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医馆门前，已经排了好些神仙。这些神仙，个个鼻青脸肿，牙绷嘴断的。范修贤问过原因，才知道是被仙帝打的。细问下去时，改革的事就又在人群当中被提了起来，众人口诛笔伐，吐沫横飞，共同诉说着仙界政府的残暴不仁。
  这个消息对于范修贤来说如同晴天霹雳，顿时不是头昏脑痛，就是心胀脾热。他扶着伊莎莉雅，排在队伍的后面，硬朗的身体忽就软了下去。现在是伊莎莉雅扶着他，好像他才是病号。
  长生，本就是范修贤似是而非的修仙理想。然而此刻，连这个模棱两可的理想都破灭了。他找不到任何东西来填补内心的这份空缺，于是，他感到一阵迷茫。
  我是谁？
  从哪里来？
  要到哪里去？
  困扰着凡人数十个世纪的终极哲学问题一下子就跳到了范修贤的脑海里。他不愿做浅尝辄止的思考，但他又给不了自己满意的答案。他相信长生，他相信，只要有足够的时间，他就能知道这些哲学问题背后的终极答案。
  然而，当他满怀善意地迎接这世界时，世界却狠狠地嘲笑了他一番。这种嫌弃，给了他莫大的孤独感。曾经，他以为只要有个心爱的姑娘在身边，孤独就不会再缠着他。可是，他现在觉得自己错了。心爱的姑娘在身边，顶多是寂寞不再缠着他，但孤独不会因为谁的陪伴而离去，它宛若一种隐性基因，总是在人思考宇宙的奥秘时给人一种莫大的无助感、空虚感，令心神游离在烟波浩渺的海上。
  不可否认，这里除了伊莎莉雅，似乎就再也没有谁在意过范修贤。经过两个月的相处，范修贤也渐渐在心理上对她产生了依赖。以前独自修炼的那份空虚寂寞感，也在得到补偿。他也不否认，他心爱的姑娘就是伊莎莉雅。只是这种爱里夹着仰慕与怜惜，但这并不影响他对她的真挚感觉。或许他只是极少见到女人，当他开始走出寂寞的世界时，第一眼见到的妙龄少女，他就要用姻缘论，来确定这就是他的梦中情人。
  此刻，就是这样的梦中情人，还这么近距离的贴着他的身体，搀扶着他，也无法驱除他心中的那份孤独感。他的心，装的不止是爱情。同千万个青年一样，他还装着理想；同千万个男人一样，他还装着事业。可是，理想与事业都消失后，心中就剩下了爱情。他难道不应该珍惜心中仅剩的爱情吗？他知道，这的确要珍惜的。可是心中留出了可以让孤独占领的位置，他现在难以专注于这份感情。
  他倒是希望伊莎莉雅能说点什么，他也希望让伊莎莉雅来全部占据着他的整个宇宙。然而他总觉得伊莎莉雅和自己有一段距离。两个月多的时间，还不足以把这段距离走完。尽管有足够长的时间，这距离最终也只能缩成一条裂缝，并不能亲密无间。因为这仙界里，不止天规看着，所有人也都在看着。
  爱不能爱得彻底，仙不能仙得尽意，这里也不过如此！上来干嘛？因为逍遥自在？不知道。范修贤想起了裴多菲的诗句：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他想，假如自由不能带来快乐，那自由也可有可无了——真正要追求的，是不违心。不违心者，才是真人。
  俗不可耐的观点。
  然而范修贤也只能这么想了——他看到天医馆的大夫背起了行囊弃众人而去。
  大家拦住他，问他去哪。他说要去管仙局领减寿丹，到人间开诊所去。这个大夫生得玉面肤白，面容姣好，年纪轻轻。若不是操着那腔磁性嗓音，真是雌雄难辨。然而，他的实际年龄已经五十多岁了。这副容颜，不过是他变幻出来的。
  这个大夫叫华鹊。他卷铺盖走人，并不是被仙界政府双开了。而是厌倦了仙界的单调生活，也感受不到长生带来的快乐。所以，他要回到人间，重新找回生活。
  前些年，他下界救治一场人间瘟疫，那里的人间景色与人与人之间的各种复杂而精彩的感情令他流连忘返。然而天规并不允许神仙久留人间，于是在匆匆配制完疫苗后，他便要离开了。
  临走前，一个小女孩搂着他的脖子亲了一下他的脸，与他告别。她本来想笑着与他挥手告别的，但是华鹊开玩笑地问她，以后会不会想念他。她就转笑为哭，有点赌气但天真地告诉他，她长大以后她也要当一名仙医，救治许多病人。她眨着大大泪眼，嘟着嘴的样子格外惹人爱，她说她成了仙医后，才不会像他一样飞到天上去，因为病人都在人间里，她要和病人在一起。
  这番天真善良的话，时时在华鹊的心中回荡。他好不容易才修得正果，如今在天上干什么呢？坐看云卷云舒，看花开花落，闲时游山玩水，雅时饮酒赋诗？百千绝症在人间，而自己好不自在，一身本领，都拿去医治鼻青脸肿了？
  荒唐。
  “华仙医，你这一走，谁人给我们治病啊？”一干人等将华鹊围得水泄不通，纷纷央求他给他们治理伤口。
  华鹊挤开一条路，回到天医馆，敞开大门说：
  “你们这些皮外伤，有什么好娇贵的。里面有跌打水，中国制造，药效良好。你们也识字的啊，请诸位自便。仙丹就不用留下来了。这天医馆，请你们保护好就行。上面自会派人来接我的班的。”
  华鹊去意已决，本就没有谁想留他。反倒他这么一走，这些不服气的年轻神仙倒也看开了许多。他们说治好伤也要下界做人去了。于是他们纷纷作揖向华鹊作别，进天医馆拿药去了。
  华鹊回头望了望天医馆上的那三个大字，气都不叹一声，便转头朝管仙局走去。队伍的末尾，伊莎莉雅与范修贤互相搀扶着，他们给外人的感觉，就宛若一对苦命鸳鸯。华鹊一路与队伍背道而驰，他很快走到队伍的尾巴，看见排在末尾的伊莎莉雅。
  伊莎莉雅的那道剑伤，赤红灼眼。华鹊本无心思在管天上的仙，然而当他多情地看了一眼伊莎莉雅之后，那道剑伤却映入了他的眼帘——那剑伤古怪而眼熟，似曾相识。
  “你这伤，有毒。”
  华鹊停下脚步，盯着那个伤口，陷入了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