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下午，书臣心思完全没在课堂上头。
  医护室的护士接过倩倩后，旋即把心急如焚的书臣赶回了教室上课，尔后便杳无音讯。
  枯坐在课桌上的书臣，脑里全是倩倩窥知昨夜令家厄事的妖法，和后来她嘴里传出的杂音。书臣想尽了办法用科学角度解释这般现象，心头却是越搅水越浑，连带着昨晚残留的畏惧与担忧，完全覆没了他的理性。
  也许，倩倩真的是个如假包换的女妖，真有法术，真有千里眼顺风耳，还能知悉过去未来，所以眼神总是若有所思，话语总带着暗示与提醒。
  也许，书臣前世曾与倩倩有过深切的羁绊，让倩倩久久不转世，守在书臣身边，所以对书臣的许多事情都了如指掌。
  可是，这段时间周遭人事物的记忆偏差，又是怎么一回事？难道是倩倩强大的妖法，窜改所有人的记忆了？
  放眼班上所有男生，两周前还只把小霞奉为金华之花，可是倩倩仅用了一晚上，便让过半男生为她鬼迷心窍。这能左右群体人类记忆的神力，可不是聊斋志异的谈笑而已了。要倩倩一怒之下，将金华镇所有人都洗脑，灭村灭城估计都不是难事。
  但最让书臣不解的是，倘若倩倩是个妖，怎么情绪一激动，就浊气攻心似的，唇紫面白、不省人事？
  “难不成是金华大佛寺下，符镇千年的老妖，给倩倩下了毒咒！？”茅塞顿开的书臣一个不小心，一股脑把聊斋妄想全给喊了出来，不但引来全班哄堂大笑，还差点给气急败坏的历史老师，给拖出教室毒打一顿。
  不过，凭着与倩倩这段时间的相处，书臣很确定一件事情。
  ‘起码，倩倩绝对不施法害人。‘
  且这么一想，倘若能借用倩倩的妖力，月月考试满分不在话下，甚至连家里的麻烦事儿，都能一并解决了呢。
  “令兄，你今个儿是怎么回事？怎么老自言自语，心神不宁的呢？”王胜好心问了问，这才让走神许久的书臣意识到，历史课早结束了。
  “没什么，只是那个聂小倩，今天中午身体不舒服，昏了过去，现在还在医护室休养。”书臣回复得有气无力。
  “聂小倩？谁啊？令兄你今天聊斋瘾发作有些过火了吧？大伙儿都已经去化学教室准备上课了，令兄你还在这儿大梦初醒呢。等会儿上课可别又像上回一样心不在焉，把玻璃器具全给打坏了啊。”王胜笑道。
  “王胜，早上不是才跟你说过，再给我装失忆，我就把你掐成鸭脖子吗？我说的就是倩倩，那个美术社的女妖，万人为之倾心的金华校花！”书臣估计是这两天为太多事情烦恼，明显精神不济，回话时连头也没抬。
  “倩倩？姓啥来着？我怎么听都没听过？”不过王胜似乎不怎么识趣，继续他的失忆把戏。
  “跟你说了我今天心烦，没这兴致开玩笑，你这么想要只鸭脖子，我现在就亲手掐给你！”书臣不耐烦地从椅子上蹦了起来，惊得王胜往后退了好几步。
  “欸欸，令兄，有话好说，有话好说啊！”王胜赶紧做求饶状。
  “喂！爱国会长！燕大美女体育课！大伙儿要去窗边赏芳，来不？”走廊上一大群男同学招朋引伴。
  “燕大仙女？当然来！”话没说完，王胜早已夺门而出，数人沿着走廊嘻笑打闹，渐渐远去，留下书臣独处教室里。
  “这家伙，脑子里除了女魔头，大概只剩一堆爱国情操了…呜…好晕…”书臣说着，突然感到数阵晕眩，头昏脑胀，不禁瘫坐在课椅上。
  “太累了吗？一宿没睡果然伤神啊…”一个大呵欠，书臣全身紧绷的丝线，一根接着一根断开，母亲和倩倩的事情，顿时无足轻重。两手一圈，书臣趴在课桌上睡起了大觉，索性不去上化学课了。那午后暖暖的阳光，清新的空气，背景男女学生操场上的嬉笑声，牵著书臣深浸甜美梦乡。
  ※※※
  不知不觉间，书臣只身杵在一座大寺庙前。
  杨柳垂垂，清风摆曳，石柱木门，斑驳老漆，暗厅深深，空台倒椅，尊佛遍藓，愿不得祈。
  书臣随着布满青苔的石阶，走进了残破不堪的寺厅里。供桌上空无一物的供盘，和白蜡烛一并被厚重的灰尘包覆。石壁上大大小小的佛像，全给缠绕于层层蜘蛛丝之间。
  书臣抬头仰望正厅中央的大佛像，只剩残破的庄严。
  “我怎么…会在这里…？”书臣这才意识到，这是书臣记忆里，年久失修的金华佛寺。
  “时间，彷佛止步不前了啊…”突然，一阵幽幻的女声，从门外传了进来。
  书臣缓缓回头，只见锈纹遍布的庙宇香炉旁，沁在白光里的女性身影。一旁，香炉上仅存的一支线香，直通天听的缕缕白烟，居然静止不动。
  “我就在这时间的牢笼里，倒数着我的大限啊…”女孩悲叹着。
  眼前超脱自然的景象，早已让书臣哑口无言。
  “我的时间快要不够了啊…我还想再多陪陪你啊……”霎那间，女孩脸颊落了一道长长的泪痕，彷佛一只尖锐的匕首，无情地刺穿了书臣的胸膛。
  心疼感决堤之余，女孩身边的白光也越来越强，刺得书臣睁不开眼。
  “呜…”书臣掩目视之，只见女孩身影越来越淡，越来越淡。
  “求求你…让我见你吧……”
  ※※※
  “死臣！！”小霞一声怒吼，瞬间撕裂了书臣诡异的梦境。
  当然，少不了接踵而来的后脑勺冲击。
  “呜啊啊啊啊！”书臣疼得从课桌上弹了起来。
  “令书臣！你要真累得撑不住，跟化学老师说一声早退，回家休息不好？偏要无声无息地逃学，自己一个人躲在教室角落睡大觉？你知道我…我找你找了多久吗？”小霞生气之余，眼角悄悄流漏着深切的担忧。
  “对…对不起小霞。我昨晚整晚没睡好…”书臣睡眼惺忪地抚着右脑侧。
  “…我…我知道！可是…以后还是不要让…让人替你如此担心，好吗？”小霞赌气地转身，却又难为情地告诫著书臣。
  “嗯。”
  “我等会儿跟班上几个姊妹，去心慈家里学厨，他妈妈今天教大伙儿做东坡肉呢！听说是方家祖传秘方，咱们都没吃过的美味呢！”
  东坡肉？怎么又是东坡肉了？今天中午不是才吃过的吗？
  小霞这是见识过了倩倩的手艺，突然发奋图强，精进厨艺吗？
  “所以，今晚我就不去你家吃饭了，你就早点回家陪令妈妈。钱庄的事情下礼拜交给我处理，知道吗？”小霞发号施令般，手指推了推书臣额头。
  “喔…等等！不是说要缓一会儿的吗？这样子…”书臣着急地说着，却被小霞狠狠打断。
  “再等，令妈妈铁定出事，你身子迟早也给折腾垮了！不管！这回儿我做主！我说帮就是要帮！”小霞转身，强硬的口气。
  “可是…”
  “再啰嗦，要你天天背我上天阶！”小霞直眉间迫人的气势，终于让书臣软化。
  “…好好好…大小姐你说了算。可是你得帮我想想，事后怎么跟我妈开口才行啊…”书臣为难地说道。
  “大不了我亲自登门，跟令妈妈通通气儿。就不信令妈妈看到小霞可爱的脸蛋儿，还能气得出来！”小霞率真的性情，让书臣心头一甜，不禁笑了出来。
  想想也是。令母自小把小霞当亲生女儿般疼爱，只要小霞一噘起她的袖珍翘唇，令母再怎么气也会收敛七、八分。
  这办法，搞不好真可行。
  “哈！好吧、好吧。咱们燕大小姐，做事干净利落，小的实在服气。”
  听书臣这样一说，小霞终于满足地走出了教室。
  “早点回家，知道吗？都放学好一段时间了，天色也不早了，别让令妈妈担心。”挥别前，小霞还不忘提醒。
  “知道～～！”书臣捣蛋的表情，逗得小霞满怀笑容，欣然离去。
  “唉，一睡就昏了头，醒来都这时候了啊…”书臣放眼教室，空无一人。对窗外一瞥，天空抹抹彩霞，学生三两下凡。
  “等等…今天我不是要去美术社吗…对了…倩倩不知道好起来了没？”书臣这才想起倩倩的事情，急忙打包冲往医护室。
  不过，今天护士似乎提前离校，书臣站在医护室前，只能干望上锁的木门。倩倩兴许已经好了呢？倘若她状况恶化，全校男生早应哀嚎遍野，方才小霞也不可能对倩倩的事情只字不提。
  “这么说…现在倩倩可能在美术教室吧？”不假思索，书臣立刻前去美术教室。然而等待着他的，也是道深锁的门。
  “倩倩…回家休息了吧？”尽管这样想着，书臣仍旧莫名地忧心忡忡，在教室门口留连徘徊。如果倩倩缺席，至少那小两口肯定要在，怎么彷佛美术社忽然一夕之间闭社了？越担心，脑里越抹不去倩倩的身影，越想着倩倩，就越感事有蹊翘。
  “等等…倩倩该不会…离开了吧？”
  总感觉，这个世界，好像忘记了倩倩的存在。
  追求者如云的倩倩身体有恙，消息早该传遍全校了。可是王胜那口吻，好像当真不记得倩倩，小霞也貌似对此事毫不知情，甚至连中午倩倩带来的东坡肉，都看似没有一丝印象。金华高校的男同学们，似乎也只追随着燕大美女。
  一切的一切，就宛如倩倩的妖法，随着她的柔雅倩影，一并消失无踪了。
  “倩倩，怎么能这样呢？怎么不说声再见就走了呢？”书臣心急如焚，起步飞跑于长廊上，穿过楼梯直奔校门口，沿途左顾右盼，却怎么也找不着倩倩踪影。
  “别急，令书臣。倩倩也许只是回家休息了…倩倩…华山路口…对！”
  既然学校找不着，书臣索性打算找上倩倩家门。反正，那天在华山路口，倩倩走的那条路上，也不过就几户人家，挨家挨户总会找着倩倩的。
  “书臣！”正当书臣踏出校门之际，祥瑞、心慈两人从身后叫住了书臣。
  “祥瑞，心慈！你们两个有看到倩倩吗？就是…就是那个金华校花，咱美术社里头，那个一天到晚挂着神秘微笑的女妖？”书臣闻声，赶紧向两人确认。但问题一出口，书臣却又满心恐惧，深怕两人的答案，会彻底否决倩倩的存在。
  “呃……书臣，你还好吧？”祥瑞关怀的口气，霎时让书臣的心凉了一半。
  “我…我没事…所以你们…”书臣声音失落地颤抖着，”你们也没听过…倩倩这个人…是吧？”
  祥瑞心慈两人对看，满脸疑惑不发一语，无疑向书臣宣告了残酷的结论。
  倩倩走了，一声不响地离开了。
  华山路不用去了，往后美术社也不用去了。不请自来的倩倩，施法闯入书臣的生活里，短短两个礼拜，赐给书臣美术的才能，带给书臣聊斋般的奇幻回忆，然后，又不声不响肆意地走了。书臣不懂，倩倩为何要翩然进入他的生命，又为何什么也没传达就翩然离去。为何要教他画画，又为何不惜窜改人们的记忆，来接近书臣。太多太多的疑问，现在都已成无解。
  书臣伤感之余，从书包里掏出蓝色绘本，翻阅着两周来，用自己的画笔所留下的，倩倩的回忆。每一抹柳眉弯弯的亲切微笑，每一次明净清澄的杏眼回眸，都是那么地高洁，却又那么地神秘。
  那么地熟悉，却又那么地陌生。
  突然，一股清风带着神秘的花香，顺着林荫大道拂往校门口，金华高中转瞬间满溢了缓心的味道，彷佛抚慰著书臣失落的心。
  “书臣…你今天真的好怪…平常提到倩倩，你总是拿聊斋来取悦于她，怎么今天…”心慈问道。
  “因…因为…倩倩这女妖…不告而别了啊…”书臣说到情绪上，眼泪都快要夺眶而出，当下根本没意识到心慈的回复。
  “不告而别？哈哈，书臣你也太夸张了。倩倩只是身体不舒服，早退回家休息而已啊。”祥瑞见书臣夸张的反应，噗哧大笑。
  “等等……你说倩倩…你们说了倩倩！你们还记得她？”书臣这才反应过来，破涕为笑。
  “哈哈，看来咱们美术社长，最近正尝试拓展演艺天分呢？独角戏演到情深处，大男儿也不禁掉泪。”心慈调侃道，逗得一旁祥瑞更是大笑不止。
  “什、什么话！？是…是我上了爱国青年的当！那个可恶的王胜，三天两头装失忆，明天要好好教训教训他！”书臣羞得耳朵都红了。
  “喏，书臣，这是倩倩稍早落在教室的画具，要麻烦你送去给她了。”心慈递上一小包东西，看上去里头是一两本绘本和一些美术用品。
  “要我送去吗？可是我不知道倩倩住哪儿呀？”书臣一脸疑惑地接过包包。
  “不会吧？咱还以为你知道她家在哪儿呢…真糟糕…”心慈有些懊恼。
  “要不咱去老师办公室问问？没准江老师还没走呢？”祥瑞说道。
  “唉呀，瑞，江老师早走了，上个月他妹妹刚刚生，这几天都提早赶回家见侄子去了。”
  “两位不用麻烦了，我大抵知道倩倩家在哪条街上，上头没多少户人家，一定能找着的。我这就赶紧动身，你们小两口就别操心了，好好享受夕阳时分吧！”见心慈越发焦急，书臣遂安抚道，语毕便赶紧下了天阶。
  顿时如释重负的两人，腼腆对望，甜蜜蜜地在缕缕金黄里漫步着。
  不过，书臣这头，可就没那么浪漫了。急忙穿过市集，飞奔华山路口的书臣，还没开始敲门寻人，已经满头大汗。眼看西边山头快被夜色吞噬，书臣没来得及喘口气，便开始挨户问访。
  奇怪的是，华山路头尾十二户人家，无人知晓倩倩这名字。路的尽头，只剩一条上山的石阶，阶旁石碑草书题字”金华大佛寺”。这儿就是书臣记忆里，年久失修的大佛寺，却也是今早和小霞对话时发现的，又一个无法解释的记忆偏差。
  “…有没有搞错啊？是个女妖就算了，这会儿连佛寺都蹦出来了，难不成还真是如假包换的聂小倩？”书臣怯步于阶前，仰望昏暗的石径，想起稍早梦境里也出现过残败的金华佛寺，心里毛得难受。尽管书臣相信倩倩不是个害人的妖，但毕生头一次体验活生生的聊斋情节，换作一般人早就逃之夭夭了，书臣此刻会感到胆怯，也是在所难免。同时，书臣仰首见那即将入夜的酉时天色，越来越放不下家里的母亲，深怕青白两蛇又登门造访。
  “还是…明天早上提早过来一趟呢…？”书臣望着手里的袋子犹豫许久，终于还是敌不过心中的重重不安，欲转身回家。
  就在这时，小径上忽然起了阵阵徐风，那熟悉而陌生的花香又一次抚过书臣脸颊，从华山路远处对着石阶入口溜窜而上，彷佛替金华佛寺招唤著书臣。
  “好香…这味儿…不就是书房外头的花香吗？”无论何时何地，这香味总能适时安抚书臣的心。霎时，书臣不经意地放下了对母亲的担忧，也忘记了方才面对幽暗的恐惧，一心只想顺着花香，一探石阶尽头的佛寺，是否真为倩倩栖身之处。
  沿着阶梯上行之余，花香越发浓郁，但书臣偶尔左右顾盼，处处只见杂草掩着青木，青苔攀布石土。散发清香的花朵，完全不见踪迹。不消半刻钟，明月已冉冉升起，书臣也已爬到阶顶。映入眼帘的是夜色下悠悠飘逸的杨柳，反照月镜的石白地，一盏龙纹精雕的香炉，和悄悄隐身背景的宏大佛寺。
  果不其然，金华大佛寺庄严肃穆，毫无年久失修之状。
  书臣的记忆，又一次背叛了他自己。
  细细一闻，此处花香更是无比浓郁，彷佛整个佛寺都被包覆其中，让书臣当下只想一窥金华佛寺的正面样貌。走到寺前，深不见底的大佛厅，迎着优雅的月光，任其轻轻萦绕在中央的大佛像身边。门前的龙纹香炉上，一柱线香纺着缕缕白烟，彷佛要将那祈愿，直递月镜里的嫦娥娘娘。
  “佛祖啊，请保佑小霞和我两家人万事平安，也请保佑这位香主，能得其所愿。”书臣看到此景，心头一阵莫名的感伤油然而生，下意识地向着金华大佛双手合十。
  “喔对了，还请佛祖开示，那女妖倩倩身在何处，我得赶紧把东西给他，交差了事早早回家。”严肃不下几秒，书臣果然还是按耐不住那嘴皮子。
  “就跟你说了我不是女妖…”突然，书臣耳边又响起了那神秘而抚媚的声音。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书臣吓得往后蹦了好几步，一个不小心把倩倩包里的东西撒个满地。
  “啊啊啊！我的画具和绘本！”倩倩惊叫一声，赶紧趴到地上收拾残局。
  “喂！你这个死女妖！跟你说过不要一声不响，就从我身后冒出来！当真会吓死人，你知道不？”
  “笨臣！是你自己一到这儿，就不知道在恍神什么劲。我从刚刚就一直站在这儿，看着你傻傻盯着寺里的佛像不放，根本没往我这儿看啊！”倩倩难得生气的模样，架式和口吻简直和小霞一个刻板翻印出来的。
  不意外，近朱者赤，近墨者黑。
  “是、是吗？…倩倩啊，我看你还是当好你的女妖吧…你生气的样子，越来越像某个女魔头了。”
  “哼！不跟你扯皮了！”倩倩赌气地转身，往树丛后的悬崖走去。
  “欸欸！倩倩你这是要去哪儿？我不过开几个玩笑，有必要跳崖自尽吗？”
  书臣赶紧追了上去，但一到崖边，那温柔月光下，灯火闪烁的金华夜景，瞬间尽收眼底。市集那儿的车水马龙，远方山腰上的户户人家，在夜晚星辰的引领下，挥洒一幅琉璃般的妙曼夜景。
  “很美吧？从这儿眺望金华，不论白天黑夜还是春夏秋冬，都如此令人屏息。”倩倩手扶树干，站在悬崖前叹道。
  被美景彻底折服的书臣，不发一语。两人静静地在月镜下，享着美轮美奂的夜色。
  不过，待思绪沉淀后，书臣偷偷望向倩倩，那静谧中带着些许伤感的侧脸，不管怎么打量，都是一个清秀脱俗的善良少女，与聊斋里的妖魔鬼怪天差地远。但环绕在倩倩身边种种超自然现象，也确确实实地发生在书臣眼前。整天累积下来无数的疑问，一股脑地涌上了书臣的心头。
  “倩倩…”
  “嗯？怎么了书臣？”倩倩转头，一贯亲切的微笑，深邃的眼眸又一次向书臣倾吐心事万千。
  “我说，倩倩，你身体还好吧？今天中午差点没把我吓死…”书臣稍稍羞赧地别过头去。
  “嗯，没事，只是……而已，别担心！你看我，现在不就活蹦乱跳地站在你面前了吗？”倩倩故作俏皮地回话，但那字句却又被莫名的杂音切断。
  “呃？等等、等等！倩倩，我真的被你给搞胡涂了。你老是跟我辩解你不是个妖，可是今天中午，还有刚刚你那句话，怎么穿插了一堆我听不懂的杂音？”书臣又一次见证倩倩口中的杂音，终于按耐不住好奇心。
  “刚刚？杂音？我说的话你又没听到？”倩倩语气惊讶里掺着些微失望。
  “是啊，今天中午也是。你一下子提到我妈昨晚的事情，差点没把我吃下肚的东坡肉给全吓了出来，然后又大喊了一堆刺耳的杂音，之后就倒地不起了。倩倩，你说你全身上下尽是这些牛鬼蛇神的东西，要我怎么相信你不是女妖？”
  听了书臣这样说，倩倩仅是深叹一口气，微笑地问了书臣，”好吧，聊斋书生，既然你觉得我是女妖，我就姑且听听你的见解吧？”
  此话正中书臣心头痒处，让他瞬间双眼闪亮，精神倍增，长篇大论随之泉涌而出。
  “呵呵，你知道这两个礼拜，我已经靠着众多蛛丝马迹，大抵推敲出你的身分了。”书臣得意地说道，”首先，你八九不离十，是个百年女妖，生前和我有着前世难解的缘分。我俩辞世后，我跨了奈何桥喝了孟婆汤，转世成了令书臣，但倩倩你却难忘我俩的情缘，魂魄留连凡间不愿超生，又遇到了恶妖相逼，终至真魂被压入此寺地下七七四十九尺深处，封印之强，让你难以用言语和凡人正常沟通，以致与我对话时，杂音重重。”
  书臣说得头头是道，倩倩则是一旁听得津津有味。
  “倩倩你，应该是等我百年一度转世，然后在凡间寻我千百回，终于在两礼拜前，在金华高中校门口找着了我，于是施了你的妖法，改变了我身边所有人的记忆，让你能够进入我的生活里。”
  “噗呵！”倩倩忍不住笑了出来。
  “怎么？女妖你说我有说错吗？”
  “不愧为一介聊斋书生，这种事情果然想得天花乱坠。”倩倩笑道，但书臣却不以为然。
  “就算我前头说的有些出入，也无法改变你是女妖的本质。光就这两天的事情来讲好了，你昨天估计是晚上隐了身随我回家，见了青白两蛇上咱家找麻烦，心疼之余就为我准备了东坡肉加菜，却不小心把自个儿的秘密说溜了嘴，所以受了封印之害，气血逆流，当着我的面昏去，顿时妖法尽失，下午众人记忆便短暂恢复，直到你醒来之后，金华镇的人们才又回到你的控制下。”
  “书臣，下午的时候，大家都忘了我吗？”倩倩好奇地问道。
  “应、应该吧？实际上我也不是很确定…那个混账王胜老爱开失忆玩笑，正逢我今天精神不济，才把我搞的有点晕头转向的。”倩倩这一问，书臣显得有些信心不足。
  “那，书臣，既然我法力这么大，我昨晚怎么没救你呢？”倩倩见状调皮地追问，一针见血。
  “这、这…要问你啊！你明明是个女妖，见了意中人受苦受难，居然不出手相救？”书臣一时词穷，沉思片刻后再度灵光一现，”对了！你估计是在恶汉离去之后，才到了我家，所以没来得及大施妖法击退恶人，是吧？这就解释得通了！”
  “书臣，我真服了你那满脑子的聊斋妄想。要我真的是个女妖，为何……呢？”倩倩无奈地感叹之余，突然又是一道杂音，断了她的语句。
  “你看！你又吐了一口我听不懂的杂音！好了，女妖就是女妖，倩倩你就别狡辩了。照咱俩的名字看来，我可以很合理地相信，我的前世就是宁采臣，而你就是百年不愿转生的妖女聂小倩…欸？这么一说，燕小霞那女魔头…不就是道士燕赤霞吗？果然！只要照着聂小倩的情节抽丝剥茧，这一切的不合理都说通了！”书臣越说越发兴奋。
  “书臣，聊斋都是虚构的东西，这会儿你还把它当成历史看了…”书臣如入忘我之境的雀跃，让倩倩完全束手无策。
  “那么，女妖，我这番解释，够透彻、够精辟了吧？不过倩倩你别担心，你在此向我承认你女妖的身分，我绝对守口如瓶，连小霞也不透漏只字半句。只要你答应我，从现在起不得改变任何人的生活，并绝不施法害人。”书臣一派得意的口吻，完全没注意到倩倩脸色越来越可怖。
  “笨臣，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倩倩欲反驳，可是话还没说出口，又被书臣粗鲁地打断。
  “还有，你要真有如此强大的妖法，不如平日多帮帮我，考试多过几科，这样就太完美了！啊！对了，顺便…”
  “呆子臣！你到底有完没完啊！？”终于，倩倩爆发了。双手叉腰的傲娇姿态，和那响彻云霄的怒吼，摆明是从小霞身上照本宣科学过来的架式，吓得书臣下意识倒退三步，鞠躬作揖赔不是。
  “燕大小姐…欸不！倩大小姐息怒啊！！别打我！别施妖法取我性命啊！”
  “果然还是只有这招治得了你！越扯越离谱，我要真有这般妖法，早就…恢复…了啊！”气头上的倩倩说着说着，又飞来一道杂音。
  “倩、倩大小姐，小的无礼…方才您说的话给杂音断了，不知能否请倩大小姐覆述一回呢？”这会儿恭而有礼的书臣，与刚才那语不惊人死不休的聊斋书生，反差奇大无比，逗得倩倩回嗔作喜，掩嘴哈哈大笑。
  “书臣，咱们姑且放下女妖这档子事儿，反正公说公有理，婆说婆有理，咱俩目前肯定是没交集了。”
  “是的！倩大小姐非魔非妖，实乃法力无边的仙女下凡，小的有眼无珠，妄想过剩…”书臣还没恭维完，又见倩倩微笑里燃着熊熊怒火，赶紧封了嘴。
  “但我们得约好一件事情。以后，听到我嘴里出杂音，不要大惊小怪了。对我摇摇头，我就知道你没听到，就会想办法用另一种方式跟你说。这样好吗？”倩倩悉心告诉书臣。
  “倩倩，为何不用写的呢？”
  “书臣，我那天……绘本…可是你…啊。”长长一段句子，杂音遍布，信息零零散散，书臣听了只能傻傻地对倩倩摇头。
  “唉、不要紧，总会有办法的。”语毕，倩倩还是挂回那亲切的微笑。
  “是啊，倩倩。能施以如此强大的缚咒，封印你的言语表达能力，可见那恶妖功力之深。也许，咱们得上访北方几位高深道士，才有机会解开这道封印呢？”
  “算了，随你怎样理解吧。搞不好哪天我真怒了，还真能施出几道妖法劈了你！”倩倩无奈地叹口气，转头眺望夜景，任眼神迷失在点点光火中。
  经过这番对话，书臣对倩倩的来历更加好奇了。自称不是个妖，却全身散发着微妙的气息，带着神奇的妖法，窜改人们记忆之余，还教会了书臣画画。
  “倩倩啊…”但书臣每回看向倩倩，总是不舍她水汪汪的杏眼里莫名的沧桑。
  “嗯？”倩倩微笑转头。
  “所以今天下午回家之后，你就一直在这儿？金华佛寺难道是你家吗？”
  倩倩欲回复，但樱桃唇间的字字句句全是杂音，书臣听了只能摇摇头。
  “总之，金华佛寺对我来说是个很特殊的地方，我每天都会来到这儿，看着金华镇入眠，然后在朝阳晨雾里苏醒。每天看着这样的景色，心情就能平静些许。”
  “倩倩你身为一个妖，既没仇恨也没夙愿，寺庙当成自家，彻夜不眠赏景，真有闲情逸致啊。”当然，书臣完全不懂倩倩嘴里的诗情画意。
  “我……毕生本就无恨，自然也没有怨念，可是夙愿当然还是有的，不然我人也不会在这儿了。”倩倩笑道，只是开头的些许杂音，听在书臣耳里还是有些不舒服。
  不过，经过方才的交心畅谈，书臣一扫整天的五感交杂，心情顿时轻松不少，对倩倩也更增一份特殊的信任。毕竟，不管倩倩到底真身为何，面对书臣的疑虑，哪怕受杂音所限，她的回复依旧真切而正面，毫无遮掩逃避。
  想着想着，早该嗅觉疲乏的书臣，突然又闻到了那神秘的花香，遂唤起他每晚窗前作画的时光，和昨晚母亲的泪水与煎熬。
  到底，书臣为什么会背着母亲，拿起画笔呢？
  也许，倩倩知道些什么也不一定呢？
  “对了，倩倩。这几天，我一直琢磨着一件事。自从你教会我画画后，我才知道了我母亲反对我走美术路子。可是既然如此，我两年前到底是吃了什么熊心豹子胆，敢瞒着我母亲，偷偷成立金华美术社呢？”
  “所以书臣，你自己也感觉得到，你忘记了一些事情，对吧？”倩倩欣然回问。
  “算、算是吧。不知道是给小霞打的，还是你施放妖法的后果。”书臣自己也不是很确定。
  “书臣，我很想………，可是………，是吧？”倩倩语毕，见书臣无奈地摇头，自知难以传达话语，只能低头叹气，貌似想着别的办法。
  “倩倩，如果你没法子告诉我，我总能想些别的办法找到答案的。毕竟，这是我的脑袋，我搞丢的记忆也应该我自己找回来。”书臣安慰着倩倩。
  “那，书臣，不如这样吧？”倩倩倏地抬头，灵机一动的甜美微笑，悄悄怔了书臣一下。
  “啥、啥怎样？”
  “距离校庆画展还有两个礼拜左右，与其琢磨你的立社动机，不如着手眼前，想想你要拿什么当咱们的镇社主题吧？记得我提醒过你吧？小霞可是处心积虑要在画展上帮你一个大忙呢！你可别让她失望了啊！”
  “这…这…秀山丽水伴佳人？”书臣一下子脑筋转不过来，无厘头的回答让倩倩啼笑皆非。
  “书臣，一个伟大的画家，总要能传达些超凡脱俗的意境…”
  “哈！我的老天呀！倩倩你怎么最近老爱说这些冠冕堂皇的扯淡啊？”书臣没等倩倩说完，便噗哧大笑。
  “笨臣！这就是说，你的画，主旨要有意义！你觉得老画些山水美女，能有什么成就吗？而且平时你的扯淡更是金华一绝了，别五十步笑百步好吗？”倩倩见状煞是恼怒，提高声调数落著书臣。
  “可是，咱金华就是好山好水，美女如云啊！我不画这些画啥去？”书臣两手一摊。
  “书臣……”倩倩满脸无奈，嘴里的话却只有杂音。不过书臣想也知道，倩倩八九不离十还在对他说教。
  “唉，看你那表情，估计又没听到我说的话。”倩倩语毕，又见书臣傻笑地摇着头。
  “多跟你身边的人聊聊吧。多跟小霞谈谈心，多听听爱国四人帮的演说，多观察祥瑞和心慈那对小两口的互动，多走几趟市集和工业区观察周遭的人们。我相信，你一定能从生活中，找到属于你的灵感。”
  “倩倩，你会不会太高估我的层次了啊？我要能东张西望两下子，就能画出旷世奇作，我…”书臣自嘲到一半，却被倩倩贸然打断。
  “不会的，书臣。你一定可以的，我相信你。”倩倩正经八百的表情，深信不疑的语气，当下让书臣有些无所适从。
  “倩倩，你对我这么有信心，我先谢过你了。我令书臣自小到大没成什么事，总给众人当笑柄看待，学业惨不忍睹，活是个迟到大王，唯一的长处大概就是能把聊斋倒过来背诵，还有这张说不烂的嘴皮，偶尔能拿出来摆弄摆弄，逗逗小霞开心。你大概是除了小霞之外，第二个如此肯定我的人了。”
  倩倩没出声，只是挂着一贯亲切的微笑，悉心地听著书臣有感而发的独白。
  “不过倩倩，你施法教会了我画画，到现在才不过两个礼拜，我这画技能不能端上台面都还很难说。这会儿你给我这么高的期许，我高兴之余，也只能尽力而为，剩下的两礼拜好好努力，也许能在校庆上有所作为。”书臣说完，打从心底多了一股追求艺术的动力。
  既然倩倩轻轻一碰书臣的手，书臣便摇身一变成了青年画家，那么今夜经过倩倩指点，没准还真能靠张画声名大噪，光宗耀祖呢！
  “嗯，这才像令书臣会说的话。可是，有件事情你说错了。不是‘也许‘，是‘必然‘！”倩倩盯著书臣，俏皮地笑道。
  此刻的倩倩，轻盈少女的身姿沐在银烁月光下，长发丝丝飘摆于花香清风里，杏眼里清澈的双瞳满溢着甜美的灵动。书臣一个不小心，就这样心醉神迷于清纯的妖魅里，无法自拔。
  “啊！对了！有个东西…”倩倩突然低头在口袋里翻找着。
  “怎、怎么了？”给倩倩这么一叫，书臣才回过神来。
  “来，手给我。”倩倩冷不防地把书臣的左手拉了过来，对着手腕绑起了东西。
  “欸…欸！死女妖！你这是在干啥？跟你说过男女授受不亲！别随便碰我啊！”美若天仙的女妖，亲密的肌肤接触，差点没让书臣心脏从嘴里蹦了出来。
  “笨臣你别一直动！这都快绑好了呢！”
  “绑？绑啥绑？你这死女妖又要施什么法？难、难道是生死契！？倩大小姐你饶了我吧！我不是都承诺要努力作画了吗？”书臣哭丧着脸，聊斋妄想又流泄一地。
  “生死个头！再说我是女妖，我明早就真拿你教室的扫帚劈了你！”语毕，倩倩终于松手。
  书臣望向自己的左手腕，是条蓝、白、紫三色相间的手编腕带，吹毛求疵般的精细工艺，每条丝线彷佛都吐露着倩倩的悉心，顿时为书臣心头灌注一阵暖意。
  “护身腕带，保佑你事事平安顺遂。”倩倩满脸得意地解释道。
  “所以，下回遇见那两个恶汉，我就靠这腕带里的妖法自保是吧？有啥效果来着？刀枪不入，还是无穷怪力？”书臣打量着腕带，满嘴胡诌。
  “…信不信我现在就灭了你…”倩倩怒目以视，惊得书臣立马闭了嘴。
  一轮月镜下，两人金华夜景前一番笑闹后，倩倩兴致一来，教起书臣画夜景的各种技巧。说也神奇，书臣给倩倩提点一番，再度豁然开窍，在自己的绘本上画下了一幅幅的金华夜色。今天金华美术社的活动，就这样演变成两人的金华大佛寺夜景写生，欢笑里切磋画技，笔触间深深交心。
  “书臣，今天谢谢你帮我送东西过来。”书臣临走前，倩倩笑着道谢。
  “也谢谢你教我画夜景，妖…不是不是，是倩大小姐，倩大小姐啊！”
  倩倩先是赌气地嘟了嘴，然后还是挂回那亲切的笑靥，挥别书臣。书臣步下石阶离去前，回首看了倩倩最后一眼，那月弯中的眼眸，似乎顿时少了些许惆怅，多了几分欣慰。
  ‘说不定，倩倩的夙愿就是将她美妙的画技，传授给一个有才之人呢。‘书臣如是想着。
  沿着月光闪烁的石阶而下，书臣起初是满心雀跃，画技长足增长之余，还自我期许着，一定要在画展上大显身手，发表几份意义深远的作品。
  不过，当书臣接近石阶尽头时倏然注意到，佛寺里的花香不知何时早已淡去，明亮的小径也不知何时暗沉了下来。心头随之涌现的，是稍早上访佛寺前，对令母的担忧着急。只是这回的急迫感，强烈得直逼脑门，惹得书臣像今天下午一样，又是一阵晕眩。回头眺望，书臣惊觉那石径深处，只有黑暗的夜色，没有清风，没有花香，没有月光。这下子，书臣才猛然意识到，是那花香引了他上寺，进了寺便忘却凡间事，与妖女共谱了看似美妙的夜曲，下凡后却发现一切皆空。
  更糟的是，按照聊斋里的逻辑，在妖法里迷失的人们，往往回神后都要面对人事皆非的痛。
  “糟了！难道家里要出事了！？”书臣顿时陷入慌乱，一个劲往家里冲去，脑海里尽是青白两大汉对母亲拳脚相向的画面，越想越是害怕，越是自责。假使没中了女妖的迷香，没登佛寺耽搁时间，现在早能护住母亲了。
  “妈！别出事啊！书臣我这就赶回来了啊！”
  不到三分钟，书臣奔抵家门口，着急地往大厅里看去。里头，没有青白双蛇，没有桌裂椅倒的混乱，只有满桌香气四溢的饭菜，和端着碗盘甫进厅的令母。
  “妈！”书臣心头落了一个大石，喜出望外地跑进大厅。
  “书臣，回来啦？赶紧来吃吧，今天我早些回家，做了一桌好菜，当作是补偿中午没给你带饭。”母亲和蔼的口吻。
  “妈，对不起，方才…”书臣欲提起刚刚的怪谭奇遇，但话到喉头又咽了回去。要真说什么女妖迷香，去了金华佛寺，忘却凡间尘世，准给令母臭骂一顿。
  “对不起，今天学校一个朋友生病，方才绕路给她捎东西过去，在她家闲聊一会儿就忘了时间，搞这么晚才回来。”书臣煞是精明，没把美术社的事情给说溜嘴。
  “书臣你这孩子在说啥呢？这会儿才戌时刚过，平时也就差不多这时候回来啊。”母亲笑道。
  “才这时候？”书臣总感觉在佛寺那儿一耗，现在早该晚上九、十点了。
  一转头，书臣见到前院月色姣好，地上又是一片银白，月亮高挂东方，其方位所指确实是晚上七点左右。
  原来，刚才是乌云蔽月，石阶那儿才会暗了下来，书臣仰头不见月，才会迷失了时间。
  掐指一算，这应该是书臣第三回，给自个儿的聊斋妄想吓得不成人形。不仅如此，还把倩倩这位美术恩师，错当害人女妖。书臣满心歉意，望着左手的腕带，心里默默对倩倩赔不是。
  “傻孩子还在看啥呢？来吃饭吧。”令母唤了书臣上桌，母子俩人便在月色下享美食、享天伦，整顿晚餐下来笑声不断。书臣讲到兴头上，还把王胜追求小霞时，那整套爱国情操词全讲给了令母听，让令母笑得猛拭眼泪。
  欢笑之余，书臣却也深感愧疚。看着母亲忍辱负重撑起家计，遭受昨晚那般身心磨难，今天还能挺起身子，白天工作、晚上顾家，坚强地挂着慈祥的笑容。书臣既是暖心又是不忍，深怕放任母亲继续独自对抗命运，终有一天会不支倒地。光是想象那丧亲之悲，书臣心头就像千万针扎，痛楚真实得可怕，彷佛母亲真已撒手人寰。
  于是，书臣悄悄下定决心，要一改自己的一事无成，用自己的长处争取更多成就。哪怕是逆着母亲的意，走她最为反对的美术路子。
  饭后回房，书臣自然而然地打开了窗户迎进月光，也迎进了清新的花香。
  “呵呵，又是那妖香啊。”当然，书臣只是自己说说笑。经过几回杯弓蛇影的闹剧，书臣也早已受够自己的过剩妄想。
  况且，就算这真是倩倩的妖香，又有何惧？倩倩明显不害人，不但倾囊相授画技，还亲手做了护身腕带给书臣呢！
  现在唯一会让书臣担心的，除了母亲身子之外，只有倩倩口中的‘绘画意境‘。毕竟，要靠美术闯出片天，校庆画展的成功，的确是个重要的起步点。于是，书臣在复习课业之前，惯例地拿出了绘本，复阅着自己过去的作品。这也是书臣听了倩倩的建议，过去两周所养成的习惯，每晚都要挑自己画里的缺陷，以求进步。
  不过来去看几回，书臣的作品果然只有秀山、丽水、两美女。至于意义嘛…
  “我的画，意义果然深远，无论何处尽是秀山、丽水、两美女。”语毕，书臣难为情地笑了出来。
  “唉，看来真得听倩倩的话，多跑些地方，多接触些人，才会得到灵感啊。”书臣望着高挂夜空的明月感叹之余，突然意识到一件事。
  难道两年前，书臣立社的动机，就是不忍母亲一人奋斗？
  昨天从小霞口中得知，令母是在三年前，第一次给钱庄的人打了。书臣那时既然如此痛心地向小霞哭诉，那么会以这般心理，背着母亲创立美术社，就相当合理了。
  但是，假设一切为真，书臣便有更多想不透的问题。
  ‘这样说来，我是原本就会画画，只是过去两年发生了什么事情，让我把画画能力给忘了？‘
  ‘那么，倩倩也许真是美术社的一员，是我自己把她忘却了？‘
  ‘如果真是这样，怎么连小霞也忘了？怎么全世界都好像忘记了这档子事？‘
  ‘难道，施予妖法的不是倩倩，而是一个更强大的妖魔？‘
  ‘难道，是这个可恶的妖，忌妒倩倩的美貌，忌妒我的才气，故施法将我们拆散？‘
  果不其然，书臣对聊斋的克制力少得可怜，数日不阅便了无生气，数分钟不妄想便浑身不对劲。
  ‘笨臣！信不信我真劈了你！！‘就在书臣自我陶醉之余，方才佛寺那儿倩倩的怒吼，居然又在活生生地在脑里回响起来，瞬间杀破了书臣的重重痴念。
  “算…算了，还是好好努力画画吧。聊斋什么乱七八糟的念头，还是收敛点好。”确实，不管怎么想，书臣还是觉得自己脑袋受伤，丢失记忆，是目前最合理的解释了。而倩倩，书臣还是很难不相信他是妖。
  不过，是个值得信任的好妖。
  深吸一口气，沐着窗前微风里的神秘花香，书臣在绘本新的一页上，一鼓作气写下了未来几日的作画目标：金华高中形形色色的人们、金华镇市集、天镜湖畔春色、胡同小巷街景、等等…
  终于，不是只有山水美女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