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黏”向着舱外探了探鳍。
  没有雨，没有风，也没有复杂的声音环境。
  看来，海与海岸边都姑且还算是安全的。
  那么……
  这个年老的杜兰德人喘息着，推开已经锈迹斑斑的航行舱外部窗口，伸出头去，在黑海洋表面的空气中鼓动它的鳃部肌肉。在那里，两片片状的薄骨骼被肌肉拖动着收缩又舒张，在这片潮湿过度的地下空间中激起微弱，清凉，并且甜得吓人的细微气流。它长长地“喷”出一口气来。
  可能是它窸窣作响的声音将旁人惊动了，很快，在他身边不远处，同样的一个舱之中，另一个生物推开窗探出头来。它共计四十万只左右的单眼在这片黑暗之中闪闪烁烁，晶亮的表面反射着两座航行舱外壳处散发出的明亮白光。
  “新鲜哪。”它吱吱地讥笑道，“老黏竟然肯开开窗户了。”
  “滚开，少放屁。”老黏粗暴地回答它。
  “别嘛，这么不懂友善可是不行的，是会搞出战争的。你们建糖城的时候不是把友善当成了第一要务吗？——哎哟，哎哟，我可想起来了，原来是你不听啊！怪不得你现在在这儿呢！”对方吱吱嘎嘎地笑起来，声音好像一万个没上油的门轴开开关关。
  老黏很简单地嗤了一声，不再回答。气流和一些水从它的口中喷出来，声音好像人类吐了一口痰。两人的航行舱互相移动，在保持一个固定距离的同时，它们都以一个固定的轨迹在平静无波的水面上缓慢滑行。在航行舱船底发出的荧白色冷光之中，发出嘲笑者的面孔渐渐清晰起来。
  它看起来像个长着复眼的老鼠，如果不是爪子像鸟爪而躯体上还覆盖着一层脓包的话。说的刻薄一点，就外观来说，它简直像一堆黏糊糊的、粉红色表面黏附着深蓝紫色跳动血管的脓包团长成了近似于老鼠的形状。
  老黏作为年老的杜兰德人在联盟区域例会中拥有死亡配色审美、荧光色爱好和使用大坨粘液覆盖物等的恶名，但虽然有着所有这些邪恶风俗加成，老黏都甚至都比这位挑衅者看起来还像样一点。
  “话说回来，尊贵的杜兰德大人啊，您这是看什么呢？”看起来像个核泄露灾难受害者的复眼耗子吱吱地问道。
  “跟你没关系。”老黏干巴巴地说。
  “哎哟，哎哟，我们是并航的邻居嘛，哈哈，哈哈，守望相助，单眼之间要互相分享视野，才能看到完整的世界……是这么说的吧？”
  “你们的传统文化谚语也跟我没关系。”
  “真是残酷啊，杜兰德人。唉，这是你们从建设这座城时就传承下来的吗？”复眼耗子吱吱地、调侃式地感慨，听起来简直像在笑，“等到你的舱崩溃的那一天，别求我啊？”
  “说什么瞎话呢尖爪。你我谁先崩溃你不知道吗？”老黏像听到了什么搞笑事情一样咯咯地笑起来，在它的躯体内部发出一种好像水泡咕嘟作响的声音。
  “还要再看看嘛……至少现在就压舱物来看是你要先崩溃。你那个捡回来压舱的小玩意呢？……让我想想，你终于想起来要吃它啦？”
  “闭上你的(发声器官)我还能考虑考虑在你那舱崩溃时姑且救一下。”
  “哈哈，好的，好的……”被叫做尖爪的生物不甘不愿地停止了嘲笑——大概合人类时间几分钟的样子。很快它就又不甘寂寞地张嘴了。
  “我还是没搞懂，老黏玩意。”它吱吱地说道，“你为什么要想起来养这么个东西？”
  “压舱。”
  “看看你皮肤上的那些丑陋皱纹和瘢痕，你说的谎和它一样劣质老套。”尖爪讥笑道，“什么时候——啊，尤其是你们这派杜兰德人竟然会喜欢一帮原生陆地生物了？这不就是你们第一次泛行星战争的主题吗？更别提就是这帮长毛四只耳朵的怪胎们托起了前开门派——也就是现在糖城理事会的(注：这里是一个很粗俗的专有名词，指杜兰德人的幼子或者它们的父母。因为杜兰德人们的产卵数量很大，成年者只会挑选其中有数的几个加以培养，剩下的送入公共抚养池。)们，啊，那帮自己吃自己卵的变态们……你不知道这点吗？”
  “我只知道多读老书会让你从里到外烂掉，不过依我看你外边已经烂得差不多了。”老黏直白地回答，“不要用你们种族的伦理观套用我们。”
  “养跟自己有互杀之仇的种族，这伦理观我尖爪确实不理解。你们黏糊糊卵生玩意可真是一群变态。”这位脓包复眼耗子以一种很诚实但嘲讽的语气回答道。
  “啊……哈哈，哈哈，而且关切它的生命安危就更变态了吧？老黏，说真的，这片海上每天死的玩意太多了——说不定就现在它已经被残体包着消化掉半张脸了？”
  “承你吉言。”老黏咕噜咕噜地回答。这位老杜兰德人维持着一种常见于他们种族身上的面无表情，瘪着一张巨大的嘴，一眼都没看过尖爪。它只是紧盯着岸边的方向，以至于眼球因为暴露在空气中太久而产生的疼痛都忽略了。
  两座航行舱继续顺着固定航线移动，如同天空中的星轨。银白色的光辉自这两艘“船”的船底散发出来——在某个瞬间，光辉照清楚了老黏的周身。它的全身遍布瘢痕和皱纹，看起来曾从某种罕见的火灾中逃生出来。
  这在杜兰德文明里是十分少见的，因为它们的文明使用水作为溶剂的频率非常之高。并且由于水比空气更容易传热的原因，它们在文明初期更不容易使用一些会产生高温的反应——相比于人类来说，它们被烫伤的可能事实上是大大降低了的。在杜兰德人的社会中，很少出现会使人烫伤的事件。
  除了，那一次内部战争。
  “……哎呀，真的承你吉言。它活的很好。”老黏忽然说道。尖爪与他一同望向岸边，就看到在岸边的陆地上，一点同样的银白色亮光闪烁起来，以一个复杂的频率上下跃动。
  在尖爪还在努力辨识光芒的轨迹时。老黏已经钻回了舱中。不知他启动了哪个设备，这座浑身锈迹的航行器发出几声听起来像老人咳痰的声音——尖叫，摩擦，报错提示——但最终，低沉的隆隆声取代了这一切危险的声音。这座航行器像是在长久安眠后忽然被强行叫起的虚弱老者一般，断断续续地运行着——并且移动起来。
  “我要去接它了，空位给我留着。”老黏简单地说。
  “高贵的杜兰德大人不应该自己重新冲出一个空位来吗？”
  “那我的目标也会是你。”老黏沙哑的，听起来像是水泡破裂似的发笑道，“先把你撞沉再说。”
  随即，他甚至压根就没等回答，就将这扇窗户合上了。这座锈迹斑斑的运载舱“咳嗽”了一下，随后呜咽着，向着黑沉的岸边，开始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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