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应该不会删除的混更—流光激荡七十年:中国连载小说诞生史
作者:
秃毛芦苇 更新:2021-03-30 03:00 字数:4099
新时代刚来临时,河水浪涛往往磅礴急切,有些事物甚至来不及有新名。
1872年5月28日,新成立的《申报》在报底印载“美国小说”一则,讲述世代居乡,“独爱道家言”的魏生出门打猎,携火枪追逐兔子,迷路于深山。
他遇见三位下棋老人,一老人请其饮酒,遂眠。再醒时察觉手中火枪触手即朽,出洞时发现,原来阳间已过七十年。
那时的报纸,还只叫“新闻纸”。
人们渴望故事,正是因为故事在比喻其生活。而带来变化者,就是故事的永恒主题。连“到乡烂柯”的典故,也要改换洋皮,再讲一次。
清同治十一年三月,大名鼎鼎的《申报》在上海发行。为的却不是“青年进步”等种种,只是盈利。
这一目标,说简单也简单,说难也难。
简单,因办报者是洋人,没有种种苛税。难,因无人会买。
上海人多不识报纸为何物。第一期满打满算只售600份,简陋窘迫到用毛太纸单面印刷。
启动金为一千六百两白银,第三期印罢,满打算来,请来的中国编辑怕是要发不出工资。
给华人办的第一份报眼看要亏,饭要恰,日要捱。编辑头目当即拍板,增添板块,做起故事生意。
于5月21日起,《申报》连载外国小说《谈瀛小录》,讲述格立福船长于海上见小人国种种奇遇,即后来的《格列佛游记》。
1873年1月起,又载《昕夕间谈》,讲述一欧洲世家子弟经历故事,故事曲折,近似《基督山伯爵》。
效用立竿见影,一时人人争订。“报屁股”的绝招瞬间扩散开来,成为当时报馆争夺订户的有力手段。
1882年始,为与《申报》竞争,《字林沪报》引入小说,开辟副刊,打出“国人所写”之名头,寻觅作者后人,连刊《野叟曝言》之手稿后续,将中国的章回体小说形式引入报纸之中。
“现代化”的报刊连载小说形式,在这片古老土地上发芽。
在动荡与变革的年代,故事是精神的归所。在新生与困惑的年代,有人用故事制作向标。
作为政治家的梁启超,在流亡日本时,对连载小说的体裁耿耿于怀。
他想要创作小说《新中国未来记》,却又怕自己断更。因此想出了连载的招数:“恐更阅数年,杀青无日……限以报章,用自鞭策,聊胜于无”。
为此,梁启超在1902年创办了《新小说》杂志,认为这能督促自己的写作。
但不幸的是,最终梁先生还是见异思迁了。所幸事未能成,而功已倍之。作为中国第一本独立纯小说杂志的《新小说》,没有起到为创造者“催产”的作用,却开启了连载小说世代的大门——一个以报纸,杂志为中心的文学时代。
“小说独立”炸弹投下,炸开一片繁花。
在报刊的时代中,绝大部分小说家都亲自创办报纸杂志,或参与其的编辑工作;几乎所有的小说都会在报纸上发表;几乎所有的小说理论、文学批评和主张都是首先在报刊、杂志上刊登。其中,不乏你我都知道的一些名作。《官场现形记》在《繁华报》上;《老残游记》在《绣像小说》上;《孽海花》在《小说林》上;《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在《小说丛报》上……几乎所有的长篇小说都以连载形式出现,从言情到社会,从武侠到侦探。
从1909年的《小说月刊》到1917年的《小说画报》,一大批小说杂志养活了一大批依靠稿酬为稻粱谋的文人,
而这些文人,作为报偿,成就了一个派别,一种文化,一个时代——关于报刊小说的时代。
他们与报刊杂志相依相存,像鸳鸯,像蝴蝶。
故事兴盛过现实的时代,人们为此相近相谈,以为它即是另一种形貌的生活。
论起鸳鸯蝴蝶派的开创者,为人所公认的是徐枕亚。
当他刚开始连载《玉梨魂》时,还是连载形式新面世关头。
《民权报》的读者们不适应这一全新的出版方式,纷纷向徐去信,阐发抱怨,函索小说,有的甚至不惜重金求购。
被催更函逼得满头包,徐枕亚无可奈何,只得特作答函,曰“常留余地,乃有后缘。日阅一页,恰到好处,此中玩索,自有趣味。”
“……若得一书,终日伏案,大嚼之后,觉其无味……非能得小说中之三味者。”
答函既出,读者只得认栽,遂《民权报》订阅突增,还惊了一下报社主编。
有发函登报以答催更的,也有以告白书登报作遁的。
1907年,吴趼人就在自己主编的《月月小说》第十期上登曰,“本人所载小说,系随撰随写,计在百回开外。若每期只刊一二回,徒使阅者厌倦;多载数回,徒占他种小说地步。……俟全卷杀青后,再另出单行本,以正海内”。
于是,他自撰的小说《两晋演义》就此停更。
然后下面呢?
没有下边了。
即使是后来出版的单行本,也只有这刊出的二十三回。
再后来,吴先生又撰《云南野乘》,仍旧发表于《月》上。还是没写完就停更,连遁辞都差不多。
为此,读者怒向《月月小说》投寄的催更、质疑信函不知凡几。吴先生则一概装死以对。
这一装死,就一直装到了1909年《月》24期出满宣告停刊为止。
《两晋》后续如何,遂成谜团。
鸳鸯初结,蝶初破茧,这是连载小说的生长年代。这一时代的连载小说,青涩但真挚,热情而浅薄。
并因此,仍以艳情故事,江湖行侠,野史传奇为主。从形式到内容,都是初脱章回而未成,试学西文而未得的状态。
而讲述当下事件,折射社会民情的切实,还在酝酿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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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19年,五四运动展开。新时代的呼喊声,盛放如破开夜幕末尾的曙光。
撑起多份报纸订阅,一次连载七部小说仍有余裕,堪称只身开辟一时代的民国连载小说大家——张恨水,于此时下场,就此开启他的一段传奇。
张恨水入报刊行时,在芜湖主编《皖江日报》副刊。
那时市面上报多而笔少,稿源严重不足。
为填空缺,他不仅自撰长篇小说《南国相思谱》在上连载,还会每天撰写一段小说闲评。
他写诗词,小品,杂文,故事,一天一版,全归他管,一人一笔,救活一本副刊。
随后,1924年,他在京《世界晚报》的副刊《夜光》上发表小说《春明外史》,第一天便上了新闻,引爆京城舆圈。
待到连载第三周,忠实读者们开始在报馆门口等待第一张新报出炉,提前两小时,风雨无阻,坚持五个春秋。
《世界晚报》因此也身价倍增,订报量增添了一倍有余。
更难能可贵的是,京城市民上至王公贵胄,下至贩夫走卒,雅俗不论,都爱张恨水的文字,以为这是另一种新闻。
许多人花一个大子儿买一张报,“并不看新闻,只看副刊”,就是为了看这版外新闻是如何发展、结局的。
待到《春明》结尾的1929年,更有上海《新闻报》主编慕张恨水文名,亲自赴京,请他写小说,即后来的《啼笑因缘》。
那时市民见面,都将小说情节当做谈话题材,纷纷预测结局,甚至有了狗尾续貂的赝作,称张恨水“突发暴病身亡,此为遗稿结集出版”。惊得《新闻报》为此发出声明,严正谴责。
在军阀割据的北洋政府年代,新闻被钳制,报人自危。孔家孔二小姐驾驶新购汽车于马路上横冲直撞,被警察拦下时打警察耳光。事爆出后,满城报人竟然全部噤声。
而张恨水所作文字取自京城逸事,又能广泛交际,紧追时事,至袁世凯、许世英等军阀豪门;名伶如梅兰芳等的家庭寻取话题,又广引素材,转眼就把孔二小姐更名潘金莲,写进连载故事。
在民国时代云山雾罩的报刊钳制形式中,其小说竟然昏昏然有真新闻状。
全民读张恨水的热潮,也是由此而生。
就像希望多读一字新闻一样,他们渴望当下的故事,感到其中折射了当下的光阴。
张恨水的追逐热点能力延续在他的整个创作生涯中。在1931年他连载《太平花》时,“九一八”事变,作者随即转变主题,“说到书中主角,因外祸突然侵袭,大家感到同室操戈不对,一直言好御辱。陡然一个转变……居然言之成理”,又推出《热血之花》,描写中国人与海寇的搏斗故事。
随即,他放弃了自费主办的《南京人》报,前往重庆,主编《新民报》的副刊《最后关头》。
张恨水的传奇,一直延续到内战全面爆发的1948年,因报刊上层分裂,离开报社为止。
在他三千万言、一百二十部的小说创作历程中,篇篇并如棋局动,笔笔皆随世事迁。
可以说,张恨水的传奇,就是民国时代,连载小说的传奇。
他既脱离了封建时代文人“以文立心”“学文做官”的窠臼,讲究“做消闲文字”;也没有完全将自己的小说当成读者们的乌托邦,对“侠客口中口吐白光,才子中了状元,佳人后花园私定终身”的传统章回小说题材加以了批判和改进。
徘徊于旧营垒,凝望于新观念;
依附于俗趣味,酿造着雅情调;
流连于旧形式,点化于新技巧;
一个是积习难改,一个是不拘旧观;一个是求新去恶(wu),一个是敝帚自珍。
张恨水的小说成就,就是那一个时代,连载小说的缩影和集大成者。
从“才子佳人”“口吐白光”的章回范式,到贴紧世情,如当下事的笔法情节;连载小说始于毫末之中,而生于市民阶层的土壤。
它于军阀割据、纸醉金迷的民国时代繁盛起来,又在抗日战争,战火纷飞的时代坚强地生发出枝叶。
七十年前,晚清时睡下的魏生,一定不会想到七十年后,连载小说繁盛于整个文坛的模样。
媒介的变革让故事变革,追逐时代,热点,新闻,即时性,为市民阶层所写的故事,让人人都能身在其中,不再是故事的看客。
变化,是故事永恒的主题。同时追逐故事与时代的变革,以及他们的相互折射,连载小说的乐趣,正在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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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之后,面对新浪潮,新媒介,网络世界,赛博世界的冲击时,也许编辑魏生同样会想起他初自《申报》醒来的那个下午。
当时,上海是个初形成不久的港口村庄,一座座土房还盖在新鲜长出的水泥建筑身旁。
黄浦江水泛黑泛黄,沿着遍绿的两岸向前流去。河岸的人潮汹涌,不少是刚脱离身份的前任农民。他们的面容新奇而带有一丝迷惑,像是湿漉漉黑色树枝上新开的白色花瓣。
这块天地还是刚刚开辟,因此许多新事物还没有新名。
流光激荡七十年,是历史,也是故事。
人生如故事,故事如人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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参考文献:
杨林:《中国现代小说史》
汤哲声:《中国当代通俗小说史论》张恨水:《写作生涯回忆录》黄永林:《张恨水及其作品论》陈明远:《文化人与钱》孔庆东:《超越雅俗》
颜琳、於可训:报刊的出现与连载小说的兴起
张涛甫:试论张恨水的名士才情与市民趣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