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第五幕 愫色腕结-朔】
作者:芦漪      更新:2021-03-30 03:12      字数:15871
  心慌、急迫、恐惧。
  茫茫大雪里,书臣背着一个女孩,牢牢握着她的手往前飞奔着。两人手腕上,一对巧心精制的手工腕带,凌乱飘荡刺骨寒风中。
  书臣心急如焚,一心只想带女孩往某个地方去,使劲地跑啊跑、跑啊跑,地上每个雪白足印都满是焦心的牵挂。
  “…书臣…谢谢你…别担心了…我一定会好起来的…一定…”女孩用她仅存的力气紧握书臣的手,万千情绪流转两人指间,阵阵温存缠绵书臣背脊。
  此话一出,书臣心如刀割,泪水就要夺眶而出,更是没命地往前飞奔着,仿佛多迟个一秒,都要天人永隔。
  “…一定…会回到你身边的…”女孩话没说完,竟霎时凭空消失在书臣背上,徒留书臣一人于纷飞大雪中惊慌失措。
  “别走…别走啊!求求你了老天爷,别带走她呀!”书臣放声嚎哭,趴跪雪里四处循着女孩的身影,却见四周黑暗节节进逼,犹如要将他吞噬而去。
  “别走啊…”彻底崩溃的书臣,终在寒风中不支倒地,蜷起身子泣不成声。
  只不过,在他意识离散之前,眼前闪过了几幕莫名的景象。
  白雪中,钟塔大桥前,熙来攘往人群里,纤细优雅的女孩丽影。
  白光中,排队人群前,手中大包小包行李,坚强婉约的女孩侧容。
  白窗前,杜鹃花梢里,静静眺望远方,淡然知足的女孩深瞳。
  最后,是书臣身后的黑暗中,渐强的呼唤声。
  “书臣…书臣…”
  ※※※
  “书臣!太阳都晒屁股了!还没起床啊?”令母熟悉的叫喊声,伴着透窗撒在书臣脸上的阳光,一如往常地把书臣从周公那儿揪了回来。
  “哎呀,这才几点啊…没睡够…头还疼着呢…”书臣抚着脑袋勉强起身,那枕头却像是个黑洞,猛地要把书臣给吸回上头。
  桌上散布的课本间,不是书臣以往彻夜拜读的聊斋,而是布满笔记和素描草稿的蓝色绘本。细看,昨晚书臣睡前,还把窗前明媚的月色,细致地重现在画里。
  现学现卖,书臣果然铁了心要精益求精。
  “死臣!我都已经站在你家门前,快二十分钟了!还不赶快给我滚出来!!”
  书臣一闻小霞狮吼,全身经脉顿时被打通,头不沉了,身子不硬梆了,动作神速地整衣打理,冲进大厅拿了饭包便夺门而出。可这才转身,书臣便感受到小霞今天奇大无比的怒气,以往俏丽水亮的那双鹿眼,竟都迸起火花了,吓得书臣三步并两步往小霞奔去。
  “燕大小姐,对不起!对不起!小的这就来了!”
  “今天!看我怎么修理你!等会儿罚你背我上天阶!”
  “喳!小的遵命…哎呀!”急仆仆的书臣一个不小心,在小霞跟前跌了个狗吃屎,前额和鼻子重砸在地,疼得他在地上打滚,哀声不断。
  “书臣!”小霞见状顿时心疼不已,赶紧放下手中的袋子上前搀扶,”笨臣!昨天才跟你说要小心,别伤着自己,看你现在摔成这副样子!”
  “大小姐…这一记,算是修理过我了吧?若是心疼我,今早就网开一面,别再发我脾气啦。”书臣捂着鼻子起身。
  “这、这算哪门子修理?我才不会心疼呢!都说、都说等会儿要背我…”小霞闻言,又羞得满脸通红,赶紧别过头去。
  令母闻声,走到门前探个究竟,得知书臣傻里傻气地栽了跟斗,叨了好几句才放过书臣。但是两人走下小径之余,小霞却依然满嘴悉落。
  “…看你一年到头都是漫不经心,考试全篇都是粗心错误,实验课总是状况百出,还有上礼拜去天镜湖写生,要你看好我和倩倩的洋伞,你画着画着居然连人带伞跌进湖里去。还有前晚看你逞那什么英雄,脸给打肿了还算事小,命给打没了还得了?成天让人替你操心,结果你尽是拿自己身体出纰漏…”
  但书臣总感觉今早的小霞怪不对劲,眼神总是左避右闪。平时小霞叨念时,绝对是冲著书臣鼻头来势汹汹,两眼傲气万丈地瞪死书臣。可是今天,滔滔不绝的责备里,似乎少了点霸气,一路走到市集附近,小霞连一次正眼都没看过书臣。
  “燕大小姐,你说的我都懂,我也知道自个儿心不细,从小给我妈和你数落到大。不过,今早我只是摔个跤,没啥大不了的事儿,你就别这么大惊小怪了好不?”
  “我、我哪里大惊小怪了!?”小霞听言转身大吼,终于眼神对上了书臣,但不消两三秒,小霞又赶紧撇过头,加快脚步往学校走去。
  一连串奇异的行径,让书臣百思不得其解。
  “小霞,你今天到底是怎么啦?别走这么快啊!”
  “没事儿!就是生你漫不经心的气!就是这样而已!哎呀!好疼!”小霞越说脚步越快,一个不小心膝盖便撞上了藏在身前的饭盒袋底,疼得蹲了下去。
  “看看你,刚刚还在说我呢,自己也莽撞成这样!”书臣上前欲扶起小霞,却见小霞急忙打开袋子,一个劲往里头探。
  “糟糕,不会洒出来了吧?”小霞慌张道。
  “洒出来?啥洒出来?难得看燕大小姐为自己午餐如此着急,看来是给令书臣日复一日地潜移默化,也成一位饕客了。”
  “死臣你这笨蛋!什么潜移默化?这可是我花了整整三个时辰,和心慈的妈妈学来的东坡…”小霞对著书臣怒斥到一半,突然收住声心虚地别过头去。
  “东坡…东坡肉!小霞你这么快就学会了?”书臣听到美食,喜上眉梢。
  “会是会…只是…”小霞语带保留,貌似对自己的手艺缺乏信心。
  “只是?”慢了半拍的书臣,还没意会过来。
  “没、没事啦!反正中午,你非得给我好好品尝就是了!要敢有什么批评,就,就…”小霞满脸通红,心慌到词穷。
  “就背大小姐下天阶行吧?”书臣这才识趣地说道。
  而小霞惊觉心事被看透,先是顶着红通通的脸颊,睁大两眼吃惊地望向书臣,但一见书臣调皮地笑着,又羞得心慌。
  “对,对!背我下天阶!还、还要…还要送一礼拜热干面!”小霞手忙脚乱地抓起袋子,起身快步冲向学校。
  尾随其后的书臣,看着骄横的青梅竹马,难得的小女人情怀,煞是欣喜。
  “小霞,也越来越像个女人了呢…”书臣喃喃自语之余,突然觉得小霞羞涩的背影,真有那几分少女的纯真可爱。再回头细想,小霞平日的天真直率,每朝晨光下的耐心等候,夕阳时分归途上的淘气身姿,轻柔月色下的倾诉耳语,样样都流露着女孩的甜美气息。
  王胜果然说得一点都没错,太过近观,遂不得其美。十七年来,书臣从未真的以一个异性的角度,去看待这位青梅竹马。此刻心态一转,这女魔头居然也有几分韵味,看着看着,居然让书臣一时半刻迷了魂,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小霞,不知不觉间已经来到天阶下方。
  “对了!”小霞上阶前忽然停下脚步,伸手往书包里使劲翻着。
  “大小姐您又怎么啦?我这会儿鼻梁还疼着呢,您就行行好,自个儿上阶好不?”书臣求着情,却见小霞忘我地埋头翻找许久,终于掏出了一样小东西。不过,小霞只是双手把东西紧握胸前,背著书臣久久不语,彷佛故作神秘状。
  “怎么啦小霞?难不成你又在思考新的惩罚手段吗?”书臣不解之余,玩笑的口吻说道。
  “笨臣!罚你…也是等会儿的事情。现、现在,就这会儿就好,别给我犯嘴贫了,知、知道吗?”小霞支支吾吾地说道。
  “喔、喔。”书臣允诺。
  小霞深吸一口气,终于下定决心进入正题。
  “书臣,我说你…你真是个让人担心的笨蛋…脑袋总是少根筋,老让人担忧你会不会又干出傻事…那天跟爱国四人帮一声不响跑了,害我找你个半天…前天晚上逞能给揍了,昨天还不声不响地逃学藏了起来…你知不知道…”小霞越说到情绪上头声音越小。
  “小霞,你这两天说很多回了啦。知道你担心我,但不用一直…”
  “是、是啊!身为你的青梅竹马,为你担心死了!”小霞突然拉高声调打断书臣,”所以…所以我昨天…昨天晚上从薛姨那儿学着弄了个小玩意儿…你一定得给我好好带在身边…不、不然我就…”
  小霞倏地转身,作状要把手中的东西递给书臣,可是手才伸到一半,便嘎然而止,两眼呆若木鸡地望著书臣左手腕,倩倩绑上的三色幸运带。
  “怎…怎么会…”
  书臣当下没意识到小霞的诧异,煞风景地摆弄着左手腕的幸运带。
  “这个吗?这个是那个女妖昨天强迫我带上的腕带,估计是打算下咒把我绑死在画室里。不过别担心,小霞,我令书臣生来不怕妖不怕魔,这点咒语对我可是一点效用都没有的呢…”书臣嘻皮笑脸地说着,完全没有察觉小霞低头失落的身影。
  “嗯、嗯…”小霞呆然应和着,悄悄把手中的东西放回书包里,然后便一语不发地伫在原地。
  书臣见状,才意识到气氛有些不对劲,赶紧收敛了起来。
  “小霞你…怎么了?”书臣才问完,小霞突然头也不回地沿天阶飞奔而上,速度之快让书臣咋舌。
  “喂!喂!燕小霞你今早是吃错什么药,别跑这么快啊!喂!”书臣见状赶紧也追了上去。
  只是小霞今天还真像吃了十全大补药,登天速度奇快无比,不消半分钟,竟然赶在书臣前头老远,爬完了两百石阶。更夸张的是,小霞甫登顶,气还没喘半口,便把饭盒袋子放在地上,双手往腰际一插,用高傲的背影宣示着胜利。
  “大小姐…你这是发了什么神经…吁…难道…妖魔附身…得到迅雷不及掩耳之怪力…呜啊啊啊啊啊啊啊!”书臣爬上阶顶,气喘如牛之余,还不忘耍弄嘴皮,终遭小霞书包重击脑门伺候。
  “哈哈哈哈!燕小霞胜出!手下败将令书臣,俯首称臣吧!哈哈哈!”小霞仰天长笑后,俯看书臣骇然的表情,捧腹大笑了出来。
  “…小霞你…果然是有仇必报的…女魔头啊。”书臣抱着脑袋缓缓起身,头还因为刚刚的冲击有些晕眩。
  “走了,手下败将!要不然就迟到给主任罚跑喔!”转眼间,小霞彷佛松了一大口气,一派轻松地拎着饭袋往校门走去。但望着同样的背影,书臣却嗅得些许差异。校门前的小霞,总感觉一下子少了什么。
  是那股少女羞涩吗?那真切的笑声吗?还是…是书臣自己忽略了小霞的某样东西?
  “等等,小霞!你刚才在阶下是要给我什么呢?”书臣想着想着,一股淡淡的记忆偏差感悄然涌现,赶紧追上前询问。
  “没什么!就是想引开你注意力而已!”小霞一片愉悦的口气,但却依然没有回头。
  “你这女魔头,都打了我还打算唬弄我?”
  “再啰嗦中午没有东坡肉吃!”
  “小的知错,还盼主子网开一面!”
  “燕大小姐早安!敬礼!”王胜领头的爱国四人帮,校门前列队行礼,声音响彻校园。
  “王胜!一大早你就给我在这丢人现眼?你们是也要轮流吃我一记吗!?”小霞如常的震天怒吼,又一次震撼了所有人。
  “应该…是我想多了吧?”书臣低声对自己说。
  于是,闹哄哄的校园生活再度展开,书臣原先的记忆偏差感,也在一行人的嘻笑声中渐渐淡去。
  书臣与小霞分头后,秉着昨晚寻找作画意义的决心,上课时专心致志地观察教室师生,课间休息时仔细品味着同窗间的玩耍互动。教室里观察完,书臣转往校楼外的学生,于熙来攘往里感受着金华高校的纷忙,于男女嬉闹间体会青春洋溢的缤纷。
  “令兄,看你两眼炯炯有神,难道是您深埋已久的爱国魂觉醒了吗?”王胜见书臣一反常态地积极认真,笑问。
  “爱国个头!早上给小霞轰了脑门,还没学乖吗?”
  “这才是我第十次失败,国父孙中山先生革命十一次推翻满清,我当然得向他看齐…”顶着还有些红肿的额头,王胜气势高昂地说。
  “还看齐呢?我看这礼拜没过完,你就要超越孙先生的丰功伟业了。”书臣转头奚落王胜一顿,然后继续他的人群观察。
  “欸我说,令兄你今个儿真是怪哉。平日你往窗外看,都是两眼空虚,神游到金华大佛寺去了,今天怎么活像个偷窥狂,四处张望打量人呢?”
  “去你的偷窥狂!你满脑子除了爱国还剩啥糨糊?我是受女妖之托,要在校庆画展前,找些有意义的主题来作画。”
  “意义?这还不简单?『精、忠、报、国』”王胜双眼发亮,中气十足地喊着。
  “我看你再堕落下去,这月底你就要强过孙先生三倍了。”书臣侧目蔑视之。
  “我不是在开玩笑啊,令兄。你看咱中国已处危急存亡之秋,多你一份力就算一份力,哪怕只是张画,也能当作有力的文宣,用你的艺术感动更多爱国志士…欸!我的燕大仙女啊!”王胜头头是道地说到一半,见小霞只身路过楼下,马上随两三位男生冲去窗边赏芳了。
  “…我看你是爱中华江山,更爱金华美女吧?”书臣鄙视地看了看王胜,一转头便和楼下的小霞对上了眼。但小霞只是对窗前的书臣敷衍地笑了笑,便低头继续往前走去,两人的距离,霎时远大过校楼的楼高。这般反常的互动,连缺心眼儿的王胜都察觉到了。
  “喂,令兄。你跟我的燕大仙女吵架啦?”王胜走到书臣身边,低声问道。
  “没啊。今天早上这女魔头就好像吃错药一样,行径怪异到了极点。一下子唠叨得跟个老妈子一样,一下子害羞地说不出话,搞到最后,还在校门口加倍对咱施暴。唉,反正他从小就这样骄纵惯了,要猜她的心里在想啥,可比猜数学答案难多了。”
  “难不成…大姨妈?”王胜此话一出,直接给书臣赏了个白眼。
  “哎呀我知道了!令兄,你这个青梅竹马,实在是太不称职了。燕大美女,不是快生日了?一定是想要你送给她什么,又不敢开口,才会这样闹别扭吧!”
  “王胜你也太会扯了。小霞生日是六月二十五,还老远得很。而且小霞从小没跟我要过生日礼物,也没为这种事情闹过脾气。这个解释,不合理。”
  “依令兄你的个性,我看不是燕大美女没向你要过,而是你根本没察觉过吧?”王胜调侃道。
  “哼!听你说得多么头头是道呢?连那女魔头最基本的要求,不要一天到晚覆颂你的爱国经文,你都有理解困难了,这会儿还轮得到你,来取笑我粗枝大叶?”
  “令兄这是你不懂我,我是以愚公移山的精神,传达我的爱国热血,感动我的燕大仙女啊!”
  “中国人真该庆幸,国民党当年不是你领头来推翻满清…”
  不过课间休息后,书臣越是推敲,越觉得王胜的点子,确实是个可能性。假设小霞刚刚在天阶下头,手里打算递上的,真是张写着生日礼物愿望的纸条,那么小霞那欲拒又还的行径,就或多或少合理些。
  于是中午三人树下聚餐时,书臣有意无意地提及小霞的生日,想探探口风。可是小霞响应似乎没特别明显,只是玩笑两句便带了过去。三人用餐之余,一如往昔地有说有笑,小霞与倩倩姊妹般的互动也没什么改变。只是谈笑间,书臣依然感觉得到,小霞和他之间,有道无形的隔阂。试吃小霞的东坡肉时,书臣先是为那熟悉的鲜味儿赞不绝口,但接着又抱怨着糖加太多,掩去原有的肉香。平时书臣胆敢这样挑战小霞,小霞肯定暴跳如雷,拳打脚踢。
  然而今天,小霞却只是瞪了书臣两眼,就没下文了。连今早背她下天阶的处罚约定,都只字未提。
  钟声响起后,百思不得其解的书臣,只能怀揣对小霞的种种不解,继续搜集着倩倩要求的『作画意义』,直至放学后的美术社活动。
  “书臣,今天你怎么画起画来心不在焉的呢?”倩倩边说,边对着手中的调色盘,混着西洋水彩,熟练地调出柔丽的花紫红。
  “嗯…啊?倩倩你刚才说啥了?”一旁书臣手握铅笔,绘本枕在膝前,两眼恍神地望着静物桌上的杜鹃,给倩倩这么一问才稍稍回过神来。
  “说你今天画画心不在焉呢!”倩倩微笑地说。
  “我?我哪里心不在焉了啊?我这不是…欸?杜鹃花?咱刚刚不是在画橘子吗?”
  见傻里傻气的书臣,倩倩咯咯笑着。
  “别笑啦,女妖!还不是为了你说的什么『宏大意境』,费了我整天的心思,现在才会老走神啊。”
  “都说了不是女妖!!”倩倩赌气地把擦笔的抹布扔了过来,不偏不倚地正中书臣侧脸。
  “唉呀呀呀!脏死啦!都是颜料味儿!什么不好学,学小霞那女魔头施暴干啥呢?”
  “书臣啊,对这种心里事儿,你还是这么不坦白。诚实说,你和小霞是不是又大吵了?”
  “倩大小姐啊,我还希望是大吵一架呢,这样至少我还能琢磨出女魔头的心思。今天上午到学校之前,小霞不知道怎么搞的,格外地喜怒无常,一下说要我尝尝他做的东坡肉,一下又说要给我啥东西的,最后东西没给,肉吃了她也没啥反应,整天感觉就冲着我闹别扭。”书臣搔着头,怎么想都想不透。
  “你确定你没做了什么事情,不小心把小霞给得罪了?就我所知,小霞可不是个没理由就随便生气的女孩儿唷。”倩倩一贯的微笑,亲切提醒的口吻。
  “不是随便生气才怪!我今天除了睡过头,啥都没做啊!不过经你这一说…今天上天阶之前,他好像要给我个什么东西,结果看了这条妳给的腕带,一整个人就好像变了个样,手里东西也没给,爬天阶也反常地快,下手施暴也特别凶狠…”书臣把玩着腕带。
  “噗哈哈!原来……也会吃醋呢。”倩倩同为女孩,对小霞的行径果然反应灵敏。不过,倩倩这句话,又给杂音掩了一半。
  “女妖,你刚刚又满嘴杂音,没听懂啊。”书臣才说完,微笑的倩倩已经作状拿起第二块抹布。
  “欸不不不,倩大小姐,我的主子,别凡事都诉诸暴力了啊!我是真没听懂你在说啥呢!小霞吃醋?对谁啊?”书臣求饶状。
  “算了算了,书臣你从小对这方面就没什么神经,解释给你听也八成是对牛弹琴。”
  “倩倩你就别数落我了,有个女魔头天天叨我,我已经吃不消了。既然你这么胸有成竹,还烦请高人为我指点迷津吧!”
  书臣双手合十相求,但倩倩只是挂着微笑,拿起画笔蘸蘸颜料,慢条斯理地为画纸上盛开的杜鹃着色,一笔一划尽显她的认真神态。
  “…倩大小姐?烦请指点…”书臣见倩倩毫无回复之意,伸长脖子探往倩倩的画板前。不过,头还没伸到位,倩倩的画笔便倏地甩了书臣一巴,疼得书臣赶紧缩回位子上。
  “这个可恶的女妖,不过才三个礼拜,居然学女魔头学得如此彻底…”书臣悻然自语。
  “书臣,帮我去柜子那儿拿牛顿五零二号玫红,谢谢。”倩倩没说完,书臣早已熟练地取回颜料递上前,俨然已折服倩倩的威严下。
  “倩大小姐,小的一直有个疑问…您怎么对牛顿牌颜料这么情有独钟啊?还非得要每周末去王老伯那儿订购。”
  “因为……”倩倩满口杂音,听得书臣只能无奈摇头。
  “总之,是已前一个贵人,特别爱用温莎‧牛顿的水彩,说只有用最好的颜料,才能画出最醉人的景致,一辈子花了不知道多少钱在这高级品上。但他画出来的画,永远都是那么美不胜收,我跟着他久了,自然也养成了用这颜料的习惯。”
  “喔…又是那贵人的扯淡啊…”
  “好了!书臣你看我画得如何?”作画完成的倩倩,高兴地将画板捧向书臣,满脸灿烂的笑容,竞艳画中的杜鹃花朵。
  不过,此刻的书臣根本无心赏画赏芳,一心只想向倩倩求道。
  “嗯,很好很好,倩大小姐画得出神入化…”书臣正打算敷衍了事,哪知倩倩突然插嘴进来。
  “‘完美的三角构图、完美的透视深度、主题、层次、全部满分!’这就是你要说的扯淡,对吧?”
  “女妖!你、你、你!你这会儿是施了什么读心术?怎么会字字精准地说出我心里话?”书臣吓得差点没从椅子上跌下来。
  “笨臣!这是你的口头禅啊!这句话,不只我,连美术社里每个人都能倒背如流呢。”
  当然,这类的记忆偏差感,对书臣来说早已司空见惯,想吃惊都已觉得没劲了。
  “好,就当这是我的口头禅好了。可是我的倩大小姐,能不能专心回答我的问题呢?我真需要你帮我解决女魔头的麻烦事儿啊。”
  “书臣,对于理解她吃醋不高兴这方面,我对你基本是没什么期望了,毕竟你这辈子,对男女情愫这类的事情,完全不及格。和你解释这些事情,铁定是白搭。”倩倩感叹完,开始起身收理画具。不过这话听在书臣耳里,摆明就是个离题的嘲讽。
  “谢过倩大小姐,如此尖刺的奚落,小的这就乖乖咽下,还请大小姐快快进入正题。”
  “但,小霞这人呢,也不是安抚不了,关键是要看你有没有心,”倩倩擦拭着画笔,头头是道地说着,”比如说,你今天中午打探小霞心思的手法,从头到尾尽是蜻蜓点水、旁敲侧击,小霞当然感觉你在敷衍她,所以火上加油,更加不睬你了。”
  “喔…说得好像你是小霞肚里的蛔虫一般。”书臣语毕,马上给倩倩冒火的双眼吓得低下头去。
  “所以你要认真和小霞道歉的话,就坦然以对,她问什么,你就答你心里最真切的话儿。那些无理的要求,过分的处罚,只是小霞包装她的真实心声,所用的一种掩饰罢了。书臣你都活到这年纪了,还没搞懂这道理啊?”倩倩把画架上杜鹃画,放到一旁的展示柜上,然后开始打包画具。
  “讲得简单。我这才活了十七年,哪够摸透小霞这百年女魔头的心思啊?”书臣两手一摊。
  “说得也是,多给了你五十八年看来也没啥用。”倩倩想了想,又是莞尔一笑。
  “五十八?为啥是五十八?说六十凑个整数不好?”
  倩倩先是投以书臣蔑视的眼神,而后又无奈地笑了笑。
  “算了,跟你说事情,还是越简短明了越好,省得你老像这样抓东扯西,得不到重点。等下你要遇上小霞,无论对错先跟她道歉,不知道错在哪儿也给我道歉,然后好好问她,她的生日礼物想要什么。我的猜想是,她一定也没底,毕竟她从小没跟你要过生日礼物。这时,你就好好动你那石头脑袋,想想你应该要给他什么礼物。记得,小霞特别看重心意。’心意‘,知道吗?”
  见倩倩头一回展开这么长的说教,内容又是这么巨细无遗,书臣瞠目结舌,彻底开了眼界。
  “刚才那些话,没杂音吧?听懂了吧?”倩倩微笑地问道。
  “倩倩…我终于知道你的真身了。你不是什么聂小倩,你是诸葛再世,如此洞悉人心,料事如神啊。”书臣呆然,边摇头边感叹道。
  “死臣!再妄想下去,我保证把你的头夹上画架…给我好好把杜鹃画完!看你这儿,笔触粗糙随便,要多花心思揣摩花的曲线美,不是过了几笔就了事…”
  倩倩面对书臣的三寸不烂之舌,和没完没了的聊斋妄想,仅短短三周便渐失耐性,对书臣越来越不客气。不过,数落书臣之余,倩倩还是谨守师父的本分,陪著书臣恶补他的杜鹃素描,不时还悉心提携书臣技法。终于,书臣赶在日落前完工,高兴地打量着自己的作品,享用成就感。
  画里的杜鹃,生意盎然,高雅地绽放在阳光的怀抱里,优美之余,还带给书臣几分思亲的忧愁。
  是啊,杜鹃花,正是小霞和他发小情谊的象征,也难怪会带给书臣分外的感触。
  “书臣,书臣?你怎么又走神了?”倩倩站在窗边,唤著书臣。
  “没事儿,只是看了杜鹃花,想起小霞的事儿。”书臣抬头回复道,只见倩倩的眼里,悄悄露了几分感伤,但不消半秒,又被那一贯亲切的微笑掩了过去。
  “那…书臣,你现在就不应该坐在这儿看画了,不是吗?”
  “是啊,平常小霞这时候,一定都还会在学校等我,可是今天看她别扭闹成那模样…”书臣收着绘本,长叹道。
  “那也不能就放小霞不管了吧?你要因为这样而不理小霞,她可是会很伤心的呢。”倩倩微笑提醒著书臣。
  “…倩倩啊,怎么感觉你比我还了解我的青梅竹马啊?”
  倩倩只是若有所思地笑了笑,望向窗外杜鹃花树上的青枝嫩叶,以沉默回答了书臣的疑问。
  “唉,女人心,海底针啊。女魔头无故闹别扭,女妖你现在又无故搬弄神秘,我令书臣,只能自求多福啰。”书臣感叹着,起身准备离开。
  “书臣!”倩倩这时突然喊住了书臣。
  “怎么啦,女妖?终于要回答我的问题了吗?”书臣玩笑的口吻,但不闻倩倩的回复,便转头看了看。只见倩倩又如三周前,若有情愫地凝视著书臣,杏眼深瞳里尽是情感泛滥,怔得书臣有些手足无措。
  “倩倩…你怎么了啊?”书臣为难的表情,霎时吓着了倩倩。
  “…没、没事儿。快回去吧!”倩倩赶紧对着窗别过头去,深吸两口气平定情绪后,才又转头对书臣叮咛道,”等会儿要遇着小霞,放精明点,别让小霞失望,知道吗?”
  书臣应允后离开了美术教室,但满脑袋却是疑问重重。
  小霞不明究理地吃醋闹别扭,已经让书臣丈二金刚摸不着头绪,倩倩却又在那儿故作神秘,投以书臣情感复杂的眼神。金华两大美女,转眼同成了书臣内心难解之谜。
  剎那间,天外飞来一笔思绪。
  ’难道…我对咱仨的理解从一开始就错了?不是”聂小倩”,应该是”莲香”才对吗?‘
  这么一想,书臣二度恍然大悟。书臣是书生晓桑,小霞既姓燕,便是狐妖李燕,而倩倩便是缠上他的女鬼莲香,一妖一鬼,与两女人格特质无比贴切。
  所以,现在两女难以理解的行径,便是争风吃醋之举,抢书臣的欢心啊!
  “哈哈哈!这下子都说通了啊!我这聊斋果然没白读啊!”书臣站在校门口,沐着醍醐灌顶的欣喜,喊出了极致的聊斋妄语。
  “聊斋书生,你又在妄想啥了?”突然,背后传来小霞嘲讽的语气,应声戳破书臣的千重痴念。
  “没、没事儿!小霞妳…还在学校啊?”书臣转头,见小霞倚身校门旁的砖墙,书包和饭盒袋放在草地上,貌似已经站在此处许久,那身影斜照夕阳之下,尽是惆怅。
  “刚才在教室写数学作业,一写就忘了时间…”
  小霞明显是故作轻松。书臣很清楚,少了打闹嘻笑,少了高傲娇纵,眼前的小霞就不是真实的她。不过,书臣头一回与小霞关系如此尴尬,他打从心底不知如何开口。
  “那,咱们回家吧!今晚咱们买热干面,到我家和我妈吃。”书臣犹豫许久,还是选择了绕开尴尬的话题,转身作状带头下凡,希望这样能稍稍化开两人微妙的嫌隙。
  只不过,小霞没有应他。书臣走了几步,不闻小霞脚步声,回头一看,惊见小霞低着头蹲坐在地,双肩微微颤动,貌似细声啜泣着。这下子,书臣可是焦急如热锅蚂蚁。青梅竹马的眼泪,是书臣最珍惜的东西之一,现在却因为书臣自己的缘故,让小霞泪洒金华校门。
  书臣深深自责,负罪感自脚底麻上头皮。方才什么聂小倩,什么莲香,这些顿时都成了亵渎小霞的妄念和罪孽。他自知得赶紧安抚小霞,但嘴巴一张,思路也刷了一片白,想出点声,喉头却像给石头哽塞。霎时耳间只充斥着杂乱的心跳声,拳握的双手只能感受着唐突的脉搏。束手无策的他,放任着无助感重压胸口,直至窒息。
  ‘不知道自己错在哪儿,也给我先道歉!’说时迟那时快,倩倩刚才的提醒,及时闪过书臣脑门,敲碎他停滞的思绪。
  “小霞,对不起!”书臣一个箭步上前,鞠躬屏气,”我不知道今天早晨,我到底做了什么事,让你气成这样。可是我令书臣,身为燕小霞十二年的青梅竹马,决不允许任何人惹哭小霞,更不允许这家伙就是令书臣自个儿。所以,我在这儿,把我今天所有干出的傻事儿,一条一条全向你赔不是。小霞哪样东西说中你的怒处,令书臣项上人头,要打要搥,随您处置。”
  书臣此话一出,小霞的震颤的双肩渐渐缓下。
  “首先,我令书臣不该每天赖床,让小霞老是门前干等。我令书臣不该逞口舌之快,拿小霞悉心竭虑准备的东坡肉来调侃。我令书臣不该讨价还价,该背小霞上下天阶,就该像个男孩儿有担当。我令书臣不该说话绕圈,想问小霞生日想要什么礼物,就应该直接了当问,以表诚意。我…”
  “书臣你…想送我生日礼物?”楚楚可怜的小霞衔着泪珠,抬头望着屈腰赔罪的书臣。
  “是的!小霞!我令书臣就像你说的一样,平日就是个蠢蛋,就是个没神经的呆子,连做错事情让小霞吃醋不高兴,都丝毫不自觉。为此滔天大错,奉上生日礼物赔罪,理所当然!”
  “书臣…”见书臣如此真诚,小霞终于破涕为笑,”…这是你头一回,主动问我要什么生日礼物呢…”
  “话说,一个月份的热干面,可不算数喔!”书臣听小霞语气大为柔缓,抬头对小霞微笑说道。
  “笨臣…”小霞含笑拭去泪水,”好吧…我这次就原谅你,但下不为过,知道吗?”
  书臣闻言,欣喜之余却还是满心疑惑。看着小霞拾包往天阶走去,赶紧追上前问道。
  “等等,小霞,我是当真问你,我到底是哪件事情让你不高兴了啊?”
  小霞听书臣一问,天阶前再度止步。
  “书臣,我知道你不是故意的,也不和你计较了,所以你也别继续追问了,好吗?”
  “小霞,这…”书臣话还没说全,小霞突然转身,一双灵动的鹿眼,反照着金黄色的夕阳,望穿书臣心头。
  “但书臣,假设,我只是说假设而已喔!你以后倘若有喜欢的人,我燕小霞一定要是第一个被告知的,不可以瞒着你的青梅竹马不说,知道吗?”小霞淘气的语调,可爱的眼神,又像今天早上一样,轻轻地敲动了书臣心房。
  “是的!燕大小姐!”书臣应和之余,将书包跨肩一背,在小霞身前蹲跪而下。
  “书臣…你这是干嘛?”
  “燕大小姐,请上轿。”书臣拍拍自己的肩膀,”今早允诺大小姐,倘若取笑大小姐手艺,便要背大小姐下凡。”
  “书臣,我只是赌气说说而已,你还当真了。快点起来吧,别闹和了,太阳都快下山了。”
  “燕大小姐,令书臣乃一介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书臣依然不为所动,蜷膝挺腰。
  小霞粲然凝视书臣背影许久,终于双手一搭,上了书臣的背。
  “抓紧了,大小姐。”书臣双臂环起小霞两膝,腰轻轻一撑便背起了小霞。
  小霞满足地闭上眼,双臂搭过书臣肩膀,脸颊轻轻地靠在书臣肩胛上,隔着衣物传给书臣阵阵温暖,和发小之间深深的信任。沿天阶而下,两人的身影背着柔煦的夕阳,拉长曲折在石阶上。小霞纤细的身驱,紧紧倚在书臣背里,两小无猜的甜蜜,连天边的紫红云彩都羡煞。尽管这不是第一次背小霞上下天阶了,可是书臣总感觉这回,两人的心格外地亲近,近得太过熟悉。
  这么一想,书臣马上想起了小霞的东坡肉。中午那满嘴的熟悉感,现在回忆起来,甚至比倩倩那锅肉还要强烈。
  “小霞?”
  “嗯?”小霞阖着眼应道。
  “今天中午的东坡肉,虽然口味甜了点,但真是很好吃,谢谢你。”
  “笨臣,怎么嘴巴这么挑剔?我知道了啦!下回少加点糖行了吧?”小霞轻声在书臣耳边抱怨着。
  “不不不,小霞我倒不是不喜欢甜味儿,而是除了甜味外,那鲜美肉味和柔滑口感,好吃得太熟悉了,就好似我前世,吃了一辈子的味道。”
  “死臣,你不会想要说,咱俩是一并转世的…”小霞说到一半,突然害羞地语塞。
  “还真有可能是夫…哎呀呀呀!”书臣没说完,小霞便一把捏上了书臣脸颊。
  “别捏了别捏了!要摔啦!”书臣疼得大喊,步伐顿时走得东歪西扭。
  “好吃就说好吃!不要拐这种弯说话!下次再这样,我就…啊啊啊!笨臣你抓稳我啊!”
  终于,经过一天折腾,书臣和小霞,再度闹哄哄地下了凡,笑声留绕沿途的市集和巷弄,乐乐陶陶地为今日画下句点。
  ※※※
  接着一周,书臣全心投入于搜集作画主题上头,金华镇上林林总总的人们,一一陪着金华美丽风光,走进了书臣的绘本中。
  倩倩在美术教室里,则是谆谆引导著书臣,利用绘本里的草稿,每天至少画出一张四开画作。不消三、四天,书臣画技进步更是惊人地神速,一张四开铅笔素描不到三刻钟便已上架,笔触越来越精雕细琢,人们的表情也越画越传神。
  某天下午,美术教室里的光线特别迷蒙,书臣还趁着祥瑞心慈不注意,速写浪漫的两情缱绻。书臣戏称,这将是金华美术社在校庆上,呼应五四运动、自由恋爱的最佳代表作,羞得小两口面红耳赤。
  小霞得知书臣为画展竭尽全力,煞是欣喜,不断帮著书臣寻找题材。与燕家交情甚深的几家人,也经过小霞牵线,给书臣提供了诸多灵感。
  农村出身的伍家,锄头土铲下的汗水辛勤;纺织工的林家,针线车缝间的一丝不苟;染坊三代的郭家,彩布料缸里的乐天知命。就连在金华军工厂工作的王胜父亲,都应邀带书臣参观了步枪和子弹产线,和成群为国奉献的工人们。
  为防令母知悉,小霞和倩倩更是处处用心,对外只称是金华高中的社会学科见习,每次参观也勒令书臣只能在蓝色绘本里打点草稿,回社再行作画,完美地避开了任何嫌疑。
  而每天回家路上,小霞总会有意无意地故作神秘,说要书臣好好努力,画展上才会帮他一个大忙。书臣每每追问都无功而返,进一步逼问还得吃拳头;转向倩倩询问,倩倩除了满口杂音,就是笑而不答。
  看来,书臣非得等到校庆那天,才能揭开小霞精心准备的秘密。
  星期日接近正午,小霞把赖在床上的书臣吼了起来,趁着令母餐馆上工时段,同书臣去了一趟市集外头不远的白杨钱庄。
  小霞路上频频警告书臣,进去钱庄后不得乱来,嘴皮子掐紧,站在一旁就好。凭燕家在全国商会举足轻重的地位,这些地下钱庄的混混,也得对燕家人敬重三分,不敢随便动两人一根寒毛。只要书臣不多嘴坏事,两人交了钱就走,平安无事。
  “哎唷喂!这不是燕家大小姐吗?稀客、稀客。”尖嘴猴腮的白杨庄掌柜,一脸谄媚地上前迎进两人。
  “刘叔,不用这般客套了。姥姥在吗?来了白杨庄,必得向白姥姥请个安。”小霞进了钱庄,商户大小姐的姿态旋即尽显无遗,让一旁书臣目瞪口呆。
  “真不巧,姥姥这星期去了武昌,有些债务得去处理处理。小姐也知道,咱白姥姥是个大方的好人,广结四海善缘,见人有难便倾囊相助,只不过人心叵测,不是每个朋友都有借有还,偶尔就会出几个白吃白喝的家伙…”刘掌柜说着说着,开始斜眼上下打量书臣。小霞见状有些恼怒,毫不客气地打断掌柜。
  “刘叔,白姥姥人品,咱们金华镇人人有目共睹。但不是每个还不出钱的人,都是打算白吃白喝一辈子的窝囊废,还有很多人是生活所迫,逼不得已才欠了钱。您刚才这话,一竿子打翻一船人,传出去了可有损白姥姥积攒多年的风评,您说是不是呢?”小霞强硬的语气,高傲的姿态,一下子把刘掌柜的锐气全给压了下去。
  “唉呀!大小姐这话甚是!我区区一个掌柜,哪敢谤损白姥姥呢?”掌柜赶紧作揖赔不是,”大小姐,敢问今日造访白杨庄,有何贵干呢?”
  “没什么大事儿,就是经过市场,顺道拜访拜访。”小霞慢条斯理地巡绕大厅,一会儿赏着墙上的字画,一会儿品着茶几上的青花瓷,去到哪儿,刘掌柜就哈着腰跟到哪儿。
  看两人高来高去,一头雾水的书臣只能站在门口傻等。
  “对了,刘叔,有个小事儿要劳烦您。”小霞从口袋里掏出一白色信封,递上刘掌柜面前,”门口那儿的是我发小,令家少爷。听说令家在白杨庄这儿欠了一点钱。这信封里有一百二十块钱,不知您是否能…”
  “欸,大小姐,当然当然,您的一百二十块钱,虽不是袁大头,但可比这钱的面值高多了。里头还有白杨庄欠燕家不计其数的人情啊!这忙,刘叔一定帮!一定帮!”小霞没说完,刘掌柜立马意会,满脸谄笑地恭维,疾步柜台前翻着账簿。
  “让我看看,令家是吧?一百二…正好够一个月。”刘掌柜抬头奉承地笑着,”当然,以燕大小姐的面子,刘叔我怎么好意思只勾销一个月呢?我看看…欸?怪了…”
  刘掌柜说着说着,突然略显迟疑。
  “怎么了,刘叔?有问题吗?”两人见状凑上前去。
  “这…倒也不是问题,不过今早姥姥离开前,好像亲自接了个客人,也为令家还了整整一个月的欠款。你看这金额,怪得很,一百二十五块六分。”
  小霞和书臣疑惑地对望。
  “小伙子,今个儿你还真走运了,两位贵人一齐出手相助。”刘掌柜对书臣调侃两句,又转头阿谀着小霞,”大小姐,你给的钱,加上今早另一笔账目,原本正好够替令家还到七月中。看在您的面子上,我给令家延到八月中,足足多一个月,无息!这样大小姐满意吗?”
  “太好了,刘叔!小霞就知道您心肠好,肯定乐心助人!等我父母回来,肯定为您美言两句,若南京商会那儿有职缺,小霞肯定头一个引荐您!”小霞乐道,刘掌柜听了更是喜上眉梢。
  “谢过大小姐!举手之劳,不足挂齿!敢问燕大小姐和令公子,还有什么忙我能帮上的吗?”
  “刘叔叔,请问您,今早那位客人,有留下姓名吗?”书臣好奇地问道。
  “按账本看来,这人没留姓名。不过会如此慷慨相助,肯定是您家的深交吧。一百二十多块钱,都能在两湖那块儿买亩地了呢。”
  经刘掌柜这么一提,书臣和小霞回程路上,不禁琢磨着这号人物的真实身分。不过,两人想破了头,都没能得到结论。毕竟,能与令家交情深厚,到了能自掏腰包,出这么一大笔钱为令家还债,除了燕家没有别的可能。
  “难道,我妈在餐馆有情…”书臣故作吃惊,但玩笑话没说完,便给小霞狠狠搥了一顿。
  “我说,书臣,咱们就别想了吧。这人肯定不是咱俩这辈分认识的人,倘若是你父亲生前的友人,咱在这儿想个三天三夜,也肯定没答案。反正,往好处想想,你和令妈妈至少到八月中以前,不会有啥危险了。”
  是啊。
  那么八月中之后呢?
  书臣知道,家里财务问题不能总是靠小霞,必得找到方法另辟金源,否则两三个月后,恶汉逼债的恶梦还得重演。这么一想,书臣心里更是迫切,决心要在校庆画展上取得成就,并靠自己日趋成熟的画技,开创更多的人生机会。
  诚如倩倩所言,不能是『也许』,非得是『必然』不可。
  “哎呀!这发簪好美!书臣你快过来看!”两人经过市集的饰品摊,小霞物色不到两回,便相中一只发簪,不假思索便把书臣拉了过去。
  “欸小霞,别扯袖口啊!衣服都给你扯坏啦!”
  那发簪,古铜单钗上流纹精刻,尾缀大片缕空粉蝶双翅,坠饰紫白玉挂流苏,而蝶身那儿,精镶一朵白玉五瓣杜鹃和金丝花蕊,花心处是一颗晶莹剔透的水蓝宝石,澄净如天镜湖澈。
  “很漂亮吧?你看我戴上合不合适?”小霞捧起发簪,放在头侧比划着。
  “合适!漂亮!这发簪气质儒雅,配极了没有大发雷霆的燕小霞!”
  语毕,小霞已一脚踢上书臣腰际。
  “简大娘,请问这发簪多少钱呢?”
  “大小姐您真有眼光,那水蓝宝可是欧洲进口特级宝石呢!既然燕大小姐喜欢,我也就不好意思多赚您钱,原价十块,我就成本价卖三块钱给您。”
  “大娘,何必这般客气呢?原价多少我就该付…”小霞翻了翻钱包,突然面有难色地看著书臣。
  “书臣…我忘了我钱不够了。”小霞眼神里泛着无辜的恳求,这回依旧成功融化了书臣。
  “大小姐,你真是太活宝了吧?缺多少?我这儿好像还有几毛钱,说不定够补你的缺。”书臣掏着口袋。
  “几毛钱?唉…算了,书臣,改天再来买吧。我这还欠四块四呢,你那几毛钱,只是杯水车薪。”小霞无奈地叹了口气。
  “大小姐,您快别这样了,平日我也备受您家照顾,打个折扣是应该的。”简大娘说道。
  “大娘,七块钱不是小钱,给我这样的折扣我也收不下啊。不如这样吧,我这儿的钱先给你当订金,发簪替我留着,我下回一定过来买,好吗?”小霞亲切的笑容,将包里的钱全递给了简大娘。
  燕家家训‘将心比心,诚以待人’,全家上行下效,让燕家不仅在金华镇传为佳话,在南京商会也备受敬重。书臣印象很深刻,小霞自小受其家训熏陶,尽管有时脾气大,可是待人处事也是进退得宜,深得人心。
  “谢谢大小姐,这发簪我必定帮您保留妥当,您随时…”简大娘万般感谢之余,市集另一头突然传来凄厉的哭喊声,引得三人转头望去。
  但市集那端人群越积越多,从饰品摊这儿根本无法一探究竟。两人遂与简大娘道别,也随着人群往哭闹声聚集而去。
  “我的儿啊!!”
  两人走近一窥,是菜摊的吴大娘,手握国民政府军的电报信纸,跪倒在地,撕心裂肺的哭声回荡整个市集。身旁,是两位国军士官,一位屈身安抚着吴大娘,另一位则是低头整理着手中剩余的信纸。
  “这是怎么一回事?吴大娘的儿子怎么了?”小霞疑惑地自问,而书臣在一旁,见平日爽朗的菜摊大娘崩溃在地的光景,心里不知为何,刀刺般疼痛。
  也许,书臣把自己对母亲的担忧,投射到了吴大娘身上也不一定。
  “欸?这不是燕大小姐吗?”两人身旁站的,是郭家染坊的工头魏大伯,也是个爱国志士,见此天伦悲剧,忿忿不平地说道,”您俩知道吗?消息刚传遍全中国,日军星期五又有一整个连,翻越长城进入冀东围堵北平了。国军驻守八达岭的两个排,前晚和日本人交火后,只有几个人回到北平二十九军军部。吴大娘的儿子,正好就在那两个排里,没能回来。”
  两人听得悲从中来,哀伤地望着吴大娘。
  “天杀的!看来华北那儿迟早是撑不住了。国民党到底还在磨蹭啥?难不成还打算靠那媚日的冀察政委会来息事宁人?这可是又一批中国人死在日本鬼子枪下了!怎么不下令让二十九军打回去呢?难不成要把华北、把全中国拱手送给日本鬼子不成?”魏大伯怒道。
  “等等…”小霞突然脸色大变,”我…我爸妈…还在华北啊…”
  书臣闻言转头,只见惊愕失色的小霞,无助的泪眼深深刺穿书臣眼底,让书臣整颗心脏凉得发麻。
  “小霞…”
  “我得回家一趟…我得回家一趟…”小霞声音颤抖得可怕,书臣欲抚肩安慰,但手还没够着小霞,小霞便发了疯般转身挤出人群,箭步飞奔回家。
  “欸!小霞!等等我啊!”书臣欲追上前,无奈自己个头大,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挣脱人墙包围后,早已小霞不见踪影。
  书臣奔向小霞家的路上,心急如焚之余,还在自我安慰着。
  ‘别担心,只不过是河北长城那头的事情,离咱这儿远得很,离河南郑州也有个几百里远,小霞父母不会有事的,大家都不会有事的!’
  不过,方才小霞崩溃边缘的模样,早已动摇书臣那太平世界的偏安心态。现在他越去尝试自我麻痹,心头就越火烧般慌乱。
  深怕这如梦似幻的金华美好生活,随时要灰飞烟灭。
  “小霞!”书臣赶到小霞家,只见大门凌乱地敞开着。一进大院,小霞与薛姨,在大厅里相拥痛哭,声声痛彻心扉。
  “怎…怎么可能…”书臣哑口无言,只能望着小霞悲痛的背影,心如刀割地杵在大院。
  “书臣…”小霞听见书臣的叫声,转头起身阑珊地走到厅前,手中握着国军电报信纸,满脸泪痕肆虐的心碎模样,彻底震撼了书臣。
  终于,书臣开始接受了一件事实。
  战火,已开始烧往全中国各个角落。此时此刻,发小泪水所刻画出的,正是战殇下家破人亡的悲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