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八姐
作者:
毕竟西湖 更新:2021-03-28 06:49 字数:4743
对于受尽屈辱的那段历史,我甚至希望能够像小月一样,失了记忆。而就像之前我们两个讨论的一样,是不是忘记了,曾经发生的事情就不存在了呢?发生过的,就是发生过的,这是无法改变的事实。而人类历史的显著特点是,在没有意识到记录意义的时期,是完全没有记录的。而当意识到记录意义之后,意义便使得记录历史的人产生了立场。立场的不同,导致不同的历史记录者,所记录的同一历史事件发生了描述偏差,有些甚至是本质上的,过程和结果截然相反的。后人更是带着自身立场,在前人以前人立场记录历史的基础上,进行自身立场式的理解和诠释。最后,历史就成了被撰写的历史,为现今各立场的人引用。
坐着离开北京的高铁列车上,干净的车厢,舒适的座椅,标准式服务的乘务人员,面前电子屏上播放的节目以及安静的车厢环境,一切都让你感慨文明与科技的进步。想想以前,绿皮火车里,人们拥挤在一起,没有所谓的坐与站。只要是人固定了,几乎就动弹不得了。哪样,也阻止不了人们的聊天和吃特产。瞬间,车厢里爆出震耳的喧腾,飘着各种气味,杂糅起来,麻木的嗅觉神经已经无法辨别香臭,只顾沉浸其中了。小月上车不久,便靠在椅子上睡着了。我取下她的耳机,帮她把头调整得侧一些、抵在我的肩膀上。我身体向右坐着,让她靠得舒服一些。这些日子,无论是医院检查还是去四处逛,多是双腿在走。一旦坐下来,身体上的困乏会积攒着出现。我坐在座位上,随着列车偶尔的摆动,摇摇晃晃,感受着车厢里的舒适,看着车厢门口上方的通风口排出雾状蒸汽。眼皮重得支不开,费了大力气睁开,稍不留神,一下子就垂了下来。
车进站的时候,天已经黑了,飘着小雨,稀稀拉拉的,不大。这雨下得倒是凉爽,把空气中的闷热压了下去。出了深州车站,小月的亲戚来接的我们。但是尴尬的是,我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据小月爸爸说小月小的时候和他们很熟。但是,距离现在很多年了。别说小月失忆,就是没失忆,估计也不记得了。
我们还在北京的时候,小月爸爸来电话。说是打听到深州的亲戚,认识一个当地很有名的高人。此人很少给人看病,但那个亲戚托了很多关系,终于和高人联系上。高人表示,今年可以下山助人。于是,小月爸爸就立刻让我们到深州,找这个亲戚。这个亲戚是小月二爷爷家的三表姑家的老八,按他们家所有兄弟姐们排的次序,她是他们家的老大。让我们见了面,管她叫八姐。发过来照片,我和小月临下车的时候,努力认着,希望能记住,到站的时候能够顺利对上。照片里一个中年妇女的自拍照,可能是照的角度不好,比例有些失调。头发乌黑,随意挽成一个髻子,两侧及后面部分头发散落,披在肩上。皮肤黝黑,眼睛很大,陷进眼窝里。颧骨鼓起来,拉得脸颊紧绷,两颗牙齿扭转,十分明显,嘴唇微微上翻,干得起皮儿。
深州的车站不算大,跟着这站下车的人走了一会儿,便出了站。来接站的人不多,我和小月在人群中努力搜索着,我一边找人,一边拿起手机对照。正找着,一个人突然出现在我们面前,她突然跑过来,给我和小月吓了一跳。只见一个梳得有些杂乱的一团头发,她一抬头,我立刻见到了那两颗扭曲的牙齿,支出嘴唇外面。她冲我们笑着,手里也拿着手机。还让我们看里面的照片,里面是我和小月的合照,应该是小月爸爸发给她的。
“您好,您是表姑家的八姐吧?我是王信仁,这是小月。”她比我想象中个子矮多了,看我们的脸时,她一直是仰着头的。看着不年轻,据说是比我们大十几岁。
“小月,我认识,和小时候一模一样。”说着,就拉起小月和我的手,向外面走去。她说的话,有一种当地的口音,需要仔细听。
出了车站,八姐带着我们坐的环城大巴,每半个小时发一次车。我们走到发车点时,前一辆车刚走。上车坐好,车上陆陆续续上人。大家都说话的口音都和八姐相近,听起来需要仔细。我和小月坐在一起,小月靠着窗。八姐坐在我们隔壁,中间隔着过道。
“我听我二舅说,小月脑子坏了,记不得以前的事情了,真有这事?”八姐拽着我的胳膊,张着嘴巴。
“嗯,是的。”我不想多说。
“那到医院检查没?医生没怎么说?”八姐兴趣很高,继续拽着我的胳膊问着。
“大大小小医院,前前后后去了七八家了,这不,我俩刚从北京过来。在北京待了两个多月,也是一直检查来的。医生也没说出个究竟。”
“那还是没查到点儿上,二舅和你们说没,过两天,我带你们进山找高人给小月瞧瞧,那高人是活神仙,瞧了之后,准好。”八姐努力把嘴闭上,肯定般点点头。
我没再说什么,微笑地回应着。我的内心当然希望她说的是真的,这个时候,我愿意做一做尝试,即便她说的东西我以前是从来不相信的。我的内心判断,还是没有变的。只是,我开始宁愿相信了。
八姐家住在深州市郊,三间房子,里面布置有隔断,隔出了大大小小几个屋子。家里还有八姐的儿子、儿媳,还有一个五岁的小孙子,一大家人一起生活。八姐夫不在家,说是去外地打工去了,常年如此。平时,家里的一些事情都是八姐张罗。地里活也是以八姐为主,现在儿子和儿媳,也能独立做一些,但涉及钱的事情,还是要八姐拿主意。
我和小月刚到的那天晚上,已经九点多了。到屋以后,发现他们三个,都还没睡。八姐责怪他们还不睡觉,小男孩顽皮、闹着不睡,说是要见亲戚。八姐一把揽过来小男孩,反过来佯装大屁股,嘴里呵斥声音很大,但手落得格外的轻。小男孩嘿嘿笑着,认错叫饶命。立起身,八姐说着她的儿子和儿媳,小孩子胡闹,大人也跟着一起,没深没浅的。说话时,倒是格外严厉。开始时,儿媳还维持着礼仪般的笑容,后来被八姐说得低下头去。八姐儿子看着十分憨厚、忠实,任八姐说着,一个劲地像我和小月点头示意。我们回以微笑。
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八姐不在家,说是出门了。家里只有儿媳和小男孩在家,八姐儿子下地忙农活去了。儿媳招呼我们吃早饭,她却不吃,在一旁看着。我们叫她吃饭,她说她吃过了。等我们吃完,她便要下地干活去。我有些惊奇地问她小男孩怎么办,她反过来也是惊奇的表情,告诉我他就在家自己玩啊。我和小月惊奇着,停下来手中的碗筷。不一会儿,好像想明白了,又开始吃了起来。八姐儿媳在一旁收拾着,小男孩在外面的窗户下面玩着,像是和自己幻想出来的坏蛋在打架。等我们吃完,小月正收拾着碗筷,八姐儿媳一下子跑了进来,抢夺一样从小月手中接过去碗筷。动作迅速,送到厨房后,折返回来,麻利地收拾着桌子,擦得干净、反着亮光。听见她涮洗的声音,一会儿她便换了一身行头,和我们交待了一声,便出门了。
我们小月待在屋子里无聊,外面光线很好,便走出去晒着阳光。小男孩蹲在阴影里,在地上拿着一个木棍画来画去,嘴里念念有词,好像刚刚那一架还没打完。小男孩见我们出来,玩得便不再那么专注,一会儿向我们这瞄一眼。等我们看过去,他又低头专心玩自己的了。这样几个回合后,我们俩索性凑了过去。我们有一句没一句地聊了起来,到中午八姐儿子儿媳回来的时候,我们和小男孩已经很熟络了。
刚一进屋,八姐儿子就咒骂这天气,看他解下帽子,汗水一下子漏了下来。八姐儿媳拿下围巾时,整个脸都蒸得通红,有些吓人。我们觉得阳光很好的天气,没想到对他们来说,已经炎炎过盛,是一种难熬了。于是,不知道该如何上前安慰,才能使得他们觉得凉爽一些。他们看着我们,笑了一下。便去打水洗脸去了,听见被清凉的水冷却下来的情绪,我们的心也不那么紧张和无所适从了。
他们刚从地里回来,洗过之后,便回房间休息去了。睡到下午两点左右,八姐儿媳出来,开始做饭。那时,我们已经饿得不行,但又不好说什么。闻见饭香的时候,口水差点流了出来。饭做好之后,八姐儿子晃悠悠地走出来。穿着短裤背心,确实有些太随意和不见外。怪不得他老婆刚一看见,便拿着扫帚给他挡了回去。我们吃过饭不久,八姐从外面回来了,气喘吁吁的样子。手臂里挽了个篮子,上面盖着块红色的布。
刚进屋,另一只脚还没过进来,就说道:“我今天去找高人去了,早上就到那了。排了一大天,总算排到了明天的签。咱们明天就可以去找他了。”说起来,样子兴奋极了。然后,把手里的东西放下了,打水洗漱,对着镜子抹着头发。我们才知道八姐一大早就为我们的事奔波去了,连饭都没顾得吃,心里是既过意不去又感激到不行。连连道谢,八姐却嚷着,怪我们客气了。天色暗下来之后,小男孩被按到水盆里洗澡。八姐和八姐儿媳,像是做饭前备料一般,动作麻利、表情严肃,把小男孩按进又捞出,几个来回,水就变了颜色。小男孩也不再挣扎,顺从的样子就像被浸湿的头发。天黑了,整个屋子也就黑了。大家都早早睡觉了,灯几乎成了摆设,很少亮起来。不一会儿的功夫,四面八方的隔间木板都传来熟睡的鼾声,除此之外,整个夜里,安静极了。我伸出我的手,看到的只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
第二天早上,我们被八姐叫醒,蹑手蹑脚地穿好衣物,跟着八姐出了门。远处的天,才有一点微微的光亮。八姐走在前面,走的速度极快。别看她个子不高,步距不大,但双脚交替的频率极快,像两个小轮子。昨天见到那个盖着红布的篮子,右手挎着,左手搭在上面、扶着。我们两个小跑一般地跟在后面,还被落下一段距离。八姐走起路来,从不回头。但不知道她用什么方法,总是能感知我们已经被她落下很远。适时的时候,她会停下来或放慢速度等我们。等我们快要接近她的时候,她又恢复了原来的速度。
走了二十分多种的主路,在一个岔道口处下了小路。小路路面极窄,只够一个人走。八姐在前面,我让小月走在中间,我殿后。路面不平,偶有野草枯枝,走起来十分不顺。八姐还是保持着原有的速度,捏着篮子轻盈地走着,让我想起来“草上飞”的传说。大概是有方位的,八姐每走到一个交叉点,就念念有词,手也比划起来。然后,找准了方向,继续走。最后,走到了一个土坡的阳面。八姐站住了,面向土坡,恭敬的跪拜。等我们走到时,她拉着我们一起跪拜。我们只顾着双手支在膝盖上,努力换着气。这一路走下来,浑身刺痒难忍。停下来时,汗一下子冲了出来。瞬间不痒了,衣服都黏在了衣服上。
我们还没搞清楚怎么回事,就被八姐按着跪在了土坡前面。八姐跪在中间,嘴里面嘟嘟囔囔不知道在说什么。即便仔细听,也听不出个数。八姐要求我们跟她做一样的动作,说一样的话。她说一句,磕一个头。我们就跟着说一句,磕一个头。
“不求富贵不求权,但为前生衔尘缘。命里有时不觉有,运里无时非成全。今来开路谁刁难,速速现身把价谈。天兵地鬼有人请,云月星尘守南山。”
我们不知道这些话是什么意思,或者我们学得对不对。只是跟着八姐说。她说一句,我们来说一句。然后,八姐又从大声变为小声,从一字一句变为连声一片。我侧脸用一只眼看着八姐,只见她嘴唇上下快速且微笑的动作,发出连贯而低沉的声响。嗡嗡得像一小队蚊子军队在面前,交替呐喊。或像球场异常兴奋的蚊子球迷,声浪此起彼伏、连绵不断。
我双腿有些麻,耳朵也似乎出现了幻听,身后的阳光已经开始发热。八姐这个时候,停下来嗡嗡的作响,掀起那块红布,从里面拿出三个白棉花扎成的小人,看起来有些胖胖的。在面前,用手挖了个小坑。把三个小小胖胖的白棉花人放下了进去,又从篮子里取出三张黄纸。黄纸上面,画着龙飞凤舞的图案。从纹身师的角度来看,那图案有种对称美。那应该算是一个符号,所以,黄纸就应该是符咒。只是这符咒的功能,或者说是用途我们不太清楚。我又不想打扰八姐,又不想在这本就复杂的流程中,再增添答辩的环节。我继续选择默不作声,小月倒是看得出神。额头上已经结成了汗珠,但她自己可能并没有意识到。
八姐恭敬地把黄纸放到三个棉花人上面,拿了火柴,哧一下划燃。将火苗放到土坑里,放到三个小人底下。那火苗一下子就燃了起来,三个棉花小人瞬间变成了一团火。上面的黄纸先是颜色变暗、加深,然后火从中间燃气,慢慢扩散到四周。最后,变成灰烬,还是纸张的模样。甚至,之前上面红色的符号,还能隐约看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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