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四章鸿飞
  第十一天：山路越来越崎岖陡峭了，我感觉已过了蜈蚣岭半山腰，正行走在通往山顶的那条唯一的山道上。我是躺在棺材里被人抬着走的，里面漆黑一片，什么也看不见。这样也好，虽然眼睛一直盯着的是厚重的棺材盖，却也如漆黑的夜里望着天空一般，少了本应会有的阴森恐怖。也许我真能再见到红菲，虽然只有一天不见，却已恍如隔世。我还是不能全信红菲是杀手会的少主，虽然有许多疑点表明是真的，我也不在乎。就算是又怎么样？我们早就计划好退隐江湖，届时她不是杀手会的少主，我也不是名门正派的高手。因此，与其说是我坚决不信，还不如说是我不在乎。我心里一直在暗暗发笑，二师弟等人如此储心积虑地想要引她出来，以为这样就可以除之而后快。他们怎么就想不到，只要我不出手，就没人能对她不利。不管怎么样，红菲一定不会有事的。现在的我已沉浸在即将与红菲相见的喜悦中了，为了那一刻，我情愿自己被关在棺材里。昨晚一整夜，我都在考虑，如果红菲真的是杀手会的少主，那么她们事情败露，必定不会再露面，我们也许再无相见之日。而二师弟定下的妙计，正合我心意，也许我只有这一次机会再见到她。只要能见到她，不管千难万难，我一定不会放手。正因为如此，所以今早上二师弟为了尽量演戏演得真一点，要我躺进棺材里，我也答应了。以前真没有看出来，他城府如此之深沉，心思如此之细密，连那些长于世故的上一辈也自叹不如。他甚至要师妹一路假装哭泣，要师父扶棺而行。师妹的哭泣声隐隐传来，却哪像是假哭？声音不大，带有明显的抽泣时的鼻息，夹带着痛楚和绝望，宛如我真的死了一般。
  过得一会，我被平稳地放了下来，看来已到了山顶。接着就听到敲敲打打地响个不停，是有群人在刨坑。这可真难为了他们，这山顶上土很硬，又多石头，加上他们本来中了毒，内力全失，要挖这么大一个坑可不是容易的事。二师弟做事那么细致，要是坑刨好了，如果红菲不来，指不定真会把我给埋了。我又不禁暗暗笑了笑自己，真的是有些多虑了。就算是二师弟有此心，还有师父，还有师妹在，一定会阻止的。就算他们没一个人阻止，以我的武功，埋得再深，我也出得来。唉，也难怪，出了那么多事，短短十余天就经历了很多人一辈子也不会经历到的悲欢离合，不胡思乱想才怪。我真的好厌倦了，恨不得马上和红菲携手归隐，从此消失于江湖。“红菲，你怎么还不来啊？”我喃喃地道。
  突然传来一声惨叫，就听到数人慌张地道：“那女魔头来了，大家快后退。”我心头一阵紧张，心里嘀咕着：“是不是她呢？”不一会，棺材盖被掀开了一点后向脚那头滑去。随着视野的扩大，那张魂牵梦绕的脸庞映入了我的眼帘。我本以为我会很高兴，但就在一刹那的开心之后，是一种难以名状的失望，间或还有被欺骗的懊恨。本想好了一见到她就拉着她的手一起出走，但当真正面对的时候却有不曾料到的想法。骨子里潜藏的那股正与邪誓不两立的牛劲此时也已发酵，在不知用何种眼神注视她片刻之后，我冷冷地说了一句：“真的是你。”
  她明显地怔了一下，刚刚还在流露的那种喜极而悲的神情也渐渐凝固，在掠过一丝失望后，她的嘴角又重露笑容，轻轻地道：“看到你没事，我就放心了。”
  我再注视她好一会，问道：“我三师弟是不是你杀的？”
  她的神情变得慌张起来，眼睛游离不定，嘴里吞吞吐吐地说了几个“我”。良久突然变得镇定起来，很干脆地说：“是。”
  “那我四师弟呢？”
  “也是。”
  “为什么？为什么你要这么做？”
  “帆哥，对不起，我……”
  “对不起？两条活生生的人命，你说声对不起就行了？”我已经出离愤怒了。
  “我也不知道怎么就变成这样子？帆哥，你别这样子吓我，你要我怎么做都行。求你了，别这样子，我很怕，你要我怎么做才肯原谅我？你告诉我，我一定去做。”
  “拔剑。”我斩钉截铁地说。
  红菲“啊？”了一声，脸上流露出一阵恐慌，半晌才道：“不，你还不如直接把我杀了得了。”
  “拔——剑。”
  红菲凝视得我一阵，缓缓地说：“你动手吧。杀了我，你就可以为你的师弟们报仇了。”
  “为什么到这个时候你还要逼我？我若这样杀一个女流之辈，日后怎么在江湖上抬得起头来？你要不拔剑，我就死在你面前，一了百了。”
  “哦，我差点忘了你是江大侠，武林中人人景仰的天下第一剑。你只记得你要做大侠，你有没有想过我？你要光明正大地杀我，以证明你是行侠仗义的大侠，是不是？好，来啊。”说完她“锃”的一声拔出了剑。
  我反而有些犹豫了，怔在当场左右为难。
  “怎么了？你不是要报仇吗？看清楚了，这把剑就是当年天龙会教主龙雁云的青鸿软剑，薄如蝉翼，削铁如泥，它也是杀死你两个师弟的那把剑。”
  “啊——”我狂叫一声，清风剑向前一点，使出快剑十三式向红菲展开狂风暴雨般的攻击。虽说快剑十三式是我派的入门剑法，普通得不能再普通。但以我此时此刻的内力修为，加上无与伦比的速度，施展开来，威力也是相当惊人，不说一般的江湖好手，就是当今各派的顶尖高手，也难挡其锋芒。我机械地挥舞着长剑，虽然这么多天没有使过，但曾经烂熟的招式依旧没有生疏，快剑十三式使完，接着是狂风剑法，再后就是霹雳剑法。使完了又从头开始，周而复始了三个轮回，我心中的愤闷也在狂舞中发泄完了，才静下心来观察红菲。她一直在认识地见招拆招，只是我的剑实在太快，已让她处处被动，狼狈不堪，好在有相当好的轻功，才让她得以支撑这么久。她的轻功我是领教过的，在我练成委中穴的贮气大法后，也未能在脚力上胜过她。我渐渐放缓了我的剑招，开始反思我和她怎么弄到兵刃相见的地步的？要在昨天，我还想都不会想会有这样的结果。但事实摆在眼前，我真的这么做了。全是她的错吗？我就没有责任？她以前苦心劝我离开这里，可能早就预料到这一天了。而我，像个傻瓜一样，从未去发掘她内心真正所想。如果以前能再细心点，能再多关心她一点，也就不会有今天这样的结局了。但我始终弄不明白，就算她是杀手，又为什么一定要杀我的两个师弟呢？这便是她犯的最大的错，错得让我无法回避。
  “师兄，快用冲之剑法，一击必杀，为两个师弟报仇。”二师弟在不远处高呼。
  我自始至终就没想要把红菲怎么样，心里一直在想要如何结束这场打斗。最好是红菲能跑掉，我假装去追，然后可以光明正大地回来说追丢了，这样他们也不能说我什么。但我都让开了下山的那条路，红菲偏偏就是不跑。此时二师弟的一句话一下戳中了我内心的伤疤，三师弟和四师弟的影子又在我脑海里飘来飘去。我要是这样放走了红菲，又怎么对得起他们？我再大吼一声，内力由丹田注入肩井穴，再灌向长剑，激起剑气。长剑轻轻一抖，“嘣”的一声弹开红菲的剑，便一剑扎向她的膻中穴。一尺，五寸，四寸，三寸……天啊，就要刺中她了，她却只是双眼盯着我，一动不动地等着剑的到来。大惊之余，我连忙剑尖向左偏，可还是有些晚了。本来只要偏得三寸多，红菲便能安然无恙。但离得太近了，而且无论我怎么收敛，剑气总还有两寸长。所以当我把剑尖左偏二寸时，剑气已经刺进了她的肩膀。若我再偏下去，那么剑气便会把她的整个左臂给斩断。于是，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长剑刺穿她的左肩。虽不至要了她的性命，可我的心悔恨不已。惊呆得片刻，我将剑拔出来，再往回一挥，割下一片衣襟，再搂着她，把伤口包扎好。
  “你怎么就不躲呢？是不是要吓死我？”我柔声地道。
  “你终究舍不得我。”她的眼泪滚滚而落，脸上却带着笑容地看着我道。
  我也微笑着望着她，就好像这世间只有我们两个人，以前的事也从来没有发生过。这种感觉是我这些天来朝思暮想的，此时此刻却是亲身体会。“走吧，我们回家。我答应你，从此归隐山林，不问世事。”
  她没有说话，只是傻傻地看着我，脸上的笑容也更盛了，还洋溢着甜甜的幸福。
  “怎么？想反悔？那可不行。”我笑嘻嘻地道。
  “这种感觉，一辈子只要拥有一刻，就虽死无憾了。”
  “之所以会有这一刻，是因为我要给你一辈子这种感觉。”
  “我知道。我也希望能跟你一辈子相守。可是……”
  “没有可是。”我打断她的话道：“难道我还不能保护你吗？”
  “抱紧我。我有点冷。”她轻声地道。我赶紧把她抱得紧紧的，心里却掠过一丝不祥之意。就她的内功，怎么会怕冷？前晚我跟她在这吹了一夜的风，也没见她冷，现在大晴天，又怎么会冷呢？是不是因为我刚刺了她一剑，失血不少的缘故？这点剑伤应该能受得住。昨天我被柳如风刺了一剑，在腹部，也深很多，不一样没事？她不会有事的，我不会让她有事。
  “带我去看看我们的家。”
  “好啊，我们去看我们的家。”说完，我扶她走到山崖边。再看到那间石室和山下那片水滩，我的心情无比的舒畅，有一种阔别后重归故里的感觉。我以手指着那间石室，对她道：“菲，以后我们就住在那，再也不离开。”
  “我也想……”
  “难道你不愿意了吗？”我疑惑地看着她。
  “帆哥，我中了蛊毒王的毒，以后不能跟你厮守了。”
  “蛊毒王？怎么会这样？”
  “我本是来监视我师叔的，他又怎么会放过我？”
  “你不会有事的，不会的。”我一阵惊慌，大声喊道：“二师弟……”
  一会，二师弟便过来了，问道：“师兄，你叫我？”
  “解药拿来。”
  “什么解药？”
  “蛊毒王的解药。”
  “蛊毒王的解药？我没有啊，我怎么会有？”
  “你没有？不是你收的尸吗？你没有那谁还会有？”
  “我真没有啊，师兄，我对药这东西是一窍不通，就算看到了也不会留心啊。”
  “那你昨天从他的尸体上搜到什么了？”
  “什么也没有。我搜是搜了，可没搜到东西。不信，你可以问师妹，她可以作证。”
  “我昨晚明明听你自己说从尸体上搜到了东西。”
  “那是我吓唬顾青松的，师兄，你可不能冤枉了我。是谁中了蛊毒王了？”
  看来他们内力已失，听不到我跟红菲的讲话。可是，没有解药怎么办？我气急败坏地吼道：“你给我带人再去搜，一定要搜出来。”
  “可……这……”
  见他支唔了一阵，我正要发作，只听红菲道：“帆哥，算了，不要难为你师弟了。我师叔为人谨慎，不可能带多的解药在身上。”
  我盯了二师弟一眼，大声道：“你给我滚。”
  “滚就滚，也不知我哪碍眼了？”二师弟喃喃自语，悻悻地走开了。
  我的心已如眼前白茫茫的天际般茫然不知所措。蛊毒王，这是何等的毒药？没有独门解药，我拿什么来保护红菲？若老天爷如此狠心地不让我与她相守一辈子，我也不能独活。我不怕任何武林高手，我也不惧怕那恶毒的世俗眼光，我也不会去理会任何流言蜚语，一直以来我都是很坚定地要跟红菲相守在一起，哪怕是跟师门决裂。可为什么是中毒，而且中的还是蛊毒王，我竟拿它一点办法也没有，而这也意味着彻底的失去。心，是如此的痛。握她的手，是如此的擅抖。眼泪，止不住地掉下来。没有声音的哭泣，只因为已痛彻心扉。
  “那就是我们的家。”红菲微笑着手指前方，甜甜地道：“你可是答应过我的，要把我们的家盖在那桃树旁。”
  我收住眼泪，面对着她，抬起右手，手指轻碰着她的脸颊，含笑着道：“我什么时候骗过你呢？等我带你去看过巫山的云，沧海的水之后，我们就一辈子都住在这，寸步不离。”
  “有的人一辈子从没有爱过一个人，也从没有被人爱过，就算是活了一百岁，也是枉在人间走一回。而我，因为有你，虽只活二十年，却胜过别人一万年。”
  “是我做错什么了吗？如同报应般让我的心碎成粉末。失去你，就如同失去一切，让我怎么去面对？”
  “你害怕了吗？没什么可怕的啊。我一点也不怕。”
  “我不怕死，却怕见不到你。答应我，不要离开我，好不好？”
  “两情若是久长时，又岂在朝朝暮暮？……”
  “嘎——”的一声，头顶传来一声鸿雁的叫声。我俩同时抬头，看着那只在头顶盘旋的孤雁发呆。良久，当我将目光再次转向红菲时，她正笑盈盈地望着我，缓缓地道：“我一直梦想着有一天能像鸿雁般飞翔。今天，我想试一试。”说完，她朝山崖下望了望。
  我一阵惊慌，难不成她要从这跳下去，当作学鸿雁飞翔？但看她坚定的眼神，我想阻止的话吐到嘴边又吞下肚里。心里的恐惧也因她的无所畏惧而荡然无存。我头一甩，笑着对她道：“好，我陪你。”
  她惊呆地望着我，眼里泪光闪动。我再次抚摸着她的脸，道：“还记得那曲《摸鱼儿·雁邱词》吗？一只大雁被俘，另一只尚且知道以身恂情，我难道还不如一只大雁吗？要死一起死，没有独活下去的理由。”
  “你若这么做，那我以前所做的一切便都白废了。答应我，你要好好活下去。”
  “我只要跟你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不，你不能这样。你知道我为了让你平平安安，有多辛苦吗？我说过，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为了你。就算是明知是死，我也在所不惜。你不能让我辛辛苦苦所做的一切都白废了。”她伸出右手，轻抚着我的面颊。眼泪再次开始不断地滚落，细声道：“答应我，好好活下去。”
  我的眼泪也开始涌出，滴落在她的手背。任由她注视的眼光几近于哀求，我始终不能答应。我不想死，只因为想要和她好好过一辈子。如果她死了，我活着也就没有意义了。半晌，我才对她说：“菲，我要你嫁给我，陪我过完这一辈子。我不死，你也不能死。”
  她的脸上渐露笑容，缓缓道：“明年桃花盛开的时候，你会再见到我，到时我们就能在一起，永远也不分开。”
  “真的吗？你不骗我？”
  她微笑着点点头，道：“当然是真的。”她转过脸，看着前下方，道：“帆哥，那是我们的家。放开我吧，我要飞到那里去。”
  难道她在下面早就拉了一张网，所以就算掉下去也不会有事？我的红菲这么聪明，一定是这样的，好骗过所有的人。到时我们就真的能在一起了。我的心里渐渐亮起了一丝希望的光亮，这光亮让我一扫刚才的阴霾，心中透过一丝喜悦。渐渐地，我松开了拉住她双手的手。就这样，她面对着我，带着甜甜的笑容，身子向后倒下去。我注视着她，一开始还是那样的清晰，但很快地，越来越模糊了，不一会儿就完全消失在雾霭里，如同沉入浑水之中，说不见就不见了。“嘎”的一声，传来鸿雁的悲鸣声，我的魂魄一下子惊出天外，刚才还有的那丝希望的光也一下破灭了。痛，心如刀绞的痛，痛得我无力地跪了下去，任由眼泪哗哗地向下倾泄，追寻着红菲而去。痛过之后，是无尽的懊悔，这懊悔，又伴生了剧烈的疼痛。人生最痛苦的事莫过于眼看着最爱的人离己而去，而且是永不再见的死别。这种痛，是说不出痛的痛，是只能藏在心里的痛，是无论有多痛，也必须忍着的痛。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抬起头，才知道天空早下起了小雨。我以袖拭泪，注视着那只鸿雁盘旋三圈后一声悲鸣，便往南飞去，一会儿就已消失于天际。
  我明白，再痛，也必须强忍。毕竟，到明年的桃花开时，我便能知道能不能再见到她。我深吸一口气，缓缓地站了起来，手握清风剑跟青鸿软剑，旁若无人地往山下走去。才走得几步，就听到二师弟，哦，不，我该叫他李承柱，在后面叫道：“师兄，请留下秘笈和清风剑。”
  我立定脚步，头也没回，从紧咬的牙关里挤出三个字：“你不配。”我恨他，若不是他使这么多阴谋诡计，怎么会有现在这个结局？他为的，不过是秘笈，宝剑，还有掌门人之位，也因此害死了我的红菲。虽然我对这三样东西根本不看在眼里，但我就是不给他，让他机关算尽却是一场空。这样，他的心也会痛，虽然与我的心痛比起来相差天远，但也算是一种痛，我也会因此而好过一些。
  他支支吾吾了一阵，正欲再说些什么？我猛地回头，目露凶光，额头上的青筋暴跳，真有一种要出剑的冲动。他似乎感觉到了这股杀气，立马闭上了半张开的嘴，慌乱地退了回去。
  我不想再看到这里的任何人，我也不想让任何人再看到我，他们都是害死红菲的凶手。于我，只有一条路，那就是离开。迎着夕阳，我消失于风雨之中，从此，江湖上的事再也与我无关。江湖无我，我亦无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