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令书臣你这个蠢货！”小霞怒甩书臣的蓝色绘本，不偏不倚正中书臣鼻梁子。
  “呜啊啊啊！我又怎么啦大小姐？？”书臣摀着鼻子，赶紧捡起落在天阶上的绘本。
  “令书臣你这家伙，昨晚想偷读聊斋就算了，可这是校庆要出展的画，还敢给我偷工减料，画成这副德性？枉费我还想帮你一把，这下子连功夫都省了！”小霞气得甩头就走，楼梯越爬越快，终于毕生头一次，抢在书臣前头登顶。
  “等等啊小霞！我昨晚真的没有偷懒，我真的很认真画了啊！”书臣赶紧追了上去，只见脸红气喘的小霞转过身，指著书臣鼻子。
  “你知道狡辩是种罪恶吗？我可是从小看你画画，也是你最常呼来唤去的模特…当然！我是很不情愿给你使唤的，知道吗？所以，你昨晚这些小学生的涂鸦，摆明就是血淋淋的铁证，一笔一画都在控诉着你的懒散！”
  书臣真是哑吧吃黄莲，有苦说不出了。昨晚他可是使尽浑身解数，把他几年来天马行空的幻想，混合了聊斋的奇幻元素，全面呈现在一张画纸上。假设如倩倩和小霞所言，自己是个极具天分的画家，这样充满创新的主题结合，不是个旷世杰作，好歹也有个惊艳四方的层次吧？
  “真…真的那么差吗？”书臣仔细打量着自己的画，怎么看也没到如此令人发指的地步。
  “套句你曾经羞辱我作品的话：‘这也叫艺术？没三角构图、没透视深度、没主题、没层次、什么都没！‘。”
  “那…如果我把这画给倩倩看？”书臣心虚地问道。
  “大卸八块，必死无疑。”
  书臣的自信转瞬间灰飞烟灭。看来书臣失去的不只是记忆，连技艺都丢得一乾二净。
  “还不是怪你成天往我头上砸东西？要没你一天到晚虐待我的脑袋，我也不会从个文艺青年，沦落成失忆青年啊！”
  “本来就是个失智的家伙，还扯皮扯到我头上了！好歹你也想想，当初是你把倩倩拉进美术社的，现在可好，她两年来画技越来越精练，还把你那年成立的那破社，经营成学校的文艺广告牌。人家倩倩如此无私奉献，你却在这里混水摸鱼，还好意思说？哼！反正没差，我今天放学后就待在教室里温习功课，晚点等着去美术社替你收尸！”小霞边说教边往校门口走去。
  “等等小霞！那你说要帮我一把，不是吗？”书臣见状追了上去，却换来小霞满满的赌气。
  “不、帮、了！”
  “书臣、小霞，早呀！”两人回头，刚爬上天阶的倩倩，正微笑地招着手。书臣见状赶紧把绘本塞进书包，小霞默契十足地错身一挡，顺势上前与倩倩打起了哈哈。两人一搭一唱，成功掩过倩倩的视线。
  “倩倩！你也帮我出口气吧！书臣这家伙又让我在他家门前干等了两刻钟，我要处罚他，他还怪我把他打到失忆！你说是不是该好好治治这家伙？”小霞搂着倩倩的胳膊，边撒娇边对书臣使着眼色。
  “小、小霞，你和倩倩好好玩啊…我…我先去上课了！”书臣紧张到舌头都打结了。
  “哼！每次理亏就只会开溜！别忘了你今天的午餐，可是在倩倩和我的手中啊！”尽管只是做戏，小霞恶魔般的笑容，还是气得书臣牙痒。
  “书臣，等等！”倩倩突然叫住书臣。
  “是、是！倩倩！”书臣僵硬地转身，两手紧紧扣住书包，拙劣的样子连小霞都看不下去。
  “今早，没偷带聊斋吧？”倩倩一如往常的清新微笑。
  “没、没有啊！我已经决定弃读聊斋了！要好好学习做个好学生…对、对对！也要做个好的画家！好好画画！”
  “嗯！今天专心上课，绘本等到晚点去了美术教室再拿出来喔！”
  一听倩倩提到绘本，小霞与书臣霎那间交换了惊恐的眼神。
  “好！没问题！令书臣今天一定专心上课！谢谢倩倩大小姐指点！”书臣傻劲十足地鞠了恭，赶紧转身往校门口逃去。
  不过说也奇怪，书臣对倩倩的印象也才两天不到，但仅仅耳闻小霞口述倩倩的恐怖，书臣就怕成这副德行。
  看来，小霞字字句句的威严，都如此地无远弗届啊。
  但这恐惧维持不到五分钟，入座早自习的书臣，就被强烈翻阅聊斋的欲望，给压成了名副其实的失智青年。
  “我…好想…读聊斋啊……”书臣低头望着国文课本，但那聊斋瘾头汹涌如钱塘潮浪，从心头波波敲打喉头，差点没跟早餐的豆浆馒头一起喷了出来。难以想象的痛楚让他双眼光芒尽失，旁人看上去，像极了两打鸦片抽了整晚的落魄瘾君子。
  “喂！令兄您还好吧？”王胜一旁好心问候，书臣却是双手颤抖，一脸僵硬地笑着。
  “没事…王胜…瘾头犯了…过会儿就好…”
  “我刚还在纳闷呢。令兄贵为咱们金华聊斋书生，早自习非得三阅聊斋不可，今早怎么弃暗投明，发奋图强了？”
  “…女鬼缠身…妄想过剩…得好好画画…不然五驹车裂…死无全尸…”书臣阴气森森地说道，看在旁人眼里却是分外逗趣。
  “满嘴胡说八道什么？算了吧令兄，王胜小弟我今天一如往常，为您准备了聊斋，不过只有卷五。知道你不是特别喜欢，但凑和着翻翻，总好过钻研孔老上人的自言自语吧？”说着，好心的王胜便伸手进书包掏着。
  胸口一阵温暖，书臣这才彻头彻尾地悟得雪中送炭的真谛。要是早半年前体会这般同窗温情，上个月面对作文考题”友情”，就不会交上一整篇胡诌了。
  “喏，这就奉上聊斋志异卷五，还望令兄您在小霞面前多为我美言两三句啊……”
  书臣两眼发亮地盯着即将现身的圣书，心头无限的期望与欣悦。但就在此时，台前一声大吼撕裂了教室的宁静。
  “教导处抽检！全部人把书包放到桌上，给教导主任一一检查！”
  这下子，书臣只能眼睁睁看着圣书，落到了金华高中第一号恶人手中，一去兮不复还。隔壁慈悲心肠的王胜，随着另外十五位同窗战友们，全给抓去集体思想改造了。
  “还有十圈，给我腰杆挺直了跑！看你们下回还敢不敢带违禁品进学校！”主任勃然怒吼着。
  书臣看着窗外一群群绕楼罚跑的学生们，心里既是同情又是庆幸，昨天幸亏自己良心发现，把聊斋全数收回了书架上头。
  这么一说，还真得感谢昨晚书臣老妈的训诫，和那归途小径上的阴风啊。
  “王胜！别趴在地上偷懒！给我站起来跑完！”
  书臣往楼下看去，王胜一个孔武精壮的大男孩，给教导魔头折磨得趴跪在地，两腿颤抖，一脸悔恨地望向书臣的窗口，看著书臣心头甚是难受，赶紧双手合十赔不是。
  “王胜，对不住了！下回一定在小霞面前帮你一把。”书臣嘴边自言道。
  “令书臣你这迟到大仙看什么！这么想被罚一起下来跑！”那獐头鼠目的魔头对书臣吠着，吓得书臣赶紧把头埋回子曰里。好不容易有天早上没迟到受罚，得好好珍惜才是。
  这个让书臣胆颤心惊的早自习，令他整早再也不敢对聊斋有任何贪念，聚精会神听完早堂课。直到午饭时间，小霞将饭盒递给他那刻，才得片刻喘息。这也是头一回，书臣经过了课堂内容，透彻地学会了东北三省的地理形状，和其对应省会名。
  “身为中国人，令书臣你真应该感到可耻！”小霞拿着筷子直指书臣的额头，”我看你连东北沦陷的事情都不清楚吧？你这个聊斋妄想狂！”
  “大小姐，九一八事变全中国都知道，我堂堂令书臣，自小忧国忧民，将来必成大器，怎么可能不知道？”书臣说完便埋头苦吃。
  “唉唷！呆子臣也有言之有物的一天？我燕小霞开眼界了，开眼界了。”
  一旁倩倩看小霞书臣两人来回交锋，乐得掩嘴咯咯笑。
  “好了书臣，小霞，我们好好吃饭吧？边吃饭边嬉闹，对肠胃很不好呢。”倩倩说完，优雅地打开了饭盒，一阵美味的东坡肉香瞬间弥漫三人之间，诱得书臣小霞两人不自觉地凑了上去。
  “哇，倩倩你的手艺真好。”小霞煞是羡慕地看着倩倩的便当。
  “倩倩，你的东坡肉好香啊！可不可以让我尝一口啊？”还没说完，书臣的筷子差不多就要够着倩倩的饭盒了。小霞见状狠狠地敲了书臣的脑袋瓜，震得书臣赶紧收手。
  “看你这饿鬼转世的样子，看谁的饭盒都想吃！真是难看死了！”小霞怒吼的样子，倩倩看了只能露出为难的苦笑。
  “小霞没关系的，大家都尝一口别客气。”
  “倩倩，这怎么行，看你饭盒这么小，又只有两片东坡肉，哪够这饿死鬼投胎的傻臣吃啊？”小霞说到一半突然转头，对书臣悄悄逼近小霞饭盒的手狠狠打了一掌，然后接着说，”而且这家伙一天到晚就只会吃碗里扒碗外，咱们千万不可以宠坏他！”
  “这……”倩倩面有难色地看着一脸馋相的书臣，于心不忍地说道，”你们还是吃一块吧？”
  “是啊！小霞你这女魔头！为何要在我与东坡肉之间作梗？”书臣见状接着说，却换来暴跳如雷的小霞。
  “女魔头？令书臣你好大胆子！倩倩！绝对不可以把你珍贵的东坡肉，分给对你的好姊妹恶言相向的蠢货！”语毕，没等书臣来得及回嘴，小霞就夹起倩倩的东坡肉，一块自己囫囵吞了下去，另一块冷不防地喂给了倩倩本人，差点没噎着倩倩。
  这下子，书臣看得心都碎了满校园，只能含泪闻着渐渐消逝的东坡肉香，黯然回味。
  不过，这细细一闻，书臣忽感这股东坡肉香是如此地熟悉，如此地暖心。但他很确定，他母亲并不会做东坡肉，这也是他第一次闻到餐馆以外的东坡肉香。
  ‘难道，我是孟婆汤没喝够，前世对东坡肉的记忆传到现世了？‘这又是书臣天外飞来一笔的妄想。
  “对不起唷，书臣。下回我会带多一点分大家吃的。”倩倩抱着歉意的笑容。
  “哼！给我记住了，死臣！想要有肉吃，就善待咱俩姊妹。否则，还有得你受的！”小霞拾帕抹去嘴上的油光，然后把饭盒里的鸡排分了一块给倩倩，”对不起倩倩，吃了一块你的肉，你也尝尝我家薛姨准备的鸡排吧。”
  当然，绝对没有书臣的分。整顿饭下来，书臣只能自己扒着自己的饭菜，眼巴巴地看着两位美女互相享用美食。早知如此，何必逞口舌之快呢？
  “对了书臣，今天早上没画画吧？”倩倩收拾饭盒时，突然扔了书臣一句，把书臣吓得赶紧从草地上蹦了起来。还在气头上的小霞，这回满脸幸灾乐祸地，享受著书臣兵荒马乱的狼狈样。
  “没，没！早上小的专心致志学习，绝无分神！”书臣腰杆打得笔直地喊着。
  “嗯，记得不要拿出绘本喔，等到下课到美术教室再画画，好吗？”倩倩亲切提醒的微笑，看在书臣眼里却是恶鬼般可怕。从倩倩寒暄的字里行间，书臣总感觉她不断在试探书臣的作画进度。自从早上小霞的严正警告后，书臣非常笃信，那张旷世奇作要给倩倩看到了，倩倩必定会大发雷霆，怒施妖法摧毁书臣的脆弱躯壳。
  “是！大小姐！小的悉听尊便！”书臣敬礼后赶紧开溜，深怕慢了一步就要命丧倩倩手下。不过才跑没几步，书臣便想起倩倩身旁，还有一个噩梦之源。回头一看，小霞早已面带邪笑地与倩倩交头接耳。大事不妙，小霞绝对借机报复，把书臣绘本里不可告人的秘密全盘托出。
  这下书臣更是夹着尾巴，一溜烟逃进了教学楼里。
  “不行不行，我一定得赶紧画出一张象样的构图…不然…”书臣嘴里念念有词地进了教室。可还没入座，书臣不经意往窗口看去，居然又碰巧和前去体育课的倩倩对上了眼。倩倩优雅的微笑，此刻尽失校花的疗愈感，只剩尖刺的批判声，和一旁怒目睁眉的小霞一衬，让书臣的心虚感瞬间火上加油，不假思索便把绘本拿了出来，埋头苦画。
  “书臣，是不是又要上课画画了呢？”楼下，倩倩稍显忧心地望著书臣的教室。
  “哼！倩倩，咱们别管那嘴贱不饶人的呆子了！”小霞拉着倩倩往操场走去。
  面对女妖当前的威胁，书臣显然顾不得牛先生的三大苹果箴言，和爱先生的现代相对主义。他的眼里，只有铅笔头前的点和线，和脑里无限上纲的聊斋妄想。
  “喂！令兄！物理老巫婆好像盯上你了，快点听课吧？”王胜一旁拧着喉咙细声提醒着。
  书臣毫不应声，继续任画笔飞舞着。
  “喂！听到我没？老巫婆真的盯上你了！要往这走过来了！快点把画本收起来吧，令兄！”
  可惜书臣视线里，仅剩白纸上满溢的创意。王胜急切的提醒，和步步逼近的跟鞋声，全成了扰乱灵感的绊脚石。
  “书臣！喂！再不听我的你就要死无全尸啦！喂！书……”
  “吵死啦！老巫婆算哪根葱？我现在上头有个聂小倩在缠着我！这画要画不完才真死无全尸了！你知道吗？”书臣总算受够身旁的嘈杂，勃然转头怒吼。可惜，映入眼帘的不只是满脸无奈的王胜，还有站在桌前愤怒无比的物理老师，以及众同学吃惊和嘲笑的表情。
  “好一个老巫婆，好一个聂小倩，好一个死无全尸。”年过知命的女人，杀人般的眼神让书臣瞬间窒息。
  “老师…我……我是真的被…缠上了啊……”没等书臣说完，女老师一鞭子就往书臣脑袋挥了下去。
  青春年华的女生们，在金华高校的操场上，香汗淋漓地跑跳着。唯独那格格不入的，是一个步履阑珊的男学生，和身后怒骂不断的女老师。
  “又是那个令书臣啊？”
  “见怪不怪啦，那个傻蛋要不就是迟到被罚，要不就是上课被抓到偷看聊斋。”
  “不过被老巫婆盯上，还真是够呛的呢。”
  操场上的女学生们，无不投以嘲讽的眼神，就连书臣的青梅竹马，都嗤之以鼻地品味著书臣应得的报应。
  “哼，笨臣！这就是骂我女魔头的报应！”
  唯独站在小霞身旁的倩倩，眼见书臣不听劝的下场，略显不舍地苦笑着。
  ※※※
  “绝…绝对是被施法了……好一个……倩倩…啊……”下课铃响，气力放尽的书臣，摊在课桌上动弹不得。王胜、陈佑和几位男同学站在书臣身旁，有说有笑地调侃着。
  “书臣，反正你是天天被罚，今天这记不算啥吧？”陈佑笑道。
  “是啊，令兄，我今早还替了你和聊斋卷五，去跑了校楼二十圈呢。”王胜自嘲。
  “…你们不懂……我身边真有个聂小倩缠上我了啊……我这回被老巫婆抓到，就是因为这绘本……那个叫倩倩的女鬼作祟……而且那女魔头小霞居然弃友投敌…帮着倩倩一起整我……令书臣我孤军难胜啊……”书臣有气无力地回道。
  “我的老天啊，令兄你可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啊。和金华高校两大美女为伴，早晚有燕大美女同进同出，社团还有个第一校花倩倩共事，这好事打哪儿找去？尤其咱王胜会长，对小霞的思慕已经难以言语形容之，恨不得这辈子重新投胎，也当当燕大美女的青梅竹马呢。”众男性争相点头，既是羡慕又是忌妒。
  “这么一说，书臣啊，你不是今天要去美术社吗？”王胜这一问，又把书臣吓得不成人形。
  “呸呸呸！别提美术社！我今天打死不接近那教室，不然真的要把命白白送给女妖了！”书臣猛然将绘本塞进书包，急忙夺门而出。
  “喂喂！令兄！不去美术社，就加入咱爱国青年团，准备咱们下周的演说吧？喂！”王胜喊着，却换来书臣应付般的语气。
  “别了！别了！现在的金华高中没有一处安全，令书臣我只能下凡寻求藏身之处啦！”
  书臣三步并两步地冲下楼梯，深怕晚了一步就要被妖女和魔头逮住，堕入万劫不复之地。可惜，今天书臣就是倒臭楣，还没来得及逃出校楼，便和祥瑞、心慈两人撞个正着。
  “书臣？这么着急要去哪儿呢？今天不是说要加紧赶工吗？”心慈好奇问道。
  “画室那儿都准备好了，就等倩倩和你了。”祥瑞笑着说道。
  “我……我……我去…”书臣紧张得一时语塞，惹得心慈又调侃起了书臣。
  “难不成，你是要背着小霞去和哪个女孩…”心慈挑事的口吻，气得书臣立马搬出聊斋锦囊。
  “我得去寻找我的灵感啊！昨夜不知为何，我的梦境里浮现了一幅意境深邃的画面，狐妖小唯身沐清澈湖水，身姿妖艳迷人。今早一想，那景色正是金华镇外的天镜湖，前有杨柳后有雕楼，先别说是个绝妙的作画景点了，往后你们小两口的大喜都应该办在那儿。”
  书臣这一说，羞得两人面面相觑。
  “书臣你在说什么呢？我…我都还没答应祥瑞呢…”
  “所以，今天我得趁着风和日丽的午后，速速动身前去取景，要不这不仅是我的损失，更是咱美术社的……”书臣扯得正起劲时，一句犀利的话语硬生生地插了进来。
  “书臣，上回不是交代过，不准搬出你的聊斋妄想吗？”书臣心虚地转头，身后果不其然，是他死也不想碰头的女妖倩倩，顿时吓得书臣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书臣你得好好向祥瑞看齐呢！一个挂名社长，比你这个真正的美术社长，还要尽心尽力，天天全勤报到作画。书臣你怎么好意思呢？来，乖乖去美术教室吧，你今天还有很多构图要补救呢。”倩倩一贯亲切的微笑，终于像镣铐般死死地锁住了书臣的喉头，将他牵往了审判之室。
  沿途，书臣脑里只是不断浮现五马分尸、抽魂撕魄的惊悚画面。眼前倩倩的眉清目秀，和她充满诗意的出尘脱俗，全成了女妖的万恶画皮。几番内心恐惧的挣扎后，书臣还是被带进了美术室，在画架前坐了下来。但此时的他，早已不敢想象接下来几分钟，会有怎样的灾厄降临在他头上。
  ‘只要能活着回家看到母亲，令书臣我此生就无悔无怨了。‘书臣心里反复默念着。
  “书臣，昨晚辛苦你了，下回不要再画这么晚了，好吗？构图没构好没关系，我们之前不是还有另一个构想吗？今天我们试试别的主题，好不好？”倩倩却是出乎书臣意料，边整理着窗台的杂物，边对书臣和颜悦色地说着。
  这么一提，小霞果然是告了状。不过，昨晚熬夜画画，书臣可是一个人都没说。他估计，如果不是倩倩施法窥视书臣的一举一动，就是小霞中午加油添醋时，歪打正着的指控。
  “…女妖…你…不会是打算要吞了我的肉身，吸了我的魂魄吧？”书臣依然抱着一丝胆怯，深怕倩倩和蔼的神色，只是暴风雨前的宁静。
  “笨臣！就说我不是妖了！把你那过剩的聊斋妄想放在画布里好吗？”尽管有些恼羞成怒，倩倩依然口吻温柔地继续说道，”好啦！今天是炭笔画，祥瑞和心慈昨天都构好图，今天已经要上色了。我们可得加把劲，别输给他们了！”
  书臣望向一旁认真作画的小两口，闪亮亮的甜蜜；回头审视眼前的全开画布，惨淡淡的空洞。
  不过这一看，书臣更是备感诡异，祥瑞这个大少爷，何时成了全勤的美术社挂名社长了？书臣自己怎么又成了真正的社长了？
  “今天我就做你的模特，你来画我，好吗？”倩倩在窗前摆了张欧洲风格的椅子，配着窗外盛开的杜鹃花，构景诗意盎然。
  “等等！等等等等！”书臣一脸彷徨地看向倩倩，双手做求饶状说道，”妖女你饶了我吧，我才跟你认识不到两天，聊不到几句话，你上来就要我画天画地画美女，我当真吃不消啊！我从昨天到今天，在绘本上尝试了千百回，除了失败还是失败，连小霞都看不下去了。我令书臣可是当真不会画画，是个没才没艺的妄想书生啊！”
  面对书臣费尽唇舌的诡辩，倩倩却是慢条斯理地入了座，转头投以书臣恳求的泪眼，一瞬间绽放出惹人怜爱的气质，融化了书臣的心。
  “好…好…我画…我画……”书臣最无法抵抗女人苦苦相求的眼神。每回小霞耍性子使出这招，书臣同样也是束手无策，只能乖乖迁就。抱着死马当活马医的心境，书臣拾起炭笔，在空荡的白色上，拉出一条又一条的黑线，凭着主观的视点，努力将倩倩柔和的轮廓，一笔一划的重现在画布上。
  倩倩开头只是静静地望着窗外，任她梦幻般的侧影，融入窗棂前随风摆曳的花彩之中。不过没过多久，倩倩便开始欲拒又还地窥视著书臣，费尽心思回避眼神交错的样子，彷佛暗恋中的羞涩少女。
  “好了！倩倩你来看看吧？你既然认同我的才能的话…”书臣右手握着画笔，左手搔着头无奈地说道。
  “这…这是什么？”倩倩走到书臣身旁一看，一下子给画布上的混乱涂鸦给吓傻了。
  “所以我说了我不会画画…”书臣满脸歉意地说着，”我知道你看了一定会生气…可是我生下来就只会跟聊斋打交道…数理几何也是班上倒数…要我画圆我都画个三角给你…我是说真的…我当真画不出你的样子…”
  低头不语的倩倩，让书臣更加愧疚，也彻底打醒书臣的画家梦。一而再、再而三的失败作，成了书臣眼前最赤裸的证据。
  令书臣，不会画画。
  “倩倩，我还是…”书臣话没说完，只见倩倩从身后靠了上来，前胸紧紧贴住书臣后背，左手翻了一面新画布，右手冷不防地紧紧扣住书臣执笔的右手。倩倩吹弹可破的细致脸颊，不偏不倚地停在书臣脸侧，惊得书臣满脸通红。
  与异性如此亲密的接触，书臣这辈子从来没经历过。就连青梅竹马小霞，安全区域也只有肩膀；跨越雷池一步的下场，书臣打从心底不敢回忆。
  “啊…啊啊？”书臣心跳如万马奔腾，呼吸早已杂乱无章，连右脑侧的脉搏都剧烈得难受。
  “书臣你一定会画画…因为……”但倩倩却是全神贯注地望着画板，坚定地拉起了书臣的右手，往画布上挥舞了下去。
  书臣全身彷佛上紧发条，连倩倩耳边的话语都成了杂音。思绪混乱之余，仅感到倩倩纤细的玉指，牵动他的右手，在画布上熟练地运笔，每条线的笔触都是如此细腻，每一划的停顿又是如此地确实。
  “等等…倩倩…我跟你才认识没多久…你上来就这样冷不防地…”不过倩倩这般大胆的行径，书臣实在无法接受。
  “因为……”倩倩翩翩秀发下专注的表情，映在书臣眼里，又激起一阵小鹿乱撞，只能放任倩倩随意使唤自己的右手。倩倩含在嘴里的话语，神绪混乱的书臣根本听不清。
  “…被老师们看到会…会被记过吧！？”紧张过度的书臣，别开头往教室门口看去，深怕教导主任或是老巫婆再度现身。要真给抓到校内男女卿卿我我，可就不是绕跑操场能够了事的了。
  “因为……”倩倩稳如泰山，继续带著书臣的手飞舞画布上头，接着导引书臣的小指，在画布上一指一指地将炭笔痕抹开，嘴里轻声重复著书臣无法理解的细语。
  眼看倩倩毫不理睬，还变本加厉地支配他的五指，给逼急了的书臣终于放声喊了起来。
  “你这个聂小倩转世的女妖，想被记过就算了！求求你行行好，别拖我下水啊！”书臣语毕，倩倩终于松开了书臣的手，给了书臣片刻喘息的机会。
  “妖女你这是发什么神经？突然抓着我的…”书臣话说到一半，魂魄就像被抽空一般，眼神呆滞地凝望着画布上的奇迹。
  两人一双手紧紧相握，腕上相衬的手编幸运腕带，完美的构图，完美的光影，完美的指抹炭笔笔触，完美地跳脱画布的局限，无条件地体现了，爱。
  “这是…”书臣哑口无言。
  “所以我说…书臣你一定会画画的嘛！”倩倩拾着如释重负的微笑，轻巧的步伐走到窗边，回头淘气地说道。
  书臣缓缓抬头，眼里只见窗棂前，包覆在白光里天使般的身影，一望便彻底地着了迷。
  ‘方才…确实是倩倩握着我的手…运笔作画…可是…这场景似乎在哪儿见过……‘书臣尝试从阵阵惊讶中整理出思绪，倏然意识到刚刚作画时，并非只有倩倩引领着他的手。中途不知何时起，他的手便已惯性地运笔抹指，就好像作画技能经过了倩倩的手，源源不绝地传进了他的体内一般。
  可是，当他盯着手中的炭笔时，那股久违的熟悉感再度泉涌而出，彷佛叨然提醒著书臣，这是他与生俱来的才能。
  “吶，书臣，现在可以画我了吗？”倩倩摆好了同样的模特姿势，俏皮地转头笑问。
  “我…”书臣盯着眼前的画犹豫了片刻，自信心渐渐萌芽，”如果是这样的话…我就再试试…”
  咽了口口水，书臣小心翼翼地换上新的画布，将脑子里的杂念全部抛开，再度挥动画笔，绘下他眼前最美的一幕。
  接下来的两小时，是书臣这辈子除了翻阅聊斋，最聚精会神的一刻。画笔与指抹跟随他心之所向，一丝一丝地交织着倩倩的俪影。倩倩高雅的身姿捧着飘然的细丝秀发，亭亭玉立于阳光遍撒的窗棂前。杨柳眉间的清纯，衬着明净杏眼里淡淡忧郁的眼神，穿透粉色花丛，直眺云端的虚空。炭笔与指腹摩擦画布的沙沙声，伴着花叶风曳的飒飒声，合奏一谱平静的安神曲，两人就这样不发一语地沉浸其中，忽略了秒针的律动。
  不知不觉间，夕阳已伴山头，留校社团活动的学生，三三两两准备下凡。
  “倩倩，我们先走一步。明天咱俩有考试，还得回家恶补恶补。”祥瑞与心慈在教室门口道了别。
  倩倩对两人微笑点头后，悄悄地瞄了眼悉心作画的书臣，那满脸炭笔灰下，全神贯注的表情，投映在倩倩晶莹剔透的瞳孔中，霎时如咒语般死锁了倩倩的视线。她便这样若有情愫地注视着书臣许久，情感泛滥之余，彷佛连泪水都要夺眶而出。如此多愁善感、惹人怜爱的模样，不愧为金华高校第一美女。
  “好了！来看吧！”书臣毫无预警地停下画笔，把恍神许久的倩倩吓得不知所措。
  “妖女你怎么傻了？赶紧过来看呀！”书臣摸着鼻头，沾沾自喜地说着。
  “喔…喔喔！”回过神的倩倩，赶紧前去检视成果。但这一看，倩倩出乎意料地被眼前的光景吓傻，凝望着画布久久不能自已。
  画布上，每条指触都如针织般细腻到位，从欧式座椅的精雕细节，到柔顺发丝与窗外花簇的交舞感，全都与倩倩无暇的身影，纺成一幅唯美的作品。
  “怎样？还可以吧？”书臣得意的笑容，将他内心彭湃的成就感表露无遗。曾听说，艺术家的最高层次，就是从虚无中制造出回忆，像写日记般投射到画纸上。
  此时此刻，奇迹的灵感开窍，让他深切体会了这般境界。
  “嗯…好美…”倩倩呆然说道。
  “生平第一次画人像，没想到还是满成功的…而且还是画个女妖…”书臣笑笑抓着头，丢个玩笑话缓缓气氛，却见倩倩转头，向他投以灿烂无比的笑容。
  “不会的。书臣画的画，永远是……”突然，又如前天傍晚，倩倩的声音再度变得细如飞蚊。
  “咦？倩倩刚刚你说了什么？”书臣疑惑地望着倩倩，无法理解她为何欲言又止。但倩倩没有响应，只是惆怅地凝视著书臣。
  不过，这般尴尬的对望，很快就换了味儿。近距离的眼神交会，一下子让书臣满脸通红。
  惊觉气氛暧昧的倩倩，也顿时羞赧了起来。但不知为何，倩倩与书臣的两对深瞳，就像磁铁般紧紧相吸，完全无法将视线移开。
  夕阳晒透窗棂，阵阵微风流入。
  两人相望，无言相对。
  “死书臣！天都快暗了，你妈妈估计都做好饭了！快点下楼！不然今晚罚你只能吃白饭啊！”忽然，教室窗外楼下传来小霞的怒吼，打破了两人四目交合的枷锁。
  “我，我该回去了。家人还在等我回去吃饭…”书臣抓了书包赶着起身，倩倩却迅速拧住了书臣的右手袖子。
  “书臣！等…”书臣回过头，只见倩倩片刻低头不语，然后又松了手。
  “对…对不起。”倩倩低声为自己的脱序行为道了歉。
  面对行径扑朔迷离的倩倩，书臣实在不知如何是好，只好转身拿起稍早两人合力创作的那幅画，友善地笑着对倩倩问道，”这张画，能给我留作纪念吗？毕竟这是我的开窍之作，也是倩倩你施法的成果。”
  “嗯，当然可以。”倩倩听了，果然如书臣所愿，露出了她原有的甜美笑容。
  “那我就先告辞了，倩…”正当书臣卷起画布，往教室门口走去时，倩倩又再度叫住了书臣。
  “对、对了，书臣…关于小霞的事情…”
  “小霞怎么了？”书臣转头疑惑的表情。
  “好好善待她，别跟她老是斗嘴吵架了。她这次画展，会帮你很大的一个忙，可能会改变你这辈子的忙。”倩倩煞有其事地说着。
  “倩倩，我怎么听起来，像是你要帮小霞道歉的样子？我早就不怪她向你告我状的事情啦！我令书臣体瘦心却宽，这种小事情不可能放心上的，何况又是对我的青梅竹马，我的宽容心必然加倍…”书臣洋洋得意地说到一半，窗外又传来小霞的吼叫声。
  “令书臣！你是下来不下来？”小霞听上去真是暴怒在即了。
  “好的好的！燕大小姐，小的现在就下去了！”书臣对着窗户喊道。
  “总之…你现在一定要把画技练好，不要辜负她的一片苦心，好吗？”倩倩笑着嘱咐道。
  “知道知道！倩倩大小姐，小的铭记在心！”书臣随兴挥动右手的倜傥背影，霎那间怔住了倩倩。
  “明天…书臣你还会来吗？”
  “只要你不再施妖法窜改我的记忆，我就会回来的，金华第一校花聂小倩。”
  “就说了我不是妖啊…”倩倩苦笑着。
  “再见了，女妖！”书臣离开教室前，挂着阳光般的笑容，向倩倩道别。
  “再…再见…书臣…”
  倩倩以微颤的声音挥别书臣后，站在原地久久不动，听著书臣的脚步声渐渐远去。片刻后，接着传来窗外两人斗嘴的嘈杂，随着日落前的阳光，越来越微弱，越来越微弱，直至刺耳的沉寂。
  “等…等等…不要走…不要走…书臣……”倩倩双肩颤抖着，两颊被泪痕狠狠地划破，在这逐渐昏暗的美术教室里，显得分外孤独悲伤。
  “不要离开我……”倩倩细语着。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