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去两周，金华镇风和日丽。
  自从书臣找回画技后，每天不但准时前去美术社，平常有空更是绘本画笔不离手，画天、画地、画美女。
  “这样到底行不行啊？书臣？”小霞倚着天阶半腰旁的大树，一句话前后换了三套姿势，却是一套比一套别扭。
  “大小姐你这模特实在不行啊！要你摆个清纯唯美的姿势，你那手脚动作粗旷得什么样？实在是……啊啊啊！”
  想当然尔，小霞一腿踢上了书臣的腰际，两人再度陷入吵嘴恶斗里，一旁的倩倩看得既是开心又是无奈。毕竟，摆着一身优雅姿势杵在树下，已经不下两刻钟，结果不但一张画都没成，画家和模特还演了场全武行，着实浪费时间体力。
  “小霞求你了，快点去摆个好姿势啊，咱们搞了个半天都没进度呢。”书臣抱头挡着小霞暴雨般的攻击。
  “你以为这么简单吗？光要应付你的要求，我就快吃不消了！！”小霞怒吼着。
  “小霞，不如你就跟我站一边吧。两姊妹分边站，感觉会别扭也不奇怪。”倩倩亲切的语气。
  “看到了吧？笨臣！看我不会你就应该要教我！”小霞边说边走回树下，索性搂上了倩倩的右臂，美女相依的姿色好不俏皮，”看看我的好姊妹，如此善解人意，好好学着啊！”
  “等等！就这样停着！完美构图！”书臣突然喊住两人，接着迅速下笔打起草稿。不下一刻钟，书臣已经完成了基本作画，小霞灿烂的笑容和倩倩文雅的气质，全都活灵活现地传神于书臣的铅笔线下。
  “唉，倩倩，为什么妳好像随便一站，全身就散发淑女的美感，而我怎么摆放四肢，都感觉自己笨拙得难为情呢？”小霞叹道。
  “是啊，倩倩，撇开小霞汉子个性不说，怎么你摆起姿势这样地得心应手？是有人教过你吗？”书臣语毕，马上给小霞掐起脖子狠狠整了一顿。
  “嗯，很久以前，有个贵人教过我。身形要优美，气质要端庄，仙境般的山水，就要甫下凡的仙女相配，才有美感。”
  两人顿时听傻了。
  “可是…这里又不是仙境…只是咱金华高中的天阶而已啊？”书臣左顾右盼一番，周围除了阳光明媚之外，只剩平凡中的平凡。
  “不过…难得听到比书臣嘴里吐出的象牙，还更加象牙的扯淡。果然是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啊。”小霞投以书臣嘲笑的眼光，书臣则回敬两三副鬼脸。
  “呵呵，是啊，扯淡的很。可是，久了就成习惯了，现在不管到哪儿，都会不自觉地端庄自己的身姿。”倩倩挂着一抹涩涩的笑，眺望山脚下的金华镇。
  “倩倩，从这角度看向你，又是一张完美的构图。”书臣说着又动起画笔，但那三寸不烂之舌却宁死不收，”可是你这么深情款款的独白，配上你那女妖般的长发和脸蛋，实在是像极了狐仙再世…不如改天拿你做画皮或是狐妾的模特，为我心爱的聊斋画几幅插画，行不？”
  “就说了我不是女妖！”倩倩转头赌气地说。
  “令书臣！聊斋妄想，给我留在你肚子里！你要这么想变成悲剧男主，我现在就顺手推你一把，包你悲剧两礼拜！”小霞顺手搧了书臣后脑杓一巴掌。
  三人沿着天阶漫步而下，沿途打打闹闹，好不快乐。过去这几天，书臣与倩倩相处的时间越来越多，逐渐不再对倩倩有所猜忌，反倒觉得她是个姐姐般的存在，对他和小霞无时无刻不照顾有加。三人之间的相处，也彷佛从来没有少过倩倩般，自然而融洽。
  “对了，书臣，昨天说要买的水彩颜料…”倩倩提醒著书臣。
  “去市集找找吧？反正今天早放学，现在咱们有空得很。”书臣神色自若地说。
  “去王老伯那儿问问吧？他的杂货摊常有些有的没的，也许……”小霞想着想着，突然给倩倩打断。
  “小霞说的没错，王老伯那儿准有我们要的颜料。走，咱们赶紧去吧！”倩倩自信十足的微笑。
  果不其然，王老伯这儿不仅仅卖颜料，一字排开数十罐，都是顶级的欧洲进口温莎‧牛顿水彩。
  “王伯，请给我一八四号钴绿，三四七号柠檬黄，还有七二六号温莎红。”倩倩一口气吐了一串专业术语，听得一旁的书臣小霞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
  “欸，有有有！这礼拜刚进的新货，特别留给妳的！”
  “嗯！王伯！这批温莎色调真是特别饱满，特别暖！”倩倩接过水彩打量了一下，喜上眉梢，接着低头左挑右选，水彩一罐接着一罐买，转眼塞满了王伯特地准备的纸箱。接过箱子，意犹未尽的倩倩，与王老伯又聊起了天南地北，知识渊博的一老一小，让书臣小霞只能一脸茫然，全程傻笑。
  购物完毕后，三人漫步市集里闲逛。
  “倩倩，你对金华镇好像比我们两个还要熟悉啊。”书臣讶异地说道。
  “废话，笨臣！倩倩他从小也是在这儿长大的啊！”
  “这儿长大的？”小霞这句话不出所料，又让书臣眉头微皱。不过这样的记忆偏差感，这礼拜时时刻刻都在发生，书臣早已见怪不怪。对他来说，这般奇异的经历，无论是因倩倩施了妖法，还是小霞施暴过多，其结果都不是坏事，反而让他生活更加多采多姿。
  “装什么傻？以前在那个镇公所附近的榕树胡同，倩倩和咱俩，还有李笨鹅那批傻蛋们，不是天天聚着打弹珠，踢陀螺，玩鬼抓人吗？你们这批臭男生，不是还天天鬼话连篇，传说胡同深处有食人妖魔吗？”
  书臣两手一摊，无奈摇头。他确实隐约记得这段儿时记忆，但怎么回想就是没有倩倩的身影。
  “又来了，你看清楚了倩倩，这家伙做什么都不行，就是调戏咱两最行。你说，要我怎么忍得住不动手整顿他？”
  “嘻嘻，小霞没事的，偶尔让书臣逗逗也颇开心的不是吗？”一闻倩倩善解人意的口吻，书臣趁势蹬鼻子上眼。
  “说得一点都没错！动不动就上火气，又骂又打，还好只是把些无关紧要的杂事儿打忘了，要哪天你一书包上来，我连燕小霞是谁都记不得了，到时你要如何是好？”
  “哼！不简单？把你那不成材的记忆再打回来不就成了？要不我现在就试试？”小霞话没说完就往书臣追了过去，两人绕着倩倩打打闹闹，引得来往路人的指指点点。
  “好了，两位，别闹了。”倩倩看两人在市集里旁若无人，似乎有些难为情，声调也放大了些，两人见状彷佛做错事的孩子般，立刻安分了下来。
  “小霞，别担心。”倩倩对着小霞微笑道，”书臣不可能会忘记你的。”
  “喔…喔。”听了倩倩这般严肃的话，小霞顿时不知如何反应。
  “书臣，对不对？”倩倩转头一贯的微笑、亲切的表情下，书臣却嗅得淡淡一丝的不协调。不过他没怎么在意，继续放任他的嘴皮子胡来。
  “这我可说不准呢。刚刚在天阶上，给小霞狠狠掐了几回脖子，到现在都还有点头昏脑胀，搞不好今晚……”书臣话说到一半，忽然手扶前额，摆出一脸痛苦的表情，”等…等等…呜呜啊！为什么？为什么我会在这里？我是谁？你们又是谁？”
  倩倩无言以对，只能苦笑。
  “死臣！想玩失忆就自己去玩吧！少打扰我跟倩倩逛街的兴致！”小霞数落完，把装满颜料的箱子使劲塞进书臣胸口，遂拉着倩倩往饰品摊冲去。
  不过，冤家路窄，因缘作祟。两美女甫转身，便撞见了爱国青年四人组。
  “拜见燕大小姐，拜见倩大小姐！”王胜响亮的口号，四人整齐划一，鞠躬屏气。
  “倩倩…我今天是倒了什么霉啊？”路人耻笑的眼光，差点没让小霞火山爆发。一旁的倩倩只能继续苦笑以对。
  “敢问大小姐，今日天色大好，出游市集，是否需要绅士相伴？”王胜尊敬地问道，中气十足。
  “王胜，你赶紧别这样了，小霞他……”倩倩赶紧出来缓颊。
  “不用你烦心了！要找人做伴，我后头那个蠢蛋给你相伴余生。我这就要和倩倩去逛街，快跟呆子臣滚边去！”怒火上头的小霞，把王胜等人臭骂一顿后，拉着倩倩勃然离去。
  “喂！小霞你拉着倩倩上哪儿去啊？我是要等你们还是先走啊？”书臣着急问道，小霞却头也不回，气极败坏地越走越远，倒是倩倩频频回头，投以书臣满是歉意的表情。
  而那刚被狠狠羞辱的四人，仍保持着弯腰作揖状面面相觑。
  “会长，咱们是不是又做错啥啦？”陈佑低声问道。
  “俺昨天晚上才洗的澡，不应该是俺的问题呗？”尔伦搔着头。
  “没事儿，国父孙中山先生，革命十一次才推翻满清，我加上这回被拒绝了九次，只代表我离成功又……”王胜气势高昂地说道，却被书臣的冷语硬生生打断。
  “喂，你们四个，别对着我鞠躬了。你们不害躁也罢，别让我这么难为情好不？”
  “哎唷喂！令兄！是什么风把你从美术社吹来市集啦？”王胜平身，惊喜地说道。
  “女妖说什么颜料不够了，跟女魔头连手，把我拖来当奴隶差使。”书臣一脸不满。
  “令兄，你这话说得可招妒了。看咱可是四条汉子同行，一点脂粉味儿都嗅不着，你比起我们可幸福多了。何况，还是与我朝思暮想的燕大仙女同游。唉，万般羡慕，万般羡慕啊。”王胜说道。
  “所以我说了，那燕小霞不是什么仙女，摆明了就是和金华教导主任同一级别的女魔头，你们四个被迁怒，被她当众辱骂，居然还怡然自得。我真不懂你们是啥被虐心态。”书臣无奈地说。
  “令兄，您不懂，这是一种革命的过程。会长是向孙中山先生看齐，努力不懈…”傅嘉替王胜解释道。
  “好好好，革命革命，你们就继续用那爱国情操，去帮你们会长追那个女魔头吧。不过先警告你们，别走火入魔了。你们现在是享有自由之身，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我这个聊斋书生，给女妖和女魔头上了枷锁，只能拎着箱子杵在这儿，等候两格格发号施令，活像个没尊严的清宫太监啊。”
  “令兄，看你站这儿也是无聊，不如跟咱们去前头看看吧？”王胜指着不远的镇中心广场。
  “是有啥有意思的吗？”书臣引颈而盼。
  “国民政府军来镇上宣报对日战情，顺便募兵呢。”陈佑挥舞着手上的志愿兵单。
  “咱们天天都在说呢，要加入国军，从北平打回东北，把日本鬼子沿着松花江赶出去！”傅嘉拥着陈佑和尔伦的肩膀，热血满腔。
  “怎么样？令兄来不？”王胜问道。
  书臣听着王胜等人的壮志满怀，便好奇地跟了上去。
  如同前几天，镇上许多人聚集在镇公所前，听着布告栏前的国民政府军官，公告着华北对日战况。
  “…热河沦陷至今四年，日本帝国不仅动用特务机关，鼓吹华北五省分裂，更大肆将军队推入华北，其侵略意图日渐显著，国民政府有鉴于情势日趋危急……”台上军官声音响亮地说着，台下却是此起彼落地鼓噪。
  “去他妈的宋哲元，这个汉奸摆明要把华北弄成另一个满州国，自己当皇帝去了！枉费这些年国民党的栽培支援！”
  “哼，靠国民党有什么用？国民政府还在南京窝囊呢！东北一丢，中国早该全面抗战啦！要不是张学良搞个西安事变，蒋介石还在醉生梦死地搞内斗呢！”
  “说啥鬼话呢？蒋委员长可是想要中国团结，不想要一个中国两个政府！”
  “哼！东北都拱手送给日本鬼子了，还说什么一个政府？我看四年前对伪满宣战的共产党，才更有个中国政府的样儿！”
  当然，书臣完全不理解这些争执。但身旁王胜等人，却是越听越不顺耳，索性扯大嗓门，对着争执的人们吼了过去。
  “你们这些老头子别吵了！日本鬼子就是看咱们不团结，才节节逼近。有精力在这儿吵，不如跟咱们一起，去镇公所投兵单，上前线让日本鬼子知道咱们的厉害！”
  王胜此话一出，果然号召力十足，群众不仅停止争吵，掌声此起彼落，甚至还有几位壮丁上前，一同表示入伍的意愿。
  “小伙子好！中国要强大，就是需要这样的有志青年！”
  “好样的！金华镇有此等热血志士，中国有救了！”
  王胜等人便在众人欢呼声中，进了镇公所投下兵单。
  站在人群后头的书臣，十分佩服王胜的正气凛然，却也感慨自己的渺小无力。自小失去父亲后，书臣与母亲相依为命。母亲视书臣为令家薪火传承，对他悉心护之，并严以教之，生活重心全放在书臣身上。倘若书臣放弃大好未来，年纪轻轻加入军队，母亲必定伤心至极。
  更何况，战争这回事儿，离金华镇千里之外，书臣实在无法对如此遥远的威胁，感到一丝一毫焦虑。
  “如何？令兄看咱们投书从军，有没有受到些鼓舞呢？”王胜等人走出镇公所，便往书臣这儿走了过来，”咱们知道你家里只有个母亲，有顾忌也无可厚非。不过，我父亲说得有理，此时乃中国危急存亡之秋，国亡家必破，故国家兴亡，匹夫有责。金华军工厂上下，也是秉此精神日夜不懈地生产卫国武器的。我想书臣你找个机会和你妈通个气，再加入国军也不迟，是吧？”
  书臣笑着应和。他打从心底觉得，就算情势恶化，华北战火短时间也不可能烧到金华镇，应变时间还是足够的。
  ‘搞不好还没打到这儿，中国人就把鬼子赶跑了也不一定。‘
  书臣每次面对战争，这般侥幸心态总是浮在脑海里，越想，越觉得没什么大不了的。还是多花心思，挽回挂科边缘的国文和数学，比较实际。
  几番打闹后，随着讲演结束后散去的镇公所人群，王胜等人也与书臣挥别。可是众人还没解散，书臣身后便传来熟悉的怒吼。
  “令书臣！你这是摆明着讨打吗？说过多少次不要让两个弱女子落单！”小霞与倩倩于四散的人群中现身。
  “是燕大小姐！快！列队迎芳！快！”王胜见状着急地发号施令，四人手忙脚乱。
  “你们几个还排啥队，没看到女魔头正杀气腾腾地往咱这儿冲过来吗？不想死就快跑！这儿有我顶着！”书臣急忙把状况外的四人，往广场另一头推。
  “令兄，可是我还没和燕大小姐道晚安……”王胜还在念念有词。
  “别道了、别道了，现在不是时候，等会儿我帮你传达就好了。快走，这儿有我扛着！快！”
  好不容易把王胜劝离了，没走几步路的王胜，又回头向小霞行了个鞠躬礼，才依依不舍地随三人离去。
  “真是够痴情了，这个爱国青年……呜啊啊啊啊啊！别又打头啊！又要失忆啦！”书臣如释重负地转头，却被小霞的书包直击脑门，痛得书臣哇哇大叫。倩倩见书臣差点把颜料洒了，赶紧上前一把接住箱子。
  “哼！要不是倩倩看见你跟王胜这挂混混往镇广场走，我们现在搞不好都还在找你呢！”小霞拍拍书包。
  “什么混混？王胜他们可是投了兵单，六月份就要前线入伍，报效国家了！”书臣摀着头说道。
  “书臣！你…没一头热地一起跟着…”小霞听到入伍两字，霎时吃惊不已的表情。
  “当然没啦！我对打仗啥的，本来就不感兴趣。”
  “还好…笨臣你要敢没经过我同意，就跑来投兵单，我肯定把你……要是你妈知道了，肯定哭个三天三夜，你要敢这么不尽孝道…我燕小霞绝对跟你、跟你没完没了！”小霞松了口气，又开始数落书臣，但这回是越说越气，舌头越是打结，最后只能别过头去，藏起那红得发烫的脸。书臣见状，知道小霞又在为他担忧，煞是暖心。
  “是啊…妈他肯定不准我…”不过，书臣说到一半，眼角余光瞄见倩倩，遥望着夕阳下王胜等人的背影，满脸的忧心与不舍。
  “倩倩，你还好吧？王胜他们怎么了吗？”书臣好奇地问道。
  “嗯？没事，只是想起点儿事情。”倩倩一贯亲切的微笑，书臣这礼拜看了无数次。但那笑颜下，总是暗藏着无法解读的讯息。
  “倩倩，天色快暗了，要不我跟书臣送妳回家？”小霞问道。
  “没事的，反正我回家的方向跟你们差不多，你们就送我到华山路口就好。”
  “喔，那好。喂！笨臣！让我们替你担心的惩罚，就是帮我跟倩倩拿书包！”小霞没等书臣反应过来，就把两姊妹的书包全挂上了他的肩膀。
  “哎呀呀！重死我了！小霞你这是存心整死我吗？好歹帮我绕过肩膀啊！不然要掉下来啦！”书臣放声哀号，小霞却拉着倩倩有说有笑，毫不理睬书臣。
  “哼，刚刚还担心我递兵单，现在又不管我的死活，好一个青梅竹马啊…”书臣于是抖了抖肩，理好书包背带之后，像个书僮般跟着金华双姝走上归途。
  不久，三人来到华山路口。久久不睬书臣的小霞，终于转头向他走来，见状书臣心里甚是暗喜。
  “大小姐你终于肯帮我一把啦……”书臣边说边将手里的箱子递上前。
  不过小霞只是顺势绕到书臣身后，扯下倩倩的书包便转身离去。
  “欸欸欸！大小姐你怎么就这样走了啊？你的书包，咱的牛顿！牛顿颜料！重死我啦！！”书臣见状放声哭喊，却换来小霞的鬼脸一副。不甘心的书臣，马上回敬个更难看的鬼脸。
  “哈哈！好了啦小霞，别这样对书臣了。”倩倩见两人别扭闹得厉害，赶紧上前打圆场，从小霞手上接过书包，接着将书臣手上的箱子也掂了过来。
  “等等倩倩！颜料沉得很，你就别搬了吧？”书臣看倩倩搬得吃力，上前作状搀扶。
  “对…对阿倩倩！这种劳力活就留给死臣做吧？”小霞见倩倩接过箱子，貌似有些无所适从，只好赶紧做状附和。
  “小霞，你忘了书臣他妈妈……”倩倩稍有难色地说道。
  “…对喔！倩倩你没说我都忘了。”小霞恍然大悟，但书臣却是一头雾水。
  “我妈？我妈怎么啦？”
  “笨臣！你要自找麻烦也可以，到时就别怪我们没告诫你。”小霞煞有其事地说道。
  “不不不，我是真的不知道怎么一回事啊？”一听小霞这样说，记忆偏差感再度冲击书臣。
  “书臣，令妈妈不喜欢你走美术这条路子。”倩倩说。
  “我妈？为啥？”书臣疑惑地问道，却再度换来小霞强力的脑杓攻击。
  “装什么傻，你这个笨蛋！高一创社时你不是信誓旦旦地说，要用美术成就改变你妈的成见吗？为了不让你母亲知道你在画画，祥瑞受倩倩的邀约，接下了美术社的挂名社长当作幌子，让你能全心全意作画。下个月的画展正是你大显身手的时候，我跟倩倩都卯足全力在帮你，我还费了一番口舌才说服我父母……唉！算了算了！大伙儿这么牺牲，你最好别再搞这些失忆玩笑，给我心无旁鹜地好好画！你妈那儿我跟倩倩会帮你保密的，知道吗？”小霞连珠炮般地数落，却没几个字进了书臣耳里。
  书臣方才给小霞重重一敲，右脑侧一阵胀痛，天旋地转，眼前倏地闪过数幅模糊的景象。
  白雪中钟塔大桥前的女孩背影、
  白雪窗前眺望远方的女孩侧容、
  白雪中背着女孩往前飞奔的十万火急。
  见了这几幕，他竟如深陷噩梦般慌乱失措，呼吸彻底乱了节奏，好一会儿才缓过来。看来，再不阻止发小没分没寸地施暴，书臣的脑袋瓜子迟早要给打残了。
  “小霞，下回下手轻一些，你不是五岁小女孩儿了，力气随你年纪增长，我这副身子都快扛不住了呀！”书臣摀着右脑侧抱怨道。
  “哼！你要脑筋清楚些，我也不用费力修理它啊！”
  “唉，算了，当我上辈子欠你的吧。欸？倩倩呢？”书臣这会儿才意识到，倩倩似乎没道再见便不见人影了。往林荫深深的华山路口看进去，一个猫影子也没，只剩下微风里淡淡的神秘花香。
  “方才倩倩跟咱道别，你一句话都没应，只是一个劲抱头喊疼，她手里东西重，只好赶紧先回家去了啊。”
  书臣对小霞的话半信半疑。凭女妖那体贴近人的个性，不告而别实在不符她的个性。不过，小霞确实也没理由，为这小事儿唬弄书臣。
  两人于是继续步上归途。
  “小霞，我妈到底为了什么反对我画画啊？”
  “书臣，你这段时间真的很怪，怎么好像少了半个脑袋，什么都不记得了啊？你是真被我给打傻骂傻了，还是你的智商全跟聊斋放回书架了？”小霞不耐烦的口气，转身往两人回家的方向走去。
  “唉…别说我妈的事情了，连倩倩回家和我们同条路这档子事儿，我也感觉是今天才知道啊。”书臣无奈地望着小霞的背影叹道。
  “我看笨臣你真的是没救了！除了聊斋跟画画，好像什么都是身外之物，是吧？”
  “小霞你这青梅竹马也当得很不称职啊。看我这样老忘事儿，你不担心我脑袋生病，反而老是发我脾气数落我，还动不动要倩倩来劝架，让我情何以堪啊！”书臣赌气地说道。
  “嗄？又怪我了？”小霞听了勃然转身，冲上前对书臣发怒道，”好好好！你这蠢货，就去找那温柔体贴的倩倩去为你担忧吧！我这不称职的青梅竹马，就自己担心自己就好了！哼！”
  语毕，小霞掉头就走，力道大得连书包都差点顺势甩到书臣。
  “小霞！我不是这意思啊！等等我啊！”书臣着急地要追上去解释，身前却飘下一条白色丝巾，拦住书臣的视线，大刺刺地摊落在他足前的泥地，上头两朵细致的杜鹃花刺绣，被突兀地染上了几丝土黄。
  一反这周无数的记忆偏差，书臣终于在这条丝巾上，感受到确切的回忆。
  儿时，燕家父母只要因商外出，孤单无聊的小霞便会寄宿书臣家。令母熟知小霞性子急躁，遂带小霞随她学习刺绣，修身养性。几个月下来，小霞急性子虽长进有限，刺绣技术却是突飞猛进。
  某日，在燕家与令家的聚餐宴上，燕家父母、小霞、和管家薛姨，同令母和书臣同桌欢庆，年幼的小霞兴高采烈地，送给了每个人一条杜鹃刺绣丝巾。童颜童语的小霞，边递着丝巾边说，这是小霞与家人的信物。一个爸爸、两个妈妈、一个薛姨、和一个青梅竹马，所有她喜欢的家人，都得有她亲手织的杜鹃。
  而后，小霞也将她思念双亲的情感，转注到手中的杜鹃丝巾，对其疼爱不已。书臣很清楚，要是弄丢了它，对小霞的打击必然非同小可。于是他毫不迟疑，迅速拾起杜鹃丝巾，使劲撢去灰土，箭步追上小霞。
  不过，书臣来回摸索这段回忆，却怎么也摸不透，对刺绣工艺颇有深究的妈妈，会有什么理由反对儿子同走艺术的路子。
  “大小姐！对不起啊燕大小姐！小的嘴巴没教养，老爱说不中听的话，还请大小姐恕罪！”书臣再度进入奴才模式，尾随小霞极尽所能地鞠躬作揖。
  但这回小霞看似真铁了心，不管书臣怎样地百般讨好，那深锁的眉头硬是解不开。
  “主子我求你啦！”书臣眼看甜言蜜语不管用，只好顺手抓上了小霞的书包。不过，小霞甫转过身，便以那怒火中烧的双目，彻底地封死了书臣的嘴皮。
  这光景，书臣可有着铁烙般的印象。小时书臣调皮捣蛋，把燕父送给小霞的生日礼物，一只美利坚进口的金发洋娃娃给摔成两截。当时，泪眼汪汪的小霞二话不说，随手拿了瓶东西狠砸书臣脑袋一记，气呼呼地丢下书臣回了家，整天没理书臣。无计可施的小书臣，守了小霞房门口整夜，同薛姨一并劝说，终于得小霞有条件地原谅。小霞提出的要求，便是要去市场买了两包热干面，亲自奉到小霞的房门口，方得完全平复小霞的愤怒。经过这件事，小霞深深爱上了热干面，每回要书臣赔罪，绝对少不了这样赔礼。
  “对不起，小霞！我令书臣嘴巴生下来就是蠢！”书臣很清楚，再不好好道歉，这番戏码必定重演。
  书臣打直站姿，胼足弯腰深深鞠躬，双手捧着丝巾捧到小霞面前。
  “为了表示我的真挚歉意，在此先将燕小霞遗失的杜鹃丝巾原物奉还，并保证接下来一礼拜，天天亲自登访燕小霞家，奉上金华镇市场最新鲜的热干面。”
  小霞见到书臣手中的丝巾，高涨的怒火转瞬间被浇熄，取而代之的，是对亲人思念的温情。深叹一口气，小霞故作勉为其难状，伸手接回丝巾。
  “笨臣，算你识相。”
  书臣抬头调皮地笑了笑。
  “走了！我家薛姨已经在等我吃饭了，书臣你妈估计也在盼你回家。”心情平复不少的小霞，一派轻松地转身，秀发伴着裙襬，绕着夕阳下少女的轻盈身姿，在书臣的瞳孔里，绘着活泼可爱的圆圈。
  霎时，书臣的呼吸随着视线一并结冻，在停摆的日落时分，共同赞叹着眼前这无暇的梦幻身影。
  “呆臣你在看啥？”小霞走没几步，发现书臣没跟上，回头问道。
  “等、等一下小霞！就站在那儿别动啊！仙境般的布景，仙女般的身姿！”
  只见书臣迅速拔出绘本，任铅笔飞舞于画纸。小霞会心一笑地维持着优美的姿势，灵动的鹿眼里倒映着书臣全神贯注的模样，青涩情愫淡染她的笔直眉梢。此刻，归家小径旁随风摇曳的红花绿草，给夕阳渲染紫红的缤纷云卷，全部风采尽失。小霞自然写意的回眸一笑，信手拈给了书臣最美的聚焦点。两人在金华镇美轮美奂的日落景致之中，演出一支悄然无息的艺术之舞。
  绘师与模特，默契莫过于此。
  ※※※
  约一刻钟后，两人于小霞家门口道别。书臣临走前，小霞还不忘千叮万嘱，绘本的事别让令妈妈知道。对此，书臣依然万般不解，但既然小霞与倩倩彷佛都知情，此事必然不假，只要想个办法套老妈的话，总能稍稍了解她的心态。
  或是说，重建一些被小霞拳头敲毁的记忆。
  不过，一想起倩倩清纯的微笑，与小霞活泼的身影，全都活灵活现地记录在画纸上，书臣心中的成就感油然而生。他拿出绘本，走在归家的小径上，一页页地翻阅过去一礼拜的回忆。不知为何，越看胸口越是温暖，所有景色和人物，所有倩倩和小霞的笑容，都满溢着似曾相识的感动。
  ‘这就是美术的至高境界啊！‘书臣甚是自豪地想着。
  “他妈的！又给我们这点屁钱儿？”突然从前方传来一道煞气十足的怒吼，吓得书臣赶紧收起绘本。抬头一看，两个体型硕大无比，虎背熊腰的壮汉，霸着不远处的书臣家门口。
  “这个月…真的就只有这些了…求求您们了，下个月，下个月我一定筹够钱…”书臣母亲一脸惊恐地向两壮汉求情，卑微得可怜。
  书臣一时半刻没反应过来，只是把绘本收进书包，站在不远处观望情势。但两壮汉臂上显眼的刺青，一人青蛇，一人白蛇，立刻触动了书臣对聊斋反派角色的直觉反应，压胸的急迫和恐惧，瞬间传遍手指末梢。他非常确定，若不即刻上前搭救，母亲必有危险。
  “…令大妈啊，你这样子让我们很难跟姥姥交代啊…”青蛇大汉一手搭上了令母瘦弱的肩膀，巨大的手掌彷佛死神般，随时可取走令母性命。
  “下个月一定还！一定还！”令母恐惧地喊着。
  “下个月，下个月，都几个下个月了还在扯皮？”白蛇震天怒吼，吓得令母脸色发白瘫坐在地。
  “你们俩想对我妈做什么！！？”护母心切的书臣，怒气攻心，飞蛾扑火般往白蛇冲撞了上去。只是青白两人身材坚如盘石，仅凭书臣清瘦的体格，根本撼动不了。
  “啧！”白蛇给书臣这么一撞，更加不悦，反手对著书臣脸颊使劲一挥，一巴掌搧得他翻滚四五圈，倒地不起。
  “喔？是你那赌徒老公生下的种是吧？”青蛇走到书臣跟前，鼓掌说道”不错不错，你这兔崽子，年纪轻轻带种得很，敢冲敢撞，比起你那败家老爸，除了搞他那不值钱的水墨画，就只会来咱赌场撒钱挥霍，强太多倍了！”。
  给一掌打得晕头转向的书臣，除了怒目以向，什么也做不了。
  “转告您姥姥的话，下个月再不还出来，就把您家那赌徒老公的坟给掘了！”白蛇对令家两人怒吼道。
  “或是…你们令家也可以少个儿子，是不？”青蛇阴险一笑。
  “不、不不不！我筹钱！一定筹钱！千万别动咱家的宝贝儿子！求求你们大爷俩了！”令母惊慌失措地跑上前，跪在书臣身边对青白两汉猛磕头。
  “筹够钱，还清你那废物丈夫的一屁股烂债，什么都好说！”两汉留下此话，便扬长而去。
  书臣好不容易才从晕眩感里，找回自己的意识，转头却见令母跪坐在地，掩面痛哭失声，这才让他理解到，自己记忆缺失的严重性，可能远比失去作画能力还要大得多。倘若忘记的某些事情，攸关母亲、甚至是小霞的生死，那该如何是好？
  整理好情绪后，书臣赶紧搀扶母亲进屋。母亲客厅入座，低头啜泣许久不语，待书臣奉上准备好的茶水，方抬头对著书臣说道。
  “书臣啊，妈妈对不起你啊…你父亲四年前走时，留给咱家大笔债务，原本我想靠自己努力，还清这笔钱。可是妈妈不争气，除了饭馆打杂打扫，什么都做不好。四年了，咱除了生活费之外，剩下的收入连利息都还不完……唉……”
  “妈…别这么说…你是我的母亲，打从我出生那刻起，只有我对不起你的份儿。如果家里有难，妈妈有难，书臣一定……”书臣说到一半，突然被母亲打断。
  “书臣，你别。记得咱四年前说好的吗？赚钱还债这事儿，现在我想办法就好，绝对不能误了你前程。你要努力读书学习，考上好大学，出人头地。别像你父亲，一天到晚除了画画，就只知道用那卖画的几个钱儿，上赌场以小博大。早知他这般品行，当时就……”令母说到痛处，再度涓然泪下，拿出杜鹃丝巾擦拭着眼泪。
  “妈……”书臣怔然以对。
  “对不起书臣…妈没事…妈只是需要静一静…你先回房吧……”望着母亲颤抖的手，上头除了岁月的痕迹，还有无数餐馆打杂的伤疤。书臣痛心不已，却也无能为力，只能褪下沾满尘土的外套，披上母亲的肩，拾起书包黯然回房。
  令母看书臣进了房间后，悄然在祖先牌位前下跪，静静地哭着。这光景经过门缝，全给房里的书臣看尽了。书臣这才稍稍厘清，母亲反对他走艺术路子的一点头绪。但倘若如此，为何两年前他会瞒着母亲，在金华高中成立了美术社？是有什么理由，能让他下定决心要改变母亲对美术的成见？
  看著书桌上四散的课本，和上头那本蓝色绘本，书臣心中充满无限疑问。加上稍早恶汉讨债的威胁，使书臣更感迫切，想要找回失去的记忆，下意识开始翻箱倒柜寻找回忆的线索。
  然而，每本聊斋都只有怪力乱神的故事，每本课本都只有难以下咽的学术。
  这个书房，顿时空洞得让他惧怕。
  就在最无助的时刻，窗外阵阵微风又起，再次捎来那抹不知名的花香，霎时抚平了书臣混乱的心神。他转头凝视书桌一隅，属于他的杜鹃丝巾，青梅竹马的温暖骤然涌上心头，无力感一下子给洗刷得无影无踪。
  ‘明天…找个机会好好问问小霞吧。‘书臣深呼吸后，拾起桌边的丝巾收入了书包。
  今晚，书臣怀揣着不安，与课本缠斗数回后，沐在未知却熟悉的花香里，入眠。
  ※※※
  隔日，令母早早去了市集工作，没留下午餐饭盒。彻夜难眠的书臣也一反常态，早起自己打理，站在门口等着小霞来到。这也是书臣上了金华高中后，第一次清晨能慢下脚步，站在家门口好好品味朝阳露水的清新，观赏金华镇羞藏金粉晨雾之中，那如梦似幻的美景。但昨晚的事情，对书臣带来不少冲击。此刻书臣尽管心情平静，却是五味杂陈，怎么都开心不起来。
  “令…令书臣…这…太阳…打北边出来了吗？”刚到令家门口的小霞，吃惊地看著书臣，下巴差点没砸死地上的虫子。
  “大小姐，金华镇北边没太阳，只有年久失修的金华大佛寺。”书臣投以鄙视的眼神。
  “金华大佛寺好好地在华山路上头呢，哪来的年久失修…等等，你的饭盒呢？令妈妈呢？”小霞打量书臣一圈，只见书臣两手空空如也。
  “我妈昨晚…身体有些不舒服，没准备饭，要我今天中午跟你和倩倩蹭饭吃。”昨晚亲眼看见母亲伤心欲绝的书臣，对自己的记忆缺陷多了分谨慎。也许，母亲一直没让燕家知道令家的处境。毕竟家丑不外扬，换作书臣自己，必也会避讳三分。要是仅为了找回记忆，莽撞地将家丑全盘托出，反而可能弄巧成拙。
  “是吗…好吧，看你今天难得没让本小姐干等，中午咱家薛姨的香鸡腿饭盒就分你一半。”小霞拎起饭盒给书臣闻香，然后踏着轻快的脚步走下小径。
  书臣尾随在后，欣慰地望着小霞的背影。尽管平时小霞脾气大得可怕，但有事相求时，小霞对书臣绝对是推心置腹。
  唯一让书臣有些不舒服的，是小霞口中的金华大佛寺，与书臣记忆的偏差。
  “不过…书臣，家里有什么事情，还是好好跟我说好吗？”突然，小霞转过身，严肃地说道。
  “啊…啊？”书臣一下子没反应过来。
  “如果令妈妈身体不舒服，怎么一早就不见人影？以你这恋家恋母的性子，要令妈妈生病，你必定逃学在家照顾她，怎么可能还跟我来上学？”小霞咄咄逼人地望进书臣的眼眸，彷佛看透了书臣的心事。
  “我…”面对如此严肃的小霞，书臣嘴皮子可真是耍不动了。
  “是钱庄的事情对吧？”小霞此话一出，书臣惊讶之余，也松了口气。
  “小霞你也知道？”
  “笨臣，三年前你偷偷跟我说的啊！讲到你妈被白杨钱庄讨债的人打，伤心得都哭哑了嗓子。这种事你居然都忘了？最近你停看聊斋，果然对你那所剩无几的智商造成影响了，唉。”
  看来，书臣猜得一点都没错。令母确实不愿意家丑外扬，所以三年前的他只能私下向小霞倾诉。
  “我说的？大小姐，我这两年可是真被你打得彻底失忆，我当真一点印象都没了。”书臣抓准机会顺势推动对话。
  “令书臣，忘记别的琐事，你要怪罪我爱动粗就算了，但这样严重的事情你给忘了，是你该去看大夫的征兆，知道吗？”小霞指著书臣鼻子骂道。
  “我确实觉得我该去看医生啦！昨天我这样说，你还大闹脾气呢！”
  “你！”小霞正打算对著书臣脑袋出招时，瞥见了书臣脸颊上隐约可见的红肿，顿时心疼缩了手，”算了算了！本小姐不跟你计较了。昨天晚上严重吗？你妈没事吧？”
  “两个手臂刺着青的大汉来了我家，没进门，只是在门口作势威胁我妈。还好我及时回家救了我妈，不然事态可能会更糟。”
  “呵！就凭你能救你妈？笨臣你说谎不打草稿的脸皮，可真是金华一绝。瞧你那脸颊还肿着呢！我看你是挨打不敢说吧？”小霞犀利一语，戳得书臣难为情地别过头去。不过没来得及数落书臣，小霞脸色便垮了下来，”等等！不会是青蛇和白蛇吧？糟糕…这下子可不得了……”
  “怎、怎么了？很严重吗？”书臣听了甚是担心。
  “跟你说过不是吗？白杨钱庄最出名的两个讨债打手，就是青白双蛇，手段多端而且凶残无比，烧杀掳掠样样来……真是糟糕，这样下去你们家会出大事的。”
  “怎么会这样……”书臣完全没料到事态如此严重，惊得哑口无言。唯一值得庆幸的，就是还有一个月的时间，替家里想办法周转。
  小霞低头沉思片刻，抬头对书臣坚定地说，”笨臣，这回我们不能再装作不知情了！我爸留给我的零花钱，还有一百五十多块，少说够还一、两个月的债，我们今天就送去白杨庄那儿。”
  “等等，小霞！这样怎么行！咱家的事情，还是我来想办法，出我的力才行！”书臣见小霞果断想要替令家还债，心里尽管是万分感谢，却也急欲阻止小霞。以令母独立而固执的个性，要知道了家里的债让友人偿还，没准一怒之下，把书臣双腿全给抽断。
  “笨蛋！之前就是听你这样说，还说什么你妈好面子，不想让外人知道，拖着拖着才成了今天的局面！这次我不管你怎样说了！我说还，就偏要还！大不了我事后再跟你妈赔不是！”
  “好好好！燕大小姐你别激动了！离下次还钱的日子还有一个月，咱缓个两三天再见机行事好不？好歹也让我妈先喘口气，情绪稳定了才好说话，是吧？”看小霞真铁了心，书臣知道再多劝也是徒然，只好施个缓兵之计。
  “唉…早点让我们家帮你们一把就好了……”小霞忧心忡忡的长叹，叹得书臣心情更是沉重。昨晚想问小霞关于作画动机的念头，现在也彻底打消了。上学这条路，头一回如此地愁云惨雾，没了玩笑，没了打闹，只剩苦闷的沉寂。书臣眼神空洞地走在小霞身后，满脑袋都是对母亲的忧心。
  “书臣，下回面对危险，要小心行事，千万别逞强，好吗？”突然，小霞停下脚步，语重心长地说道。
  “喔…嗯。”书臣甫回过神来，见小霞的背影里满满的担忧，暖心不已。
  “没事，平日给燕大小姐拳打脚踢，早练就金刚不坏之身，这点小伤，不算啥！”书臣拍了拍胸口，耍嘴皮逗小霞开心。
  “就说了别给我逞强！”小霞转身，又把书包搥上了书臣胸口。
  “哎呀呀呀！疼疼疼！”
  今早，两人都提前一刻钟到了学校。尽管天阶沿途笑闹不断，两人进了校园分头后，书臣仍然郁郁寡欢，完全提不起劲。早晨自习时，王胜等人台上铿锵有力的爱国演说，激励了更多的同学投军报国。国文和数学段考成绩颁布，全班哀号遍野，包含书臣在内，多人排队给老师处分。但这些天天重复上演的事情，书臣全都视之无物，一上午只是呆然凝望校门口的百年大树，在绿叶青枝间为母亲的事迷惘着。
  “令兄，您这位聊斋书生，又在望穿秋水啥啦？”王胜趁数学老师背对着学生写黑板，好奇地问了书臣一句。
  “家务事，极其烦心。”书臣简短回复，继续望着窗外发呆。
  “是为了…咱鼓吹你从军的事儿？你跟你妈通气啦？”
  “我还宁可是为这事儿呢…像你昨天一样，投个兵单报效国家，烦恼全部抛诸脑后。”
  “我？投兵单？我怎么不记得了？”王胜极其吃惊的口气，终于让书臣回了神。
  “等等！你不会也…记忆缺失？”书臣喜出望外地看向王胜，”终于，这红尘凡世里，不只我一人受此磨难了！王胜！你果然是我的……”书臣彷佛找到知音般，欣喜若狂地说道。不过不消数秒，书臣的雀跃就被王胜的取笑声给浇熄。
  “去你的！王胜！下次再给我开这种玩笑，老子绝对把你掐成鸭脖子！”书臣悻然别过头去，继续他的沉思。但就在此时，教导主任那熟悉的肃杀怒吼，突然从校门口传了过来。
  “有没有搞错！都快要正午了你才到校？等下给我到教导处报到！”
  书臣耳闻教导主任的怒吼，望向窗外，只见倩倩抬着颜料箱，上头迭着书包和饭盒，摇摇晃晃地走进校门，纤细的身躯全都埋在重物后头。不过，当倩倩勉强探出头来，向主任赔不是的那刻，脸上的笑容依旧温柔亲切，看得书臣心里甚是愧疚。
  “这教导死老头，看咱倩大美女手提重物，不但不帮忙，还在一旁冷嘲热讽，迟早遭天谴！”王胜一旁见状，嘴里念念有词。
  一代金华校花果然不同凡响，窗旁两排男学生见倩倩受了责难，哀叹声此起彼落，不消一两分钟，书臣整个班，连带几个面对校门几个班的男生们，全都挤上了窗边围观，偶尔还冒出几句咒骂教导主任的怒喊，差点没让魔头冲上楼逮人。
  “你们这些人在干啥？我这儿还在上课呢！全部给我回座！”见全班陷入混乱，数学老师气得双眼都快蹦了出来，执鞭重拍讲桌，把学生全给吠回了座位上。
  “倩倩家里…也有事吗？”这出倩倩引发的大闹剧里，书臣一如往常地泰然处之。只是有别以往看大戏的旁观心态，这回书臣对姗姗来迟的倩倩，多了几分同病相怜的担忧。
  午休课钟一响，书臣和小霞准时到了校楼旁的大树下集合，倩倩不久后也加入两人。老地方，老时间，但席地而坐的三人，表情却有些五味杂陈，一时之间静得只剩校园的嘈杂。
  “倩倩，今天怎么这么晚才到啊？”小霞率先打破沉寂。
  “…嗯…昨夜家里有些事情，弄晚了早上爬不起。”倩倩翻着自己的饭盒袋，话中略带逃避的语气。
  “是吗…”小霞闻言，也接不上什么话了。
  书臣很快发觉气氛有些尴尬，赶紧搬出他的油嘴滑舌。
  “燕大小姐，小的为您做牛做马半辈子，今天中午可否发发慈悲，赏赐小的一盒饭呢？”书臣作跪拜状。
  “死臣，别讲得我像是个苛刻主子一样！”小霞搧了书臣头顶一掌，”咱是青梅竹马，不会亏待你！”
  当然，两人一斗嘴，一旁的倩倩总是莞尔一笑。不过这回，抢在小霞拿出饭盒前，倩倩从袋子里端出了一整锅的东坡肉，浓郁香味一缕一缕地流窜红花青草间，环环萦绕三人树下，霎时让书臣小霞馋得口水直流。
  “两位，今天我也准备了一些东西，给各位加加菜。”倩倩一贯亲切的笑容，这回更流露出几分贤慧。
  “倩倩大小姐！小的这就给您嗑三个响头！”有鉴于上回夺肉惨剧，书臣二话不说，上前就拜了倩倩成第二位主子。
  “你这白眼狼，看谁有美食，你就拜倒谁跟下吧？哼！”小霞趁著书臣磕头之际，踢了书臣屁股一脚。
  “哎呀呀！”书臣一脸栽进草地。
  “倩倩，对不起唷，咱没啥好东西跟你分享，还蹭你的东坡肉吃，真的很不好意思。今天傻臣没带饭，我跟他要分一个饭盒，所以鸡腿只能让你尝尝边儿。”
  “没事的，反正…”倩倩话没说完，口水直流的书臣早已按耐不住，手差不多都要伸进锅里偷肉，一脸馋相让小霞气得破口大骂。
  “令书臣你这脏鬼！你敢用手碰，我就让你这辈子再也吃不到肉！”
  这一吼，书臣不但赶紧收了手，接下来的午餐时间，也安分守己很多。他可再也不想看着到手的东坡肉，又掉进了魔头小霞的嘴里啊！
  几番谈笑后，书臣终于得以一尝东坡肉的美味。怀揣着千万分期待，书臣凝望着筷子前的金黄色五花肉，任凭食欲在舌尖高涨如潮，然后在欲望溃堤那一刻，狠狠地将鲜嫩多汁的美食送入口中。
  瞬间，华丽的鲜美在味蕾间迸发。
  “味道还可以吗？”倩倩笑问两人，但书臣根本无暇答复，把头埋进饭里，配着肉吃得好不尽兴。
  “倩倩你的手艺果然不简单呢。到底怎样才能把肉炖得这么入味呢？”小霞细细品味着嘴边的肉，一脸满足。
  不过，书臣吃着吃着，逐渐感到些许不寻常。嘴里尝的鲜味，鼻里嗅的香气，齿舌间的口感，每样都犹如前世残留的记忆般，熟悉地过了头。
  “书臣怎么了？味道不好吗？”倩倩见书臣停下了筷子，担心地问道。
  “不…只是这个味道…有点太似曾相识了…我上礼拜就觉得在哪里闻过这香味，今天尝了几块，这种熟悉感更重了…可是我很确定，我从来没吃过这种煮法的东坡肉…但为什么…”书臣紧盯着眼前咬了半口的东坡肉，越嚼越感到不可思议。
  “哎呀死书臣！好吃就说好吃，老爱说一堆绕圈的话。倩倩手艺好我们又不是不知道，这么想要奉承你的新主子，等会儿吃完向倩倩再多嗑三个响头得了！”小霞话里带着微微的醋劲儿。
  “嗯…不过真的很好吃，比我妈做得要好多了…”但书臣没察觉小霞的语气，嘴里依然念念有词。
  “别啰嗦了笨臣，再不吃就要上课了！”小霞赌气地捏了书臣脸颊一把，疼得书臣差点撒了饭盒。
  “疼啊啊！”两人又一次在饭菜间掀起唇枪舌战，倩倩见状只能赶紧劝和。
  不过，也多亏这锅东坡肉，三人得以摆脱稍早沉闷的气氛，沉浸于写意的艳阳树荫，享受于笑闹与美食间，直至课钟煞风景地响彻校园。
  “倩倩，今天谢谢你的东坡肉，实在美味极了。我……啊！！糟了！我的作业！”小霞饭盒收拾到一半，突然放声大叫，”对不起倩倩！不能帮你收拾了。我忘了午饭前要送去老师那儿的作业了！我得赶紧先回去。”
  “没事的，小霞，快去吧。我自个儿收就行了。”倩倩亲切地笑道。
  “谢谢你，倩倩！”小霞边跑，边转头对书臣吼道，”死臣！给我好好帮倩倩收拾啊！今天吃最多肉的就是你了！”
  “遵命！燕大小姐说一，小的绝不言二！”书臣行了个正军礼，奔跑中的小霞见状，在入校楼前回敬一副鬼脸。
  倩倩望著书臣逗趣的行礼身姿，笑得好不开怀。
  “书臣你也先去吧，可别迟到了，我马上就收拾好了。”倩倩亲切地说道，但书臣却转身蹲下，和倩倩一起整理餐具。
  “哪里的话，倩倩。迟到个三五分钟不打紧，没帮你收拾我才会过意不去呢。要没你那锅天堂般美味的东坡肉，今天中午只靠小霞那饭盒，咱俩一定吃不饱。光就这点，我就应该留下来帮你，聊表我的感谢之意。”书臣边说边收拾着，认真的表情霎时深深吸引了倩倩，怔得她羞涩地别过了头去。
  “没…没事的…”倩倩结巴地说道，”反正…书臣妈妈昨晚经历那种事情…心情不好没准备饭，换我帮你们煮点东西，也是顺手之劳嘛。”
  此话一出，书臣突然停下了手边的事，转头不可置信地望着倩倩。倩倩感到气氛的怪异，也略带胆怯地转头。
  两人疑惑的视线瞬间交错、结冻。
  “倩倩…我妈昨晚经历的事情…只有我和小霞知道…今天…你明明也因为迟到…没有机会跟小霞聊到这件事情…”书臣严肃地说，但倩倩无辜的澄净双瞳里，不知为何透着一丝企盼。
  “为什么…倩倩你会知道？”
  书臣紧紧盯着倩倩深邃的双瞳，等待她那纤细的樱桃唇间，呼之欲出的答复。
  “因为……”面对书臣质疑的视线，倩倩的眼神渐渐变得失落不已，无奈的泪水蚀遍眼眶。
  但，她的回复声，细如飞蚊。
  “倩倩你…到底是…”倩倩异常的反应，使书臣的困惑慢慢化作恐惧。
  “因为…书臣，你想起来了吗？…”倩倩第二次回复，书臣几乎是扯开耳膜来细听，却还是没能听清倩倩。不过，他确认了一件事情。倩倩嘴里发出的声音，不是细语声，或是更准确地说，不是语言。
  是尖锐的杂音。
  “倩倩！你到底在说什么啊！？”书臣全身剎那间刺骨般地发凉，强烈的恐惧让他失控大喊了出来。
  “因为…书臣！因为……因为我……”倩倩被书臣的吼叫声吓得惊慌失措，眼泪瞬间夺眶而出，”可是……听不到啊！！”倩倩歇斯底里地大喊着，可是口中的字字句句，却被杂音撕得四分五裂。
  而书臣此时已陷入混乱，发了狂的脉搏狠狠敲打著书臣右脑侧。过去一礼拜的记忆偏差，书臣还能藉由医学理论解释。但是，此刻眼前的种种，除了聊斋的牛鬼蛇神，还能作何理解？
  “书臣，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突然，倩倩满脸痛楚，双手紧紧抱住胸口，呼吸瞬间变得紊乱急促。起初，书臣以为倩倩只是情绪过度强烈而不能自已。但很快地，倩倩开始双眼失焦，脸色发白，全身彷佛因胸口的痛楚剧烈地震颤。
  “倩倩！妳怎么了？倩倩！”书臣慌张地喊着。
  “书臣……救我……”倩倩嘴边的细语，还没传到书臣耳里，她便晕了过去。
  “倩倩！喂！倩倩！没事吧？倩倩！”书臣赶紧上前扶起倩倩，使劲地呼唤着，但倩倩早就不省人事，毫不应声。
  听闻书臣叫喊声的学生们，渐渐围了上来，见到金华校花倒卧在书臣怀里，惊叹声不绝于耳。
  “这不是倩倩吗？倩倩怎么了？怎么昏了？怎么办？？”倩倩的同班同学一旁着急地喊着。
  “大伙儿快点让开！要快点儿送她去医护室！”书臣一吼，嘈杂的众人赶紧让开了一条路，他一把背起倩倩，穿过人群箭步往医护室冲去。
  在这混乱中，倩倩胸口的扣袋，不知何时给扯开，露出口袋里沾满血渍的丝巾一角。上头隐约可见的刺绣花朵，伴着倩倩的双辫，与她眼角残留的泪水，随风飘逸。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