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早，书臣毕生以来头一遭，如此地心神不宁。早课里头无论是之乎者也，还是代数方程，书臣的脑袋全都装不下。
  到中饭前，书臣只能恍神于窗外校园景致。昨日市集与倩倩相遇的淡淡温存，和早上小霞与倩倩相挽而行的背影，交错间让他陷入了无垠的混乱。
  “过去两年…倩倩也是校花？我怎么想破头都没印象？倩倩这个名字虽然顺耳，怎么都感觉是昨天才认识的名…可是连小霞都这么说…怎么想不合理啊…”书臣沉思许久，转头翻出了书包里私藏的聊斋卷二，过了几页文字后，满脸惊讶。
  “难道倩倩是聂小倩转世？…那我果不其然是宁采臣转生？”这个念头蹦出没多久，书臣便难为情地笑了出来。
  “别傻了，这是科学的时代，怎么也不可能会是什么牛鬼蛇神的东西…难道是我给小霞打脑袋打失忆了？”书臣摸了摸右脑侧，今早重击的地方还在隐隐作痛。
  这看来的确是最合理的解释。毕竟从小脑袋三天两头给钝器捶打，不打成智障也打掉不少智商，难怪被小霞的‘呆臣‘越骂越呆。
  自嘲之余，下课铃响，教室另一头突然传来阵阵惊呼声。几位男学生一拥而上，对着窗外兴高采烈地叫闹着。
  “是倩倩啊！快看快看！”
  “果然是天仙般的校花啊。见她回眸一笑，马上精神百倍了呢！”
  “哼，你们这些家伙都不懂。比起倩倩，小霞才是真正的仙女啊！给我让让，让让啊！别挡着我瞻仰小霞的尊容。”王胜从男生群里推开一条生路，挤到窗前大喊着。
  眼看连挚友王胜都认识倩倩，书臣更加摸不着头绪了。
  对着男学生们呼闹的方向看去，倩倩同小霞和一小群女同学们，在前庭大树下席地而坐，宛如旧识般有说有笑，对男生的嬉闹充耳不闻。
  “不合理啊…难道真的是女鬼…？”书臣凝视倩倩如花绚烂的笑靥，举手投足温文儒雅，怎么看都的的确确是个万人追捧的金华校花。
  但不管书臣如何推敲，都无法解释昨今两天记忆的偏差。
  突然，倩倩抬头笔直地往书臣所在的窗户望去。书臣不经意眼神一对，瞬间被倩倩看似暧昧的笑容击穿心头，一下子小鹿乱撞，满脸羞赧的通红。
  “喔喔喔！倩倩看过来啦！”男学生们兴奋地吆喝着。
  “哎呀！别自我安慰啦！还不是看那个聊斋书生令书臣？”其中一男冷言一出，全体都转头向书臣投以妒忌的怒视。
  “心如止水…心如止水…”书臣见状赶紧别过头，嘴里念念有词地起身，飞快地走出教室。
  不过，说总是比做简单。下午外语课，屡屡走神的书臣，给老师叫上台骂了个臭头；化学课书臣一个不小心砸了一排烧杯，给罚去走廊半蹲；连放学前收个书包，都失手洒了满桌的水，课本和聊斋全都连带遭殃。
  这回，换成书臣满脸惆怅，彷徨地伫立校门口的百年老树旁了。
  “心如止水…心如止水…不管怎么想都是女鬼啊！？”书臣激动大吼，又一次吸引了众人耻笑的目光。
  “令书臣，你又吃错什么药了啊？早上让我等你起床，现在又让倩倩找你大半天？”不知何时现身书臣身后的小霞，不悦的语气吓得书臣赶忙回头。
  “倩倩找、找我！？”
  “是啊！高一时信誓旦旦地说要发展美术天分，兴高采烈地创办了了美术社，还把倩倩拉了进去。看来令书臣果然是懒惰成性，又想开溜回家睡觉了吧？”小霞不屑地取悦著书臣，但书臣听完却落入更深的恐慌。
  “我…美术社？不可能…不可能…”
  是啊，怎么可能呢？昨早还是个游手好闲的劣等高中生，今天居然摇身一变成了文艺青年？
  这绝对不是单单用受虐失忆可以解释的事情了。
  “你那什么表情？早上被我打傻了吗？”小霞打量着惊慌失措的书臣。
  “绝对不可能！”书臣当下发了疯一样，大吼一声便往校楼冲去，突如其来的举动把小霞吓得呆若木鸡。
  “喂！呆子臣！发什么鬼疯啊！社团活动都快结束了！别忘了等会儿在我家吃饭！我爸妈好不容易从南京回来，你别给我迟到了啊！喂~~~！”小霞气极败坏地喊着。
  眼看书臣一去不复返，小霞只能摸摸鼻子转身离开，可是前脚才踏出校门，便被四位男学生挡住去路。
  “燕…燕大小姐…金华高中爱国青年会会长王胜，陪同三位衷心会员，向您…呃…向您致敬！”王胜语毕，四位大男人利落地弯腰鞠躬，像极了一排毕恭毕敬的家仆。
  “王胜…都跟你说过几回了…可不可以不要尽干些丢脸的傻事……”小霞环顾四周，离校的学生们无不掩嘴窃笑。
  “燕大小姐所言极是！王胜铭记在心！起！”王胜一声大吼，四男整齐平身。看在小霞眼里，这帮活宝简直让她哭笑不得。
  “爱国青年，今天又是什么理由，要向我致敬啦？”小霞双手插腰，居高临下的口气，迫得王胜等人几乎不敢直视小霞。
  “回…回大小姐……您…您今天中午…树下…与您的朋友们…谈笑风生的气质……让我的…我的……”王胜话越说越结巴，小霞实在听不下去，索性抢过发言权。
  “好了好了，王胜我知道你要说啥，什么仙女般的气质，鼓舞你的报国斗志，让你敬意油然而生啥的。求求您了，我知道您父亲是金华军工厂的产线工头，您从小耳濡目染，想有朝一日精忠报国。但要追女孩，就别把你那爱国情操拿出来摆弄，我每回听、每回数落，你怎么就是学不会啊？多跟你那死党呆子臣学学，人家虽然蠢，至少嘴巴聪明多了！”小霞先狠狠训斥了王胜一番，然后转头指着后头三男，火力全开。
  “你们三个也是，不要王胜追女生追到哪儿，你们就跟到哪儿，活像群混混样儿。尤其你，罗傅嘉，你成绩老挂金华车尾，放学后不努力学习也罢，空有个大个子还不去干点儿实事儿，在这儿做什么跟班？还有你，陈佑，你父母天天从早到晚在市场卖肉，辛苦持家，你下课不去帮忙，还在这儿陪你们的会长拜裙子，要我是你母亲，准把你两腿子抽断。金尔伦，我实在不想说你了，家里不穷你非要三五天才洗一次澡，你真的认为这样与王胜会长同进出，王胜能吸引到任何女生吗？”
  “俺天天洗澡浑身怪不舒服啊…”粗眉突眼、身形短小的尔伦，满口西北乡音试图解释。
  “那就别跟在会长旁边啊！”小霞怒吼，三男吓得连声都不敢出了。
  “是、是的！大小姐，咱们受教了！”王胜挺直腰杆，”那么，斗胆请问大小姐，今晚有空能与我共进晚餐吗？”
  “抱歉，今晚没空。我父母难得从南京回来，我要回家好好陪陪他们。”
  “燕大小姐满是孝心，果然值得尊敬！”王胜说完又是深深一礼，三男见状也赶紧上前陪礼。可惜，小霞似乎一点也没给打动，只是无奈地叹了口气。
  “更何况，我已经跟你说过多少回了，我对没缘分的男生实在没兴趣。王胜，我真心劝你，还是别处寻芳吧。”小霞语毕，便拾起脚步走下了天阶，留下弯腰面面相觑的四男，对着空气作揖。
  “会长…别气馁…咱们挺你！”尽管陈佑尝试鼓励，但他那对男子气概的剑眉，配着细长眼和高瘦的身形，格格不如的模样煞是逗趣。
  “是啊，会长，您有这勇气正面追求金华仙女，大伙儿都着实佩服您呢！”宽眉鹤眼、高大精壮的傅嘉，在王胜身后坚定地附和着。
  “……没事儿！孙中山先生革命十一次才推翻满清，我加上这回被拒绝了八次，只代表我离成功又更近了一步！”王胜越说气势越盛，”好！咱们重整旗鼓，明早先从下周的朝会演说准备起！要用我们的爱国心感动金华众人！”
  王胜说完，四人校门口前兴高采烈地欢呼着，不消许久也下了凡间。
  另一头，书臣进了校楼后，毫不犹豫地冲上楼梯，箭步穿过走廊直逼美术社教室。
  “不可能…美术社…我连怎么画画都不知道…怎么可能？绝对不是我失忆…绝对不是…这种感觉根本就像是…”书臣飞奔绕过转角，走廊尽头美术教室外，倚在窗边的清秀身影，正是等待著书臣的倩倩。
  “就像是…这世界被窜改了一样…自从遇到了这个倩倩之后…”书臣盯着倩倩彷徨等待的表情，越来越确信这两天所有的不寻常，是源自眼前所见，这股有形有体的超自然力量。
  “这个倩倩…一定是女鬼！！”
  书臣教室门前驻足，神情凝重地望着转过身来的倩倩，两人眼神交错之间，划出几丝尴尬的氛围。
  “还好书臣你来了。校庆画展只剩不到一个月，少了你美术社可…”倩倩见书臣到来，松了口气露出一贯甜美的笑容说道。不过话没说完，倩倩便注意到书臣不苟言笑的表情，眼神甚至带着一丝敌意。
  “书臣…你怎么了？”见状，倩倩口吻变得有些畏缩，书臣听了眼神更加咄咄逼人。
  “倩倩，请你诚实跟我说。你是女鬼吗？”
  此话一出，倩倩无言以对，只是讶异而无辜地望著书臣。夕阳斜照穿透整条走廊，点亮了倩倩泪水汪汪的大眼，清澈的瞳里映著书臣刺刀般肃杀的脸庞。
  书臣记得很清楚，昨天正是这个眼神，让他对倩倩口中的字字句句深信不疑。但此时此刻，眼前貌似已经动摇的倩倩，让书臣心中的信任，随着窗外吹进的阵阵微风，缓慢地化作细沙悄悄流逝中。他早已做好心理准备，倘若倩倩从实招来，并还给他原本的生活，他会和小霞合力为倩倩超渡，哪怕是要抢回邪咒封印的倩倩尸骨，还是要与千年老妖斗法解救倩倩，他都两肋插刀。
  但如果倩倩矢口否认的话，书臣靠着熟读聊斋的内容，已经做了最坏打算，找市集里游手好闲的道士镇妖，抑或上后山的金华大佛寺求救等等，不管这些方法听上去多可笑，妖魔当前，保命为重。
  “哈哈哈哈哈哈哈！”倩倩突然掩嘴噗哧一笑，把书臣从聊斋的妄想里抽了回来。
  “等等，有什么好笑的？”书臣诧异地问道。
  “哈哈！书臣你果然一点都没长进。你这个问题…不就是每次做了亏心事，被我抓到时应付我的招数吗？”
  “不对啊！可是…为什么自从遇见你之后，这世界好像只有我不记得你的存在…”书臣急忙质问着，但倩倩却是越笑越开怀。
  “哈哈哈！哈哈哈哈！书臣你真的一点都没变呢。”倩倩抹去眼角欢笑的眼水，微笑地伸出手拉著书臣的手腕，”我向你保证我不是女鬼好吗？用常识想想，一只女鬼能拉住一个活人，逼着他进美术室画画吗？”
  “等等！别拉我啊！”书臣见状吓得赶紧把手抽了回来，”你自称不是女鬼，可是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像聂小倩，那种的吃人魂魄的女妖？你拉我进这间教室，我又怎么能保证你不会加害于我？”
  倩倩听了书臣这样说，一脸鄙视地看著书臣，那十足傲娇的气质，霎时让书臣以为是小霞现身。
  “书臣你，是不是又想偷懒？祥瑞和心慈都比你早到两小时，都快上完色了，你居然又开始聊斋这套？”倩倩两手插腰，赌气地对书臣指责，架式可像极了暴怒在即的小霞，让书臣惯性地退让了下去。
  于是，书臣探头看进教室里，果然是个充满艺术气息的画室。墙上幅幅充满意境的水墨和素描，教室里四布的画架和石膏像，和窗前一组欧洲古典沙发椅，让整个教室满溢着文艺的优雅氛围。
  “等等，祥瑞和心慈？那对指腹为婚的情侣？是什么时候两人摇身一变，全成了美术社社员了？”书臣猛然意识到，吃惊地盯着画板前专心致志的小情侣。
  书臣记忆里，祥瑞是国民党军部驻金华镇的文官，锺士官家里的大少爷，挺拔俊秀，满身书香气息。而心慈是金华军工厂区，方总厂长的心爱千金，和祥瑞和小霞家都颇有交情，品貌端庄，个性温文儒雅，烧得一手好菜，偶尔还喜欢跟着小霞一起调侃书臣。
  但，这两人和美术绘画之类的事儿，绝对搭不上一丁点儿关系。
  再仔细一想，书臣打从入学就没听说过，金华高中有美术社的存在，今天也是第一次看过这间画室，更不用说自己是创社人这档子事儿了。
  ‘那么…为什么刚刚小霞提到美术社…我就毫不犹豫地来到这里呢？‘书臣这才意识到自己行为与记忆的不协调。
  正当书臣思绪混乱之际，倩倩从容地走进画室里，拿出一本蓝色绘本。
  “你昨晚又看聊斋没睡好，对吧？每次听你在扯这些聊斋的片段，一定就是打算偷懒逃工。算了，来！这是你的绘本。今天晚上你有空画些构图，明天好过来上色，这样对你够好了吧？”倩倩将绘本递到书臣手里，但书臣却是一脸彷徨地看着倩倩。
  “等等，构图上色什么的都好，可是我根本不会画画啊！”书臣无奈道。
  “书臣你别闹了，翻翻以前你的作品，灵感一定就会出现的。你以前不都是这样做的吗？”倩倩俏皮地笑了笑，让书臣先前紧绷的神经瞬间放松不少。
  可是，书臣非常确定，这辈子从来没跟画笔有过任何缘分，更甭谈有自己的绘本，或是创立什么美术社之类的事情。
  “看看过去，总会想起什么的，是吧？”倩倩投以冀盼的眼神，彷佛深信著书臣的作画能力。
  “所以我连自己会画画的事情…都会忘记？”书臣茫然注视手中的绘本，脑子里忽然浮现了小霞挥舞书包怒吼的可怕画面，叹道，”搞不好我这不靠谱的记忆，真是那女魔头的杰作…”
  “对了，今天是四月十五号对吧？”倩倩笑着问道，顺便转头看了看画室里的时钟。
  “嗯…是十五号没错…吧。”书臣心不在焉地回答，依然沉浸在小霞的噩梦里。
  “那书臣你赶紧回家吧。今天是…”倩倩不知为何停顿了下来，望向窗外的树梢片刻，然后转头接着说，”是小霞父母回来的日子，你可别迟到了，不然小霞会很生气的唷。”
  “糟…糟了！”书臣彷佛大梦初醒，转身箭步离去。
  “谢谢你提醒我，倩倩。”书臣转头向倩倩道谢，而倩倩依然挂着清纯甜美的笑容，向书臣点了头。那一刻，那怕倩倩是鬼是妖，书臣都切实地感受到了友善的温暖。
  夕阳下倩倩的身影，纤细得太过脆弱，却又流露着沧桑中的坚强。这样的身影，在书臣别过头离去的剎那，随着一份莫名的怅然，悄悄映在了他的脑海里。
  ※※※
  “死书臣，看我明天怎么修理你……”怒火中烧的小霞，餐桌前低着头喃喃自语，与燕父燕母三人围坐满席佳肴前，等著书臣的到来。
  “燕伯父，燕伯母，对不起书臣晚到了！”人未到声先到。书臣前脚都还没进门，便扯大嗓门赔不是，响亮声音传遍整个大院。
  燕家三人望向前院，只见书臣上气不接下气地跑进来，赶紧上前九十度鞠躬，满头大汗的狼狈样逗得燕父燕母两人呵呵笑。
  “没事没事，书臣别这么见外，咱也才刚坐下没多久，看这饭菜都还热着呢。忙这么晚都饿坏了吧？快来吃吧。”年届不惑的燕母，亲切地将书臣迎上座，时髦的半屏山烫发下，秀外慧中的模样，清和平允的气质，看着便是个大户人家的贤内助。
  “小霞，给书臣添饭吧？”燕父笑着对小霞说道，可小霞却赌气地别过头去。
  “才、不、要！”
  “好了小霞，别闹脾气了。也想想书臣他们家，从小把你当个女儿照顾，你就当给爸爸做个面子，好不？”燕父笑劝小霞。年过天命，灰发白鬓的燕父，面容沉稳内敛，举手投足成熟稳重，不愧为有头有脸的南京商会要员。
  小霞瞄了一眼身旁的书臣，满头大汗地入座，还不停地向燕母赔罪。
  “哼！要不是看在爸爸份上，早就给这个蠢货一记飞踢了。”小霞嘟着嘴抢过书臣的饭碗，一脸不满地起身去盛饭。
  “来，书臣，别客气，请用。今天实在抱歉，挑了个你母亲抽不出身的日子回来。请收下这份小礼，代伯父我向您母亲赔个不是。”燕父从桌后拿出两盒礼，吓得书臣赶紧起身鞠躬。
  “燕伯父这哪好意思？伯父伯母经商四处奔波，难得回来，家母无法应邀，应是我们赔礼，哪还有收礼的道理呢？”
  “快别这样书臣，伯母把你母亲当成亲姊妹，也把你当成亲儿子看待。你们对咱家小女也是照顾有加，伯父伯母心里实在感谢万分，这顿饭跟一点小礼，是应该的。”燕母接过礼盒往书臣怀里送。
  “伯父、伯母，书臣实在不敢收…”书臣做推托状，回桌的小霞却大剌剌地，把饭碗重放书臣身前。
  “令书臣你收是不收？想被再记上一笔吗？”小霞怒目以向，吓得书臣赶紧接过礼盒。
  “那么，书臣恭敬不如从命，礼物拜收了！谢谢伯父伯母。”
  几回寒暄后，四人终于动筷，燕父燕母与书臣有说有笑，而小霞却一反常态，在一旁安静地吃着饭。
  “不过看小霞方才闹腾的，你们俩果然还是跟小时候一样，两小无猜啊。”燕母此话一出，书臣和小霞差点没给噎到。书臣羞赧之余，还没来得及辩解，小霞便从椅子上蹦了起来。
  “妈妳在胡说些什么啊？我哪里跟这个蠢蛋闹腾了！”
  书臣不可置信地看着面红耳赤的小霞。平常都是书臣激动过度，大吼大叫，怎么今晚换成小霞脑子充血？小霞父母两人见着女儿的反应，满满的少女青涩，笑得更是开怀，羞得小霞赶紧坐下，一个劲扒着饭。
  “不过书臣啊，小霞还是得麻烦你们家一会儿了，我俩明天又要动身去郑州一趟。”燕父对书臣说道。
  “伯父伯母怎么这趟回家只待一天呢？”书臣一问，燕父深叹一口气，燕母则是心疼地望着低头不语的小霞，饭桌上气氛霎时沉重不少。
  “世事难料啊。原本这回想回来好好陪小霞一两个月的，谁知北平那儿战云密布，最近已经有风声，日本人可能随时会全面进攻华北，搞得大家人心惶惶。”燕父饮了口茶润润喉，继续说道，”这回从南京回来的路上，才知道郑州和石家庄那儿的合伙人，要全面撤资华北，商会情急之下要我们俩赶紧去收拾局面。”
  “原本是要咱马上掉头，家都不回就要赶去，但妈妈我坚持，非要回来看我宝贝女儿一趟。毕竟咱俩奔波虽辛苦，更苦了小霞孤零零一人在这，想了咱俩都心疼啊。”燕母边说边替小霞夹着菜，但小霞只是默默地看着碗里的饭菜，筷子动也不动。
  书臣转头，只见小霞背影流露着些许的无奈与伤感，心头顿时一阵酸涩。
  “不过真是多亏了令家这个世交，对小霞当亲生女儿般照料。书臣，谢谢你，也代咱俩好好谢谢你母亲……”燕母笑里满是对小霞的歉疚。
  那晚月色姣好，可惜月光冷得发白。四人用餐后，燕父燕母便进房打包行李，留下书臣与小霞两人前庭独处。小霞石阶上抱膝而坐，低头一语不发。
  书臣清楚记得小时候，小霞父母远行前晚，小霞总是躲在后院的石阶上嚎啕大哭。而书臣则会静静地陪在小霞身边，直到小霞心情平复。年复一年，书臣陪着小霞走过爱哭包的年纪，渐渐地，小霞面对父母离别的心境也越趋成熟。为了不让父母担心，小霞现在送行时总是笑容满面，把伤感留在心里，化作下次相聚时的雀跃欣喜。
  但这回，小霞父母来去实在太仓促，旅程目的地还是情势紧绷的华北，连书臣都感到些许担忧了，更别提一年到头都挂念着远行父母的小霞，会是多么地百爪挠心。
  霎时，夜色竟变得格外刺骨。
  “笨臣…你妈差不多要回家了吧？”小霞低头细语道。
  “今天妈说饭馆那儿要大清扫，会晚点回来。”
  “是吗？…真好…”
  语毕，两人又陷入沉默。书臣清楚小霞的痛，也知道小霞从小好强成性，现在多说无益，只要安静陪着她就好了。不过，小霞这回出乎书臣意料，突然哽咽地开了口。
  “我也好想…天天能见到爸爸妈妈…”
  书臣转头，只见小霞双肩微颤，不停地泪诉着。
  “我知道我不该哭…应该要知足…薛姨对我很好…父母也给了我富裕的生活…可是…我好怕每次送行…就是永别……”小霞口中的薛姨，是燕家自清朝便纳进府内的末代管家，虽自小霞年幼便尽力扮演着母亲的角色，却仍难以填补小霞多年来对亲情的奢求。
  大院另一角，小霞父母房内整理行囊的忙碌背影，无言地呼应着小霞的锥心之痛。小霞的泪水一滴一滴，肆意地敲打着石阶，听在书臣耳里针扎般难受。
  “我也好想跟书臣一样…天天都有回家的感觉……早上被妈妈骂醒…中午吃着妈妈亲手准备的便当…晚上和爸爸妈妈道晚安睡觉……”
  听了小霞这么说，书臣坐到小霞身边叹了口气，一把手搭上小霞的纤细的肩膀，将她搂到怀边。
  “大小姐啊，你这就别担心了。燕爸燕妈只是和以前一样，出个远门办个事，三两个月就回来陪宝贝女儿燕小霞了。所以啊，以前和你说过好多回了，小霞你一定要挂着甜美的微笑，开开心心送父母出门，欢欢喜喜迎父母归来，才不会让爸爸妈妈担心，才不会辜负爸妈的恩情啊。”书臣轻抚着小霞的头，”而且啊，我不是六岁那年就告诉过你了吗？我们家就是你家，早上没人骂你，我就每天让你给骂醒。中午没家里便当，我妈做给我的饭分给你。晚上没人道晚安，就对着这轮圆月说啊！我每天睡前，也是这样对天上的爸道晚安的…所以，我的大小姐啊，别哭啦。你的青梅竹马看了也会心疼的。”
  “书臣…高中毕业后，咱们还得在一起喔…”低着头的小霞，满脸泪水地说着。
  “嗯，青梅竹马，绝不分开！虽然上不了清华交大，南大咱也还是有希望的吧。”书臣自满地说着。
  “笨臣…以你那成绩还敢吹擂…”
  那晚，书臣陪着小霞数星星，回忆童年。书臣使尽全力耍着嘴皮子，终于把泪人儿逗得笑呵呵。与燕父燕母道别后，小霞随书臣到了家门口，目送书臣离去的背影。
  “小霞我走啦，帮我们好好谢谢你父母。晚上别再掉眼泪啦！”
  “谁掉眼泪啦？笨蛋！”小霞恼羞成怒地吼着。
  “好好好，大小姐没哭，大小姐天天都是笑着入睡的，喔？”书臣转头给了个滑稽的笑脸。
  小霞看著书臣逗趣的表情，实在也气不起来。
  “对啦！大小姐。”书臣突然停下脚步，若有所思地叫了小霞一声，”我，真的很会画画吗？”书臣故作潇洒地高举右手，倜傥的背影煞有丰采，小霞霎时看得入迷。
  “嗯，当然。”小霞欣悦道，满足的笑容在她美丽的脸庞上流露无遗，”书臣是我看过最有天份的美术家了。”
  “是吗？谢谢大小姐夸奖，小的先回去了！”书臣随性挥了挥手，继续踏上回家的路。
  “喂！死臣！我可不是在夸你啊！只是在回答你的问题而已！回答而已啊！”
  在小霞狮吼的送别下，书臣好整以暇地走在月光满地的小巷里。此刻的夜色，似乎没有方才那么刺骨了。
  回家的小径上，书臣又想起了下午倩倩的事。倘若书臣真的让小霞打失忆了，翻开倩倩给他的蓝色绘本，必定会能想起什么吧？
  尽管失忆这样的解释实在太过牵强，书臣还是从书包里拿出了绘本。明亮的月光下，他翻开了第一页，瞬间看傻了眼。那是小霞初中入学时，站在书臣家前院亭亭玉立的身姿，明亮斗大的鹿眼，秀发及腰，旗袍学生服，稚气的脸庞里透着少女的清纯。而更让书臣不敢相信的是，绘本上那铅笔素描作画的笔触，细致如丝线绣纺而成，眼神清澈传神，彷佛小霞在绘本里重生了一般。
  “这…怎么可能是我画的啊？”他苦笑自嘲道。但书臣很确定，画中小霞身后的背景，确实是书臣家的院子，也只有他亲眼见过小霞这样的身影。这幅画的作者，不可能是别人。
  不过，当书臣往后翻了翻，想从其他的画里寻找线索时，却只见一页页白纸。
  “翻翻以前的作品，就会有灵感？结果我只有一张作品啊？倩倩你这个妖女，是在施妖法整我吗？”书臣愤然阖上绘本时，小径上突然起了一阵阴风，吹起满身鸡皮疙瘩，忽然眼前倏地闪过一个模糊的诡异景色。
  那是一个长发女孩若隐若现的侧容，一言不发坐在外头大雪纷飞的窗前。
  世界，静得刺耳。
  画面，白得苍凉。
  甫回过神的书臣，背脊发凉、毛骨悚然，环望四周只见一片漆黑，随风沙沙作响的树丛后头，彷佛暗藏着众妖魔鬼怪呼之欲出的鬼门。满脑子聊斋妄想的书臣，吓得赶紧溜回了家中。
  进了家门，书臣没理房里的令母，立马躲进自己房间，把门窗紧紧关死。靠着房门，书臣这才发现自己心跳快得难受，手脚发冷寒毛四起，血压飙升得连右脑侧都胀痛。
  “深呼吸…没事没事…不是妖不是鬼…科学的时代怎么可能会……”书臣自我安慰之余，突然房门猛烈一震，吓得书臣惊慌失措地大叫。
  “呜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令书臣你这个死兔崽子！叫这么大声是要吓死你妈吗？”门外传来令母的声音，这才让书臣松了一口气。
  “妈…妳才差点没吓死我…”书臣开了房门无奈地说着。
  “回家了也不出点儿声，我当然得来探个究竟吧？看你脸色黯沉得什么样，以后少给我熬夜看聊斋了！给我晚上好好睡觉，白天好好学习！”令母就地训了书臣一顿后，转身回房去了。
  给这么一骂，书臣脑筋总算清醒些。回头细想，书臣实在是庸人自扰。四下无人的小径上，一阵风就把他吓成这副德行，怎么想都和令母说的一样，晚上聊斋看太多，妄想过剩。书臣因而下定决心，从今天起永远不碰聊斋，专注学习，好好睡觉。换下衣服开了窗透气，书臣清开书包准备复习今天的课业，并强忍翻阅的瘾头，将聊斋一本一本放回书架。
  “是不是…停看一个月就够了啊？”书臣果然还是一如既往地缺乏毅力。坐在书桌前，书臣勉为其难地打开了国文课本，死板地把一行一行的古文塞进脑袋。但不消一刻钟，他便头疼趴在书桌上，眼神呆滞地仰望月色。
  果不其然，书臣打骨子里就不是个念书的料。
  “对了…构图什么的…绘本…”无聊之余，书臣从书包里掏出了绘本和铅笔，”管他是失忆还是妖魔鬼怪啥的，既然小霞也说我真的会画画，就让我令书臣来施展点画技吧！”
  正当书臣兴致勃勃地提笔作画时，窗外又起了一阵风，带着一抹不知名的花香入了房，轻轻地拂过书臣的脸颊。
  “好香…是什么味道呢？”一股淡淡的熟悉感，在书臣心头油然而生，霎时眼皮不沉了，脖子也不酸了。动笔前，书臣又细细地品味了绘本里，小霞身影的素描。这份亲切感，混着空气里的清新花香，彷佛就像小霞此时此刻，正陪在书臣身边作画一般，让他顿时备感平静缓心。
  于是，书臣下笔，开始在绘本上添写着新的回忆。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