个亲信陪大小姐才适当。”
  “没事,薛姨。本小姐自有妙计。”小霞古灵精怪地笑望著书臣。
  “干、干啥来着?”一股不祥预感垄罩著书臣。
  想当然尔,最值得信任的亲信,就是小霞的青梅竹马,令书臣。
  但是,要书臣与小霞在燕家夜夜独处,成何体统?所以,小霞的折衷办法,就是沿袭儿时的惯例,借住令家,一来可确保小霞和令母两人,夜晚皆不用孤单守家,二来也让三人就近互相照应,实为一举两得。
  不过,书臣可不以为这是个好主意。引魔入室,必遭苦难啊!
  “大小姐你饶了我吧!啊啊啊啊啊啊!”书臣月下惨叫着。
  “死臣!说了吃完饭要帮忙洗碗,你居然有这闲情逸致在院子赏月!”小霞甫进院子,便一个劲揪著书臣耳朵猛扯。
  “小霞你不懂,我吃饱喝足,脑子里就…”书臣话说一半,贼头贼脑地回头探了探,确认令母还没出厨房,才揪着嗓子继续说道,”就灵感泉涌不绝,视线所及全是作画主题。你要我这样的时刻,进厨房刷锅、洗碗、抹盘子,我画展要是都画出这些东西,该如何是好?”
  “别担心,你的草稿敢出现这些东西,我和倩倩保证连手劈了你。”
  根据最近倩倩越加恶化的施暴倾向,这状况还的确有成真的可能。
  “我说,小霞你真的该收敛收敛你的暴力了。看你把我前阵子打得记忆混乱就算了,最近连原本温柔婉约的倩倩,受你的潜移默化,也开始会朝我扔东西了。再这样下去,还没从金华毕业,我脑袋当真要被你们俩打残了啊。”
  “傻子还怕被打傻?那好,用掐的总行吧?”小霞没说完,又狠狠地往书臣大腿拽了下去,疼得书臣满院子逃窜。
  “书臣,你又做了什么事儿,让小霞追打啦?”令母不知何时,已站在院子一边,笑看打打闹闹的两人。
  “妈!救我啊!我啥都没做啊!”书臣边逃边求救。
  “就因为你什么都没做,做饭不帮忙,洗碗不帮忙,整理我的房间也都不帮忙,才该揍!”小霞赌气大喊,一鼓作气往前蹦上了书臣的背,卯足了劲狠捏书臣的脸颊。
  “哎呀呀疼疼疼疼!大小姐手下留情啊!”惨叫的书臣把令母逗得咯咯笑。
  “你俩啊,真是十几年没变,在一起总要闹得把家屋顶都掀了。好啦,这就别打了,吃饱饭这样跑蹦,等会儿闹肚疼。”令母这一说,两人识趣地收了手,一脸做错事的亏心样。
  “小霞,你的床铺,令妈妈已经打理好了,摆设都和你以前借住这儿的时候一样,有啥不习惯的,别见外,一定要跟令妈妈说。”令母和蔼地笑道。
  “令妈妈您别这么说,小霞没什么不习惯的。令妈妈这几天不厌其烦,让小霞借宿您卧室、作客叨扰,小霞心里十分感激,待父母回镇后,一定会随同登门道谢。”小霞恭敬有礼,和刚才怒发冲冠的模样,判若两人。
  “小霞,都说别见外了。等你父母回来,择日聚餐叙旧便可,礼数太多,令妈妈下回可就不敢让你借住了喔。”
  “还有下回啊?”书臣瞠目结舌的吃惊样,气得小霞差点没一口咬掉书臣耳朵。
  “书臣,怎么说话的?小霞从小就像个亲妹妹一样照顾你,天天早上陪你上学不说,燕爸从全国各地带回来的各式美食,小霞有哪回忘记分你尝鲜了?薛姨做了什么好吃的,小霞哪次午饭没替你加菜了?”
  说的也是,唯独没吃到的那几次,都是书臣管不住嘴皮惹的祸。
  “你十岁那年,不是还在金华大佛前发愿,永远对小霞不离不弃,要做一辈子的青梅竹马吗?现在怎么又嫌弃你的发小啦?”
  令母一提到这件事,小霞那脸马上红得火热,差不多都能煮茶烹饭了。
  “好了我知道了,妈!我这摆明了是逗小霞玩的,您居然还当真了。”书臣见状赶忙解释道。
  “好了,难得小霞来家里住,书臣你也不小了,要有点主人的样子,别老开些幼稚的玩笑,知道吗?”
  令母数落完书臣便回房休息,留下两人微妙的尴尬,悬在粉粉月色中。
  “喂,大小姐…你倒是说句话啊?”书臣搔搔头,扔了句话以求融冰,”画画的事儿,王胜的事儿,薛姨的事儿,啥都行。我给老妈下了令不准造口孽,你又在这儿一个劲羞涩不说话,搞得我也…”
  “书臣,今天…谢谢你…”小霞背著书臣细语道,”要没你追到我家,劝我哄我,我可能都崩溃得不成人形了…”
  小霞难得感性的肺腑之言,霎时让书臣无所适从。
  “说…说什么呢小霞,我…我才得谢你呢…今天白杨庄的事儿…”
  “嘘!别在这儿道谢啊!这事儿还得等我父母回来,再好好跟你妈动之以情。”小霞闻言,惊得赶紧转身摀住书臣的嘴。
  “呜呜!等…等等,大小姐,上礼拜你不是还气势腾腾,说要自己亲自登门…”书臣掰开小霞的手,故作疑惑状。
  “我…我后来想了想…还是…咱们燕家三口一起来,比、比较有说服力…”小霞支支吾吾地说着。
  “哈!堂堂燕家大小姐,也有胆怯的时候啊!”书臣噗哧大笑。
  “啰、啰嗦!我这是明哲保身!我可不想和你四年前一样,给令妈妈骂个通宵啊!”
  想到这件事,连书臣都心有余悸。那是除夕夜的傍晚,小霞父母因公下访广州,年节时分小霞就只能和薛姨一起来书臣家,吃年夜饭感受团圆的气氛。不过,两孩子在一起必定拌嘴,接着就打闹了起来。书臣为躲避小霞的拳打脚踢,情急生智钻进令家祖先牌位桌下,无奈正值个头拔高的十三岁,对自己身高没拿捏准,起身一个不小心把牌位砸了满地。
  小霞和书臣当然都给骂了一顿。只是,相较于薛姨对小霞半刻钟的严词厉色,书臣可真是受了酷刑重罚,先是给令母斥令,跪在牌位前不准吃饭,而后小霞和薛姨进房休息后,令母便怒坐大厅里,以长篇大论的责骂替书臣守岁,上至对令家祖先不敬不孝,下至对自身安全的意识淡薄,整整清算到了三更半夜,让书臣腿疼到初三都下不了床。
  “说得也是,你可没我这铁打的腿,估计你跪个两刻钟就要求饶了。”
  小霞闻言,回敬了一副鬼脸。
  “好了小霞,咱先休休兵,别吵嘴了,我得和你说说正经事呢。”书臣清清嗓子,侃侃而谈自己的灵感。
  “刚刚提到关于画展的主题,我现在有个初步概念。过去这一个礼拜,我有幸接触了许多人事物,切实感受了咱们金华镇,人们安居乐业的平和氛围。但今天中午,菜摊吴大娘儿子和薛姨丈夫的噩耗,给了我一记当头棒喝。当我看到我最珍惜的青梅竹马,拾着电报声泪俱下的可怜模样时,我深深意识到了,咱身边一切的美好,在战争的阴影下,是如此的脆弱不堪。”书臣望着姣好月色,语意深长地说着。
  小霞一旁听得入神,见书臣如此在意她,感激之情满溢于笑颜中。
  “所以,小霞,我刚才一人独自仰望月色时,突然有一股强烈的灵感。如果我能将你最悲伤的模样,描绘在画纸上,来体现许多中国人现在正面临的苦痛,和侵略战争的残酷无情,那么这幅画,意义就超越了美术,就能传达一个强烈的反和平反战的讯息了,不是吗?”
  小霞表情有些吃惊,应是她没想到,平时悠忽惯了的书臣,居然说了一串如此铿锵有力的讲词。
  “不过,因为小霞妳会是画里的主角,而且画的还是你最悲伤的样子,所以我想要征得妳的同意,才敢放手去画。”
  书臣原本以为小霞会有所犹豫,但小霞只是会心一笑,轻轻地点了头。
  “笨臣,你哪回拿我当主角,需要经过我的同意呢?画吧,尽管画!书臣画的画,永远是最完美的,书臣画的我,永远是最真实的。那怕是我最狼狈的样貌,我也相信你能用最美的画作呈现。”小霞难得亲切的笑容,居然也有几分倩倩的温柔婉约,煞是动人。
  世事果然是一体两面,有失有得。小霞不知不觉间,居然也被倩倩的婉顺气质给潜移默化了。
  “咦?这是…妖香?”忽然,院子里又一次拂起了金华佛寺的花香,阵阵扑鼻。
  “妖香?笨臣你在说什么啊?”小霞却貌似没有闻到。
  “院子里全是一股浓郁的花香味儿呀!每晚大约这时候,我家都会飘来这花香,貌似从大佛寺那儿传来的,闻了就通体舒畅呢。”书臣品着熟悉的花香,温暖满溢心头。
  “没。什么花香啊?欸,经你这么一说…我今天大哭后,好像啥都闻不到…”
  “哼,不中用的鼻子。”书臣一脸蔑视,惹得小霞又狠掐了书臣一记。
  “死臣!想要我做你的主角,就看好你的嘴皮子!”
  就这样,经过一周的努力,累积了四十几张草稿后,书臣今晚正式拍板,以流泪的小霞为主角,作为金华美术社的画展主题画,并接连数张形形色色的人物写照,去体现金华镇的安详,及其背后悄悄进逼的战争威胁,进以唤起众人对和平的珍惜。
  这个概念,不仅小霞满心期盼,隔天连王胜听了都备受感动,甚至应允了书臣,要为此系列画写一整篇的讲稿,要金华的人们站起来捍卫中国的和平。
  倩倩听完书臣的规划细节后,更是喜出望外地积极,不仅帮书臣把所有画具都准备齐全,还特别腾出了美术教室里,最接近水槽的一角,以便换洗画具。画架、桌椅、构图板、参考图架,甚至连窗户的投光,都调校得无微不至。最后,倩倩在王老伯那儿,特别添购了一整组温莎‧牛顿的水彩颜料,放在书臣的画架旁。
  书臣受宠若惊之余,一直劝着倩倩不要自顾自地安排,毕竟书臣执笔作画的习惯,只有他自己最清楚。不过,当书臣入座时,绝妙的事情发生了。
  倩倩为书臣设置好的作画环境,近乎天造地设。座椅的高度、画架的臂距、参考图架的仰角、画具排放的顺序、画架后头的窗景、和倩倩特地挂上的天蓝色窗帘,一切的一切,都像是为书臣量身打造的画室,一入座,泉涌的熟识感让他通体舒畅,作画动力倍增。
  “倩倩…你是不是又施法了?”书臣诧异地望着倩倩。
  “跟在你身边画画久了,当然对你的喜好了如指掌啰。”倩倩一贯亲切的笑容,口气充满自豪。
  不过,短短三周能把书臣的作画习惯彻底摸透,实在明察秋毫得让人咋舌。
  “你这样一说,我心底都发毛了!倩倩不仅是妖,难道还是个偷窥狂?说!你除了偷窥我画画,还干了些啥不可告人的事?等等!不会连我洗澡大小号都…哎呀呀!”书臣还没说完,倩倩勃然拿起画板,应声拍上书臣的脑袋,不偏不倚正中百会。
  “笨臣!说了不是女妖,更不是偷窥狂!这一记,是要你看好嘴皮,专心作画!”
  这下可好,倩倩在日积月累的暴力熏陶下,终于彻底得到小霞的真传。书臣灰心地自叹,往后得勤练身子,才能抵挡两只女魔头的连手攻击。否则,好不容易找回的记忆和技艺,没准全都要还回去了。
  “倩、倩大小姐,小的斗胆请问,您为何…要坐在小的后头画画呢?”书臣正要动笔构图,却见倩倩把她的画架,跟窗边的欧式沙发,全都移到了书臣侧后方。坐姿优雅里透着一丝骄矜,微笑望著书臣。
  “坐在这儿画画,还能就近监工,有需要就指点指点你,就像当年……一样。”倩倩口吻亲切之余,居然还有几分师父的傲气。不过话的最后,又划入一道杂音。
  “倩、倩大小姐…”书臣指着倩倩的嘴巴,疑惑地摇着头。
  “唉,我说了啥不重要,重要的是你赶紧动笔吧!按你的计划,你一个人可是要在一周内完成八张全开画呢!”
  “倩倩你…不帮忙吗?”书臣闻言,赶紧借过小霞一招,尝试以哀求的眼神打动倩倩。
  “别担心,该我帮忙的时候,我一定会帮你的。现在,你就只管画画吧!”倩倩一贯的微笑,四两拨千金,轻松打了书臣回票。
  “啧,可恶的女妖,居然不吃这套。”书臣自知碰了一鼻子灰,只好在女妖的监视下,无奈地构起图来。
  不过,倩倩确实没刻意为难书臣。书臣凭着过去三周进步神速的画技,独自操刀完全不成问题。
  书臣仅仅过了两眼绘本里的草稿,便立刻在全开绘布上,用铅笔精准地打出构图,彷佛整张画早已烙印于书臣脑里般,每一样细节都精确无疑。
  接着,书臣下意识凝视着天蓝色帏帘后头,随风摇曳的梅花树梢,细细回想着昨日燕家大院的沉重氛围,和小霞悲痛万分的泪颜。霎时,身历其境的心痛,带起阵阵灵感的涟漪,书臣就顺着自己回忆的川流,将当时的情境与心境,掺于水彩笔墨里,行云流水于白布黑线间,画工巨细靡遗,丝丝笔触都流溢着痛心的泪滴。
  此刻的他,正如三周前速写倩倩身影一样,走在画家的极致境界,驾轻就熟地挥洒着手边的画具,在画布的虚无里建构深切的回忆,以深切的回忆渲染虚无的画布。不消一个时辰,画作已接近完工。燕家大厅古色古香的雕楼纸棂,迷蒙于背景中。站在画前的小霞,倚着画框仅露出右半边身子,紧握信纸的右手,彷佛在画里悲痛地颤抖,吹弹可破的侧脸肌肤,任那锋利的泪痕肆虐不堪。
  整张画欲体现的抑郁气氛,已经十分完整。不过,小霞的脸上,似乎少了点什么。
  “等等…”书臣停下了画笔,左看右看,怎么就是看不出端倪。他不敢相信,凭着十几年的回忆,居然无法完美呈现小霞的样貌;画里的青梅竹马,直眉鹿眼、袖珍鼻、圆翘唇,样样到位,却让书臣莫名感到空洞。
  但这股空洞感的来源,与其说是灵感不足,反而更像是记忆缺陷。
  他越是打量自己的作品,越是心慌,越手忙脚乱地寻找着画里的瑕疵。急迫、不耐,顿时如千斤重担箝制了书臣的画笔,难以施展,紧绷的神经牵起阵阵闷痛,敲打书臣右侧脑际。
  “书臣,手给我…”就在书臣彷徨无助之际,倩倩再度靠上书臣背后,稳稳地握住他执笔的右手,往画布上引领而去。
  书臣吃惊地转头,又见倩倩无暇的脸颊近在眼前,水汪汪的杏眼专注地凝视画布,让他再一次心头砰然,差点害羞地蹦离座位。但此刻,两人手心手背间交流的温暖,却又适时抚平了书臣混乱的思绪。
  于是,书臣再度放任倩倩,施展妖法,支配他的右手。
  “小霞的眼睛,不是这样画的…”
  倩倩将画笔在抹布上荫干,蘸了厚厚一裹颜料,悉心用一层暗褐色圆形,覆去小霞原本的瞳孔。
  “…眼睛这儿,要画出反光后头,瞳孔里的倒影,才能凸显眼眸深邃有神…”接着,她以层层的半月形和细致的线条,熟稔地勾出了深邃的水澄色眼眸,最后在上头缀了几点白,画龙点睛地带出了生动的眼神。
  转眼间,画里的小霞楚楚可怜,灵动的大眼捧着泪水,彷佛对着阅画人,乞求能赐予她内心的平和。如此传神的表情,就连书臣看了,心头都要微微抽痛。
  “这种技法,是借用了西洋不透明水彩和油画的技巧,偶尔用来图省事,修正透明水彩画的错误。不过毕竟是偷懒招数,不是正统画法,行家还是看得出来的,所以别常用,还是细心点少犯错,知道吗?一个画家有没有真材实料,就要看他的透明水彩作品是否成熟。”倩倩释开书臣的右手后,头头是道地解释着。
  而书臣目睹了倩倩妙手回春的技法,目瞪口呆,敬仰神祇般地望着倩倩。
  “拜谢师父!”书臣冷不防席地而跪,奉上倩倩三个响头。
  “好了,书臣你别这样了。明明是你自己…我只是…”倩倩见状,显得有些难为情,但不知为何话里又带着杂音。
  “师父,恕徒弟冒犯,方才您的话后半是杂音,徒弟不才,听不懂您的教诲,还请您覆述一回,给徒弟开示。”书臣变本加厉的扯淡,惹得倩倩既好气又好笑。
  “笨臣,你再闹下去,我…我就…我就施法让画里的小霞出来修理你!”
  虽然倩倩只是说笑,书臣回头一瞥,画里的小霞还真有点呼之欲出的即视感。不过,挂着泪水的女魔头,威胁性明显微弱不少。
  “好了,书臣你别继续搅和了。这幅画作,除了眼睛那儿的小瑕疵,绝对是张可圈可点的作品。你既然是作者,又是咱美术社的创办人,就赶紧为这画题个名吧?”
  “名字吗…让我想想…女魔头之…哎呀!”看不住嘴皮子的书臣,理所当然又挨了倩倩一记。
  “笨臣你给我认真想!”
  “但倩倩,赋予这幅画灵魂的人是你,如果名字只有我起,总感觉有点过分邀功了。”
  看著书臣的谦让,倩倩欣慰一笑。
  “那书臣,不如这样吧,咱们分别想个名字,再从中拣一好不?刚才你在上色的时候,我心里就已经有个题了,等你想出个正经的名,咱们再来讨论。”
  书臣应允后,坐在原位细细品着自己的画作。当他望进小霞的深瞳那刻,方才作画时的千万情感,再次涌上心头。紧握信纸的伤痛,笔触里微泛的泪光,瞬间化作一组四字题。
  “有了!绝妙的标题!师父你一定会喜欢。”书臣转头兴奋地说道。
  “是吗?我也很喜欢我的标题呢。我想把这张画命名为…”
  “等等!师父先听听我的…”
  抢话的两人,一时尴尬得词穷,对望片刻,又心有灵犀地笑了出来。
  “那不然,咱们干脆一起说吧。”倩倩一贯微笑地说道。
  “好,就听师父的。三、二…”书臣兴高采烈地开始倒数,却没料到倩倩抢先偷跑一步。
  “泪色信慯,竖心旁的慯。”
  书臣闻言,霎时没反应过来,只是反射性地满脸不服,瞪了倩倩一眼。过了两三秒,他才倏然意识到,倩倩和他自己题的画名,不只是意境、字数,居然连选字都完全一模一样。
  怎么可能呢?如此咬文嚼字的命名,如此别出心裁的选字,就算是挛生双胞,都没可能如此心有灵犀。一时半刻,书臣只能呆若木鸡地滞望着倩倩,怀疑着那清澄双瞳里,是否藏着人与妖,几辈子累积下来的情缘和默契。不过很快的,书臣就意识到自己的傻。倩倩预知书臣思绪的神奇现象,早就不是第一次发生。而倩倩如何化不可能为可能呢?答案再简单不过了。
  “可恶的女妖!这种事情你也要作弊?犯规抢答就算了,还未经允许擅自施展读心妖法?”书臣话一出,倩倩噗哧大笑。
  “那么,就这么命名啰!”倩倩调皮地说道。
  书臣实在咽不下这口气,打从心底想要赌气拒绝,却又舍不得如此诗情画意的名字,只好在女妖淘气的捉弄,和女魔头画里的泪眼下,正式将此画作命名为”泪色信慯”,作为金华美术社校庆画展的领头作。
  接着几天,书臣在倩倩相伴之下,完成了剩下七幅画作。金华高校的莘莘学子、夕阳下市集的车水马龙、镇公所抗战文宣公告前的人来人往、伍家六口人的农耕辛勤、林家织厂工人们的车针劳碌、郭家染纺师徒们的团结分工、金华军工厂组装工人们的爱国奉献。借着倩倩不懈的提携,书臣画里的每个人物,表情都极为传神,成功烘托了整套画作的氛围。就连画室另一头的小两口,也都赏得赞不绝口。
  画展前日,小霞随书臣去了美术室验收成果,一见书臣的系列作便着了迷,尤其见了泪色信慯中的自己,更是感动得泪绕眼眶。
  “书臣,你果然没辜负我的期望。今晚我的父母从南京回来,带了一位很特别的客人,明天会跟我父母一起来赏画。明天千万别睡迟了,好好打理自己,别邋遢出席你的画展喔!”小霞留下这句神秘兮兮的话,便赶回家喜迎父母归来。
  美术社的四人则打理到傍晚,在倩倩的积极指挥下,清开了所有桌椅,让教室摇身一变成了画廊。每幅画作托于别出心裁的画架上,环绕教室中央的欧式座椅,和静物桌上的优雅杜鹃。窗帘蓝白相间,将室外光线柔化成天然的镁光灯,静静地在空气里注满艺术的氧气。
  祥瑞和心慈离开不久,两人也收拾完垃圾准备离校。但正要带上门时,倩倩突然又走回教室内,拿出一整迭天蓝色布帘,悉心绕上每幅画边,并用最后一块大布帘,盖住了泪色信慯。
  “明天,咱们打开大门的同时,书臣你就负责把这帘子拉开,当作是这场画展的开幕剪彩式,不错吧?”倩倩对着布帘,煞有其事地比划道。
  “这主意好归好,可是我说,怎么倩倩你对天蓝色这么情有独钟啊?”书臣站在门口打量着教室里的摆设。
  “空色的帏帘,是画作最完美的面纱,赋予阅画人最完美的期待感,如儿时青青草地上,仰望晴空云色,得以任想象力无垠奔放。挂在窗上,窗外景致会化作灵感泉源,覆在画上,画里内容便更引人期盼。”倩倩两手理着布帘,头头是道地说着。
  “倩倩,我非常能理解你常在聊斋书生身边,或多或少会受我的三寸不烂之舌所影响。可是,你这席话,绝对是我这辈子听过最天马行空的大扯淡了。”书臣嘲讽道。
  “这句话不是我说的……”倩倩一贯的微笑,但书臣听了后半句的杂音,只能无奈摇头。
  “反正这套扯淡,是那个教了我身形美姿的贵人说的。而且,书臣你自己看看吧,现在咱美术教室的样貌,是不是满溢着高级画廊的文艺气息呢?”倩倩背着书包走到书臣身旁,心满意足地笑望着教室里的成果。
  书臣见倩倩如此自豪,抱着怀疑的心态再度打量了一周,才彻头彻尾服了气。由倩倩主导的高雅陈设,配上这几挂帏帘,让原本简朴的小画廊,霎时变得精致高尚,甚至有股归家的熟悉感,越看越让书臣中意。
  “倩倩啊,要我这次画展飞黄腾达,开了自个儿的画室,请你来为我摆设装潢,你可别借机狠狠讹诈我一笔喔。”
  “再不看好你的嘴皮,明天就当着所有师生面前,向你把过去一个月份的薪水全讨回来!”倩倩双手插腰生气的样,好不俏皮。
  过去一周更为亲密的共事,悄悄改变了书臣和倩倩的互动。
  夕阳时分,两人不知不觉间,也开始会沿着校楼长廊绊嘴,打打闹闹于天阶前的金黄丝缕里,挂着纯真的笑靥,终至下凡。
  ※※※
  翌日,一九三七年(民国二十六年)五月十八日,金华高校二十年校庆。
  早上八点,高昂的校歌响遍校园,金华镇的男女老少,携家带眷延天阶而上,同金华师生为镇上的文教中心欢庆诞辰。
  几位南京专程来访的政府官,与金华校长轮番致词后,庆祝活动便接连展开,诗歌朗诵、歌舞表演、运动大会,尽显金华学子的年轻活力。市集许多摊贩也特地移师金华校园,美食四处飘香,伴着欢腾的气氛,让众人悠悠陶醉其中。
  美术社的画展于运动会后,上午十点开幕。画廊开张前十五分钟,美术社、爱国社、和小霞共九人,已在教室这头准备就绪。想当然尔,两位金华校花聚集之处,势必人山人海。十点半左右,三楼长廊早已万人空巷。
  王胜见状,自翊金华护花队,领着爱国社一字排开护着教室门口,并借机从教室借了把长凳,就地发表爱国演说,同时为书臣的系列画,起了绝佳的引子。
  “…所以,各位金华青年,等会儿入了画廊,务必好好欣赏咱社长的爱国巨作”泪色信慯“!看着咱金华燕大仙女的悲痛泪水,和咱金华镇勤奋耐劳的人们,好好体会体会咱中国受的战争苦难!然后问问自己,现在该不该为中国人站起来,团结大江南北,坚定抵御外侮?”
  “…没想到王胜这爱国狂热分子,居然在这时候派上了用场…”小霞对着门缝探了探,走廊上万头攒动,呼应王胜演说的叫好声此起彼落。
  单纯的美术社画展,顿时成了众人趋之若鹜的金华名胜。实名社长暨领衔画家令书臣,一想到即将在这么多人面前献出自己的处女作,怯场之情如排山倒海而来。
  “别紧张…令书臣…就是个画展而已…别紧张…”神经紧绷的书臣,杵在泪色信慯旁两眼发直,嘴里不时念念有词,尽失聊斋书生的平日风采。
  “书臣,有点出息好吗?看你紧张成这样子,我都胃疼了。不过也好,让你尝尝我和倩倩,身为金华校花成天要受的罪,以后你才会少犯点嘴皮,对咱多几分尊重。”小霞走到书臣旁边,安抚之余不忘调侃。
  祥瑞和心慈随着倩倩,环了画室一圈做完最终检查后,便站到门口旁的签到桌,准备迎接人群入场。
  “书臣,别紧张。来!抬头给我看看…”倩倩抓准最后一点时间,倏地站到书臣面前,娴熟地理起书臣的制服领口,吓得他更加手足无措。
  一旁的小霞,见倩倩突如其来的亲密之举,当下惊得目瞪口呆,加上前周的腕带事件,让她越看越不服气,两眼瞬间醋火中烧。
  “死臣!袖、袖子给我!”小霞毫不认输地抓过书臣袖口,细心翻整着。
  “你俩…别、别整了!越整我越紧张,都喘不过气啦!要晕过去啦!”书臣放声惨叫着,但紧绷的身体却任由女妖和女魔头争相摆布。
  “忍着点,书臣,这就快好了。”倩倩专注地理平书臣外套的肩领。
  “笨臣!别像个女人家扭扭捏捏!两个美女给你打理衣冠,有什么好嚷嚷的?”小霞蹲在地上,边吼边拉整著书臣的裤管。
  惊心动魄的三十秒,彻底打破书臣上周的莲香梦。两女争侍一男这种事,只有在聊斋这种虚构小说里,才有如梦似幻的美好。现在的书臣,意识一片惨白之余,只求画展能顺遂进行,自己千万别门还没开,就应声昏倒在地。
  十一点整,由倩倩和小霞领头打开了画室大门,爱国社四人指挥管制人流,一次只放行十二人进出画室,以避免混乱,并且保护画作。不过,从方才走廊讲演开始,王胜的爱国热血便一发不可收拾,抢先冲到了书臣身旁。
  “各位请安静!现在有请我们的金华美术社真正的社长,令书臣,为咱们揭开他的爱国大作,泪色信慯!”王胜一说完,众人惊得议论纷纷,目光全聚焦书臣身上,霎时压得书臣倒抽口气,呆伫原地无所适从。
  不意外,除了美术社和爱国社九人外,令书臣这个名字在金华高中师生们耳里,就不过是个痴迷聊斋的迟到大王罢了,要能和美术社扯上一丁点儿关系,平时任谁听了都要笑话个三、五天。
  “喂!笨臣!画布!快把布帘掀开啊!”小霞转头细声提醒着,书臣却毫无反应。
  着急之际,只见倩倩上前提起帏帘一角,轻轻递进了书臣僵直的手中。
  “书臣,掀开布帘吧。大家都等着呢。”倩倩一贯的微笑,如甘霖般沁著书臣,心头顿时踏实不少。不过,此景看在小霞眼里,又是有些刺眼。
  书臣深吸一口气,鼓足勇气翻开了布帘,泪色信慯的悲愁氛围,一瞬间划过长廊感染了世界。三楼顿时鸦雀无声,所有人屏息于画里,小霞心语万千的泪眼中。
  “书臣,你看到了吗?这就是你画笔的力量。”倩倩耳边细语道。
  不过,初试啼声的书臣,面对观画者突如其来的寂静,感到无比困惑,不确定这意味的是成功还是失败。就在此时,书臣身侧传来细细的啜泣声。转头一看,掉眼泪的不是倩倩,不是小霞,更不是那小两口。
  竟然是堂堂金华爱国会长,王胜。
  “太…太感动了…书臣!你画里的燕大仙女,正代表着咱们爱国社想要守护的东西啊!”王胜拉着傅嘉、陈佑、和尔伦,列队于书臣面前。
  “书臣!金华爱国社,向您致敬!”四人这一礼,伴着轰然的掌声,正式赐给书臣毕生第一次的满堂彩。看着青梅竹马祝贺的击掌,和美术师父欣慰的笑容,成就感剎那间在书臣心头高涨,欣悦之情溢于言表。
  “转身!向画里主角,金华燕大仙女致敬!如花似玉的少女,为家慯国殇落泪,并为爱国艺术献身,令王胜肃然起敬!今晚务必请燕大小姐赏脸,与我共进晚餐!”四人整齐转向,冷不防对着小霞胼足鞠躬。众人见王胜又一次无厘头地大胆示爱,笑声掌声此起彼落。
  “…王胜…你这脑充血的爱国蠢货!非要挑校庆这天丢人现眼吗?”小霞恼羞成怒,在签到桌上随手抓了本书,打地鼠般对着四人后脑勺,一人一槌,毫不手软。
  原本严肃的画展,转眼间变成了小霞一人的全武行,四具爱国沙包于众人的嘻笑声里,壮烈牺牲于小霞惨绝人寰的暴击中。书臣一旁笑得不可开支,同时也对小霞与王胜等人万分感激。没有这些好友的鼎力相助,今日的画展绝不可能有此成绩。
  不过,看着大家打闹嘻笑的光景,一股惆怅悄然流窜书臣心间。也许,亲身经历了薛姨的噩耗后,书臣面对身边的美好时光,无可避免地多了几分稍纵即逝的惶恐。只是,那惆怅感不知为何越发强烈,一阵阵刺着右侧脑门,难受得不小心湿了眼眶。
  书臣欲转头抹去泪水,却又遭突如其来的晕眩感袭击,差点一个不稳摔倒在地,眼前再次闪过窗外大雪纷飞的杜鹃花梢前,优雅高洁的女孩侧影。
  这女孩,到底是谁?
  “书臣!”身旁的倩倩眼捷手快,一把扶住了书臣,把他搀上欧式沙发暂歇。众人见书臣身体不适,也赶紧围了上来。
  “令兄!没事吧?”王胜等人一哄而上。
  “笨臣你怎么了?别吓死人啊!不舒服吗?发烧吗?”小霞也急忙上前,手抚书臣前额试温。
  “没事,应该是一会儿太紧张,一会儿太兴奋…”书臣傻笑道。
  “笨臣!就这点出息!”小霞嘴上不耐烦,却又黏在书臣身边不肯离去,发小关心之情表露无遗。
  “唉…既生臣,何生胜啊…孙先生,不是我不想向你看齐,可是王胜所临之艰,乃生不逢时啊…”王胜长叹,与长廊上多少的少男纯情,一并葬送滚滚长江。
  “会长…别气馁啊!这才第十八回呢…”尔伦一旁安慰着王胜。
  “王胜,所以我说你那脑袋都是什么糨糊…跟你说了多少回,不要老把爱国当成浪漫。小霞摆明不吃这套,你居然还弄不清状况,在这儿跟你的好兄弟搞瑜亮情结,我真彻底服了你了。”书臣无奈地感叹之余,偶然注意到倩倩,正对他投以伤感的眼神。
  一时半刻,书臣说不上那视线里,传达的是什么情感。既不像朋友间的同情,也不像家人间的关爱。但没等书臣琢磨出个答案,长廊另一头便传来阵阵哗然,惊叹声朝画室这儿越逼越近,诱得书臣赶紧起身,随大家引颈而盼。
  “爸!妈!”突然,小霞喜出望外地奔向画室门口,迎进人群中现身的燕父燕母。两人身后,是一位五官深邃,金发碧眼,高大挺拔的白种人,身着墨绿色军服,肩披一冠一星徽章,外套领口两侧佩红色挂饰,一看便是个有头有脸的军官。
  “书臣,恭喜你如愿在金华校庆上开了画展,燕爸燕妈都替你高兴。燕爸今天来,是应了小霞的要求,特地带一个贵人来赏画。”燕父方进画室,便将书臣引上前,”这位先生,是英国陆军所属,威廉斯中校,过去十年跟南京商会关系深厚,与燕爸交情更是不在话下。他自小美术天赋备具,水彩素描样样精通,但从军之后便很少动画笔,这回听我提到,金华高中这儿有个美术奇才,还把你夸得天花乱坠,他便满心好奇,想来一探究竟。”
  燕父一连串的介绍,听得书臣有些招架不住,傻站原地。
  “mr. williams, this is the talented young gentleman i was telling you. shu chen ling.(威廉斯先生,这位便是令书臣,我和你提过那天赋异禀的年轻人)”燕父不愧为南京商会要人,一口流利英语。
  “你好,书臣。”威廉斯中校大方伸出右手,以洋腔中文向书臣问好。
  “威、威廉斯中校,您好!”书臣见状,急忙与中校握手行礼。头一回的洋式寒暄,居然是个身分崇高的英国军官。那结实有力的交握,炯炯有神的双眼,带给书臣深刻的文化震撼。
  “is that…is that your artwork, shu chen?(那…那是你的画作吗,书臣?)”中校望著书臣身后的泪色信慯,语带惊奇地问道。不过,以书臣那死科边缘的破英语,当然是没听懂。
  “书臣,中校在问你,身后的画是不是你的作品呢。”见书臣茫然无措,燕父笑着提醒道。
  “yes, mr. williams. this is shu chen’s dedicated work for the 20th anniversary of our high school.(是的,威廉斯先生,这是书臣为本校二十年校庆所发表的作品。)”小霞适时上前协助书臣,自信地用英语应答中校。
  小霞自小便受父亲提携,对外语能力特别重视,旨在培养小霞传承燕家薪火,经商国际。而此刻她与中校利落的应对,让商会大小姐暨金华校花的魅力,瞬间如花绚丽绽放,彻底折服长廊上所有师生;将小霞奉为女神的王胜等人,更是差点要就地膜拜。
  “the title of the artwork is…let me see how to translate it nicely…”color of the tears, letter of the suffering”(画作名称是…让我想想怎样翻译好…)”小霞说道。
  “phenomenal. truly phenomenal. mr. yen, you mentioned that shu chen has never had any professional art training at all. i most certainly cannot believe your words after seeing his work. the details of every brush stroke, the symphony of these colors, and most importantly, this exquisite yet saddening atmosphere. this is close to professional water colour works.
  (太美妙了,实在太美妙了。燕先生,你说书臣从没接受过专业艺术教育,但我这会儿看了他的作品,压根不信你的话。这些精雕的笔触,谐调的色调,还有这细致却沉痛的气氛,几乎是专业的透明水彩作品了。)”中校赞叹不已,目不转睛地来回细品这幅画。
  “书臣,中校相当欣赏你的作品呢,说你的技法相当专业。”燕父欣慰地拍著书臣的肩。
  “真…真的吗?”书臣还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画作竟然受威廉斯中校如此称道。
  “笨臣!难不成我爸还会骗你吗?你看中校那投入的神情,对你的画作可是爱不释手呢!”小霞高兴道。
  “though, shu chen’s skills are definitely not perfected yet. i see here that he had to borrow the gouache technique to cover up his mistakes around the pupil area, and he also has room for improvements on the background focal blurring.
  (当然,书臣的作画技巧并非完美。比如瞳孔这处,他就用了不透明水彩的技巧来补救作画错误,背景的焦距模糊感也有进步空间。)”
  中校这句话掺了几个美术专有单词,燕家父女俩一下子也没反应过来,满脸疑惑。
  “燕爸,小霞,中校这是说什么呢?”书臣见中校严肃的口气,好奇问道。
  “嗯…说你技巧还有进步空间,可是他说了什么gouache技巧,什么focal blurring,我们也不知道是啥。”
  “gouache,是指西洋不透明水彩,而透明水彩则是water color。focal blurring是焦距模糊,中校指的是画里小霞与背景之间的焦距差,产生的视线模糊感。”突然,倩倩在两人身后,脱口而出一连串的解释。
  “倩倩你…也会英语?”书臣和小霞吃惊之余,倩倩依然挂着一贯的笑容。
  “however, shu chen’s talent is indeed something very special, and i strongly believe that his work should be seen by the world.(不过,书臣的才能确实相当出众,我觉得他的画作,势必能登上世界台面。)”中校说着说着,转身坚定地望向书臣。
  “shu chen, i have made a promise with mr. yen on our way here from nanking, and it’s time to fulfill my promise. your talent is, without a doubt, a true blessing. after going back to nanking, i will immediately provide a sounding reference to royal college of art in great britain in order to help you receive your deserved top-class art education after high school, with honour scholarship.
  (书臣,从南京过来的路上,我和燕先生做了一个约定,现在就是我将其兑现的时候了。你难得的天赋异禀,理应配上更加完善的顶级美术教育。我一回南京,便会发函英联邦皇家美术学院,推荐你以荣誉奖学金,高中毕业后进入就读。)”
  语毕,中校满意地拍了拍书臣肩膀,接过他的手又是结实一握。不过,全程英语理解困难的书臣,当然处在状况外。
  “what do you say about this arrangement, mr. yen?(燕先生,这样的安排您还满意吗?)”中校笑问燕父。
  “absolutely terrific! no words can express my appreciation for your immense generosity.(实在太好了!您的慷慨相助,敝人感激不尽!)”燕父喜出望外,上前给了中校深深一拥,两人便针对推荐书臣的事宜,就地交换意见。
  “书臣,恭喜你了,你妈知道了一定也会很开心的。”燕母走到书臣身旁祝贺道,但书臣和旁观的爱国四人帮,却依然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
  “恭喜我?为什么啊?”
  “笨臣!威廉斯中校相当赏识你的美术才能,要引荐你高中毕业后,进入英国伦敦的皇家美术学院进修,还要帮你申请奖学金啊!”小霞喜上眉梢地说道。
  围观的众师生闻言大为惊叹,无不鼓掌喝采,三楼长廊顿时喜气洋洋,庆贺着金华校史骤满二十年的今日,出了一位留洋的美术家。
  “令兄!这是何等喜事啊!恭喜呀!”王胜等人绕著书臣高兴叫好。
  “书臣,恭喜你。这两年成立美术社的努力,果然没有白费呢。”小两口一旁真挚地祝贺着。
  但在这喜事临门、大伙儿情绪高涨的时刻,书臣眼里万物皆空,只有青梅竹马欣然凝视着他的双眼。
  原来,这就是小霞过去一个月,为书臣精心准备的惊喜。
  “小霞,谢谢你…”书臣感动的细语被淹没于嘈杂中,但小霞阅著书臣唇语,笑靥里旋即透着一抹暖意。
  “书臣,恭喜你…”小霞语毕,双手环住书臣腰际,柔柔地倚进他怀里。
  此刻,正午长廊的夺目光明,点亮了背景的欢声雷动,紧紧包覆着相拥的两小无猜,时间越走越慢,越走越慢,慢得让发小的温情在空气中结了晶,一个不小心就化作情愫的种子,在书臣的心房里悄悄萌芽。
  不过,站在幸福氛围彼端的,是只身落单的倩倩。
  她那衬在泪色信慯旁的一贯微笑,却突兀地伴着悲伤惆怅的双瞳,空虚地凝望着相拥的两人。书臣不经意间,与倩倩眼神偶然交会,再度诱起了他的猜测。
  此时的倩倩,是高兴?是悲伤?是欣慰?是不舍?是祝福?还是…
  忌妒?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