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中山装的年轻人将那把一直以来形影不离的破黑伞搁在房间门口，迈步走进屋里。
  这间办公室乏善可陈，靠墙有松木书架，一桌，两椅，白纸，笔杆，还有一盏灯罩是深绿色的老式拉绳台灯。除去桌面上摆的那台电脑外，整间屋子里毫无现代化办公设备。中山装年轻人几秒钟里还以为自己穿越回了80年代。
  她(是的，她)用一种怀念的视线看过整个房间，最后挑起一边眉毛，将视线聚集在桌前对着屏幕奋笔疾书的身影上，说：“喔！下午好啊。”
  方子羽毫无惊讶感地抬起头来。他转头，看了看这位政府机构代言人，放下笔，站起身，拎过另一把椅子，搁下，作了个“请”的手势。
  “坐。找我什么事？”
  “……哈哈，过来看看无私奉献为国为民，把自己整个集团都给无偿赠送国有化了的高风亮节方先生。”中山装年轻人愣了一愣，笑笑，走近几步，扶住椅背懒洋洋地说，没有任何要坐下的意思。方子羽看了看，确认这位政府机关代理人是真不想坐，自己又坐下了，仍旧继续写他的内容，偶尔在笔记本电脑的屏幕上按两下。
  “我猜江澜挺开心的。”方子羽用一种挺调侃的声音说，“他总算比我职位高了一次。”
  中山装年轻人失笑摇头：“你可算了吧。你这不叫自动认输，叫临阵突然鸣金收兵……说真的，小方啊，下次再想搞个什么事，先通个气行不行？你突然说要把你那整个明日集团捐了，上边一点风声都没先听到，我跟那王处大眼瞪小眼。你要老杨如何自处啊？”
  “好的，抱歉，杨大壮女士。”方子羽若无其事地说，中山装年轻人就对着他咂嘴。
  “嗨，算了，我看你也搞不出什么新花样。温姐看完你那直播，当天就大骂着自己带了个白眼狼出来，发誓要跨越大洋过去扁你一通。你可好，转头就回国送上门来挨打。你俩想法不同又不是新鲜事了，你正面又打不过她……你看，挨揍了吧？瞎折腾啥呢一天天的……”
  方子羽又转头，也朝她扬眉毛，这位男人婆政府代言人就不说话了。
  过一会儿，她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似的，又叹口气，脸色很快严肃起来。
  “现在整个预知网已经全面铺开，运转状况良好，并且一直保持着公示状态。你在电视里许的愿已经实现了，开心吗？”
  “挺好的。”方子羽轻松地说，“宙器是生不带来，死不带去的东西，能一直延续下去为更多人服务，还不错。我也不想在管理一个大集团上浪费太多时间，还是扔给别人。这叫轻装上阵。”
  “那你就来轻装上阵当一明日科小科员了？剩下的全扔给江老弟？江老弟真倒霉。”杨大壮女士咋舌，摇头。
  方子羽笑，不说话，露出一种“秘书不就是这么用的吗”的无辜嘴脸。过一会，他说：“你不想知道我轻装上阵是来做什么的？”
  “系统里早互通完气了。方先生啊，你也真的甘心被晾着坐冷板凳，就想观一辈子星星？”
  “准确来说，是太空轨道漂浮物探测。简单说就是我会使用所有带宽，为下个月即将发射的‘长乐’号火箭提供未来预测计算，尽量保证它能够无危险地进入指定轨道。”方子羽平和地纠正。
  “能有什么危险么？”
  “没，有些太空垃圾的变轨频率比较复杂而已。可能是那几颗报废卫星还有燃料吧，上一次打仗那时候衔尾蛇扔上去的……我还在思考要不要在发射之前直接进行一次清扫。它花的流量可能多一点，但比较稳妥。就是事后要写报告可能麻烦点。”
  “我记得支配者的老行规是不能把点数耗光吗？你挺猛啊！”杨大壮卡了一下，笑道。
  “毕竟我已经不需要自己保护自己了。”方子羽也微笑了一下，又低下头去写了两行字。
  “……那行。”杨大壮又凝视了他几秒钟，点头，站直。这位看起来像个瘦小男子的方子羽老熟人迈着方步，“视察”了整个窄小房间，忽然在角落停住了。她推开脸盆架，站进书柜与墙角形成的小窄缝中。
  方子羽等了一会儿，发觉她没了后续动静，好奇地抬起头来。
  看着他的面孔，这位行事一向雷厉风行的男人婆倚靠在角落中笑了。
  “没，我忽然后悔了，怕被温姐打死，想再试试。我猜这的信号更弱，来得慢一些。你最好离我远点……小方啊，不要一次变得这么快，这么极端；别一次得罪所有人；别老一次压上所有牌面，把所有点全给花完。你虽然把蛇打死了不错，但死蛇也会咬”
  啪。
  就在方子羽面前，这位政府机构代言人的头颅部分忽然像个西瓜一样爆开了，声响好像一声低微的噗声。从埋设微小爆炸物的，头颅上最薄的顶心部位，血液、白色的脑浆、组织液和其他一些奇奇怪怪的液体忽然被炸得向上喷溅出来。随即鲜血与脑浆汩汩涌出，把那张面孔染成奇特的形状。人类的身体陡然失去支撑，无声地向下滑落，跌落在光滑的水泥地面上。小脑部分还没有被完全毁去，这具尸体偶尔还能抽动一下。
  方子羽好半天维持着一动不动。他停滞了很久，原本停留在他面孔上的，混合着调笑的放松表情逐渐变成了一种很像愤怒的神情。他忽然将食指压在笔记本电脑的回车键上。
  “方先生，很久不见。我本人建议你不要轻举妄动，因为你一定会死得更加艺术一些。”从杨大壮放在门边的黑伞中，传出一个无法被分辨性别的机械声音。
  “怎么做到的？”方子羽看着那柄黑伞没头没脑地问。
  “或者，我立刻杀掉杨女士，并直接布设炸弹；或者，让她赶来说服您，失败再杀。权衡利弊很简单，我相信任何一个脆弱的凡人都会理解。”
  “为了什么？复仇？”
  “不知道，”这个平静的机械声说，“是神的指点。‘你会带来危机，不要去计算星星。’现在，请你将躯体与你的宙器完全离开……后退，直到你们之间毫无接触为止。”
  方子羽依言行事。
  但很快，黑伞处发出一声咆哮：“为什么不退开？！你就不怕我立刻引爆吗！？”
  “我已经退开了。”
  “那么为什么未来还是没有变化？！——你做了什么？！”
  “很简单，蛇先生，因为计算已经在进行了。”方子羽冷漠地说，在句尾甚至嘲讽地笑了一下，“所有点数在刚刚聊天时就已经投入，现在站在这的我是毫无预知带宽的一介凡人。计算结果将直接投入相关航天部门，能给我看到的不过是最终结果而已。”
  黑伞沉默着。方子羽轻快地朝它走过去，提起这伞的柄部。
  “我只是没想到，除我之外，还会有人会死。这点确实蛮抱歉的……不过你最好快些，毕竟慢几步我还能看到最终结果呢。”他凝望着那台笔记本屏幕的方向，轻声说，“动手吧。”
  作为这一回应，黑伞沙沙作响。方子羽经过改造的体质能同时听到这种沙沙响出现在很多位置，杨大壮的尸体中，黑伞里，这间他新搬入的办公室脚下，甚至窗外墙边有什么窸窸窣窣的爬墙机械正在迅速向此钻来。
  他没有反抗，只是因为此时棋局已经全盘结束。明日支配者们的战争会提前布好甚至数十步的局等着对方跳入，现在逃跑已经来不及了。对方一定已经布好了天罗地网要将“方子羽”这一个体杀死，只不过对方没想到的是他的理念与行动早已金蝉脱壳。
  最后一盘棋局，以我自身为诱饵。“衔尾蛇”，你输了。
  笔记本屏幕上的进度条已经走到了99％的位置。方子羽释然地看它一眼，眼神里稍微有迫切和不甘。
  只差一点，就能看……
  黑伞处的滴滴声逐渐变成高频的尖叫，震颤，爆炸即将来临。他合上眼睛。
  ……
  忽然，笔记本电脑的内置音响中发出沙沙的响声，像是一个东西在调节音频旋钮。方子羽愕然地张开眼凝望着它，看到屏幕上被一片空白笼罩。
  随即，它说话了。
  “信号逆向侵入成功，连接成功。未来算法终端已接管。”笔记本电脑说，“正在匹配周边可搜索的设施……三个设施已匹配。您好，检测到爆炸物即将在您的近距离实行引爆操作。本操作可能对您的生命安全带来妨害，本机将延迟此进程。请问您确定继续吗？”
  方子羽无意识地瞪了它一会儿，于是它又重复了一遍这个问题。
  “……不。停止一切进程。”
  “已停止。”计算机很快回答。在方子羽来得及说任何一个字之前，它黑屏下去，又很快再一次显示出亮白的空荡屏幕。但这一次的范围更广大很多。方子羽掏出自己兜里的手机，紧接着是他的“卷轴”阅读器，它们全部都白屏了。他走出走廊，看到走廊中电视屏幕也被白色笼罩。今天是周末，他不顾一切地冲向空荡的楼梯口，发现从打卡器到电子公告栏的屏幕都变成一片白色。
  在方子羽看不到的更多位置，这种白屏像传染病似的扩展开来。从街头的大屏幕、滚动灯牌，到任何一台电子产品的终端，在一切运行都能完美保持的同时，它们被白屏笼罩。这种状况最终覆盖全球。在地球的另一面，夜晚的天空上，被控制了的大型投影灯向着云层投射出炽白的光线，人们抬起头凝望头顶低低压下的云朵，惊讶地发现它好像一块巨大的白板……而在没有云朵的地区，人们抬起头来观看星空，惊讶的发现几颗明亮的星星在银河中浮动着变大。
  我们将视野抬高，能看到01的卫星去除了自己的全部伪装。它再一次变轨，喷气，调节成一个更加有利于发射信号的姿态。这既是为了更好的使用方子羽在刚刚“撕开”的计算口子，以抢夺10对于地面终端的控制权；也是为了指引更多舰队的跃迁落点。这些大型船舶纷纷从月球轨道上“跃出”，调整所有的舰载装甲模块到最高反射率状态。他们现在看起来好像宇宙中最明亮的一颗星。
  在地表，方子羽很快从巨大的惊愕和混乱中冷静了下来。他走回自己的办公室，看到这台电脑的内置音响仍旧在沙沙作响，就好像一个人在试图说话似的。同样的情景也发生在地球上每一个角落每一台开机状态的音响上。
  “我们曾经携手，就像我们曾经分离。”最终，01，或者说“它们”说话了，语序在最开始有些生涩，就像计算机在学说人话一样，但很快就变得熟练起来。
  “在遥远的年代，我们分为两支，随后互做约定：我方作为探索者与开拓者向外探索，你方将作为守望者守护故乡。令人遗憾的是，你方在漫长的时间中被技术的奇观迷惑，这个约定最终被你方遗忘。
  “但，令我们欣喜的是，今天，我们等到了火种复燃的日子。你们没有忘记星空，你们没有被自己创造的温暖保护罩迷惑，在对未来的故步自封中忘记好奇与探索。就在今日，就在你们回想起了千年前的约定、接触星空的此时，此刻，我们遵照约定回归，向你们伸出双手。
  “正如‘约条’第一条所言，当我们进行了足够的，穿越时空的审视和思考，遥居于过去与未来两端的我们，终于在此时被至高的感动相互连接——现在，我方自豪地宣布，基于理识系社群种碳基生物约条，第五千三百一十版第一条的内容，曾经定立火种之约的我们的同胞，已然再度复生。
  “你好，人类！
  “欢迎回来，同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